第十六章 这样爱过

“侍妾吗……”一声回答不像是回答,倒像是问话,说话的人自己都陷入迷茫,呢喃里眼神飘渺。

凤知微听着那轻得可以被热气驱散的语音,觉得这女子说话有点怪怪的,或者自己问得不妥?她笑了笑,带点嘲弄的用手指挑起那个肚兜,皱眉反手递给了曼春,道:“麻烦……夫人。”

这句夫人一出口,她又皱了皱眉,心里再次泛上腻腻的感受。

听见这句“夫人”,曼春眼神一闪,却没有说什么,接过那触手柔滑的肚兜,手指细细在精绣人物上抚过。

这套衣服……是她的。

前几日殿下随意问她,府中可有人善绣,她说自己或可担当一二,殿下便命她按照市面最时新的式样绣一套来,务必精心些。

当时殿下斜倚长榻,把玩着一封书简,眼神淡淡的望着王府西侧的方向。

他乌黑的长发泻在榻下,长发间容颜清绝,她第一万次的着迷惊艳于这般风华,也第一万次的垂首,将自己迷恋的眼神深深隐藏。

她知道,只要稍稍露出一丝眷恋痴迷,明日曼春这个人便再也不能近他一步。

她恭谨而疏离的接下这个任务,神情如前一般的冷,眼角瞟过他指间的书简,果然是当朝魏尚书的递给内阁的一封密折,殿下对于魏尚书的折子总是特别在意些,她侍候书房笔墨,魏尚书的折子总在最上面,她也看习惯了。

他没有看她,仰身曲膝,修长的手指搁在膝上,一个漫不经心的姿态,眼神却是带笑的。

她听见他轻轻道:“嗯……衣服就是浅杏色吧,不需要太出眼,披风用江淮那种绉纱,朦胧可透灯影那种,春夜风脉脉,人影花影乱如潮,轻纱浅雾里踏香碎月而来,想必是一段很好的风致。”

他微微眯眼,似在遐想什么,眼神里的笑意渐渐染到唇角,对面屏风上大团的白茶花因此失色。

“……里衣……大红虽好,却难免俗艳,深紫太冷,烟青不够尊贵……就鹅黄吧……那般肌肤配上那般颜色……如明月妆成白玉娃……”

他微微沉思,仰起的下颌像流畅而坚定,像一截浸润了千年月色的白石,溅开满天细碎的星光。

突然回首,向她一笑。

像风过了积雪的曼陀罗,簌簌摇落一地的晶莹。

她立即不能自已的红了脸颊。

白玉娃……

她在被太子送入楚王府前,是北地十三州头牌名伶,因肌肤如雪,声腔滑润,一直被称为“玉娃”。

她也最爱鹅黄色。

她也住在王府之西。

忽然想到前几日遇见宁护卫,那人抱膝坐在屋瓦上,望着的也是府西边,她听见他喃喃道:“纳了算了,哪来那么多啰嗦。”

宁护卫虽然近来不大得殿下喜欢,都不允许他在身边侍候,但他毕竟还是殿下身边第一人,他说出的话,往往便是殿下的意思。

难道……

殿下风流满帝京,然而外间风流与否她不知,楚王府里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来自各皇子赠送的侍妾,根本进不了殿下内院寝居,殿下有时虽也会去侍妾们的院子,比如她那熙照楼,殿下每月必来三四次,然而来了之后……不说也罢。

她有时想,其他侍妾们,是不是也……和她一样?

也许吧。

有次她无意撞见殿下在锦涵那里,当时两人对坐妆镜前,殿下正在含笑给她描眉画鬓,小楼丝幔低垂,镜台前一枝烟雨杏花斜斜逸出,镜影里女子娟娟男子清雅,真真是极美极旖旎的场景。

然而当她拜下去,却发觉锦涵的后颈僵直,青筋毕露,整个人姿态都是僵硬的。

第二天,锦涵便不见了。

还有次,最大胆最活泼的绣云,穿了一身西洋进贡的薄纱束腰金丝裙,露出大片雪肌玉肤,装做梦游迷路,闯入了殿下的寝殿。

那夜毫无动静,第二天绣云被送回她自己的院子,所有人都以为绣云得了殿下欢心,侧妃指日可待,都蠢蠢欲动着想要效仿,然而事后毫无动静,绣云却从此闭门不出。

半年后她无意中邂逅绣云,赫然发现她面黄枯瘦神情恍惚,她和她聊了几句也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她越想越奇怪,走了之后又转回来,看见绣云呆呆对着水面用碎石打水漂,嘴里喃喃道:“……吐在我身上……”

没头没脑一句话,她却听出了一身的冷汗,那水漂儿远远的打出去,在水面上飞出晶光四射的弧度,一亮而逝便沉落,像她们这些花般的女子,美在刹那,瞬间湮灭。

后来,绣云的尸体,漂在那片她打过水漂儿的湖里,她是自杀的。

从此后她再也不去想一些事,太子薨后,她更不需要去想,她只要做好自己便够了,这一生如果注定寂寞,也好过不闻声的漂身湖上。

她是去年,在和一个侍妾争执中被殿下注意到的。

她将那个无理取闹撒娇卖痴的侍妾推进了水里,在对方的尖叫中冷冷的笑。一回头却看见殿下站在湖边凉亭里,遥遥看她。

那一刻殿下的眼神很远,微带回忆的笑意。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默不作声跪下,他却默然注视她良久,一言不发,她跪在泥泞里倔强的不肯说话,湿透的衣角和冷冷的月光浸透肌骨,隐约间一阵冷香,他的袍角已经无声拂过她身侧。

她听见他语声微带怅惘,那么淡淡一句。

“谁也不是你……”

你?你是谁?是说她与众不同?还是?

她不得其解,从此他却待她有了几分与众不同,她表现出的冷淡和分寸似乎很得他的意,做过的几件事也很缜密而可靠,他渐渐给了她几分信任。

有了日子,她便想,也许以前她们都是错的,他那样的人,庸脂俗粉婉转承欢,根本掳获不了他的心,只有可以为他做事的人,才能得他一顾。

如今……她是得了他的眷顾了么?

她那般欢喜,那般欢喜。

那些夜里,她挑灯制衣,白日里丢在一边,她知道他交代下来的所有事,哪怕并没有嘱咐要保密,也必得小心对待,她正是因为懂得这些,才能得了他的允许稍稍接近。

那些熬夜做衣的日子,不觉得累。

只觉得无涯的欢喜,密密开花,像这细密针脚五彩丝线柔丝绵长,针尖戳在锦缎面上的柔缓之声,在夜色中绽开五色迷离的网。

心如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每个结都是一段旖旎梦想,虽被冰封住,却不减绚烂。

宫灯下熬红双眼,眼中却漾着笑意,用一种为自己做嫁衣的心情。

她不认为这衣服会给别人穿,殿下在外流连花街柳巷,却从不会将青楼女子带入府中一步,殿下府中侍妾无数,但除了自己谁也没能真正近得他一分。殿下身边,除此之外再无女人出现。

殿下行事,总爱这么曲里拐弯……她含着淡淡的笑意,静夜灯下搓搓发麻的手指。

绣得最精心的便是里衣。女人在一生最幸福最重要的时刻,本就应配上最美的里衣,只给最心爱的那人看。

肚兜上的女子,是她当年一代名伶登台之姿,过往繁华终将灭,然而昔年生涯里那种端庄而又诱惑的姿态,她觉得有助于闺房之乐。

她遐想着锦帐金钩里烛影摇红,映上她玉色肌肤如朝霞映上深雪,彼时胸前景致如伊人姗姗相邀,令他深醉。

那是她冷艳背后微微的小挑逗,她希望他懂。

……到得今日,他没懂,她却懂了。

一直以为他心中没有女人,一直以为没有人可以站在他身侧,一直以为能够为他做事就是可以配上他的女人。

然而今日进门那一刻,看见那套衣服,看见他在她身侧时的神情,听见他清淡却又在意的语气,看着那女子,容颜平常姿态却高贵,行走举止间气度竟然和他有些相似,还带着点久居上位的疏离尊贵味道,却又不是属于女子的娇柔的尊贵,而是殿下所拥有的那种,惯于指点朝野的尊贵。

她突然便明白了一切。

他要的不是助手和手下。

他要的是可以并行甚至是可以征服他的女子,像一对飞翔在天际的龙凤,腾舞四海,睥睨人间。

那些温柔旖旎承欢卖痴的小手段,那些欲擒故纵似是而非的女人把戏,激不起王者体内天生高傲的血液,澎湃不起沉凝冰封多年的心潮。

原来……如此。

她苍凉的笑起。

拿着原以为属于她的私密内衣,上前去。

坊间最流行的式样,这肚兜只掩了胸前一半,酥胸半露不露,连接着不下数十条丝带,分别从颈前腋下腰侧绑住,鹅黄的丝带交错纵横,细细的绑在玲珑的体态上,别有一种受虐般的诱惑挑逗意味,最能激起男人体内天性的进攻的热血。

曼春将肚兜的绕颈丝带,套在凤知微的颈上,眼角掠过她的耳垂,耳垂光洁,没有耳洞,但是靠得极近的时候,能隐约看出原本应该是耳洞的地方,似乎被什么同色的东西给遮住了。

曼春的眼神,幽幽的跳了跳,随即转开,慢慢的,将丝带拉紧。

丝带有个活结,往后拉是解开,往前拉——是死结。

染了深红蔻丹的指甲顺着丝带一滑,便滑到身后。

指尖,一挑。

凤知微突然一笑。

“这衣服……是你的吧?”

突如其来一句,飘在还未散尽的热气里,曼春的手指一顿,不可置信的慢慢抬起眼。

凤知微没有动,也没有管那细细的丝带正绕在她脖子上,一个女人正靠她极近,长长的指甲就在她颈脉之侧。

“你抚摸这衣服时的动作很轻很珍惜,”凤知微淡淡道,“你的指尖有不少被针扎破的痕迹。”

曼春垂下眼,这女子根本一眼都没看过自己,仅仅听她动作,看她手指,便已经明白了一切。

有一种人,什么都不必做,便会令你明白你和她之间的距离,深远如鸿沟。

“衣服,不管做的时候多精心多抢眼,终究是衣服,终有穿破穿旧,被丢弃不再为人所记起的时候。”凤知微悠长而平静的道,“世间长留者,唯心而已。”

曼春又震了震。

凤知微却已回眸一笑,轻轻接过那肚兜,也不用曼春帮忙,也不管这丝带是要全部绑在背后的,手指极灵巧的一阵穿梭,很快便将那些丝带全部绑在两肋腰侧,鹅黄的丝带在两侧腰间细密成网,网间肌肤若明月皎洁,月光妆成白玉娃。

曼春怔怔的看着,不得不承认,这种独树一帜绑在腰侧的绑法,也很好看,自己却从来没有想到过。

这个女子,温柔背后自在睥睨,谨慎而又不失洒脱,不为常规所拘,不被翻覆所惊,像一抹霞光,美而远在天际,偶一抬头,才发现那光艳慑人。

原来他要的,是这样的女子。

凤知微穿好,眼角微睨曼春,无声叹息一声,正要去取丝裙,忽听身后有响动。

她一怔,心想我难得开了善心点拨你,你还不开窍?

一回头,赫然却见那冷艳女子,跪在了身后溅了水的青石地上。

凤知微眉头一挑,眼中冷光一闪,却没有立即上前搀扶,一边缓缓穿上丝裙,一边道:“姑娘这是为何?”

她的称呼已经又换了回去,曼春依旧没有反应,突然伏在地上,向她三叩首。

随即她轻轻道:“姑娘……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却知道你是他的心上人……求求你,求求你……如不能跟随他,便丢弃他。”

凤知微这回手真的顿住了,她抓住那杏色上衫,缓缓转过身来。

半晌她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曼春咬着牙,声音低却坚决,钉子似的戳出去,决然无悔,“殿下这几年和往昔不同,我原以为是为朝局烦心,到今日才知,是为你……也只能是为你!”

“哦?”凤知微一笑。

“瞧你这样子。”曼春凄然一笑,“看起来和殿下真像……同一类人……什么心思都藏在最深处,什么想法也别想捞出来,哪怕是世间最令人神魂颠倒的情爱,也动不了你的容,果然是你……他如果不是爱上这样的你,又怎么会憔悴消瘦,在这两年内,旧伤频发?”

凤知微皱眉,重复:“憔悴消瘦,旧伤频发?”

“长熙十三年冬,那年大雪,殿下自南海回京,不知为何回京后没有回府,三日后是宁护卫送回府的,那次……他病得很重,还要挣扎着处理朝务,不能露出一丝疲态,那段时间他瘦得厉害,那么热的天,在单袍里垫了夹棉,为了不让人看出那瘦……”曼春苦苦一笑,“去年到草原对大越作战,殿下当时根本不可能去做监军,辛大人也绝不同意殿下出京,那晚……两人大吵一场,辛大人怒极之下掷杯砸他,殿下没让,杯子砸在胸口当场便喷了一口血,倒吓着了辛大人,当时我在场侍候,辛大人仰天长叹热泪纵横,道‘我看你绝情忍性可堪大业,才一心辅佐于你,然而你终究要负我么?’殿下道,‘已负尽天下,不妨再负先生一个!’辛大人怒道,‘你若负尽天下终不肯负她,终有一日死无葬身之地!’拂袖而去,事后辛大人不惜自请赴禹州大营,好换得殿下能去主营监军,又数日不眠不休安排朝局,府中快卫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来往传递京中动向,才敢离京……”

凤知微默然不语,眼眸中光芒变幻,半晌笑笑道:“你说的这些事,我都不明白。”

曼春不理她,自顾自道:“除了当时我在场听见的这句,其余都是我后来自己推想出的,当时我不明白辛大人那句‘负尽天下不肯负她’指的是男是女,我还以为是男子,不想……却是你。”

她深深吸一口气,眼中泛起泪光,“去年一年,殿下心绪沉沉,他的旧伤其实已经多年没有发作,去年却一直不大好,今年从边境回来后,他精神却好了些,我正欢喜着,突然起了那大案,那两天他一直没回府,整日整夜在外面,朝中宫里各部跑得侍卫们腿都要断了,说是一天之内,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内阁都去了个遍,还想办法去了一趟宫中,忙到晚间侍卫们休息了,殿下又不见了,清晨才回来,一身的夜霜,眉毛都是湿的,脸色白得可怕……扶上床只歇了半个时辰,便要起身去刑部三司会审,他走后我给他收拾床褥,在床脚发现染血的汗巾,才知道他又发作了,却连发作的原因都不晓得,他也不说,我指望着他能好好休养,他那旧伤,好好养养也便能恢复的,他却一直没有歇息,一刻也没有……每日我都能发现那些染了血的帕子,在床脚在窗下在案几底……至今未休……”

凤知微闭上眼睛。

热气渐渐散尽,凝在窗边,缓缓滴下,像是不能自抑落下的泪。

两个女人相对沉默,各自在自己的惊涛骇浪中沉静。

“一直以为他心中没有女人,一直以为这世间也没人配得上和他同行……”半晌曼春低低的,近乎吟叹般的笑道,“……却原来,女人不是没有,只是易钗而弁,瞒了这天下世人,也瞒了……这一府的痴心女子……”

凤知微脸容沉在淡黄灯光里,面具前和面具后,都岿然着眉目,不动一分。

半晌她垂下眼,淡淡道:“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曼春望着她,凄凉的笑起来,直直的昂着脖子,毫不犹豫的道:“是。”

所有的异常,宁弈发生变化的时间,暗中指向的关联事件,令这个常伴宁弈身侧的聪明女子,猜出了一切。

深陷情爱的女子,有通神般的敏锐。

凤知微眼底闪过一丝疼痛之色,道:“你何苦?”

如果想对她动手未必有事,但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还要说出来,那下场只有一个。

这曼春是极聪明极敏锐的女子,为何……

曼春古怪的笑了笑,伏在地下,低低道:“总要有人,替他说出他不想说的那些事的。”

凤知微震了震。

“魏尚书,魏侯爷。”曼春笑意凉凉,月下海棠般摇曳着,“你玉堂金马,名动天下,你享誉朝野,百姓爱戴,你是真正的人上之人,以女子之身搅动风云,倾了天下也倾了殿下的心,但是,你自己,却没有心。”

凤知微的手指,微凉的搁在衣服上,衣服是薄薄的丝帛,滑而凉,她的手却比这衣服还要凉几分,春夜的风从窗棂缝隙里透进,她衣衫不整应该觉得冷,她却忘记了将衣服继续穿上。

“你和他几乎每日相见,朝夕相处,你和他共历风雨,一起经历这朝野波谲云诡,你比任何人都应该明白他的苦他的难,应该明白这四面是敌的危境里想做星点小事都要付出偌大力气,应该能猜到他为你做过多少,但是你就是不明白——你是真的想不到,还是根本不愿去想?”

“明白人装糊涂,比糊涂人真糊涂更可恶。”曼春冷笑,手撑在背后,“你不心疼他的苦,我心疼,我心疼到忍无可忍,我心疼到今夜当我看见你我突然就明白了一切,有些事他永远不会说,那么我来说,你想装糊涂我也不依,总要你将今日事记得清清楚楚,永生不能忘记,总要你每次心狠时便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个人如此求过你——爱他,或者放开他。”

她声音越说越低,凤知微突然惊风般一跃而起,劈手便去抓她的肩。

她的手落在曼春肩上,力道未发,曼春突然向前一倒,栽在了她的怀里。

凤知微慢慢低头。

曼春的后心。

一柄晶光闪亮的匕首,开在一片烂漫的鲜红中,刺眼的闪烁在她的视野里。

曼春的身子,本就半掩在浴桶后,她最后一个动作,是将匕首送进了自己的后心。

总要你每次心狠时便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个人如此求过你——爱他,或者放开他。

她用自己永远结束在今夜的生命,来让凤知微不得不记住她。

不是记住她,而是记住她为所爱所心疼的那个人所做的最后祈求。

鲜血汩汩而出,在地面迤逦成浓厚的血泊,凤知微在那片血影中痴痴出神,轻轻道:“你何苦。”

她第二次说这句话,语声苍凉。

“走近你……揭穿你的身份……我本就要死。”曼春挣扎出一抹惨淡的笑意,“我不想……死在他手里……死……要死得值得点。”

她的身体,在凤知微手中,一寸寸的冷下去,像这月光,一寸寸退避了室内的黑暗。

她一生里最后一句话是:

“如果你最终不能爱。”

“请告诉他曾有一个人这样爱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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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揽着怀里冰冷下去的身体,怔怔在黑暗中,一瞬间心中一片空茫,不知其所以,不知其所归。

一榻锦绣华衣,凌乱的堆放身前,她却只是怔着,在一怀震撼与翻覆里,汹涌澎湃,灼热森凉,忘记衣衫不整,外衫至今都没穿上。

门前有轻微的响动,她才霍然醒觉,身子一旋手臂一扬,浅银色绉纱披风在橘黄微光中漾出一片迷离如星光的色彩,再悠悠罩落肩头。

门口站着宁弈。

听见响动的他推门而来,便见银光如月色铺开,月色里玉瓶般玲珑的身形一闪,隐约可见鹅黄娇嫩间肌肤皎洁也如无数月色,那般夺人眼目的横成丝纵成网,竟勒得人呼吸也一紧。

一紧之后便闻见了浓重的血腥气。

心中一颤,绮念顿消,他快步过来,急声问:“你受伤了?”

然而瞬间他便停了脚步,看见了地下的曼春,眼光一闪。

凤知微慢慢抬起眼看他,淡淡道:“自尽了。”

宁弈默然看着那具尸体,半晌道:“她很聪明。”

凤知微心头泛起微微的凉,知道曼春确实很聪明——今夜传了她来侍候她,本就是死路。

宁弈或许想要试探下这个“侍妾”的心地,或许觉得她太聪明知道太多,或许……还有些别的想法,他不过轻轻下了一个命令,那美人便决然的来,明知结局而决然的死,死前还为他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这世间有多少人无缘无故的恨,就有多少人无怨无尤的爱。

半掩着披风,凤知微将外衫穿好,面前横亘着一具尸体,谁也没了旖旎的情致,凤知微直到穿好衣服才发现,宁弈也换了衣服,杏色长袍端雅清逸,别有一番淡月云疏的气质。

两人这般站在一起,虽然戴着别人的脸,却仅仅风神,也令人觉得和谐而相配。

凤知微突然一伸手,掀了宁弈面具,仔细的看了看他的脸。

宁弈给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有点诧异,摸了摸自己脸,挑眉道:“长花了?”

凤知微认真看了半晌,点点头道:“长了个花疙瘩。”不理啼笑皆非的宁弈,给他戴回面具,想了想道:“这事儿危险,你亲王之尊,还是不要亲涉险地的好,你看谁信得过,和我一起去就是。”

“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宁弈一笑,“这世上除了我,没人可以和你假扮夫妻。”

他像一个体贴温柔的丈夫般,将凤知微扶出门去。

淡淡血腥气被风卷散。

远处更鼓敲起,击破夜的迷离和沉凉。

二更过半。

二皇子的夜宴,三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