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假日的火车站最能让人深刻地体会到中国的人口问题。尤其是在菁海市这种著名旅游城市,假期里总有海量的人流穿梭来去。
当程园园满头大汗地拖着行李箱,脖子上挂着小皮包,如摩西分红海般在火车站密不透风的人群中杀出一条出站的路,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时,小皮包里就传来了手机铃声。
一看是程胜华,程园园赶紧接起,在嘈杂的人声中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喂,喂,叔叔。”
“园园,你到了吗?”
“嗯,我刚到。”
“好的,我车停在东广场的肯德基门口。你现在在哪儿,我过来接你?”
“不用了,叔叔。您不用过来,我这人太多,还是我过去找您吧。”
接下来程胜华说了句什么,因为周围高分贝的干扰音太多,程园园根本没听清。反正前面过马路就是肯德基了,于是她匆匆说了一句“我马上到”就收了线。把手机收好,程园园就直奔肯德基而去。
此时,一辆白色越野车因为堵车缓缓停在了园园的右前方。程园园恰好偏头看去,只见那车内挡风玻璃下摆着一朵手掌大的芙蓉石莲花,而车里的人,园园只看到了一点侧影——男子身着白衬衫,拿着手机在打电话,手指纤长白净,温润如玉。这还真是她平生见过最漂亮的手了!园园的目光在那双手上停驻良久,直到那辆车开过了她的视线。
“清风抚晚竹,离情映明月,痴迷红尘相思苦……”不知哪家店里放了歌。轻轻悠悠的歌声,跟当下这纷纷攘攘的局面很是不符。园园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拖着箱子继续走。
而就在那一刻,白色车里的男子也从后视镜中看到了园园的背影。他略一愣怔,眉间稍稍蹙了蹙,仿佛岫岚微动。
“嘟嘟!”前方的车子已经开出很远,他才在后面车子的喇叭声里踩下了油门。
园园到了路口,看到对面就是肯德基了,正要迈开脚步准备穿过去,旁边人群里突然有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臂。园园吓了一跳,转头看到人,吓得更不清了,眼前的人正是她最不愿见的人——胜华叔叔的独子,程白。
程白比她年长两岁,五官分明,清俊挺拔。园园还记得自己刚到城里上初中,寄住在他家时,在作文中那样形容过他——小白哥哥就像一幅水墨山水,尤其他站在人群里,仿佛是一溜儿地摊货中夹了一件国宝。
只怪当时年少,见的世面少,才会被表象给欺骗了啊。
“读了四年大学,连交通灯都不会看了吗?”程白的声音不大,却如武侠书里高手的传音术一般,凝成一股线,直直地冲击着程园园的耳膜。
在他说完这话的时候,路对面的红灯才跳到了绿灯。这时候,程白才松开了手,改而接过园园拉着的行李箱。当他还要拿她挂在脖子上的小皮包时,园园终于回过神来了,条件反射般退开一步,同时脱口而出:“不用了。”看着程白的手悬在空中,她赧然地火速拿下小包拎在手里。
程白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而那一刹那,园园却觉得,他眉间那种“煞气”更浓了,好在他很快向马路对面走去,园园低着头瞪着程白的脚后跟跟着他穿马路,心里不停地碎碎念:“这次又要借住在你家一段时间,我也不想的呀!还有,之前我妈妈明明在电话里说你已经去H大附属医院实习了,那医院不是每天都人满为患的嘛,怎么还有空来接我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人物……”
园园想起昨天,毕业典礼刚结束,就接到妈妈的电话,得知奶奶突发脑溢血到市里来住院了,她这才火急火燎地买了火车票赶回来。幸好她寝室里的大部分东西上半年都已经陆续搬回家。
两人一前一后过了马路。等到园园见到程胜华,后者还是一如既往地待她亲切和蔼,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家人。园园心道:即使胜华叔叔说过,她爸爸跟他一起当兵时对他有过救命之恩,所以他把她当亲生女儿。可她到底不是的。
三个人上车后,程胜华跟园园说着话,程白坐在副驾驶座上始终没有参与话题,一直在玩手机,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园园也真是搞不懂他今天是来干嘛的。她努力不去看他,但自己跟他那些年的“点点滴滴”却如泉涌一般冒上心头……这人,是真的不喜欢她的,还总是拿冷脸吓唬她。而她因妈妈一直嘱咐她寄住在别人家里要乖,要听话,所以他对她态度再差,她也不敢告诉家长,都只能自己默默消化。
园园忆往昔,无限惆怅,不禁喃喃道:“那可真是一段消化不良的岁月啊。”“消化不良”下意识地加重了音量。
前面程胜华“嗯?”了声:“园园说什么?”
“没、没什么。”
终于到了程家。程白先行下车,将后备箱的行李拎进了屋。园园跟程胜华进去的时候,就看到她妈妈戴淑芬站在客厅里。程家的客厅很大,装修风格倒是简约,也没有太多的色彩,墙面是白色和棕色的配搭,家具也多属于原木或皮具。
戴淑芬跟程胜华连连道谢:“又麻烦你了,大哥。”
“弟妹,你就别再跟我客气了,都是一家人。”
园园上去叫了声妈,然后说:“我先去房间整下行李。”
熟门熟路地上楼,来到阔别了四年的房间前站定,她的行李箱就靠在房门口,而隔壁的房间门虚掩着,透过窄窄的门缝,只能看到一点衣橱,看不到程白,但她却知道他就在里面……她刻意放轻了脚下的步子,打开自己的房门,将行李箱拖了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简单温馨的装修,放着床、衣柜、书桌,还有一张米色的单人小沙发,小阳台上有几盆吊兰,可能因为天气热,又没人打理,叶子有些蔫蔫的。一切都是她当初走时的模样,虽然大学这四年,每年寒暑假都会随妈妈过来跟胜华叔叔打声招呼,但这间房间,她却确确实实是四年都没有进来过了。
园园倒到床上,咕哝道:“回到这里,惹不起,又躲不了,唉。我一定要努力工作赚钱,给妈妈减轻压力,有了钱就不会再给胜华叔叔添麻烦了。至于程白……”这时,有人有节奏地响了三下门,园园霍然转身面朝大门,“谁?”
“我。”带着点低沉味道的年轻嗓音,是程白。
园园一时间有些仓皇:“什么事?”
结果对方直接开门进来了,园园大惊失色地坐起身:“你,你要干嘛?”
只见他将手上的一盒药扔到了床上。园园一看,XX健胃消食片。
看着扔下东西就走的人,园园无语,如果自己告诉他,我要消的是你,不知他会扔什么给她?
之后的晚餐,程胜华关照家里的佣人朱阿姨做了六菜一汤。在饭桌上,程胜华又宽慰满脸忧愁的戴淑芬:“弟妹,伯母住院期间,你就放心在这里住下。我每天去公司,顺路就给你带到医院去。那边有护工在,你也不必太操心。”
“谢谢你了,大哥。”
园园看了一眼妈妈,感觉她虽不至于尴尬,但也略有些局促。她心里明白,妈妈一直是个不愿劳烦别人的人。这次,如果不是奶奶不得不到市里的大医院来治疗,而他们家在城里举目无亲,经济情况又捉襟见肘,她是绝对不会同意住到胜华叔叔家的。一如当年,母亲同意胜华叔叔接她到市里读中学一样……
园园想着想着,一不留神喉咙口就卡到了一根大鱼刺。
“你这孩子,吃鱼就不能小心点?赶紧吞口饭试试。”戴淑芬焦急道。
园园刚要动筷子,就被程白起身抓住了手腕:“吞饭不可取,一不小心可能会刺穿食道。”
园园一听,吓得脸都白了。
程胜华担心道:“要不要去医院拿?”
在厨房收拾的朱阿姨听到孩子被鱼刺刺到了,赶忙倒了一小碗醋出来,戴淑芬接过,递给园园说:“先把这醋喝下去看看。”
程白刚要说什么,园园已经拿过戴淑芬手里的碗,硬着头皮吞了一大口呛鼻的醋。然后,园园要哭了,刺还在。
程胜华起身说:“还是带她去医院吧,我去车库先把车开出来,弟妹你去拿下医保卡就带着园园出来。”
园园反射性地摇头,但程胜华已经走了。当园园看到妈妈也走开了的时候,她无助了,让她无助的源头,鱼刺跟程白各占一半。
程白走到她身边,园园是坐着的,所以她微微戒备地仰视着他。当程白有些凉的手指轻轻扣住她的下颚时,园园瑟缩了下想撇开头。
“不想去医院,就让我看看。”
园园确实不想劳师动众地去医院,可是……
程白抬起她的下巴:“张嘴。”
园园张大了嘴。
程白眯着眼道:“能看见刺,你忍着点。”他说着拿起一双银筷子伸入她嘴内,园园马上闭上了眼睛。此刻的程白近在咫尺,他身上的味道,清清甜甜的,像雨后的栀子花香。园园想到了自己老家古镇上的老房子。她爸爸当年在院子里种了一方小叶栀子,每当春末夏初,朵朵小白花开出来,花香四溢,雨水一打,更是沁人心脾。突然的一阵刺痛让园园眉头紧锁,然后她就感觉到程白松了手。
“好了。”
园园睁开眼,就看到他把筷子放回了自己的碗边……是他的筷子?亏他还是医学硕士,高材生呢,卫生懂不懂?园园心里一阵别扭,立即起身跑去了玄关处的卫生间。
程白转身,看到了拿着包愣在楼梯边的戴淑芬。他顿了一秒,便若无其事地对戴淑芬说:“她没事了。我去叫我爸回来。”
戴淑芬一听,点了点头说:“好。”
晚上,程园园窝在房里的布艺小沙发里玩手机。阳台上的门敞开着,晚风吹进来,带来丝丝凉爽。
之前园园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条自己被鱼刺折磨了的消息,结果短短十分钟里就获得了一大片的“赞”。
唉,这年头果然不能跟人分享自己的不愉快啊,因为那只会让别人愉快,自己更不愉快而已。
园园回想起给她挑刺的程白,又是一阵回肠九转:“以后再也不碰鱼了。”
这时楼下传来一声猫叫,程白家养猫了?园园好奇地跑到阳台上张望,试探性地说:“鱼,鱼……”
结果,那不知躲在哪一处草丛里的猫又“喵呜”了一声。这下园园乐了,饶有趣味地还想开口说“鱼”时,眼角瞟到旁边的阳台上有道眼熟的人影立在那里,当即就傻眼了,一急之下还差点咬到了舌头:“你,你还没睡啊?”
程白清清淡淡回了一句:“月色撩人,岁月静好,你还没丢人现眼,我怎舍得去睡。”
园园心说,看吧,看吧,我就知道,之前的那些“帮忙”都是虚情假意装模作样做出来的吧?“体贴”一词真的不适合程白。程白这人,在外面人看来,他客气有礼,但在园园看来,则完全是十足的冷酷无情之人,说话还毒得要死。看着那道转身回房的背影,园园心里极其复杂地想:那你见不到我的那些日子里,你不得天天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