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

“你醒了?”宁娆拖着刚睡醒的绵软腔调问了一句,倏然,睁大了眼:“你醒了!”她重复了一句,笑靥绽开,忙把江璃的手甩开,跑了出去,边跑边喊:“大内官,太子醒了,我不用陪葬了。”

江璃:……

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来的没心没肺的丫头。

这样的人也能来选太子妃?她家里人心真大,不怕这幽深诡谲的宫闱一口把她吞了,吞得皮骨都不剩。

他这样想着,不知为何,又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抬起手放在眼前看,手指微蜷,指腹酥酥,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那细嫩柔荑的温软触感。

……

宁娆回了芳华殿,陈吟初正等在她的寝房里,见她回来,忙迎上来,颇为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陈吟初仿似长舒了一口气,向宁娆说起这几日宫中的变故。

南郡匪寇大兴,朝廷派中郎将秦兴前去平叛,一路破荆斩棘,眼前匪寇平定,就要班师回朝了,却与前去收缴兵符的兵部侍郎起了冲突。

这兵部侍郎林申是滟妃生前的心腹,谁都知道他与东宫府将秦兴定然不睦,但再不睦,大家总以为会维持个面子上的平和,但没成想,连面子都不顾了。

起先是秦兴参奏林申假公济私,针对他,而后林申又参奏秦兴中饱私囊,将从叛军收缴的武器私自扣下。

皇帝本着公平的原则,将两人都停了职,派人调查,结果是秦兴所参林申的证据不足,而林申所参秦兴的却是证据确凿。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是太子近臣沈攸之出卖了秦兴,所以这份指向他中饱私囊的证据格外确凿,一丝辩驳的余地都没有。

私藏武器,罪当诛,一时流言纷纷,又因涉及东宫和孟氏余党之争,让事情又变得更复杂了。

“要我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孟氏生前就不是什么好人,死后还要连累朝局不安生。”陈吟初给这场事端下了个结论。

宁娆一听,不乐意,问:“那楚王呢?楚王的身体里也含着一半的异族血,他也其心必异?”

陈吟初道:“那怎么一样?楚王是大魏皇族,是江氏子孙,跟那妖妃怎么能一样?”

宁娆还待再争辩些,陈吟初忙喊打住,她拽着宁娆的衣袖,神色严凛:“你可知,今天下午礼部就要公布三轮入选的名单了。”

宁娆一怔,颓丧地低下了头。

陈吟初瞥了她一眼,道:“我今日起来,瞧那南莹婉的得意劲儿,好像已经把太子妃的宝座收入囊中了一样,让人看着可真难受。”

南莹婉。

宁娆虽未跟她说过几句话,但对她却是如雷贯耳。

从选妃的第一日起,这位贵女就一副高高在上、睥睨众人的姿态,仿佛与她们这些官女一同择选太子妃是掉了她的身价一样。

宁娆知道这位南莹婉就是当年那位名动京城的太傅独女,跟太子的关系不可谓不亲密,她这般姿态,又一副把太子妃宝座收入囊中的样子,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想到这儿,她更加郁闷,垂头丧气。

陈吟初轻搡了搡她,道:“你也不必先叹气,依我看南莹婉能不能当上太子妃可还不一定呢。”

宁娆抬头,见陈吟初嘴角噙着清幽笑意,道:“我那太子表哥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若是换了旁人,又是害他受伤,又是害他昏迷,早一顿乱棍打出去了。再不济,总也得关进典刑司里吃几天牢饭,可你瞧瞧你,把他的忌讳都犯了一遍,愣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说明他对你与对旁人不同。你且等着看,若是今天下午这三选名单里没有你,那一切另说,若是有你……”

怎么可能会有她?

宁娆觉得不可思议,她跟陈吟初交换绣品的事都被太子知道了,这是明显的作弊,太子没有理由兜着不跟礼部说。

再者,她害他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这宫中又耳目众多,估摸着不多时就能传开,礼部那群人是疯了才会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去让她过三选。

因此,结果已经非常明晰,她差不多可以收拾东西滚蛋了。

陈吟初含笑看她,一点不为她低沉的情绪所感染,只是慢吟吟道:“若是有你,那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

话音未出口,内侍那尖细的嗓音从外头传了进来。

“三选出,听名。”

宁娆和陈吟初对视一眼,不是下午才会出结果吗?怎么这么早?

两人忙整理衣衫出去,却见南莹婉穿了一身晃眼的绣红襦裙,昂首出来,正与她们撞了个对面。

南莹婉见是陈吟初,不情愿地挑了挑唇:“表姐,你说咱们能入选吗?”

陈吟初含笑看她:“我是不一定,但莹婉自是板上钉钉的。”

宁娆在一旁,暗自佩服陈吟初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明明刚才在屋里对着她抱怨南莹婉目中无人,可一转,对着正主却又能将恭维话说得这么发自肺腑。

南莹婉果然喜笑颜开,往陈吟初身边靠了靠,又冷眼剜了一下宁娆,道:“那是自然,我与表姐都是宗亲之女,可不是那些爱博风头的小官家女能比的。”

爱博风头?

宁娆眯了眼,这是说她?

上前一步,正想跟这位南贵女理论理论,管事宫女从后面过来,见她们还聚在这里闲话,催促道:“就要听名了,还不快去。”

宁娆只得作罢,也不搭理南莹婉,直接敛了袖越过她上前听名。

内侍展开黄锦塑封的册子,清嗓子,念道:“入选之名,南莹婉……”

南莹婉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当即笑靥灿然,愈发得意的挺起了胸,还不忘轻蔑地扫一眼她身侧的众女。

“陈吟初。”

听到自己名字的陈吟初却是神色暗郁,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内侍唱完了两名,略微停顿,众女以为念完了,其余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写满了沮丧。

谁知,内侍只是停顿,手中典册未收,清了清嗓子,又念:“宁娆。”

宁娆只觉浑身一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去。

众女中也多有惊讶者,纷纷将复杂的视线落到宁娆身上。

内侍将典册收起,朗声道:“请三位姑娘暂居芳华殿,内直司已通知你们家人,家中可遣一名贴身侍女入宫侍奉。其余姑娘请收拾行李,尽快离宫。”

三选完毕之后就是终选,按照惯例,凡是到了终选的女子极少有孑然一身出宫的,一旦进入终选,就会见到皇帝陛下和太子,就算选不上太子妃,皇帝陛下看得顺眼,也有可能顺道指一个侧妃或是亲王妃。

所以,在宫中人看来,过了三选就等于是半个主子了。

因此管事宫女对她们三人的态度跟从前大不相同,恭恭敬敬地请她们回寝房。

相较之下,其余落选的女子就显得备受冷落了。

她们当中有不服气的,已开始小声议论:“这陈贵女和南贵女入选我一点都不奇怪,可她凭什么?难不成凭着去东宫闹了那么一场?早知道咱们也去……”

宁娆还处在一种震惊愣怔的状态,没有余力去想别的,只觉好大一个馅饼儿砸在了头上,快把她砸晕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边想着,边随管事宫女回了屋,陈吟初快步跟了进来。

“我刚才给宣布入选名单的内侍塞了点银子,问他是怎么回事了……”

宁娆瞪大了眼睛看陈吟初,这一眨眼的功夫儿,她怎么能这么神不知鬼不觉,伶俐至斯?

陈吟初不慌不忙道:“内侍说,太子遣人去了礼部,让人把你的名字划到了入选之列。”

宁娆有些发懵,怔怔地抬头看她。

陈吟初唇角提起一抹笑:“我早就说过了,太子对你与旁人不同,离殿前御选还有一个月,你再努努力,这太子妃十有八九就是你的了,剩下的路就得你自己走了。”

她说得也太轻巧了。

宁娆腹诽,却突然又品出了另一种意思,她抬头:“你也入选了,你要去哪儿?”

陈吟初微低了头,眉宇舒展,有着久违的轻松畅快:“我要退出。我会向父母及太子禀明,我倾心于楚王,不能再参加太子妃择选,故而退出。”

“那……”

陈吟初抚了抚她的手背,道:“你若是不喜欢楚王,就尽心尽力地让自己当上太子妃,让他早些死心,这是对咱们都好的事情。”

陈吟初口中对大家都好的事情听起来甚是轻巧,但做起来却着实有些难办。

后面几日,宁娆挖空了心思去博江璃的关注,或是领着小静守在江璃回东宫的路上,让他给自己从大石底下去个手帕,或是假装偶遇,跟他聊上一两句。

次数多了,江璃总是一副云雾缭绕的高深表情,好像是耐着性子陪宁娆在玩这些把戏,但那张脸又总是没什么颜色,让人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当然,这些把戏也不是只有宁娆会玩。

南莹婉玩得就比她高明多了。

因她是太子表妹,又有南太傅那层关系在,可以自由进出东宫。她便不时调些羹汤找些拙劣至极的名目送到东宫去,可据宁娆观察,虽然这羹汤是送去了,可南莹婉每次都是春风得意地去,垂头丧气地回,看上去她也不像是有什么好处。

太子殿下当真是太难捉摸了。

正进退维谷之间,谁知突然就柳暗花明了。

这一日宁娆关在屋里,正在冥思苦想该如何再进一步博江璃的关注,东宫的那位崔大内官来了,隔着门扇,他客客气气道:“宁姑娘,桐花台的帷幔刺绣有些脱线了,您绣工高明,可否随奴才去给桐花台的绣娘做些指点?”

宁娆:……

能不能换个理由?!

她最近才想明白,上一次就是江璃派人随意找了个名目把她引去了桐花台,这一次又是!这帮人可真是够懒得,连理由都照搬。

她咳了咳,装作有些为难,矜持道:“可我才疏艺浅,实在不敢在宫中的绣娘姐姐们面前班门弄斧。”

外面一阵寂静,伴着鸟雀嘤啾,她似乎听到了崔阮浩轻轻地‘呸’了一声。

但这一声极浅,浅到宁娆都以为是缓风呜咽所造成的错觉。

再开口时,又是极恭敬客气的声音:“姑娘就别谦虚了,您三选的刺绣至今可还在礼部放着,那当真是惊艳众人。”

三选……刺绣……

宁娆跟着崔阮浩去了桐花台,到那累层而上的石阶近在眼前,她都没有想明白,江璃没有把她在三选作弊的事告诉礼部?

厚重的殿门两边而开,她走进求,见江璃正坐在窗前抚琴。

他一身浅蓝阔袖软缎袍,柔软的平铺在身边,如漾着浅浅水光的碧波。

头发罕见得没有束冠,只以一根墨蓝发带草草束起了少许,剩下的都披散在身后。

蓝衣飘逸,乌发垂肩,宛如画中仙人。

宁娆看得出神,心想,江偃那小子骗人,他的王兄,不论是相貌还是气度都是这世间少有的,岂是他那个凡夫俗子能相提并论的。

一曲终了,江璃轻抚了抚震颤的琴弦,起身。

“我瞧你这些日子上蹿下跳,浮躁得很,所以给你弹了一曲让你清清心。”

上蹿下跳……

他果然是嫌自己烦了。

不知为何,宁娆的心中生出沮丧,好像有人紧揪住了自己的心,很不是滋味。

江璃垂眸看了她一眼,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温煦一笑,接着道:“有些事,得等你静下心来,才能想明白,说清楚。”

话音刚落,殿门突然关闭,与此同时,轩窗上也传进窸窸窣窣的声响。

宁娆来不及理会刚才江璃那高深莫测的话,只是有些慌张,要出去看看,江璃一把拉住了她。

殿门上传进了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有人拿铁链子锁住了。

她在江璃的拉扯下探头去看窗,见内侍拿了几个长条木板,将窗一点点钉死。

“莫急。”江璃那永远温温缓慢的声音响起:“今日是秦兴被处决的日子,东宫幕僚怕孤去求情,惹恼了父皇,所以将孤骗来桐花台,把孤锁在了这里面。”

宁娆摇了摇自己被紧揪住的衣袖,僵硬地看他:“窗还没钉牢,我觉得我们两儿还可以抢救一下,跑出去没问题。”

江璃笑了:“为何要跑?”

“孤若是去求情,势必会惹恼父皇,眼下他身体不好,万一病倒了,朝里朝外岂不是要说是孤气倒的,到时候一顶帽子扣下来,如何能招架得住?”

“可若是不求情,岂不是会寒了东宫幕僚的心,日后他们还如何为孤卖命?”

宁娆听明白了,求情不是,不求请也不是,所以最好是有那么一两个忠心之士冒着被责难的风险,将江璃锁在了殿中,让他出不来。

事后,再把戏做全套了,假装恼羞成怒地惩办一下那将他关起来的人。到那时秦兴恐怕已经死透了,既不必去触皇帝的霉头,又能收拢东宫人心。

阴险!当真是太阴险了!

江璃目光晶亮地看着宁娆,问:“你是不是心里在想,孤很阴险?”

宁娆:……

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抿住了唇,无辜地看向江璃。

江璃冷哼了一声:“别以为秦兴私扣武器是孤指使的,这是他自己贪功冒进中饱私囊,孤早就敲打过他,可他自持资历老从不把孤的话放在心里,这种人,手握重兵,又功勋卓著,再加上跋扈嚣张,迟早是要出事的。”

宁娆想起了那日在东宫,沈攸之劫持她时江璃说的话。

“孤早就看出了你的为难之处,早就暗示过你,可以离开……”

若是江璃早就发现了沈攸之有异心,那又怎么会轻易让他探听去重要讯息,还能拿着这讯息当做确凿证据告倒了手握重兵的秦兴?

手握重兵,功勋卓著,又不听节制,为君者当然会想要除掉,可是有功劳在身,若是没有名目冒然去除,恐怕难堵悠悠众口。

所以,借刀杀人是再好不过的。

宁娆突然觉得脊背发凉。

窗外一阵叮叮当当的捶凿声后,最后一块木板钉牢了,阳光只能透过边缘缝隙投进来,殿宇沐在阴暗里。

江璃松开宁娆的衣袖,略有些烦躁地做到了丝榻上,道:“不说这些了,说说你。”

他仰头看宁娆,瞳眸幽黑且澄净,没有一丝杂质。

“你为什么要来选太子妃?”

宁娆扭紧了帕子,刚张口要说,江璃打断:“别说什么倾慕孤之类的鬼话,据孤这几日对你的观察和了解,你可能连倾慕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

宁娆垂下头,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唉,果然太没脸没皮也不是什么好事。

“回答。”江璃见她沉默,脸色愈加不豫。

宁娆犹豫了犹豫,道:“因为我想当太子妃。”她又回过头来想了想江璃的问题,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回答,补充道:“我想光宗耀祖,出人头地,想过荣华富贵的日子。”

实话自然是不能说,这样应该算是标准答案了吧……

江璃冲她缓缓一笑:“光宗耀祖?出人头地?荣华富贵?”明明声音极缓极轻柔,却给人一种悚然的感觉。

宁娆不由得后退几步,心虚地点头。

“也就是说,只要能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出人头地,不管孤长得什么样,脾气秉性如何,甚至于坐在太子位上的是另一个人,你还是会拼了命地来当这个太子妃?”

宁娆下意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忙又摇头。

江璃唇角勾起,讥诮道:“那么孤又凭什么要一个满心虚荣,毫无感情的女人来做自己的正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