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把门猛得摔上。
宁娆见他脸色不善,眼睛里充血一般,担忧地看着他,问:“景怡,你怎么了?”
江偃回过身,神情严凛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阿娆,我问你个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宁娆被他的这副样子弄得发懵,愣愣地点头:“你问吧。”
“当年我父皇是怎么死的?”
宁娆面上表情一僵,强做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模样,道:“什……什么怎么死的?病死的啊,举朝皆知,先帝是病死的。”
江偃上前一步,靠近她,紧凝着她的双目:“那沈易之又是怎么回事?”
听到他提及沈易之,宁娆的一颗心直往下沉,她试探着问:“为什么突然提起沈易之,你……见过他?”
江偃嘲讽地勾了勾唇角:“你这么关心我有没有见过他,是不是因为皇兄正在找他?他的手中有指向当年父皇驾崩真相的证据,是不是?”
宁娆看着他的神情,道:“这么说你也没有见过沈易之,那这些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她沉色思索了一番,神情陡然凝重:“胥仲。”
江偃沉默不语。
宁娆道:“你私下里见过胥仲,他跟你说了这些话,你也信了?”
江偃道:“你给我一个不信的理由,你来说服我这不是真的,皇兄从来没有干过那样的事,都是胥叔叔在污蔑他。”
宁娆凝睇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景桓从来没有干过那样的事,都是胥仲在污蔑他。”
江偃与她对望了许久,忽而把视线移开,神情惨淡地摇了摇头,边摇边后退:“骗我,你根本在骗我。”他跌坐在木凳上,仰头,目光锐利带着质问地厉声道:“他做了这样的事,你还在袒护他,你一直在袒护他!”
宁娆心里慌到极致,她扫了一眼屋舍四周,脑子在极短的时间里闪过许多念头,但都一一被自己否定了。
在这种慌乱中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口气,缓声道:“景怡,我是在袒护,这件事……景桓有错,但是,错的绝不是只有他一个。”
江偃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如冰:“你这是什么意思?父皇有错,父皇亏待了他,所以他就应该来弑君杀父?”
宁娆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缄然不语。
江偃却不放过她,霍得站起身,逼近到她跟前,目光灼灼,冷声道:“这么多年,父皇一直想要补偿他,我也一直让着他,我从来没有想和他争过什么,父皇也再没有伤害过他,他为什么这么狼心狗肺,简直畜生不如!”
“够了!”宁娆把视线移回来,望着江偃,眸光雪亮,音色满是嘲讽:“你觉得先帝想要补偿景桓了,你不跟他争,他就应该感恩戴德,尽弃前尘了?”
“江偃,你还真是天真得很,不愧是被滟妃和胥仲护着长大的,不识人间疾苦得很啊。”
江偃不防她会这样尖刻相对,像是有把尖刀被插入心窝,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她。
宁娆眉眼间缭绕着沉痛,怜惜,不禁放缓了语调:“你觉得被逐出长安十年仅仅只是换了个地方住吗?仅仅只是衣食简陋,被亏待了吗?我告诉你,最令人痛苦的不是粗茶淡饭,而是被挚亲的人所抛弃,是终日里处在那种朝不保夕、随时可能陷入危险而根本不会有人来救他,甚至都没有人在乎他的生死的恐惧里。景怡,你心里清楚,如果不是你和你母亲的存在,景桓本不必过这样的日子。”
江偃咬住了牙,气势弱了许多,可仍保留着最后一丝倔强,梗着脖子道:“那……那他也不该……”
门被人从外面踢开,亮眼的天光一晃洒进来,耀得宁娆眯起了眼。
江偃正心里郁闷,强压下去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了,直接破口大骂:“我不是说谁都别靠近吗?聋了都……”
待他看清了来人,话音戛然而止。
江璃一袭墨缎锦袍,负着袖子,干净利落地进来。
他瞥了一眼江偃:“说谁聋了?朕看你是活腻了。”
江偃瞪圆了眼,恶狠狠地盯着他,目光随着他的漫步而移动,好像一只满含杀意的饿狼,等待着时机随时准备上去跟对方决一死战。
江璃只当没看见,一脸的平静信意,走到宁娆跟前,握住她的手,目光柔眷,满含深情,温声道:“刚才我都听见了,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这么了解我。有些事情,我藏在了心里不愿意去揭自己的伤疤,无法对你说出口,可是有时我又希望你能明白我,原来你一直都明白。”
宁娆轻挑唇角,将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一直惶惑不安的心随着江璃的到来而安沉下来,她道:“是啊,我一直都明白,景桓,我远比你想的更加了解你。”
两人四目相对,柔波缱绻,满是蜜意荡漾。
江偃:……
他们两这是在干什么?!
这事情好像还没解决吧……他们好像还没给他个交代吧……这就开始谈情说爱了……
他是不是有点多余……
心头梗着的那股气瞬时膨胀了起来,他二话不说,抽出剑,直接架在了江璃的脖子上。
本来正握着宁娆的手一诉衷情的江璃一滞,只觉脖颈微微凉,他淡定地低头看了看,见亮熠的银刃从颈侧伸出来,好像随时准备把他的脖子斩断。
他极为淡定地把宁娆往后推了推,让她离剑刃远一点,斜眼扫了一下江偃:“把剑收起来,我们好好说话。”
他语调平和,可神态却是满满的蔑视,这严重的伤害了江偃那颗刚刚在伤慨中滚荡过的幼小心灵。
江偃紧握住剑柄,大义凛然道:“就这样说,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一二来,我就送你下去见父皇,让你去亲自向他赔罪。”
“你还来劲了是不是?”江璃声音陡高,戾气毕露,斥道:“拿开!”
江偃被他阴鸷的声音震得一哆嗦,没把控好力道,手里的剑一颤,锋利的剑刃划过江璃的脖颈,在上面割出了一道细细长长的血痕。
宁娆一见江璃受伤,顾不得别的了,忙上前一个鱼龙探爪擒住江偃握剑的手腕,捏住了向外一翻,手劲带风顺着剑柄一敲,将他的剑打落。
她把江偃推开,去查看江璃的伤势。
幸好,只是轻轻的割了一下,血已在伤口处凝固,她从袖间掏出锦帕捂住伤口,心疼道:“我去向姐姐要一点药,等着我。”
说罢,瞥了眼还在发愣的江偃,低下头把他的剑捡起来,带上推门出去了。
出去之后,宁娆站住,深吸了口气,极体贴地回身帮他们把门关紧。
屋内只剩下江璃和江偃两人,相对无言,沉默良久。
还是江璃先开口:“今天胥仲来找你了?”
江偃如今连惊诧都不会了,他这个皇兄向来耳聪目明,这小小驿馆里到处都是禁卫,他自以为隐蔽的行踪又怎么能瞒得过他。不然他也不会如此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这里了。
江璃掠了眼他的神情,继续道:“如今这情形,朕与胥仲是不能两立了,朕不让你为难,你若是觉得他在你心里比较重要,你就随他去吧,朕不留了。”
“你他妈放屁!”江偃红着眼睛破口大骂。
等骂完了,两人都愣了,江偃虽然自小便被宠得无法无天,养成了个顽劣不羁的性子,但到底是按着皇子的正统规矩养大的,知书识礼自不必说,这等粗鄙的脏话从未从他的嘴里听到过。
而江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里一个声音不停重复,且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躁。
反了!这熊孩子反了!敢骂他!
察觉到江璃眼底渐渐聚起的阴鸷,江偃只觉后脊背发凉,冷气飕飕得往上冒,趔趄着后退,边退边道:“是你逼我,你分明就是在倒打一耙,我几时向着胥仲不向着你了?除了救胥叔叔那一次,我从来都没有在他面前出卖过你,我今天就是想替父皇、替我自己讨个说法,你……你站住了,别过来,你……想对我怎么着?我告诉你,父皇在天之灵看着呢,你……你敢伤我,他……他不会放过你。”
江璃冷着脸忽而朝他挥出去了拳,吓得江偃一声哀嚎,忙环起胳膊抱住自己的头。
预想中的重击迟迟没有落下,江偃试探着睁开眼,当即便觉衣领一紧,被江璃提溜了起来。
他像老鹰啄小鸡似得被江璃提到内间,甩到墙壁上。
而江璃自始至终容色沉静,声音平缓,道:“有些事本不想让你知道,可事到如今,看来不告诉你不行了。”
江偃紧抓着自己的衣领,惶惶地看着江璃。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似乎这些事再也牵动不起他的情绪。
“朕若是说,当年父皇是有意诱我去给他下毒,你信吗?”
江偃一愕:“他诱你下毒?这怎么可能?”
“是啊,不可能,可这是唯一的解释。不然,他为何要在临终前大张旗鼓地召你入宫,还让禁军统领打退了朕的东宫军,强行拉你入谒。父皇若无易储之心,就该知道这样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江偃回忆着五年前,那些有些褪色的画面纷纷叠叠的铺陈在眼前。
他突然想起了胥仲曾经试图灌输给他的想法,胥仲说,先帝在临终前有了易储之心,所以才会急召他入宫,这皇位本就是他的,是江璃强了。
江偃那时只觉得荒谬,且他对这万里江山、千秋帝座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听过也就罢了,从没有细想。
难道这是真的吗?
江璃见他神情变幻莫测,最终纠结又充满怀疑地看向自己,心下了然,满脸不屑:“你该不会真信了那些蠢货的鬼话,以为父皇临终前要把位子传给你吧?凭你,守得住这动荡的山河,震得住那些满怀鬼胎的朝臣吗?你自己有几斤有几两心里没数吗?”
江偃眼一横,气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你不是要跟我解释清楚吗?为什么要一直贬我损我?我再没几斤几两也不是你家的饭长大的……”他一顿,心想,好像不对,从前他吃的是江家的饭,江家自然也是江璃的家,而等到江璃登基之后,他的食邑和封地更是江璃赐的,那是实打实地在他手底下讨饭吃……
可是说出去的话也不能收回来,特别是在这个时候,江偃恨恨地有将脸转过去,不去看兄长。
江璃倒没有去挑他的字眼,反倒是神色诚恳,低头轻咳,好像当真反省了一番自己不该对弟弟进行言语上的攻击。略过刚才的话不提,接着道:“我告诉你,父皇不可能会有易储之心,他已被滟妃蒙蔽了十年,滟妃死后,他清醒了过来,对那样对待我悔恨不已,所以才迅速地把我接回长安,你若是记性好,想想父皇临终前的几个月,几乎是把朝政军权全部都交到了我的手里。别说他是否有易储之心,但凡他在你我之间有丝毫的犹豫之意,也不会做得如此干脆利落。”
江偃顺着他的话回忆了一番,不置可否,只是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讯息,道:“你说父皇被我的母妃蒙蔽,是如何蒙蔽的?”
这便是今日谈话关键之处,也是江璃着重想要告诉给江偃的,可话到嘴边,他却犹豫了。
江偃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涌过不好的念头,但还是道:“你回答,不要顾忌我,我要知道真相。”
江璃咬了咬牙,垂下睫宇,沉声道:“云梁情蛊,有摄心之用,施蛊人只要以鲜血喂养,种于受蛊人的身上,那么受蛊人就会对施蛊人死心塌地,言听计从,宛若用情至深,故而叫情蛊。”
江偃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神情茫然,却又好似在冰面之下迅速崩坏。
江璃的声音依旧平缓无波,响在耳边。
“但情蛊有一个弊端,虽施蛊人活着时会令受蛊人心神受惑,糊涂至极,但若是施蛊人死了,那么情蛊的作用就会一同失去,受蛊人就会恢复神智。”
江璃看向江偃,道:“你现在知道,为什么父皇会对我如此愧疚,为什么他不会有立储之心了吧,当年他将我贬黜出长安,这原本也不是他的本意,是受了情蛊的操纵,被滟妃利用了。”
“还有……”江璃顿了顿,攥紧了拳,将视线从江偃身上移开,闭了闭眼,极为不忍,但还是说了出来:“父皇当年身体日渐衰弱命悬一线也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他中了毒,这个毒你应该了解,阿娆也中过,六尾窟杀。”
江偃觉得如有一口沉钟从天而降,轰然砸在他的头顶,只觉晕眩至极,荒谬至极,他道:“这不可能,六尾窟杀乃是云梁不外传的秘毒,外人无法获得……”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终于,手穿过事情的表面触到了内里,他的脸一瞬血色尽失,苍白得如同一张纸,嘴唇不停得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