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
江璃在心底哼了一声,细隽的眉宇微微拧起,不满道:“在你的心里,难道我还不如账本重要么?”
他又要去抓宁娆,被宁娆一歪身子躲过,她顺着榻边连连后退,道:“可我身为皇后,职在掌御六宫,若连最基本的账目开支都理不清楚,何来母仪天下一说?”
她一翻身,再躲开江璃的魔爪,伸胳膊去拿自己的腰带。
江璃气急了,抓住她的手腕,幽声道:“你可别忘了,你先是我的妻子,然后才是皇后。”
宁娆愣住了。
江璃说这话时含着浓深的幽怨,仿佛一个被忽略已久的小孩。
想起这些日子自己忙于琐事,外加云梁那些事也占据了自己不少精力,故而对江璃,好像还真是不如从前上心了。
可想起来为江偃求情之前,英儒那副焦虑着急的模样,他现如今还在朝阳殿等着自己呢……
纵然他们之间确实有些事需要解决,纵然她确实忽略了江璃许久,可眼下这不是最要紧的。
宁娆下定决定,抬手让江璃对着自己,极为认真地说:“我先是你的妻子,再是英儒的母亲,最后才是皇后。”
江璃挑了挑眉。
宁娆叹道:“英儒还在昭阳殿等着我呢,他会为他的小叔叔而一直担心的。”
江璃抬眸看她,眼中流转过不舍、不甘外加郁闷,终于,轻轻地哀叹一声,从榻上下来。
他站在榻前,以手捋平墨色缎衣上潋起的褶皱,而后弯身捡起了宁娆的腰带,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拽起来。
修长的手指耐心缓慢地理顺着宁娆那被自己弄凌乱了的衣衫,胳膊绕过宁娆的腰,给她把腰带系好。
如意云攒珠的团绣纹饰正贴好,江璃极仔细地抚平整了,拉住她的手,叹道:“走吧。”
……
落日沉没,华月初上,正挂在昭阳殿的飞檐上。
里面飘出袅袅的饭食香气,内侍宫人们进进出出,不断地端出残羹冷碟,映着烛光,颇有些温馨之感。
宁娆携着江璃进去的时候,正见英儒坐在矮几后,手里提着银筷箸,望着面前的珍馐佳肴,打了个饱嗝。
他见父皇和母后来了,立马放下筷箸起身,‘哒哒’地奔过来。
等他走得近了些,宁娆才发觉,他那圆润白皙的腮帮子上还挂着米粒,小巧的鼻尖沾了一点乳汁汤羹,吃得满嘴流油,将嘴唇润成了最鲜妍的红。
他又打了个嗝,低了头,满是愧疚道:“英儒是应该为小叔叔担心的食不知味才对,可无奈这昭阳殿的饭菜实在是太好吃了,英儒没忍住,就多吃了些,实在不该,也觉得实在对不起小叔叔。”
说完,皱着小脸又打了个嗝。
宁娆:……
江璃轻咳了一声,上前把英儒抱起来,温声道:“你就别担心你小叔叔了,父皇不过吓唬吓唬他,没真打他。”
说着,将他抱到了绣榻上,伸手摸了摸他圆滚滚的小肚皮,皱眉:“不行,你吃的太多了,得喝点消食茶。”
话音刚落,墨珠端着茶进来了,她将茶搁在缠丝软榻边的菱花木几上,拂了拂身,退出去。
江璃拿起茶瓯喂了英儒小半杯,抬头去寻宁娆,见她已在案几前坐下,翻看着摞成小山般高的账本,不时拨弄几下算盘珠子,还要把内直司的人叫进来问几句话,而后再提笔在账簿上细细标注。
他看得有些出神。
英儒悄悄地从他身后爬过来,爬到他的怀里,掰过江璃的胳膊让他搂着自己,和他一起看宁娆,看着看着,仰头道:“父皇,你有没有觉得母后越来越像从前了……”
是呀,越来越像,仿佛时光具有不可言说的魔力。在某一个时刻突来横祸会让一切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是当一切归于平静,它又会顺着从前淌过的旧路再度平缓向前,给人一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如故的错觉。
江璃轻勾唇角,凝着宁娆的侧影,温缓一笑。
窗外秋蝉嘶鸣,悄清入耳,和着月光幽幽,夜色漫长而平静,颇有些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感觉。
……
殿试过后,三甲张榜,江璃抽出闲来,自是要召见南燕使团。
和龄公主取下了面纱,率使团着盛装参拜大魏天子,除了已递交的国书,还有一封南燕国主的亲笔信,和龄亲自递给了江璃。
信笺被装在油黄信封里,枫叶红蜡封口,江璃拿在手里掂了掂,凝眸微思,将书信放在了一边。
他含笑道:“公主远道而来,便安心在别馆住下,若有什么要求,尽可向鸿胪寺提。”
和龄盈盈拜倒,躬声道:“臣女谢陛下。”她垂眸思忖片刻,抬起头,落落大方道:“臣女受父王嘱托远来天.朝,诚心与大魏联姻缔结邦交,若能早日促成此事,臣女也能早些给远在千里之外、心怀挂念的父王一个交代。”
江璃道:“朕也一直牵挂此事。”
和龄听他这样说,稍稍松了口气,却听皇帝陛下接着道:“朕之皇弟楚王,正值弱冠之年,尚未娶亲,与公主正相般配,朕欲促成此事,若公主也觉妥,只等监天司合算过公主与皇弟的生辰八字,朕便会让皇弟以天.朝亲王妃媒聘之礼与公主缔结秦晋之好。”
和龄一怔,彻底愣住了。
她身后的使团官员们也开始窃窃私语,过了一阵儿,站出来一个看上去德高望重、文官打扮的人,在和龄耳边低语了两句。
和龄深吸了口气,复又抬头仰视御座上的江璃,淡然问道:“陛下可是对臣女不满意?”
江璃笑意不减,温和道:“公主何出此言?”
“南燕诚心遣派使团而来,是想与大魏皇帝陛下结亲。陛下却要将臣女推给楚王,若非是对臣女不满,那臣女却不知是为何了。”
她字句铿锵,不卑不亢,于大殿之上而立,颇有一国公主的矜贵气度。
江璃不以为忤,耐心道:“朕已立中宫,若要公主千金之躯来为妃妾,着实不妥。楚王是朕唯一的弟弟,洁身自好,品行端正,多年来孑然一身,连侍妾都不曾有一个,公主若嫁给他为正妃,不是比做朕的妾好上许多吗?”
和龄还想再说什么,尚未开口,便听江璃又满含深意道:“朕听闻南燕尊崇儒法,嫡庶尊卑分明,妻与妾的地位天壤之别,公主就算是为和亲而来,多少也该为自己考虑一下。”
江璃这话看似温煦和雅,但实则绵里藏针。
和龄也不是个愚钝的人,听出了皇帝陛下温和背后坚决不容辩驳的意思,一时犹豫,不知该如何走下一步,因此将目光又投向了她身后刚才跟她说话的文官。
文官踟蹰片刻,上前附在和龄耳边又低语。
和龄听罢,秀眉皱起,顾忌地看向文官,见那髯须尽白的老者稳稳地朝她点头,便鼓足了勇气,再看向御座。
“陛下,臣女远在南燕时,便听闻了陛下的英明,对陛下仰慕已久。此来长安,一心想嫁与自己所仰慕之人,若陛下不能接纳臣女,那臣女就此返还南燕,两国婚盟就此作罢。”
此话一出,殿上的大魏文武朝官也开始交头议论。
这和龄看上去是拿出了小女儿执拗柔软的劲儿在痴缠。但实则是在表明南燕的态度,人家就要跟皇帝联姻,看不上楚王,并且绝不退而求其次。
江璃好像早就料到了会这样,沉稳地抚着蟠龙吐珠的扶手,淡然道:“公主的意思朕明白了,朕需要再考虑考虑,公主可回别馆暂居,朕会尽快给公主一个答复的。”
和龄看向自己身后的文官,他轻轻点了点头,她便平袖揖拜,带着使团众臣退下。
南燕人走了,就只剩下大魏朝臣,各个磨拳擦掌准备要规劝皇帝陛下了。
这公主虽说不是天人之姿,但好歹也容颜秀丽,气质出众。事关南燕与大魏的邦交,陛下您后宫虚悬已久,不如为了大局就勉为其难把这公主收了吧……
江璃将手抚在龙案上,阔袖曳地,扫了一眼阶下众人,把他们那点小心思看了个透,压根没打算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冷然道:“退朝吧,陈相留下。”
朝臣们打好的腹稿没了用武之地,心有不甘地看向皇帝陛下,见他龙颜冷凛,写满了不好招惹的样子,便没人敢当出头鸟,只有不无遗憾地躬身揖礼,齐齐退下。
等他们走了,江璃把陈宣若招呼到跟前,问:“你看怎么办?”
陈宣若抬头觑看江璃的脸色,低声道:“既然人家看不上楚王,那何必勉强?臣看楚王跟这公主也不是很相配,不如算了吧……”
江璃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宣若,你是大魏的丞相,身牵社稷,该以大局为重。你要当陈吟初的好哥哥回去关起门来当去,这是宣室殿,朕在跟你说正事,把你那点私心收起来!”
陈宣若被噎了一下,很不服气:“陛下贵为九五之尊,更是身牵社稷,当以大局为重,您不如勉为其难把这公主纳了吧,双方满意,皆大欢喜,何必非要把她往楚王那里塞?”
说的倒是酣畅痛快,可刚一说完陈宣若就后悔了。
面前这位是什么人物啊,脾气暴躁,手段阴狠,杀人不眨眼,万一把他惹恼了,可怎么办……
果然,江璃冷涔涔地斜眼睨他,“说完了?”
陈宣若怯怯地后退几步,躬了腰,低下头,喏喏道:“说……说完了。”
“说完了滚!”
陈宣若一愣,连礼都顾不上鞠,忙滚了,生怕滚得晚了,皇帝不解气,要把他抓回来打一顿板子。
殿门缓缓闭上,隔绝了外面鼎盛的天光与聒噪的蝉鸣,显得至幽至静。
江璃独自坐在九层垒阶的御座之上,默然了一会儿,随手拿起南燕国主给他的书信。
那只是一封极平常的问候书信,江璃将它放在火上撩了撩,表面的墨汁化开,渐渐呈现出与原先不一样的内容。
那里面写道:臣近来发现,南燕的核心朝臣及重要武将有被云梁人渗透的痕迹,所谓左都叛乱不过是冰山一角,云梁人对南燕的威胁远远不止于此。臣辖微末小国,旦夕祸福不值一提,但只怕长此以往有损陛下在南燕的多年布局。臣不敢隐瞒,据陈上报,恭听陛下圣裁。
江璃将书信合上,掷入了绿鲵铜炉里,火光跳窜,瞬时便将书信吞没。
他盯着焚烧过后的余烬,神色不由得凝重起来。
……
若说起先让江偃代替自己与南燕联姻仅仅只是江璃放在心中的想法,但在宣室殿朝会上这么堂而皇之地提出来,就算是被和龄公主拒绝了,可依旧在宗亲勋贵之中传扬了开来,很快也传到了陈吟初的耳中。
她怒气冲冲地找到陈宣若,质问:“陛下早有此意,定然会让哥哥知道,哥哥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要瞒着我?”
陈宣若正对着旧石碑拓下了一幅柳体草书,将毫笔放回砚上,望着妹妹含笑:“我不说是不想让你庸人自扰,这事本就难成,不过陛下一厢情愿。”
陈吟初怒容稍敛,仍有顾虑:“可没准儿陛下坚持,南燕区区小国,怎敢拂逆?”
陈宣若摇了摇头:“南燕朝内被云梁人搅得天翻地覆,正是民怨沸腾之际,他们怎么会千里迢迢来与云梁公主的儿子联姻?这传到南燕国内,岂不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这些话,陈吟初倒觉得有几分道理,默然站在一边,秀眉舒展,脸色缓和了许多。
看着妹妹这雨后初霁的模样,陈宣若不由得笑了笑:“吟初,我发觉你近来越来越沉不住气了,从前你可不会这样。”
秀致的小脸漫上怅惘,陈吟初叹道:“哥哥,等你也遇见一个自己倾心喜欢但却总是远在天边的人,你就明白我了。”
“哦?是吗?”陈宣若的脸上仍旧挂着温儒的笑,但目光却暗淡渺然了许多,如同蒙上了一层灰霭,竟比自己那忧心忡忡的妹妹还显得失落。
书房的门被推开,是陈吟初的贴身侍女。
她躬身而立,道:“贵女,宫中送来帖子,说是太后在祈康殿摆宴,邀南燕来的合龄公主和京中的贵眷淑女小聚,送帖子的内侍刚走,奴婢伺候您梳妆打扮吧。”
陈吟初收拢了心情,从案几后绕出来,正要跟着侍女出去,却被陈宣若从背后叫住了。
他神色平和,却暗含了几分宁肃:“合龄和楚王的事你要当做从没听过,不管旁人说什么,你都要端住了身份,你才是楚王名正言顺未过门的王妃,只要谨言慎行,无行差踏错,就没人能寻着你的短儿。”
陈吟初敛袖于襟前,轻轻一揖,道:“我记住了,哥哥放心。”
祈康殿的宴席开在酉时,正是夕阳将落未落时,余晖镀在飞甍檐角,乍一看还有些晃眼。
妆容明盛的陈吟初姗姗来迟,可一露面,便如明珠溢彩,璀璨夺目,风头直逼太后身边只穿了身便衫的宁娆。
她盈盈拜倒,娇笑道:“吟初来晚了,要向太后和皇后娘娘请罪。”
太后一笑,忙让近身的侍女去把她搀起来:“宴未开,来的就不算晚。”
吟初起身,便由侍女引她入座,她恍若寻常地打量了一番,见在宁娆下首坐了一个面生的女子。
身穿铁锈红蜀锦襦裙,裙裾刺着金线,云髻高挽,簪飞凰嵌珠钗,坠下一对红宝耳铛,倒把略显平庸的容颜衬出几分娇嫩。
按照这衣衫钗环的规制,该是合龄公主无疑了。
陈吟初冲坐席旁的姑娘笑了笑,自然地把视线收回来。
众人都到了,太后就让开宴。
宴席的膳食都是时令的菜蔬,兼之御厨的烹饪手艺,自是味鲜醇美,回味无穷。
可宴上,陈吟初注意留心合龄,发觉她总是心事重重,仿佛这山珍海味也吃得没滋没味。
也是,使团已在京中滞留半月,除了那一次的宣室殿召见外,皇帝就再也没有召见过,好像把他们忘了一样。
南燕公主身负使命入京,怎是拖得起的?
她正这样想着,听到了身边女眷的谈话,不知谁把话引到了刚刚结束的秋闱殿试上。
“我听闻这新科状元年方十八,丰颜俊秀,是京中难得的俊彦,只可惜啊,已经娶妻。”
另一个调侃:“你可惜什么?你若是想嫁了,这京中多的是俊彦,各个出身名门,不是任你挑?”
大家都笑起来,那被调侃的姑娘满面通红,羞恼地拿团扇遮住自己的脸。
上首的太后随着大家笑了一通,道:“要说俊彦啊,哀家看,这京中上下都比不上景怡。他是皇帝唯一的弟弟,地位尊贵,品性才华又没得说……”她一顿,看向合龄:“景怡最喜好异域猎奇之物,公主若是有空,不妨跟景怡多聊聊,你们南燕也是物阜人灵的宝地,想来多的是传奇故事。”
合龄一愣,强撑出一抹笑冲着太后颔首应是。
看着眼前这一出戏,陈吟初仿似漫不经意地把手抚上了金樽,里面楹着美酒,琥珀色汤水中倒映出她含笑却冷冽的眉眼。
原来他们还没死心啊,还是想让江偃来娶这个合龄公主。
她心中愤恨,却偏听旁席的女眷在议论:“我听说楚王很是喜欢合龄公主,近来时常往别馆下帖子邀她出游,可惜啊,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陈吟初在心底冷笑,江偃会喜欢这容貌平平的木头美人?不过是为了他的阿娆不受威胁罢了。
她不由得看向那高高在上的皇后,宁娆啊宁娆,当初选太子妃时已经让过你一次了,这么些年,你该是很得意吧,你有皇后的尊荣,有陛下的独宠,还有……江偃的心。
我本来不想计较了。
你是皇后,就算江偃再怎么肖想,也只是妄想。
可你已经什么都有了,人人还都护着你,爱着你,生怕会有这么一个南燕公主来扰了你和陛下的恩爱,所以就拼命地往江偃那里塞。
凭什么?
凭什么一切的好东西都是你的,凭什么为了你的夫妻和美就要来毁我的姻缘?
陈吟初红润的唇角噙起艳秾的笑,望向宁娆的视线愈发亲近柔和,甚至还隔着众人朝她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宴席到一半,合龄公主出去更衣,陈吟初拿起锦帕拭了拭嘴角,也不着痕迹地跟了出去。
合龄在偏殿前的回廊里扶栏而站,望着夜幕中星星熠熠散落的灯火,一时无言。
陈吟初从她身后走近,温声道:“公主对月斜欹,怕是想家了吧?”
合龄回头,见是她,轻拂了拂身:“陈贵女怎么也出来了?”
陈吟初微诧:“公主记得我?”
合龄轻轻一笑:“贵女倾城之姿,令人过目难忘。”
“哦?”陈吟初流露出几分喜意,几分天真:“公主也很是美貌,只是隐隐含愁,可是为了和我那皇帝表哥的婚事?”
合龄神色黯淡下来。
陈吟初看在眼里,又温言说了好些宽慰的话,一直到合龄觉得她亲切,对她有些信任,开始吐露心声。
“我奉父命而来,本没有太多奢望,只求能在大魏的后宫得一席之地,可如今就连这个也是求之不得。再耽搁下去,我可真是要进退维谷,既无颜继续留在长安,更无颜回南燕。”
说罢,拿着绢帕抹起泪来。
陈吟初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公主的苦处我这会儿才知道,要说我这皇帝表哥也着实不知怜香惜玉了些,放着这么个美人,也忍心晾着。不过……你只这样哭是没有用的,还得想办法自救啊。”
合龄隔着晶莹泪珠看向陈吟初,抽噎着问:“如何自救。”
陈吟初幽秘一笑,附在她耳边低语。
合龄听完大惊失色,“这……这怎么能行?”
“公主觉得这样不行,那么你以千金之躯继续没名没分地待在长安,就行了?”陈吟初看向合龄漆黑的双眸,道:“到底是面子重要?还是公主的使命重要?”
合龄咬着唇犹豫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好,我豁出去了。”
陈吟初笑靥甜美,轻轻地将她揽住:“这就对了。”
两人一切如常地回了宴上,继续推杯换盏,等宴席将撤,趁着众位女眷还没走,合龄从坐席站起,冲着宁娆拜倒,恳切道:“臣女自小生在蛮野之邦,仰慕天.朝许久,今日进宫见了这巍峨宫殿和奇珍摆设更觉不虚此行,臣女只叹宴席短促,意犹未尽,不舍离宫。想随娘娘回昭阳殿,再继续向娘娘讨教天.朝之礼。”
话音一落,满殿窃窃私语,女眷们冲着合龄指指戳戳,毫不掩饰鄙夷之色。
皇帝陛下不肯纳合龄为妃,她却不死心,要去缠着皇后。谁都知道帝后情笃,陛下晚上肯定是会驾幸昭阳殿的,这目的也太过明显了。
合龄自小被娇宠着长大,何曾有过这样难堪的时候,可她想到南燕,想到自己的父亲,唯有强撑着。
宁娆自然不可能答应她,略微思索,不过是想找个让大家都不难堪的理由,她望着合龄,道:“公主金尊玉贵,且又是大魏贵客,远道而来,尊体安康牵扯到两国邦交,本宫的殿中都是些粗苯之人,平时将他们纵坏了,只怕伺候不好公主。”
合龄道:“臣女不需人伺候,若娘娘不嫌弃,臣女愿为婢子,侍奉娘娘在侧。”
宁娆和缓一笑:“公主这话越说越没有边际了,本宫何德何能……”
“娘娘!”合龄打断她的话,跪着上前一步,泣泪道:“合龄诚心诚意想随侍娘娘,若是娘娘嫌弃,合龄唯有长跪不起。”
她听了陈吟初的话,天.朝最重脸面,只要她能豁出去脸面,一昧痴缠着皇后,皇后便无法拒绝。因为她求嫁天子举朝皆知,今天又这般谦卑,若是皇后真能狠下心让她长跪祈康殿,那么不出明日这中宫善妒的名声就会广为传播,更有甚者,若南燕与大魏不能顺利缔结邦交,那将来没准儿有人会把这过失算在皇后的身上。
所以,她只能答应,无法拒绝。
果然,宁娆脸上的笑容寡淡了下去,凝着合龄,清冷道:“既然公主如此盛意,那本宫只有准了。”
合龄忙叩拜谢恩。
倒是太后看这架势怕闹出些事来,颇为担忧地叫了声“阿娆”。
宁娆温声冲太后道:“母后放心,儿臣有分寸。”
太后这才冲她点了点头。
……
夜路幽长,宁娆坐在舆辇上,双掌合在襟前,脸色如月般清冷。
墨珠回身看了眼跟在后面的小辇,气道:“堂堂一国公主,这般不知羞耻!她哪是想去昭阳殿伺候娘娘,分明是想伺候陛下。”
宁娆瞥了她一眼,“别胡说。”
墨珠满脸忿忿不平,还想再说,被玄珠拉扯着衣袖拽到了一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这才消停了。
一行人便回了昭阳殿。
宁娆看着更漏,估摸着江璃很快就会来,便将玄珠叫了过来,吩咐她:“你要好生安顿合龄公主,她若是问起本宫,就说近来六宫事多,本宫应对不暇,等改日闲了再请她来说话。”
玄珠乖觉,忙应下,忖道:“昭阳殿后有一座偏殿,装饰奢华,但离正殿甚远,奴婢将公主安顿在那儿,可好?”
宁娆点头。
这些日子她沉心浸在了宫闱琐事里,倒杂七杂八地学了些御下之术,像合龄这种将所求全写在脸上的人,倒也不难对付。
客客气气地招待着,好吃好喝地供着,有求必应,但就是托辞不见,当然,她也别想有机会到江璃跟前做什么妖。
安排好了一切,宁娆回寝殿翻看内直司呈上来的宫女名录,有好些已到了放出宫的年纪,得由她亲自勾画圈定。
只看了一页,江璃来了。
他身披寒霜,眉眼间满是疲色,掠了一眼殿苑里进出忙碌的宫人,问:“这是在干什么?”
宁娆握着笔,仰头看他,蓦地,抿了抿唇,叹了口气,耷拉下脑袋。
绿鲵铜炉里香烟袅袅,模糊了纸笺上的墨渍。
江璃弯起胳膊,支着脑袋:“你是说……合龄公主非要跟你回昭阳殿?”
宁娆点头,拖长了语调,叹息:“你说,众目睽睽之下,她是远道而来的南燕公主,又将话说的那么谦卑,我若是不答应,真让她在祈康殿跪着,到了明天,朝里朝外的唾沫星子是不是就能把我淹死了?”
江璃歪头看她,白皙如脂的小脸儿皱巴起来,活像刚出炉的小包子,可爱极了。
不由得笑了:“是,你要是不答应,明天.朝野内外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这些宗亲贵眷们最擅长的就是搬弄口舌,散播谣言。”
宁娆坐端正了,满是警惕地看他:“你怎么这么高兴?”
江璃一滞,茫然:“我怎么了?”
宁娆的一双美眸中亮起精光,晶晶熠熠地将江璃盯住:“我看啊,这合龄就是冲你来的,她整这一出无非是对你存了念想。你若是想让此事尽快了结,就该避嫌,这么样……”她抚着下颌忖道:“你以后就别来昭阳殿了,等什么时候合龄走了,你什么时候再来。”
江璃:……
拽住了宁娆的衣角,双目莹莹,可怜兮兮:“阿娆,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宁娆把他的手拂掉,“你别想骗我,你一听合龄公主缠着我来了昭阳殿,根本没有一点担忧发愁的样子。”她前倾了身体,紧盯着他,从牙缝里迸出冷飕飕的质问:“你是不是对她起了色心?想近水楼台……”
话音未落,腰上一紧,被江璃箍住拖进了怀里。
他将不安分的宁娆摁在自己的膝上,垂眸含笑看她,眼中柔情脉脉,若春水涌动,温声道:“阿娆,看着你为我吃醋,我心中当真欢喜得很。”
抚着宁娆的脸颊,温煦中又含了几分幽邃深意:“可你想没想过,合龄一个外邦女子,在后宫毫无根系,就算让她如愿住进了昭阳殿,如何有信心能突破你的防备让她能勾引到我?有些事可不是凭着一腔孤勇就能做成的。”
宁娆停止了挣扎,安静下来,蹙眉凝思。
“再者说,她一直以来所表现出来的就是一个文静且没什么主见的性子,怎么今夜倒像换了个人,如此刚硬且决绝?”
经江璃这么一点拨,宁娆也觉得确实有些蹊跷。
她在江璃的腿上坐起来,问:“那你说是为什么?”
江璃敛眉沉思了片刻,倏尔笑开,抚着她微乱的鬓角,道:“你让宫人们不必将合龄看得太紧,她若是要出去见什么人也不必阻拦,但是有一点,昭阳殿的守卫务必要严,一旦殿里出了什么事,要保证传不出去。”
宁娆愈加疑惑:“你是猜到什么了吗?知道合龄在打什么主意了?”
江璃笑道:“我又不是能未卜先知的神人,哪儿这么容易猜?”
“那你……”
“我是想看看这个合龄下一步要干什么,知己知彼,也好应对。”
“可你让我不要将合龄看得太紧,又不阻拦她出去,如何能知道她要干什么?”
江璃稍稍沉默,幽秘道:“想要将合龄看住、跟住,自然不能靠你殿里这些宫女和内侍。合龄若是有心,会一早将他们的脸都认清楚。你放心,我会派影卫暗中看住她。”
“影卫?”宁娆知道江璃暗中豢养了一批武艺超绝的影卫,不占朝廷属衙,不支户部钱款,甚至从不以真面目轻易示人。专门躲在暗处,替他办一些不可告人的幽秘之事,可她从来不知后宫之中也有影卫。
她将心底疑惑问出,江璃淡然一笑:“影卫自然不是只活跃在朝野,这后宫中自然也得有我的耳目。”他笑容微黯,紧抓住宁娆的手,“四年前你生英儒难产险些丧命,就是因为内帷的人不干净,从那儿以后我就开始在后宫中安插影卫,除了母后的殿里,其余各处都有我的眼线。为的就是我能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护你周全,不让旧事有重演的机会。”
宁娆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
她以为这些事早就过去了,或许是记忆总残缺,因此她对于这些往事的情感总是寡淡的,即便知道了原委,也没有去怪江璃的意思。
不管当时她是多么九死一生、多么委屈痛苦,可冷静下来看,当初的险境是多方原因合力的结果,就连她自己也是有责任的,不能单独地去怪到江璃身上。
毕竟,他不是神,做不到未卜先知、无所不能。
可,她没想到,时隔四年,江璃竟然还对当初的事情耿耿于怀。
她将另一只手覆在江璃的手背上,想了想,说:“景桓,有些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好好的,英儒也好好的。”
江璃把她拉进自己怀里,手反复地在她背上摩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真实地在他怀里。
他的声音甚是低徊:“阿娆,或许是年少时失去的东西太多,面对自己喜欢的,我总是有些患得患失。我这个样子,是不是……有时会让你觉得很累?”
宁娆往他怀里钻了钻,打了个哈欠:“怎么会?不管景桓是什么样子的,我都喜欢。”
她这软绵绵的、带点瞌睡的话宛如仙音序曲,带着难以言说的魔力,迅速驱散了江璃心中那一点忐忑不安。
这样平静安定下来,便觉岁月静好,不由得生出些困倦,弯身抱起宁娆。
宁娆被这么一掂一晃,倏然清醒过来,迷蒙睡意散去,睁大了眼:“景桓,等等……”
江璃凤眸微眯:“等什么?上一时节的账本早就送回内直司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宁娆凝着他炙热的双眸,小心翼翼道:“账本送回去了,可是该放出宫的宫女名录还在我这里……”
江璃冷哼:“又是账本,又是名录,我都没有你这么日理万机。”
江璃算是明白了,账本重要,名录重要,唯独他在宁娆心里是不重要的。好像他这个夫君渐成了个摆设,在她心里还赶不上后宫里这些乱七八糟的琐事。
他气从心来,面色越加不豫,眸中散出冷鸷的光,抓住宁娆的力道不由得加紧。
宁娆一时气急,抬起膝盖朝他顶了一下。
江璃:……
他像一尊雕像趴在宁娆身上定住了,而后吃痛地弓起身侧倒在榻上。
嘴里倒吸着凉气,额上渗出点点冷汗珠,不可置信地看向宁娆。
宁娆迅疾跳下来,向后退了两步,结结巴巴道:“我让内直司明天来取放还宫女的名录,因……因年前已经走了一批,若……若再放,宫……宫里人手不够,就得开始筹备再选宫女,两厢里得同时进行,才能衔接得当,不至于因为人手短缺而出乱子。本……本身她们都已经二十五岁了,再耽搁下去不是要把人家的一生都毁了。”
她嘴唇哆嗦着讲完道理,颤颤地避开江璃要杀人一般的眼神,脚碾了碾地,含有几分胆怯地小声抱怨:“你堂堂天子,该胸襟宽广,心怀天下,怎么能只顾自己,而不顾他人死活。”
腕子上一紧,她抬起头,见江璃冷着脸二话不说地拖着她往外走,那凛寒的眉宇间还隐隐浮着难以言说的尴尬痛楚……
走到殿门口,他把宁娆甩了出去,倒退一步,‘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宁娆向后踉跄了几步,望着紧闭的殿门,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这是……被赶出来了?
可这是昭阳殿,是她的寝殿啊!
秋夜沁凉的风刮过,卷落枯黄的叶子顺着风劲儿打旋,幽幽转转,轻飘飘地落到她跟前。
宁娆打了个哆嗦,耷拉下脑袋,有些认命地心想:赶出来就赶出来吧,好歹把宫女的名录籍册也给她送出来啊,明天一早内直司要来取的。
这种想法刚落地,殿门开了一道缝。
从缝里丢出来几本册子,速度极快,宁娆还没看清门后边那张脸的表情,只听‘砰’的一声,殿门又关上了。
她愣了又愣,慢吞吞地弯身把籍册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尘屑,抱在怀里。
崔阮浩和玄珠听到动静过来,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
别家男人跟媳妇吵了架都是把媳妇撂下,自个儿拂袖而去,轮到皇帝陛下身上竟如此超凡脱俗,把皇后娘娘给赶出来了……
崔阮浩凑到宁娆身后,跟她一起看紧闭的殿门,捉摸:“娘娘,您又怎么惹着陛下了?瞧把他气得……”
宁娆瘪了瘪嘴,掠了崔阮浩一眼,将目光落在玄珠身上。
“把偏殿收拾收拾,本宫今晚住那儿。”
玄珠应下,忙带人去收拾,边走边想:这叫什么事啊……
……
宁娆在偏殿看了一夜的名录,到寅时才把能放出宫的宫女圈画完毕,靠在榻上小憩了片刻,正睡得迷糊听到正殿那边传出动静,脚步叠蹋进进出出,夹杂着崔阮浩让送茶送水的尖细嗓音。
她掀开轩窗的搭板,朝光还隐在重重曦烟之后,唯有天边一线清明,弱弱透出来。
看了眼更漏,才卯时。
宁娆只觉头发沉,颈刺痛,又躺了回去。
歪头看了眼桌子上平整摆放的名录籍册,心里很安定,她终于能自己完成这些琐事,将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担起属于皇后的职分,不会拖累任何人。
怀着这种满足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几个时辰后,帷幔悬起,透进来的天光炙热且刺目,晃得她眯了眼。
玄珠和墨珠拿了铜盆和棉帕进来,把宁娆扶起来,墨珠道:“刚才内直司的人来了,奴婢见娘娘睡得正好,就没叫您,直接把名录给他们了。”
宁娆点了点头。
两人手脚麻利地跟宁娆梳妆妥当,玄珠道:“今天一早合龄公主找了个借口把身边的宫女内侍都支开,自己出去了。”
宁娆簪珠钗的手滞了滞,想起昨夜江璃的话,冲玄珠说:“让她去吧,不必派人跟着。只是近来昭阳殿的门禁防卫要严,门户上的人得是可靠的,让偏殿那几个机灵些的内侍盯着,若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玄珠一一记下。
墨珠年纪小,有些沉不住气,没忍住,问宁娆:“娘娘,今夜陛下还来吗?”
还来吗?宁娆想起昨夜把江璃气成那个模样,忍不住想叹气,应该不会来了吧,不光不会来,往后很长时间恐怕都不愿意搭理她了吧……
看着宁娆愁眉苦脸的样子,墨珠忿忿道:“陛下如果不来就好了,这样那个合龄公主没有指望,很快就能走了。”
玄珠闻言,狠剜了她一眼,气道:“什么叫陛下不来就好了?你想娘娘失宠吗?”
她可是亲眼目睹了昨夜宁娆是怎么被江璃赶出寝殿的,不免忧心忡忡:“娘娘,陛下这几日公务繁忙,要不让小膳房做些点心,您亲自给送去宣室殿?”
宁娆摸了摸侧髻,望着玄珠殷切的眼神,对她的提议有些心动。
她不想惹江璃生气,更不想他不理她,而且昨夜这事好似也是自己不太占理……若是能把他哄好了,几碟点心,跑一趟又算得了什么。
正要点头应下,内侍站在门扇外禀道:“娘娘,太后那边来人说她老人家身体不适,想请娘娘去一趟。”
宁娆凛正了神色,忙让内侍进来回话。
“许是昨夜吃酒吃多了,今晨起来就不太好,耽误到这会儿,已起不来身了。”
宁娆蹙眉:“叫御医了吗?”
内侍躬身道:“叫了,御医都在跟前伺候着,几副汤药灌下去也没什么成效,现下正商量着要给太后针灸。”
宁娆忖了忖,站起身,道:“备辇,本宫要去祈康殿。”
玄珠应是,出去吩咐人备辇。
宁娆又问:“陛下那边知道吗?”
内侍道:“朝会刚散,报信的内侍一直守在宣室殿外,只等散了朝就向陛下禀报,现下,应已经知道了。”
宁娆舒了口气,揽过臂袖,领着墨珠出去。
祈康殿有太医进进出出,后面跟着内侍端瓷瓯、药盅,但也只在外殿活动,这些东西若要递到内殿,只经翠蕴和几个贴身侍女的手,因此相较于外殿的纷乱,内殿则显得格外悄静。
翠蕴正端了醇浓的汤药要喂给太后,一抬眼见宁娆进来,忙躬身鞠礼。
宁娆道:“姑姑不必多礼了,快伺候母后喝药吧。”
翠蕴这才起身,跪在榻边喂太后喝了药。
太后披散着头发,戴了墨绿缎子覆额,脸色倒还好,只是不时抬手捂着侧额,蹙一蹙眉,似是疼痛难忍的样子。
“阿娆,我这身体真是不中用,偏底下人又爱大惊小怪,把你叫了来,没碍着你什么事吧?”
宁娆忙上前去坐在她身边,道:“母后这是哪里话?侍奉母后是阿娆的本分,就算祈康殿的人不叫,阿娆知道母后病了也是坐不住的。”她偏头仔细端看太后的脸色,问:“母后可好些了?”
太后本以眼角偷觑宁娆的神色,闻言一怔,忙又抬手捂住头,哼哼唧唧地叹息:“唉,也就这样吧,你在这里陪着母后说说话,母后还能好些。”
宁娆望着看上去很是虚弱的太后,突然有种微妙的感觉。
这感觉挺熟悉的,好像自己前不久才经历过……
……
宣室殿里朝会刚散,宫女依照江璃的吩咐,撤下了浓郁的龙涎香,换了清淡雅致的梨香。
影卫一早传来消息,合龄那边有了动静,他部署了一番,估摸着现在这个时候差不多该有回音了。
短暂的宁静,让他不由得又想起了昨夜。
宁娆的性子他早就摸透了,一旦被逼急了,脱口而出的往往是心里话。
在宁娆的心里,就是把许多事都摆在了自己的前面,自己在她的心里就是不如从前那么重要了。
这生杀予夺、寒凛冷肃的天子此时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无比烦躁阴郁地伏在龙案上想心事。
想到这儿,江璃不由得叹了口气。
袍裾微晃了晃,他低头看去,见脚边卧着一团毛茸茸,眨巴着琉璃球眼珠儿,眼巴巴地看他。
正是刚刚睡醒的雪球儿姑奶奶。
这姑奶奶罕见地对江璃假以辞色,没有冲他龇牙、亮爪。
江璃会意,站起身,从箧柜里找出一盒小鱼干,把雪球儿抱起来喂给它吃。
吃了他喂的小鱼干,雪球儿对他态度好了许多,也能老老实实地任由他抚它的茸毛,摸它的肚子。
崔阮浩进来,从御阶拾阶而上,走到江璃跟前,道:“陛下,一切如您所料,合龄公主从外面取了东西,现下回昭阳殿了。给她东西的人已被影卫当场逮住,人赃并获,无从抵赖。”
江璃勾唇冷笑,将雪球儿递给身后的内侍,问:“没有惊动合龄吧?”
崔阮浩摇头:“陛下放心,没有。”
江璃沉默片刻,又问:“皇后现在不在昭阳殿了吧?”
“陛下放心,一切依照您的安排,太后装病把娘娘支走了。”
江璃最后的一丝顾虑也消了,吩咐:“摆驾吧,去昭阳殿。”
……
宁娆不在的昭阳殿一片沉谧,如同没有波澜的静水,江璃的到来,如同突然坠入的沉石,在上面掀起了道道涟漪,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宫女连忙奉茶,道:“太后病了,娘娘去了祈康殿,可要奴婢去请娘娘回来?”
江璃端起茶瓯抿了一口,往后靠在绣榻上,闲适道:“不必了,朕就在这里等着皇后,你们先下去吧,没有吩咐不必进来。”
宫女退下。
江璃看了跟在自己身侧寸步不离的崔阮浩一眼,崔阮浩会意,朝他躬身揖礼,领着寝殿里的内侍都退了下去。
偌大的寝殿里只剩下江璃一人。
他歪头抚着青釉瓷瓯,杯壁上绘着折枝,极质朴清雅的淡褐色,枝蔓舒雅,攀在薄薄的瓷壁上,质地内敛而清雍。
江璃凝着花纹看了一会儿,殿门被推开了。
来人一身素雅,玉色襦衫,胸前束着桃红色百褶纱裙,同色的丝织臂纱缚在玉色窄袖上,顺着裙裾翩然垂下。
昭阳殿里的宫女装束以蓝青为主,向来朴素至极,这样的装扮,自然是会脱颖而出,让人眼前一亮的。
她慢慢走近江璃,手里端着墨漆盘,漆盘上放着碧色玉碗,里面盛着羹汤,还冒着热气。
江璃将瓷瓯放下,敛过袍袖,坐正。
借着从轩窗洒进来的光芒,他看清了来人的脸。
“合龄公主。”江璃淡而沉稳地一笑。
合龄好似太过紧张,秀致的面容上艰难挤出笑来,鞠过礼,将漆盘放在了江璃面前的小几上,端出羹汤,纤腰盈盈一弯,柔婉道:“臣女听闻陛下近日政务繁忙,想必很是辛劳,臣女特煮了安神汤,望能给陛下纾解辛劳。”
江璃低头看了一眼那羹汤,被玉碗一映,泛着淡淡的碧色,热雾扑鼻,是浓醇怡人的香气,想来是费了些功夫的。
他抬眼看向合龄,笑说:“怎么能让公主做这样的事情?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会让人说我天.朝待客不周。”
合龄恭顺地垂下眉眼,道:“臣女远道而来,本就是一心为侍奉陛下而来,这点小事,怎么能说辛劳?”
江璃的眼中依旧含着笑意,如深渊静水,表面柔波粼粼,内里寒凉且冷漠。
而合龄为了掩饰心虚与紧张,只是低垂着眼,只知皇帝陛下温文雅正,怎么能察觉他眼底那抹锐利宛如刀刃的机锋?
“合龄公主,你远道而来,带着南燕与大魏缔结婚盟的使命,一言一行皆代表的是南燕的颜面。”江璃微顿,神色幽邃难辨,缓缓道:“你可知,你若是做了什么悖德之事,损的也是南燕的颜面?”
合龄一哆嗦,头更低,怯怯道:“臣女不知陛下的意思。”
“不知?”江璃的手抚上那幽碧无瑕的玉碗,隔着一层薄壁还能触到羹汤微热的温度,“这是朕的太极宫,不管你们将事情做的多隐蔽,都瞒不过朕。公主,是不是要朕叫太医来,验一验这羹汤里究竟有什么,你才肯承认?”
合龄哆嗦得更加厉害,‘扑通’一声跪倒。
“陛……陛下,臣女一时糊涂,一心想要促成大魏与南燕的联姻,才……才出此下策。”
江璃将手自碗上收回来,垂眸看向合龄:“南燕尊崇儒法,而大魏也是礼仪之邦,公主做了这样的事情,可知我大魏留不得你,而南燕你也未必回得去?”
“这小小的一碗汤,就能让公主自绝前路与退路,再无容身之地。”
合龄跪着向前几步,抓住江璃的裾角,泣道:“陛下,此事是臣女一人所为,是臣女私德有亏,当不起和亲重任,就算再无容身之地,就算要自绝于天下,臣女也毫无怨言。只是千万不要因为臣女自己干的糊涂事而损了南燕与大魏的邦交,父王与南燕上下都是诚心臣服于大魏,臣女愿以性命担保,此心可昭日月。”
江璃默然。
他微仰了身体,端视跪在自己脚边的合龄,良久,才缓缓道:“公主这一番言论……倒让朕对你有些刮目相看。”
江璃凝着合龄的脸,道:“这样吧,朕可以放你一马,让你继续留在长安,南燕与大魏的联姻可以接着议,只是……你一个外邦之人,如何能在大魏的深宫里筹谋出这样的事情?这背后可有人为你出谋划策?还有,这羹汤里的药是从哪里来的?”
“把这些都说清楚了,这件事情朕保证不会再牵扯你什么了。”
合龄跪伏在地,面露犹豫,蓦得,咬住下唇,低声道:“此事是臣女一人所为,无人为臣女出谋划策。”
江璃轻挑唇角,噙起一抹冷笑:“你还挺仗义的。好,既然你这么仗义,那就回去吧,知会你们南燕的使团,收拾收拾准备打道回府吧。”
合龄跪在原地,纹丝不动。
她紧攥住丝萝裙纱,攥出细碎的褶皱,胳膊颤颤发抖,仿似陷入了极大的煎熬与两难之间。
江璃也不逼她,饮着茶,静静地等她的抉择。
合龄深吸了口气,抬头:“臣女若说出来,陛下……陛下会如何处置她?”
江璃温和一笑:“此事本就不是能声张的事,只要此人无大错,朕不过聊作训诫,仅此而已。”
合龄胸前起伏不定,脸涨红,好像很是纠结难过,但终究无可奈何,轻声道:“是陈贵女。”
“陈吟初。”江璃漫然念出这三个字,语气是平缓无波的了然,没有丝毫的诧异,甚至还带了几分讥诮讽意。
他让合龄起身,扬声把崔阮浩叫了进来:“去请陈贵女入宫,连带着把柏杨公和端康公主一同请进来,就说太后病了,想见他们。”
……
陈吟初这几日心情很好。
她辛苦布置了这样一个局,倒不是指望合龄那个蠢货能在宁娆和江璃的眼皮子底下讨到什么便宜。
只是希望她能做出这件不知廉耻的蠢事,把浸了合欢散的汤端给皇帝,不管皇帝最终能不能让合龄如愿,只要这事闹开,她们陈家在宫里的眼线就会把这事散播出去。
等这件丑事人尽皆知了,看皇帝还怎么有脸把这个合龄塞给自己的弟弟。
她只在乎江偃,她绝不能忍受和别人共侍一夫,至于一旦事发,合龄该如何自处,南燕与大魏的联姻该何去何从,那就不是她关心的了。
要怪就怪这公主时运不济,偏要出来挡她的路。
想到得意处,不禁笑靥绽开,宛如敷在水上开至艳秾的红菊。
侍女推门进来,禀道:“贵女,宫里来人了,请您和公主、公爷一同入宫,太后娘娘病了。”
陈吟初一诧:“病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
侍女道:“听内侍说,好像就是因为昨天饮了些酒,牵动了旧疾,御医现下都守在祈康殿。”
陈吟初点了点头,站起身随侍女往外走,只是心里泛着嘀咕,隐隐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预感往外冒……
三人入了宫,在内侍的指引下顺着宫道走,身侧掠过琼枝落叶的御苑,拐到了廊桥上。柏杨公看着周围景致,与端康公主对视一眼,叫住了前边引路的内侍,道:“公公,这好像不是去祈康殿的路吧?”
内侍一顿,接着走,目不斜视,稳稳道:“先不去祈康殿,先去昭阳殿,陛下在那儿等着三位。”
柏杨公与端康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陈吟初却倏然脸色煞白。
她眼珠乱转,满脸心虚,一晃而过数种念头,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内侍察觉到,回身笑道:“贵女可要跟好了,不要在这御苑里迷了路,陛下今日着重是要见您的。”
听到这话,柏杨公和端康公主更加疑惑,齐齐看向自己的女儿。
陈吟初就算开始有几分侥幸,如今也猜到定是合龄失手,把她供出来了。她有些恼恨,但转而一想,这种事情,难道皇帝还会铺开来大张旗鼓地问罪么?若是那样,也就不会假借太后生病为由把他们召进宫了。
提着的心稍稍放下,她也就紧跟着父亲母亲步态沉稳地往昭阳殿去了。
宫墙巍峨,殿门洞开,墙垣下立着明枪执戟的禁卫,一片冷肃,只有秋蝉那聒噪的叫声回荡。
柏杨公看出些门道,趁内侍进去回禀,悄悄拽住了陈吟初:“你跟为父说清楚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看这昭阳殿的守卫数目三倍于常,陛下又要在此处召见,很是反常。”
陈吟初到底是小女儿心性,被这么一提点、一问,不免又有些慌张。
她扭着锦帕,面对父亲,却有些难以启齿。
端康公主也过来,低声道:“吟初,你与父母说实话,我们心里也好有些数,你不要怕,天塌下来有爹和娘替你顶着。”
陈吟初攥紧了帕子,低下头,喏声道:“我指使合龄公主给皇帝下了合欢散。”
柏杨公夫妇大惊失色,瞠目看着外表柔婉乖顺的女儿,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糊涂!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哥哥再三叮嘱,这个节骨眼你不能有丝毫的行差踏错,你全当了耳旁风!”先回过神来的柏杨公忍不住出言斥责。
话音落地,内侍从殿里出来,躬身道:“陛下召三位进去说话。”
三人神色复杂,心里忐忑不安,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随内侍进去。
江璃坐在宁娆平日里最爱坐的那方丝榻上,南轩窗半开,明湛的天光投洒进来,镀在他的面颊上,显得容光俊逸,明雍清雅。
他微微一笑:“本来不想劳烦姑父姑母的,可事出紧急,朕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处置,故而还是要劳烦两位走这一趟。”
柏杨公满脸忧色,顾虑重重地看着自己女儿,带着些许无奈,上前端袖躬身道:“陛下哪里话?为您分忧本就是我陈家的本分,何来劳烦一说?”
江璃点头,偏头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合龄,“昨夜母后在祈康殿设宴,家宴结束后,合龄公主便跟着皇后来了昭阳殿,今日母后凤体不豫,皇后前去侍疾,合龄公主殷勤,给朕端了这么一碗汤来。”
他抬起汤匙,搅动着已经凉了的汤羹,仿若临朝听政一般,神情平静,语调舒缓:“里面有点东西,但是凭合龄公主这么一个外邦女子,怕是弄不来,故而朕往深里审了审……”他微顿,冲合龄道:“你说吧。”
合龄端袖而立,歉疚地看了一眼陈吟初,犹豫道:“昨日家宴,陈贵女向臣女提议,可以当众提出要进昭阳殿侍奉皇后,皇后娘娘碍于悠悠众口,必不会将臣女拒之门外。今晨,在贵女的安排下,臣女去织造局向一个宫女取了合欢散,就……下在了陛下跟前的这碗汤里。”
柏杨公是儒学仕子出身,纵然浸淫朝局多年,早已不复当年纯正,但还保留了一份读书人的羞耻心,听着合龄的指证,脸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倒是端康公主和陈吟初显得沉静淡定许多。
陈吟初一直等着合龄说完了,勾起臂纱,挑唇浅笑,露出一抹澄澈的天真与无辜:“合龄公主这是在说什么?我怎么有些听不懂?”
合龄没有料到她竟会推得这么干净,秀眉皱起,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吟初,本能地想争辩,但歪身看了看江璃,又觉得御前若是争执起来太过难看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已经对江璃和盘托出,这位皇帝陛下如此精明,不会看不出真假。
因此咬了咬下唇,退回来,垂下眼眸,不与陈吟初多言。
见她一副怯懦样子,端康公主也料这公主是个好拿捏的绣花枕头,要不然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撺掇干下这等蠢事,因此打定主意要把污名扣在她一个人头上,以此来保全自己的女儿。
想到这儿,端康公主扶了扶鬓侧的金簪,稳稳道:“这长安上下人尽皆知,公主一心倾慕陛下,想要入大魏后宫为妃,只是陛下忙于公务,暂且不曾为公主定下名分。没成想,公主竟是个急性子,忙不迭要来伺候陛下了。只是……这样的事,就该敢作敢当,往别人身上扯什么?吟初是与楚王定了亲的,她何必来蹚这浑水?”
“楚王?”合龄一诧,看向陈吟初,好像有一条无形的线,把散乱的珠子连缀成串,所有想不通的事情如今都变得清明。
她只觉怒气上涌,涨得脸通红,转而看向江璃,颤声道:“陛下,臣女从未对楚王有任何……”
“好了。”一直沉默的江璃出声打断她,“这么争执下去也争不出个结果,既然公主说是从织造局拿回来的东西,就让织造局的宫女进来对质吧。”
说罢,看了崔阮浩一眼,崔阮浩会意,躬身出去,将宫女带了进来。
她只是低品级的宫女,至多十七八岁,绿衫青襟,装束普通,连容貌也是寡淡寻常的,若放在人堆里,压根不会注意到她。
也就是这样的人,才是最适合干这种事的。
影卫在把她送来之前已刑讯逼过供,但逼供手段比刑部和大理寺强了不知多少,穿上衣裳,从外面轻易看不出伤处。
只是重刑之后,难免脸色苍白,神色痛苦,跪也跪不安稳,勉强用胳膊肘支着倾倾欲倒的身体,向江漓鞠礼,极其虚弱地说:“奴婢受贵女指使去了太医院取合欢散再交给合龄公主……”
“你血口喷人!”陈吟初尖声呵斥,抬起胳膊指着她:“圣驾面前,你可要小心说话,胆敢污蔑我,小心全家性命不保!”
那宫女被这么一斥,怯怯懦懦地低下了头,不敢再说话。
崔阮浩方才带宫女进来时顺道给江璃端了新茶,他的手刚抚上茶瓯,听陈吟初来了这么一出,也不喝茶了,把手收回来,看向她,缓慢道:“吟初妹妹好厉害啊。”
柏杨公见江璃虽然含笑,可眼色冷彻如冰,已是一片森然凉意。
他忙轻搡陈吟初,半真半假地叱道:“你还知道圣驾面前啊,从哪儿学的这么没规矩!”
陈吟初忙跪倒:“陛下,臣女听这宫女出言不实,一时情急,御前失仪,陛下恕罪。”
江璃前倾了身体看她,和缓且温煦地问:“那吟初妹妹现下还急吗?若是依旧急,想要训斥这宫女些什么,那就接着训,只是……等你训完了,朕想听这宫女说几句完整的话,可否?”
他的语调惯常这般悠扬、沉缓,仿佛是沐在秋雨里的石雕烟渚,带着让人颤栗的凉意。
陈吟初只觉这股凉意犹如生了锋刃,顺着膝盖往上爬,刮得筋骨生疼,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嚣张气焰全无,低声道:“臣女不敢再打断御前回话了。”
江璃将身体收回来,垂眸扫了一眼跪着的陈吟初,也不让她起来,只是将视线落到织造局的宫女身上:“你接着说。”
宫女看着身侧的陈吟初,认命似的垂下眉目,道:“奴婢依照贵女吩咐,今晨去太医院取回了药,又偷偷地在昭阳殿的墙外放出讯号,因这几日昭阳殿的守卫颇严,奴婢怕出差错,就约了公主去织造局拿药。后面的事,就如公主所言。”
陈吟初咬紧了牙,刚刚被江璃轻轻慢慢地整治了一番,她不敢再多言,但眼角含着阴戾,狠狠地剜了一眼那宫女,好像恨不得将她活剐了。
居高临下的江璃全看在眼里,冲她问:“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陈吟初倏地抬起头:“臣女冤枉,臣女没做过这种事!”
端康公主也忙跪在陈吟初身侧,抚着胸口,哀哀泣道:“陛下,吟初可是您的表妹啊,她向来知书守礼,绝不会干这等下作事。定是……定是这个宫女伙同合龄公主在污蔑她,您一定要替吟初做主。”
江璃等着她说完了,轻轻一笑:“是呀,吟初是朕的表妹,朕要替她做主,将此事查个清清楚楚,断不能委屈了未来的楚王妃。既然这宫女口口声声是从太医院取的药,那把太医也叫来,当场对质,听听是何说法。”
太医……
端康公主的心咯噔一下,犹如山峦倾倒,有什么轰然坍塌,倏然反应了过来。
不能叫太医!
陈家当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太医院布下了这么个钉子,是为了……为了在宁皇后将要生产的时候暗害她,让她一尸两命……
这太医当初也确实不辱使命,趁着入殿诊脉之际把麝香偷塞给了稳婆,要不是被皇帝发现了,及时把稳婆撵出了宫,宁娆当时铁定不会顺利生下太子。
如今这太医又被牵扯了进来,若是让他到了御前,一哆嗦,再把往事都供出来,那他们陈家岂不是危矣。
这谋害皇后的罪名一旦坐实了,皇帝非恨不得把他们生吞活剥了。
想到这儿,她不禁埋怨起女儿,不过就是一个楚王,怎么能为了他疯癫至此,糊涂至此,设计陷害合龄也就罢了,竟还把太医院也扯了进来。
当真是拿身家性命在儿戏!
她暗自权衡了一番,咬了咬牙,狠下心肠,拽住了陈吟初,道:“不,不必叫太医了,臣思来想去,此事证据确凿,定是吟初所为,都怪臣对她骄纵惯了,纵得她无法无天,做事全然不知轻重。臣只求陛下看在亲缘的面子上,饶她这一回儿,臣定会对她严加管束,绝不会再犯。”
江璃沉默着,眼中若蓄着幽潭寒水,冷凛凛的。
视线在端康公主脸上扫过几圈,江璃道:“今日之事本就是家丑,不可外扬。只是既然在昭阳殿唱了这么一出戏,合龄公主朕是断断不能纳了,朕之前便有意要将公主许配给景怡,不知公主考虑得如何?”
皇帝陛下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让所有人都若有所思的缄默下去。
柏杨公先反应过来,依照皇帝这雷霆凌厉的手段,若是想把此案审死,将太医拘来做人证,早就办了,何必还要在这里不轻不淡地跟他们费口舌?
只有一种解释,皇帝并不想当真定谁的罪,更不想让这丑事宣扬出去,他只想抓一个把柄,逼迫他们双方让步。
合龄不肯嫁楚王,陈家不愿女儿跟南燕公主共侍一夫,双方一天不肯妥协,大魏和南燕的联姻就僵持在了这里,无法继续推进。
这自然不是皇帝所愿意看到的。
甚至,柏杨公怀疑,凭如今皇帝陛下对宫闱的掌控,他极有可能早就察觉了合龄公主和吟初的这些小动作。
他不动声色,甚至暗中推波助澜,以自己为饵,引她们入局,再恰到好处地扣下人证与物证,亲手炮制了今天这么一个局。
不然,这大白天的,陛下为什么会在太后生病、皇后不在殿中的情况下到昭阳殿里来?
考虑到这一层,柏杨公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瞟向陈吟初,本来可以稳坐钓鱼台,偏偏要自毁长城,送上门来授人以柄!
合龄内心也是千万圈波漪。
她干下了这等糊涂事,宣扬了出去,她自己铁定是没脸做人了,搞不好,连带着南燕的脸面也要被她一同丢尽了。
就算她回国负荆请罪,断发入庵舍为尼了此残生,那南燕和大魏的联姻呢?天下悠悠众口,会说他们南燕的公主都是轻贱之辈,不配与大魏结姻亲。
若真到了那一步,她还有何颜面去见父王与南燕子民?
她心下一横,上前道:“臣女已考虑好了,愿遵陛下安排,与楚王联姻。”
陈吟初脸色大变,忙要出言阻止,被自己父亲狠摁了回去。
柏杨公撩起前襟跪拜,诚恳道:“能与公主共同侍奉楚王,是吟初的福气,陈家也无异议,但凭陛下安排。”
江璃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干脆道:“好,那今日之事朕就当从来没发生过……合龄公主,你是不是该出宫回别馆了?”
合龄垂敛下眉目,犹如临水而生的茶花,带了几分可堪怜惜的娇柔孱弱,她低声道:“臣女想向娘娘辞行。”
“不必了。”江璃拒绝得干脆,以温和却又不容违逆的姿态道:“太后身体不适,皇后得守在那里侍疾,还不知何时能回来。你尽早出宫,无须耽搁,朕会代你向皇后辞行的。”
今天的事,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让宁娆知道。
合龄会意,也不强求,端袖冲江璃鞠了一大礼,退了出去。
陈家三人紧随其后,也告退。
等他们都走了,崔阮浩到江璃跟前,道:“太医院那边,影卫审了大半天,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来,这里边会不会另有隐情?”
江璃冷淡道:“谋害皇后和给朕下合欢散不是一回儿事,他知道,就算招了也只是死路一条,不如咬住了牙,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崔阮浩叹道:“没成想,因为和龄公主还会牵出这些陈年往事,想起当年,娘娘也真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江璃的手指紧抵在茶瓯的薄瓷壁上,唇线紧绷出冷冽的弧度。
刚才他特意点出太医,其实就是想试探一下端康公主,她的反应可是太有意思了。一提太医,连费尽心思想保的女儿都能扔出去,当真是个慈爱的好母亲啊。
崔阮浩觑看着江璃的脸色,试探着说:“陛下,依奴才看,今日这事……”他犹豫了犹豫,硬着头皮道:“您若是让娘娘出面更合适吧。您堂堂天子,扔下前朝政务跑到后宫里来撕扯这些女人家的琐事,传出去,只怕不好听。再者……”满含顾虑地噤了声。
江璃搁下茶瓯,抬头看他:“再者什么?”
“再者,陛下这样大包大揽着,日子久了,难保外面不会起流言,说娘娘无能。”
江璃神色微恍,目光也如被打散了的丝线棉絮,聚不到一起。
“娘娘?”
被崔阮浩一声惊呼唤回了思绪,江璃忙正起身子向外看,见宁娆拖着曳地的臂袖,转过屏风,走到了他跟前。
他算计了一天,一直步步筹谋,博弈全局,力求稳妥。而面对宁娆,却不由得慌乱起来。
全然忘了他还在跟她闹别扭,他应该高高在上,不给她半点好脸色。
站起身,从那繁冗堆叠起的缎袖里摸出她的手,声音有些断断续续:“阿娆,你……你怎么回来了?母后……”
“母后根本就没有病。”
宁娆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把手自他掌心里抽了出来。
她弯身坐下,眉宇微微皱起,像是有郁结难纾。
崔阮浩见状,朝两位鞠了鞠礼,识趣地退了出去,出寝殿时,还格外体贴地把殿门推上。
凝着她疏冷清淡的脸,江璃找回了一点意识,她还跟他甩脸色?敢情是忘了昨天夜里她是怎么对他的。
因此他也不上赶子了,慢慢地退回来,坐回丝榻上,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相望。
“景桓,在你的心里,我就那么不值得相信吗?”宁娆垂着眉目,有些怅惘地轻叹。
江璃诧异朝她看去。
“你想做什么,就算你觉得我成事不足,帮不了你,也可以跟我说清楚,干什么非要让母后装病把我骗出去?”她这样说着,背对着秋日暖阳,灼灼其艳的妆容上犹如蒙了一层灰霭,“你不知道吗?这天底下的母亲装起病来都是一副模样,我被我爹和我娘骗不够,还要被你和母后骗,我在你们心里就傻到那么好骗的地步吗?”
她说着,自觉委屈极了,臻首低垂,眼眶都有些发红。
江璃一怔,想起前些日子宁辉为了哄骗宁娆回家使出来的把戏,自己当时还对他岳父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很是不屑,没想到没隔多久,自己就故技重演了。
看着宁娆郁闷的模样,他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宁娆猛地抬头瞪他,美眸怒光亮炽,恨不得把他戳成骰子似的。
忙收敛起笑,端正坐好了。
“阿娆……”江璃压住了嗓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极具诚恳:“我是不想让你卷进这些是非里,这些人看上去各个慈眉善目,可实际不择手段,阴狠毒辣,我不想你招他们怨恨,再被他们算计了。”
宁娆目光澄澈,简简单单地反问:“那你呢?你不怕被他们报复算计?”
“他们算计不了我。”江璃自信满满,笃定地说。
可说完了,觉出些不妥,担忧地看向宁娆,忙补充:“你失去记忆了,自然不能和从前相比,若是放在从前,这些事对你来说也是不在话下的。”
“那么从前,你也是有什么事都瞒着我,想法设法让我避开,不肯我插手的吗?”
江璃一时语噎,张开了口,迎上宁娆莹莹转转的目光,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宁娆紧追不舍:“若是从前你就是这样的,那我怎么可能会成为后来那人人称颂、滴水不漏的贤后?若是把我揣进你的衣袖里,那么不管是五个月也好,还是五年也好,我依旧会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永远也不可能会成为能为你分忧的人。”
江璃沉默片刻,他挚情拳拳地凝望着宁娆,说:“现在和从前不一样。”
“从前我帝位不稳,有许多无可奈何,需要你替我稳定后方。而现在我大权独揽,前朝、后宫皆在掌控,我可以保护你,让你不必再去过担惊受怕、殚精竭虑的日子。”
宁娆略有动容,却是落寞多过感动,轻挑了挑唇,怅然道:“你现在足够强大了,所以不再需要我了。那么我的位置、我的作用又在哪里?”她歪头看向江璃,略带嘲讽地问:“我现在是不是只剩下自荐枕席,陪你寻欢、陪你作乐这一个用处了?是不是只有以色侍君这一条路可走了?”
“以色侍君?”江璃声调陡高:“阿娆,你都在胡思乱想什么?”
宁娆凝睇着他片刻,将视线收回来,垂落到地上,缄默不语。鬓角垂下两绺发丝,将她那稍显消瘦的脸颊勾勒得越发精秀韵致。
她睫羽微颤,如蝶翼般朦胧幽媚,仿佛稍不留神就会扑进烟雾里飞走。
“景桓,若是从前那个没有失去记忆的我,你对我的态度会是现在这样吗?可是……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记起些什么了,我也有可能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现在的这个我,你真得喜欢吗?若你只爱我的脸,那么我迟早会变老变丑,而你,你是皇帝,会有源源不断的妙龄美人向你投怀送抱,就像合龄一样,到那时,你的心里还会有我吗?还会觉得我是不可或缺的吗?”
江璃彻底愣住了,原来只以为前面几次求欢屡屡被拒绝是因为不合时宜,却不想阿娆心里竟有这般迂回幽深的念头。
他也顾不得什么天子脸面、夫君尊严了,霍的站起身,上前,扣住宁娆的肩胛,垂眸凝望着她,“阿娆,这世上我唯一爱的人就是你,我想要保护你,想要你远离伤害与阴谋,难道这也错了吗?”
宁娆沉静略显木然地仰头看江璃,“我也爱你,所以我拼尽了全力想要与你并肩而立。那么你所谓的爱,就是想把我当成一只豢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你的烦扰苦恼一概与我无关,我只要等着你得闲愉快的时候过来逗弄我一两下,就该心满意足了?”
江璃被她说得一时哑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
拂掉他的手,宁娆站起身,慢踱到江璃坐过的丝榻边,拿起檀木小几上的茶瓯,想要喝上一口,发觉茶水被江璃喝得只剩了一层薄薄的底,飘着几根茶叶杆,兴致缺缺地放下,又拿起了那盏玉碗。
碗里有满满的羹汤,先下已凉透了,轻抿了一口,颇觉清甜爽沁,正好可以压下她那已到嗓子眼的烦躁苦闷,便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全喝了下去。
江璃本背对着宁娆在出神,听见响动,回过身看过去,倏然睁大了眼。
“阿娆!”
宁娆把空了的玉碗放下,抬起阔袖擦了擦嘴角边的黏渍,深吸了一口气。
江璃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的反应,试探着问:“阿娆,你可有什么感觉?”
宁娆茫然看他:“什么感觉……挺好喝的。”
她弯身坐回丝榻,案几上绿鲵青铜兽炉里袅袅飘出沉香雾,在一片清香氤氲里,突然伸出纤细如玉的手捂住胸口。
江璃忙奔过来,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胳膊,紧凝着她的脸色:“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有点……热。像是有火顺着喉线烧下去了一样。奇怪,怎么会这样?”
江璃半蹲着,眼看着宁娆那白皙映雪的脸颊如漫上了两朵烟霞,彤红绮丽的绽开,喉咙不由得滚动了两下,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些热……
但想起刚才宁娆的抱怨,只有化作一声叹息。
摸了摸她的手腕,如火炭一般滚烫。
宁娆从最初的茫然变得坐卧不安,觉得自己好像被笼在了一团热雾里,烧灼得难受。有些迷恍地歪头看看空了的玉碗,再看江璃,迷迷瞪瞪地问:“这是什么啊?怎么喝下去会有这个感觉……”
她烦躁惶乱地四处乱抓,觉眼前犹如四散开五彩的丝线,光影斑斓,齐齐飞动,带着晃闪晶亮的尾翼。
宛如跌进了一个漩涡里,迷乱且晕眩,让人阵阵头晕。
宁娆忍不住蹭了蹭自己的下巴,快要哭出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倒是说啊!”
江璃的眉眼间细浮起隐隐的尴尬,轻咳了一声,“合欢散。”
宁娆的脑子懵了一瞬,随即想起刚才自己在殿外听到里面江璃说合龄公主给他的汤里下了药……
身体里的难过和心里的慌张齐齐涌来,宁娆声音里含了哭腔,埋怨道:“这东西你为什么不倒了?还留着干什么!”
天地良心啊。
江璃刚送走合龄和陈家人宁娆就进来了,他之前一直留着没倒,是因为这是证据啊,没审出个所以然来之前怎能把证据倒了?
他想要辩驳,可看着宁娆烦躁接近崩溃边缘的模样,又噎了回去,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宁娆如玉般的肌肤上如绽开了朵朵莲花,透出幽魅惑人的绯色。云鬓高斜,映着珠珀钗光,秀致饱满的丹唇微微张开,露出里面整齐雪白的小贝齿,圆润小巧的鼻尖轻轻耸动,一滴晶莹的汗珠顺着鼻线淌下来,正落到江璃的手背上。
他颤了颤,好像落下来的不是汗,而是滚腾煮沸了的水。
将焦躁的宁娆轻轻揽进怀里,江璃抬手压制住她的胡乱扑腾。
被药劲儿搅合得迷懵混乱的宁娆被他怀抱的炽热激得找回了一点意识,想起刚才自己的义正言辞,心里生出些复杂的矛盾之感,既恼恨江璃,更恼恨自己。
咬紧了牙,拼尽全力挣脱开江璃,踉跄着后退几步,拖起曳地的臂袖,跑进了内殿,回身把门推上。
这门的细棱是用紫檀木镂雕的双鸢联珠纹饰,糊着细密织就的白棉纱。
江璃站在外面能看见上面映出模糊的人影轮廓,宁娆好像是倚着门,慢慢地弯身坐到了地上。
他心里着急,用力想要把门推开,却发觉门缝衔接处的搭扣被从里面合上,根本推不开。
他担心着阿娆的身体,又被她执拗地拒之门外,一时上来气,但又怕再刺激着宁娆做出伤害她自己的举动,不敢发作得太厉害,唯有柔缓了音调循循善诱道:“阿娆,你跟我说的这些话我会好好考虑的,就算我错了,我以后慢慢地改,好不好?”
江璃是天子,习惯了高高在上,又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从未这般低声下气地认错过,况且他自己本心里,也不觉得自己到底哪里有错……
兴许是听出了他认错的态度不够诚恳,里面迟迟无回音。
宁娆倚着门,抱着膝盖颤颤发抖,药劲儿仿佛将全身筋脉都点燃了一般,烈火烹油,像是把自己烧成灰烬,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
她强撑住了,气息不稳,断断续续地说:“在……在你没……没想清楚之前就……就是不行,这样……会给你造成错觉,影……影响你对我的感情的判断。”
江璃气得恨不得把门凿开,“我若是对你没有感情,不够爱你,我会这么患得患失,生怕你受到一点伤害吗?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对我遮遮掩掩,隐瞒了那么多重要的事,若不是因为我爱你,你以为我会忍到今天吗?”
“那是从前!”
宁娆的声音嘶哑:“现在的我不是从前的我,也有可能永远变不回从前的我。景桓,你要想清楚了,你爱的究竟是你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我,还是从前那些美好的回忆。”
“从前的你,现在的你,不都是你吗?你为什么要这么较真,紧抓着不放?”
宁娆将头埋进膝间,弓起的身子轻轻瑟瑟,如一片随风飘摇的落叶,自寥廓而落,无所依处。
她攥紧了双手,眼泪顺着颊边落下,如迸碎了的珠子,晶莹流光。
“因为我爱你!”
沙哑的嗓音含着哭腔喊了出来。
门外面的江璃倏然愣住了。
“我很清楚我爱的是眼前这个你,是真真实实的景桓。可是你不清楚,若没有从前的那些回忆,你究竟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
药劲儿似乎到了巅处,她愈加难受,颤抖得厉害,环起胳膊抱住自己的肩膀,有气无力地说:“没有枕间欢.愉,没有入帷旧梦,什么都没有,你还会不会一心一意地待我,让我伴你一生?”
她额头上渗出涔涔冷汗,像是有千万只蚂蚁附着在肌肤上,啃噬着她,煎熬不已。
江璃依旧在门外发愣,仿佛丢了魂一样,一阵又一阵的恍惚。
在宁娆没有说出那句话之前,他一直认为她是在无理取闹。他们已趟过无数艰难关隘,他甚至为了她强摁下自己的心魔,逼迫自己接纳她是云梁公主的现实,走到这个地步,她竟还在怀疑他对她的感情,着实荒谬。
可当她含着万分委屈,带着诘问的语气说出这些话时,有那么一瞬,电光流火之间,仿佛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明明深爱,却忍不住揣度对方的心意,无止境的猜忌与试探,只是因为那爱之入髓的患得患失。
过去五年的他,在察觉到了宁娆的隐瞒,察觉到了她和江偃隐秘的攀连之后,他何尝不是这样,哪怕宁娆待他再体贴入微,为了他去磋磨自己的心性,一再地去忍让他的坏脾气和暴虐,他还是会怀疑,面前的阿娆待他之心是否真挚。
记忆还真是微妙,一旦失去了,竟把如今的阿娆变成了从前的他。
江璃深吸了口气,想要再说什么,却发觉门扇一颤一颤的,低头看去,隔着棉纱叠叠,那模糊的丽影仿佛疼痛难忍,缩抱成了一团,不停地瑟缩。
他顾不上许多了,定了定心神,把崔阮浩叫进来。
江璃紧凝着门扇上那道模糊的影子,好像生怕自己稍稍一错神她就会在他面前化作烟雾飞走。
问:“这宫中可有成法可解合欢散?”
崔阮浩错愕:“这……陛下不是没喝吗?”
江璃心里牵挂着门那边的宁娆,蹙起眉,不耐烦道:“少废话,有没有法可解?”
崔阮浩忖度了片刻,眼睛忽然迸出亮光:“冰汤,尚膳坊守着一张古方子,以数十种草药熬制而成,再用冰湃过,可有奇效。”
江璃的视线粘黏在门扇上,催促道:“你快去让尚膳坊制一碗出来,对了……”江璃回过头看他,眉眼间拢着几分宁肃:“你得叮嘱好了,这事不能传出去,制成了就悄悄地端过来。”
崔阮浩应下,察觉到江璃的仓惶急切,不敢耽搁,忙横过拂尘退出去,直朝尚膳坊去。
门扇里边间歇传出些含着痛楚难耐的嘤嘤咛咛,细碎飘浮,好像呵气即散,若不细听根本听不出来。
江璃几乎要把耳朵紧贴在那棉纱糊纸上,害怕听见宁娆痛苦的声音,可又怕听不见她的声音……
“阿娆,你听见了吗?我让崔阮浩去给你备冰汤了,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你把门打开,好不好?”
门那边瑟了瑟,传出轻浅的声音:“不行。”
江璃气道:“你就这么不信我?在你眼里我成什么人了?”
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有些难为情,宁娆紧抱着自己的肩膀,一边打颤,一边强力捋平了舌头,轻轻地说:“我怕我自己忍不住,会对你做些什么……”
刚才江璃只用手摸了摸自己,就好像是汩汩清泉潺湲而过,熨帖着身体里的燥热,带着难以言说的诱惑。她才要把他锁在门外,就是怕药劲儿上来,自己一时丧心病狂,对他做出些什么……
若是真的在这个节骨眼把他怎么着了,那后半辈子可别想在江璃面前抬起头来了。
外面江璃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时才觉出脸颊滚烫,热浪翻涌,好像他才是喝了合欢散的那个人。
喉咙滚动了几下,手摸过柔韧细软的棉纱,轻声呢喃:“我又不会推开你……”
“你说什么?!”宁娆忍住体内万千虫蚁噬咬般的痛楚,狠跺了跺脚:“你知道这合欢散喝下去有多难受吗?我当初中了六尾窟杀也没这么难受,简直……简直像是要把人撕成碎片一样。这都要怪你!”
江璃彻底没了脾气,斜欹着门扇,和缓了语调:“好,都怪我。可……也有不难受的办法,你非要硬撑。”
里边没了声响,江璃忐忑着,耐着性子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宁娆回应他。
不由得慌张起来,蜷起拳头使劲砸门:“阿娆,你说句话!”
还是没有动静。
他极具仓惶担忧,撩开盘绣九章玄龙的皂色袍缎,敛起拳风,鼓足了劲儿要把门捶开。
只刚捶了一下,门扇‘咣咣’晃动,地动山摇一般。
里面终于传出幽幽的声音:“别捶了,捶坏了还得修,不要银子啊?”
江璃气势汹汹的拳头堪堪停在门前一寸。
银子?这个时候了她还关心银子?看了几个月的账本还真是会过日子了。
正生着气,崔阮浩端着冰汤回来了。
江璃也顾不上再跟她置气,忙隔着门扇道:“阿娆,快开门,冰汤来了。”
棉纱上映出的朦胧秀影舒展开,宁娆站了起来,手发颤着去开门搭扣。
极小的一声“啪嗒”传出来,江璃忙去推门,门扇一开,宁娆就像失了筋骨一样软绵绵地倒在了江璃的怀里。
江璃抱住她,低头看去。
脸上冷汗涔涔,好像刚被浸在水里洗过一样,顺着额角侧鬓淌下来。面上匀开的粉膏胭脂都被冲刷干净了,只剩下一张惨白惨白的素净小脸儿,呵气轻幽,眼眸半阖,随时都能晕过去一样。
崔阮浩看着这样的宁娆,骇了一跳,忙麻利地把冰汤端给江璃。
宁娆的意识已有些模糊,只觉仿佛置身于炙火蒸笼里,干涸的唇角乍一碰到一个清清凉凉的碗沿,犹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微仰了头将里面甘冽香醇的汤一饮而尽。
冰水顺着喉咙淌下去,好像浇灭了一点点的火……
身体一轻,目光微微眩然,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把宁娆小心翼翼地搁回榻上,江璃冲在他身后张头张脑的崔阮浩道:“行了,这没你事了,出去吧。”
崔阮浩躬身鞠了一礼,没忍住,偷飞眼风看了眼躺在榻上的宁娆,见她轻薄的衣衫前襟被撕扯得皱皱巴巴,边沿的丝絮毛毛糙糙,狼狈至极。
再往上,脸色白如纸笺,一点血色都没有。
想起她刚才把自己关进内殿,江璃在外面好说歹说也不肯出来,再想起了那只原本盛着合欢散的碗,以及江璃让尚膳房制的冰汤……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躬身退出来的时候大不敬地偷瞟了一眼江璃,更加大不敬地腹诽:太丧心病狂了,竟然对娘娘做出那种事,简直太丧心病狂了!
……
江璃弯身坐到榻边,见宁娆抱着被衾,眨巴着清瞳看他。
抬手试了试她的额头,被冷汗浸得有些凉,但那股凉意就像一层轻薄的细纱,稍稍一捂就散开,触到那滚烫炙热的肌肤。
江璃皱眉,烧成这样是不是该喝些药?可这又不是普通的伤寒致热,平常的降热药未必管用,若是胡乱喝了,药不对症,只怕是雪上加霜。
他这样想着,宁娆突然从被衾里把手伸出来,把他覆在她额上的手扫落了。
江璃一愣,见宁娆用舌尖舔了舔上嘴唇,满面懊丧气恼,幽幽地说:“别摸我,药效还没过去……”
一双美眸中蕴含着恋恋难舍的光芒,好像饿久了的人乍一看见了食物,视线紧随着江璃那只修长的手而动。
江璃瘪了瘪嘴,无奈道:“我还真是有些佩服你了,连合欢散都能挺得住。”
宁娆拿起绢帕蒙在自己眼上,避免总看见江璃那张俊秀的脸,撩拨得她心猿意马。
隔着细细密密的纵横丝线,朦朦胧胧地看向他,宁娆正色道:“别打趣我了,不如说点正事。”
“什么正事?”
“我方才在外面听着,觉得这位合龄公主兴许还有几分无奈,只是陈吟初……”她停顿下,想揣摩出一两个比较婉转的词来形容,但终究作罢,轻叹道:“她和楚王的婚事,你是不是应该再考虑考虑。”
江璃垂下眼眸,目光幽邃深长。
沉默片刻,他道:“好不容易把和南燕的联姻坐定,此时不宜再兴波澜。”
宁娆知道江璃的难处,他是君王,得统御全局,譬如今天这么一出戏,细细想来,也含着许多无奈在其中。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陈吟初这样的心性,若是当真让她嫁给了江偃,那后院还会有安宁之日么?
她细眉微皱,陷入了纠结之中。
江璃蓦然抬头,把那根横在他们中间的绢帕拿开,对上她乌黑幽亮的瞳眸,轻牵了牵唇角:“亲王成婚是要经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诸多环节,吟初想进楚王府的门,至少还得一年,这一年里我会再想办法,尽量在顾全大局的前提下不让景怡受委屈。”
宁娆愣怔,见江璃眉眼微弯,冲自己笑了笑。
“你不是说我不相信你,不肯对你说我的心事吗?往后,我会慢慢地说给你听……”他眼中柔情缱绻,温和道:“只要你想听。”
宁娆愣愣地看他,蓦地,心‘扑通’加速狂跳,刚刚冲淡的炽热又浮了上来,漫过脸颊,烧灼着,连耳廓也烫了起来。
江璃却是一脸无辜地靠近她,奇道:“你脸怎么又红了?难道是冰汤不管用?”
面若清风和煦,眼底却藏着深深的促狭。
宁娆明知道他在捉弄自己,可毫无反击之力,只有把绢帕捡回来,重新蒙住眼,拉过被衾躺好,嗡嗡道:“你离我远一些,我喝药了,这是药性使然,不是我的本意……”
“阿娆,我从前可真是小瞧你了,这合欢散的药力极大,寻常男子喝下去都会挺不住,想到不你这般坚定,竟能扛下来……”江璃哀叹一声:“我真是不知该钦佩你,还是该替我自己感到难过。”
宁娆侧过身,隔着丝织细密的锦帕朦胧看向江璃:“我优点多着呢,时间久了你就知道,我绝不是只有长得漂亮这一个优点。”
江璃:……
对,她除了长得漂亮,脸皮还厚。
江璃一边腹诽,一边替她掖了掖被角,岔开这个话题:“你现下觉得怎么样?这冰汤到底有没有效果?”
宁娆凝神感受了身体里徐徐涌动的气息,又睁大了眼再看看江璃,闭上眼,呢喃:“应该有效果吧,我现在看你心情平静了许多,没有像刚才那么狂魔了。”
江璃歪过头,又不由得叹了口气。
隔着道屏风,崔阮浩的声音传了进来:“陛下,楚王和陈相在宣室殿前求见。”
宁娆猛得坐了起来。
江璃斜斜瞥了一眼宁娆,阴阳怪气地说:“看我没感觉了,听到景怡会有感觉么?”
宁娆懵懵地看了一眼江璃,又乖觉地躺了回去,摇头:“景怡是谁?不认识……再说了,我只是中了合欢散,又不是个女色魔,是个男人都会让我心动情乱……”
江璃明知道她在哄自己开心,还是不由得脸色缓和了几分。
嘱咐了宁娆几句,站起身要回宣室殿。
临行时,宁娆有些担忧:“景桓,你把合龄公主塞给了景怡,又占了陈吟初的位置,他们两个……是不是要来找你算账?”
江璃正低头抚平衣裾上的褶皱,闻言,抬头,冷哼:“找我算账?瞧把他们能耐的。”
……
对于昭阳殿里发生的事,陈宣若和江偃其实并不知道,他们来见江璃其实是为了别的事。
南郡战事胶着,罗坤与淮西军对峙于函关,一应的粮草补给要源源不断地运往南郡,此事由兵部和户部经手,自然得由凤阁核定。
由凤阁核定,就得经陈宣若的手。
他近来查验账目,发现了一笔十万两的款项,是由御笔亲批,不经凤阁六部,直接发往尚书台。
用途、去处一概没有记录,只在户部的账目上潦草记了这么一笔。
陈宣若调出了从前的旧账,发觉从去年开始,每隔三个月就有这么一笔款项会从国库里支出,因为是朱笔御批,所以无人过问,夹杂在诸多琐事里,一向很隐蔽。
他身为丞相,总领六部事宜,既然知道了这样的事,总要来向江璃核实的。
江璃没有料到陈宣若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沉默片刻,道:“这确实是朕拨出去的款项,另有用处,冬卿以后就不必过问了。”
陈宣若一愣,应是,但脸上的神情却是掩饰不住的复杂。
江璃有所察觉,又语气温和地补了一句:“朕并非不信任你,只是有些事事关全局,需得提前绸缪,并非三言两句就能说清的,况且现在也还不是说的时候。”
陈宣若乖觉地颔首:“臣明白。”
江璃高居御座,看着陈宣若温儒的轮廓,又想起了今日在昭阳殿的那一出戏,看陈宣若的表情应该还不知道。
心里犹豫了犹豫要不要先向他透露一二。
但觉得终归不是什么光彩事,这样当着江偃的面儿说出来只怕会让他难堪,还是作罢。
毕竟,等他回了家,就什么都知道了。
江璃和煦地冲陈宣若笑了笑:“这些日子凤阁事忙,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家吧。”
陈宣若勉强牵动唇角,向江璃躬身揖礼,退了出去。
罩在他身上的褚色襕袍随着动作漾起波漪,这光泽明润的缎子衬得他越发风光霁月、温儒明雅,如一片浮光峦影的秀润风景。
江璃看着他自石阶而下渐渐消失的背影,一时有些失神,这向来严以修身、品性高洁的冬卿,若是知道自己亲人做下的那些腌臜事,该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愣神得久了,竟没听到江偃一直在叫他。
“皇兄?”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江偃提高了声调。
江璃恍然回神,见江偃脸色凝重,道:“臣弟今日去别馆看望合龄公主,发现别馆中另有蹊跷,事关重大,不敢耽搁,故而立马来向皇兄禀报。”
“今日?”合龄离宫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围着她又出事了?
江偃点头:“臣弟今日去别馆,被告知公主宿在了昭阳殿,本想离开,但却见公主贴身的侍女神色怪异,鬼鬼祟祟,与别馆守卫拉扯不清。臣弟存疑,便暗中指使侍女留在那里,偷偷调查。刚刚侍女回来了,说别馆中的人试图将公主迷晕,伪造她悬梁自缢的样子。所幸,被一个不知身份的蒙面人救了下来,现下公主正惊惧万分,臣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先向皇兄禀告此事。”
江璃听着,额间蹙起深促的纹络。
“皇兄?”江偃见他又是一副缄然沉冷的模样,心中焦灼,又叫了他一声。
江璃垂眸看他,道:“那个蒙面人应该是朕的影卫,奉命潜伏在别馆,保护合龄公主的安全。”
江偃惊诧,迅速地反应过来:“皇兄早就料到会有人向合龄公主下手?”
江璃默然,想起南燕国主给他的那封书信,直言南燕已被云梁人渗入,发现时已晚矣,恐无力回天。
他之所以不惜自降身价去算计陈吟初和合龄,想尽快把合龄与江偃的婚事定下,是因为看了书信之后,心中有一个可怕的猜测。
南燕使团抵达长安许久,合龄已在大殿之上公然说出要嫁给大魏天子为妃,被江璃婉拒。数月来合龄对外总是一副忧心忡忡、抑郁寡欢的模样,若是这个时候她遭遇不测,那么她这条命、这笔账岂不是都要算在他的头上。
就算国主英明,只怕南燕国内已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若有人要借此煽动南燕与大魏为敌,恐怕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如今看来,他的猜测是正确的,已经有人迫不及待要让合龄悬梁了。
罗坤止步于函关,迟迟不动,也是在等这个么?
江璃叫进了崔阮浩,道:“传内舍人,拟旨,赐合龄公主为楚王妃,速速将圣旨发往别馆,拟定国书,八百里加急送往南燕,交由国主亲启。”
崔阮浩一愣,下意识道:“监天司还没合八字,这……”
江璃瞥了他一眼:“不必合了,今天圣旨就得发出去,越快越好。”
江偃看着崔阮浩的背影,睫羽微垂,睑影浅浅,一瞬流露出失神落寞的神情,但很快便掩去,只若寻常地看向自己高高在上的兄长。
“只要你们的婚事定下来,合龄就再无自尽的理由,她在大魏再有任何的差池,也不至于会到影响两国邦交的地步。”
江偃垂眸道:“臣弟明白,但凭皇兄安排。”
……
陈宣若出宫回家,立马就知道了今天在昭阳殿发生的事。
陈宣若一听说这些事,险些气得背过气去,指着陈吟初训了半天。
他一早就嘱咐过她,这个时候不能行差踏错,不能授人以柄,合着全都被她当了耳旁风!
训着训着,他察觉出些蹊跷。
“你从哪儿弄来的合欢散?又是谁给了合龄这个东西?那可是后宫,里面的人怎么会听你差遣?”
陈吟初绞着帕子,垂眸不语。
陈宣若逼问不出,转而看向刚进来的父亲母亲,质问:“你们在宫中还布置了眼线,是不是?年前的时候我就让你们全清了,你们没有听我的,是不是?”
两人不语,神情凝重。
从宫里回来,端康公主和柏杨公越想越后怕,试探着从太医院请太医,却发觉他们安插进去的那个太医失踪了,太医院上下对其讳莫如深,仿佛一夜之间那人成了禁忌。
他们当即便坐不住了,来向儿子求助。
柏杨公看了眼垂头耷脑的陈吟初,道:“你先出去,回自己房里。”
陈吟初正愁脱不开身,一听,敷衍着拂了拂身,忙跑了出去。
柏杨公将门关上,叹道:“冬卿,有件事得说给你听。”
他将当年指使太医跟稳婆暗害皇后以及如今阴差阳错被皇帝察觉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了陈宣若听,末了,惶愧道:“千错万错都是父母的错,如今,怕是只有你才能救我们了。”
陈宣若处于震惊之中,表情愣怔,颓然坐倒在椅子上,蓦得,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我不明白,当初您也是真心喜欢阿娆的,就算她当不成您的儿媳妇,您怎么能下得去这个狠心,要置她于死地?”
端康公主神情黯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冬卿,那个时候你只是凤阁的一个小小内舍人,朝中大局,好些事你都不懂。”
陈宣若牵了牵嘴角,“不就是她替楚王说了几句公道话,你们便容不下她了。”
“好了!”柏杨公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了。那个太医现下十有八九已在陛下的手里了,万一……万一被陛下审出些什么,那咱们家可就全完了。”他捉摸了捉摸,如在惊涛骇浪中抓到了一根浮木,紧抓着陈宣若的衣袖:“冬卿,你跟在陛下身边多年,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右相,你们君臣情深,你若是开口求情,他一定能网开一面。”
默然片刻,陈宣若表情全无,干脆道:“他不会。”
“他表面温雅和煦,可实际心极硬,我的话在他面前,没有你们想得那么有份量。”陈宣若凝着案几上的双耳瓶,那梅凌寒雪的釉画倒映在眼底,显出几分冷淡,几分落寞:“况且,近来他已不像从前那般信任我了。”
“那怎么办?”听他这样说,端康公主和柏杨公方寸大乱,围上来:“这会不会耽误你的前程?”
陈宣若神情温静,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当务之急并不是会不会耽误我的前程,而是陈家的身家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