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那件事阿娆九死一生,陛下待她如此珍重,一旦坐实了这事是出自父亲母亲的手笔,陛下必不会轻饶。”
端康公主和柏杨公相视一眼,脸色惨白,满面惊惶。
陈宣若略微思忖,站起身,抚平了卷起的衣袖,轻声道:“我再进一趟宫,去见见皇后。”
柏杨公一把抓住他:“你要干什么?你要把这些事都说给她听?她若是知道了只怕会等不及地落井下石。”
陈宣若抓起父亲的手,轻轻放回身侧,眉眼凝深:“我会说服她,让她在陛下面前替陈家求情,此事……唯有她可解。”
柏杨公还是觉得不妥,想要拦住陈宣若,可是他态度坚决,推开门,走了。
……
江璃从昭阳殿走后,宁娆感觉身体又有了些不适。
刚刚喝下冰汤时确实感觉体内气息和缓了许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冰汤的效力仿佛在慢慢减弱,刚饮下合欢散时那种燥热难耐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
她有些心烦,禀足了气息想要抵抗那股燥热,本以为会是徒劳,却发觉凝心静气之下竟好似自虚无中生出一股力量,贯通了筋脉,如活源之水汩汩流向四肢百骸。
惊异之余,却又觉得身体很是受用。
她平躺在榻上,双手交叠,敛息静气,感觉身体里的那股力量越来越活跃,如生了翅翼,变得难以控制。
渐渐的,被这股力量冲撞得有些头晕,眼前的珠光影壁仿佛在晃,而耳边,也好像有人在说话。
“阿娆,我带你去城外赏雪,一定会好好地把你送出去,再好好地把你送回来。”
虚浮的有些扭曲的嗓音,依旧有着清越舒朗的底子,依稀可辨是陈宣若。
宁娆捂住头,那里像是要裂开一样,混乱的光影带着岁月的邈远纷至沓来,宁娆在混沌中抓住了一丝念头。
骗人!陈宣若骗人。他把她带了出去,却没有把她好好地送回来,因为再回来时她再也做不成从前那个无忧无虑、心地无尘的宁娆了。
……
嘉业二十五年
长安城郊的栈道边长了些许梅树,因无人打理,枝桠斜逸横伸,形貌甚是粗犷。
但花色却极红极纯,如烈焰流火,映着朝光灿烈绽放。
宁娆挑开车幔,看着窗外的白雪红梅,眸光发亮:“城外风光就是不同寻常,一天天闷在城里,都快闷死了。”
陈宣若骑着紫鬃骏马,不像宁娆缩在马车里抱着手炉那般安逸。狂风自他耳边呼啸而过,擦得脸颊都冰透了。
他的声音含笑:“宁大夫将你看得甚严,我磨破了嘴皮他才肯放你出来,这等看护下,你自然轻易见不到城外的光景。”
宁娆面容浮上狡黠,眼睛明亮如星,歪头看向陈宣若:“我爹说了,我是出城赏梅恰巧遇上你也要去,所以便勉强与你结伴,可不是和你出来幽会的。”
话音刚落,她身边的小静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陈宣若也笑了,高执缰绳,柔声道:“那在下三生有幸能与宁姑娘结伴同行,当真是天公作美,赏人间如此美景。”
他向来随和,说的话也格外中听,将宁娆哄得开心了,咧嘴笑着放下车幔,将手炉放到颊边。
小静从食盒里端出宁娆最喜欢的糯米糍,宁娆捏着吃了几块,马车停了。
陈宣若翻身下马,挑开车幔,冲宁娆道:“前面有段山路,马车不太好走,下来走一段吧。”
小静扶着宁娆下了马车。
这段山路确实不好走,因刚下过一场雪,雪水顺着泥路沟壑流淌,结成了冰,走几步就会打滑儿。
最后陈宣若怕宁娆摔跤,干脆和小静一人一边,紧紧扶着她。
翻过了山头,就是一片深凹的山谷。
山峦四合,遍植梅花树,有烟雾缭绕不散,打眼望去,宛如朦胧仙境。
宁娆擦了擦额角的汗,发觉和自己一起出来的小厮及车夫都没有跟过来。
也就是说这茫茫山谷,寂静无声,而自己的身边只有一个柔柔弱弱的小静和一个弱弱柔柔的陈宣若。
她轻咳一声:“这地方看上去挺偏,要不咱们回吧?”
陈宣若和小静都没说话,两人安静得有些诡异,齐齐朝她看过来。
她被看得有些尴尬,又咳了咳:“我倒不是害怕,只是万一来个歹人或来一群歹人,你们两个又不能打,我一个人顾你们两个人有点困难。”
话音刚落,陈宣若抓住了她的手腕。
不同于他以往那副温煦清朗、做什么都柔慢的模样,施加于宁娆腕上的力道格外重,隔着绣缎衫袖,几乎要捏得人骨骼相错。
“阿娆,既然来了,还是进去吧,有人已经等你许久了。”
……
昭阳殿里宁娆捂着头自虚晃迷幻的梦境里醒过来,怔怔地坐在榻上,任由玄珠给自己擦额角的汗。
“娘娘,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目光痴愣,有些恍惚,可一瞬,脑子却又无比的清醒。
原来当年,是陈宣若把她带到了孟淮竹的身边。
那山谷并不是个无名之谷,它叫卧薪坞。
里面隐居着许多云梁人,他们不在官府籍录,不缴赋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但是,他们不能被发现,因为当时的监国太子下过诏令,云梁人除奴籍外不得居于长安及洛阳。
这所谓的世外桃源,不过是人间炼狱的一个避难所。
而这个避难所,有它的女主人。
陈宣若将迷迷晃晃的宁娆拉进了一座竹寮,竹寮里置了一座巨大的屏风,自屏风后绕出一人,待看清了那人的长相,吓得宁娆连退数步。
好像是在照镜子,有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长相,但又好像不那么相像。
她用青黛画出了飞俏的眉梢,唇上涂着大红的胭脂,头发用红发带高高扎起,手中携着一柄长剑,很是英武秀拔。
自然,单从某个角度来说,与装扮精致,戴着碧玉坠儿、穿着绣花披缎的宁娆截然不同。
孟淮竹望着宁娆,有片刻的失神,随即笑开:“淮雪,我终于见到你了。”
宁娆连连后退,踉跄着,撞上了身后的桐木几。
孟淮竹含笑转向小静:“做得好,义父在你小的时候将你送进宁府,这招棋看来是走对了。”
小静有所顾忌地偷眼看了看宁娆,全然没有被夸奖的喜悦,只是默默地敛袖低下了头。
孟淮竹毫不在意,又转向了陈宣若,“你也做得好,不愧这三个月时常往宁府跑,总算让那宁老头儿放下戒备,肯让你把她带出来。”
陈宣若面无表情,淡然道:“淮竹,何必呢?”
宁娆扶着桐木几角,在懵懂中抓回一点思绪,倏然看向陈宣若:“你……从一开始就是在故意接近我?你进出我们家,让我和我爹喜欢你,还让你母亲来提亲,就是为了让我们信任你,让你可以把我带出来?”
陈宣若面上满是歉意,声音微哑:“对不起,阿娆。”
“别叫我阿娆!”宁娆嗓音嘶哑,指向孟淮竹:“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孟淮竹含笑望着她,“淮雪,我是你的姐姐,我们一母同胞,是双生女,这张脸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姓孟,是云梁孟氏的孟,我的父亲是已故云梁国主孟浮笙,他……也是你的亲生父亲。”
……
宁娆再一次捂住了头,那些旧日场景仿佛带着尖削锐利的锋棱,在一瞬间破冰而出,朝她刺过来。
玄珠吓坏了,忙去抚她的额:“娘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头又痛了?叫太医吧……”
墨珠恰在此时进来,禀道:“陈相求见。”
玄珠看着宁娆的脸色,想都没想,随口道:“娘娘不舒服,先找个理由回绝了罢,叫太医过来。”
“不。”宁娆抬起头,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让他进来。”
墨珠应是,出去。
玄珠担心着宁娆的身体,可墨珠已出去请陈宣若了,不好再劝,便只好拿来棉披风,给宁娆裹上,扶着她到屏风后坐下。
墨珠引着陈宣若进来了。
他端袖揖礼,略含顾忌地看了一眼玄珠,恳求道:“娘娘,臣有事想要单独禀奏,娘娘能否摒退左右?”
摒退左右?
六年前,他便是这样,哄着她摒退了小厮和车夫,把她骗到了孟淮竹的面前。如今,又想摒退左右。
可这一次,是在昭阳殿,这里守卫严密,他还能有什么伎俩?
宁娆这样想着,唇角噙起嘲讽的笑,朝玄珠道:“你领着宫女们都下去吧。”
玄珠躬身应是,朝左右女官招了招手,退了出去。
“阿娆,我知这件事对你甚是不公平,可我已没有别的办法,思来想去,唯有来求你。若你能答允我,高抬贵手,饶我父母性命,我今后余生便听娘娘差遣,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做。”
宁娆耐着性子听完,一时竟没有兴趣去追问他所说的事是哪桩,只是隔着屏风细细地打量他。
这少年卿相,出了名的人品贵重,谁能想到竟能干出这么缺德的事。过去五年,宁娆伴君身侧,怎么就能忍住没有向江璃递上些谗言,给他几双小鞋穿?
陈宣若见宁娆沉默,心里没底,又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宁娆打断。
“陈相好生客气,你我两家当年颇有些交情,何必这般客气,你这样倒让我不知该如何唤你了,是宣若哥哥,还是……姐夫?”
陈宣若骤然僵住,惊诧地盯着屏风。
“我失去记忆刚醒来时还奇怪过,陈相为何年岁至此还不肯娶妻。原来是早就背着父母在外私定了终生,你和孟淮竹当年是在卧薪坞拜过天地,结成夫妻了,所以才这么死心塌地地为她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