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辇一到宁府门口停下,宁娆就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下来,直奔入府。
府门早已大敞开,仆从依次排开跪拜,宁辉在中间,端袖深揖:“臣拜见陛下,拜见娘娘。”
宁娆顾不上寒暄,一门心焦地直奔后院,倒是江璃四下里打量起宁府,眸中闪烁着精光,熠熠亮亮地看向宁辉,似笑非笑:“岳父,别多礼了,起来吧。”
宁辉听着皇帝陛下充满友爱、和煦如春风的声音,不知缘何,只觉后脊梁一阵发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相比较起来,后院则显得宁静许多。
绣闱中幔帐低垂,将苦涩的药味拢得许久不散,宁夫人戴了个碧玺嵌珠貂覆额,没精打采地靠在绣榻上,见宁娆进来,愈发病弱支离,捂着头直哼哼:“唉,我怕是不行了……”
宁娆奔过来,握住她的手,哽咽着道:“娘,你别胡说,女儿回来了,我带了御医过来,让他们给你诊治,你绝不会有事的……”
宁夫人靠在宁娆怀里,凄凄惨惨地说:“娘也不指望能长命百岁,也没有多大的贪心,就指望着,你能在家里陪娘几天,娘就知足了。”
宁娆抹着泪道:“娘放心,女儿一定在家陪着你。”
……
前堂花亭里,水中敷养着绿萝叶,熏香也只是极淡的梨花香,与萝叶的清怡相衬,甚是相宜。
侍婢上了一盏热茶,江璃端起来抿了一口,蹙眉,低头看去,一脸嫌弃地放回去。
“岳父……”他不疾不缓地叫了一声,微含了抱怨:“你的俸禄也不低吧,整日里就喝这样的茶?”
宁辉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脸诚恳地喟然道:“陛下久居深宫,自然不知茶米油盐的贵。这家里上上下下哪一样不要开支,臣这点俸禄啊,还得维持生计,日子过得甚是捉襟见肘。”
江璃一默,感叹道:“岳父果然是清官,大魏上下若尽是您这样的清官,那朕何愁天下不能大治。”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崔阮浩悄默声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陛下,这老狐狸可没句实话,您可别让他骗了。”
江璃低声道:“以为朕看不出来?瞧他贫嘴的模样,朕看岳母这病八成也是装的,骗到朕头上来了,非得新账旧账跟他一块儿算。”
崔阮浩放了心,端起拂尘,颇为端庄凛正地站在江璃身后,拿眼角斜了一下宁辉。
奈何宁大夫戏精上头,顾不上看大黄门鄙夷的脸色,抹了一把眼角不存在的泪,继续哭穷:“臣深沐皇恩,万死难报,区区贫寒算得了什么,臣挨得住,陛下千万别为臣感到心痛,也千万别心中不忍要赏赐臣些什么,臣不过是为朝政殚精竭虑,不过是为社稷奉公清廉,不过是养了个好女儿能母仪天下,臣当不起太多的赏赐。”
江璃:……
这条路看来走不通,因为他永远也做不到这么不要脸……
江璃面上的笑愈加僵硬:“岳父放心,朕打算陪皇后在家里住几天,你也不必额外对朕照顾,您平日里吃什么朕就吃什么。对了……”他忖度道:“来了许久,后院总也没有动静,朕该亲自去探望岳母。”
说罢,站起了身,宁辉忙正了正衣襟,从戏中走出来,上前引着江璃去后院。
……
绣闱里,被宁娆伺候着饮过药的宁夫人气色瞬时好了许多,也不歪在绣榻上哼哼唧唧的病弱了,也不伤春悲秋的要死要活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十分有精神地吩咐侍女去给宁娆烹茶,还得烹新茶。
她把碍事的薄绢团扇丢到一边,攥着宁娆的手道:“这是你爹的门生新孝敬的毛尖,茶味鲜爽醇香,你爹平时都舍不得喝的……”
宁娆狐疑地看着自己容光焕发的母亲,道:“娘,你还觉得不舒服吗?要不要让御医来看看?”
宁夫人忙暗了神色,捂着嘴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叹道:“一见着你娘心里高兴,病痛什么的也能勉强摁下去,唉,人老了,不定还有几年可活,什么病啊痛啊的,能忍就忍忍吧,不劳烦御医了。”
宁娆心中稍聚敛起来的疑惑瞬间消散,忙道:“什么劳烦?御医都来了,就进来把个脉有什么要紧?”
“唉,阿娆,你多陪陪母亲比什么御医都管用……坐到母亲身边,来……”
宁娆犹豫着坐回来,宁夫人搂住她,满足道:“对,就这样,母亲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正说着,侍女把新沏好的茶送了进来。
茶汤莹碧,叶片舒卷,醇香氤氲,确实非凡品。
饶是宁娆在宫里喝惯了贡品珍品,也觉得难得,她抿了一口,宁夫人目光清炯地凑上来:“阿娆,你这会儿能在家里住几天啊?”
宁娆将茶瓯放到一边,道:“那得看母亲何时能好……”
“阿娆!”宁夫人立时打断她后面,顷刻间敛起一抹郁色:“母亲这病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了,侍女先进,冲着垂下的罗帷躬身道:“娘娘,夫人,陛下和宁大人来了。”
宁夫人眼珠转了转,忙躺回去,动作敏捷地拉回被衾,将自己裹住,又是一脸提不上来气的虚弱表情,抓着被角哼哼唧唧。
宁娆关切地抚了抚母亲,揽过臂袖出去。
江璃和宁辉的身后跟着进来几位御医,江璃半虚半实地冲宁娆道:“阿娆,朕来时见御医都在外面,这怎么行?得让他们抓紧为岳母诊脉啊,也好尽快对症下药。”
宁辉默默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宁娆掠了父亲一眼,拉住江璃的手往里拽了拽,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景桓,让御医回去吧,家中有郎中照料,母亲的病暂且没有大碍。”
江璃微愕地看着宁娆,宁娆有些难为情,但还是轻轻地朝他点了点头。
江璃又回身看向宁辉。
“岳父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岳母明明没有大碍,你在奏疏里将病症说的那么严重,让皇后那么着急,马不停蹄地过来了……”他突然息了声,鼻子微耸了耸,好似闻到了什么可疑的味道。
宁辉忙四下里张望,一眼看到宁娆放在榻几上的茶瓯,忙上前挡住江璃的视线,无比诚恳地道:“陛下,是臣不对,臣因内子缠绵病榻,心中慌乱,一时措辞失了分寸,陛下恕罪。”
江璃目光清明地审视了他一番,缓缓笑开:“这没什么要紧是最好的,不过今日已经来了,不如就带朕四处转转,朕听闻岳父嗜书,藏书无数,不如带朕去你的书房看看?”
宁辉一凛,忙道:“陛下龙体尊贵,臣不敢怠慢。请先去花厅饮茶,待臣让下人去清扫一番再引陛下前去。”
江璃笑容不减,心中暗喜,看来这次是走对路,握住七寸了,瞧瞧这一脸的心虚,巴不得快去毁尸灭迹的样子……
他笑道:“不防,不防,在朝堂上咱们是君臣,进了家门咱们就是寻常翁婿,没有那么多讲究,你且带朕去就是。”
宁辉踟蹰道:“书房脏乱,实是不成体统,陛下去了也多有不便。”
江璃微敛笑意,半虚半实地问:“岳父,你如此推三阻四不想让朕去,怕不是在书房里藏了什么反书吧?”
宁辉忙摇头:“没有,没有!臣一片忠心可昭日月,绝没有藏反书。”
江璃悦然,笑道:“那还等什么,快带朕去吧。”
宁辉耷拉下脑袋,满脸颓丧地推门引江璃出去。
宁娆在一边听着,还心中纳闷,明明是如此和煦友善的对话,怎么让她听出了火花噼哩叭啦外溅的声响……
行至檐下,江璃拂过垂下的绿荔,鼻尖耸了耸,恍然道:“朕想起来了,是毛尖,还是上好的豫毛峰。”
宁辉如一头被开水烫过的死猪,面无表情地摇头:“陛下说笑了,臣的家里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茶。”
江璃不理他,只抬起纁裳的缎袖,甚是悠闲地仰头看了眼天光,道:“朕在宁府住着,以后每天也得喝豫毛峰。”
宁辉坚守着最后一寸阵地,固执地摇头:“臣的家里真没有这么贵重的茶。”
江璃停住脚步。
回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作势要回去:“兴许是朕闻错了,回去看看,到底是什么茶……”
宁辉迅疾地拦住他,诚挚道:“既然陛下想喝,臣就算赴汤蹈火也要给陛下弄来。”
江璃止住脚步,回头,含笑掠了宁辉一眼:“早这样多好。”
宁辉暗道,好你个熊,你那是狗鼻子吧!
江璃又停住了步子,歪头看他:“岳父,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朕是狗鼻子?”
宁辉:……
他特别想说,老子骂了你能怎么着?!
攥紧了拳头,幽幽地叹道:“陛下多心了,多心了,臣怎会如此僭越?”
江璃似笑非笑地看他:“有没有僭越,朕看过你的书房就知道了。”说罢,推开门,阔步走了进去。
这书房甚是宣阔,一道垂拱花门连缀了两个小间,外侧摆着精裱古画和雕花案几,里面似是抵墙的三大排书柜,竹简卷帙摆的满满当当。
再前面是一条长案桌,笔墨纸砚俱全。
江璃将曳地的长袖挽在腕间,上前随意从书柜里抽了几本书出来,草草翻过,赞许道:“《易经》、《九章》,不错啊,集注如此密集,可想不是当摆设的。”
宁辉脸上陪着笑,心中暗骂,你他妈是我女婿,这劲头儿跟视察我学业的老师似的,是不是摆设用你管!
“嗯?”江璃弯了身,见案几下有一个大箱子,箱子上了锁,放的极其隐秘。
江璃朝崔阮浩招了招手。
崔阮浩快步上前,躬身把箱子拖出来。
江璃摸着箱子上浮雕的纹饰,含笑冲宁辉道:“这是个箱子啊!”
宁辉:废话!这不是箱子还是锤子吗?
江璃露出几分天真,容色纯净地道:“箱子上有锁啊,有锁就得有钥匙吧。”
宁辉把视线移到别处,狠吸了口气,又转回来,诚恳地问:“臣要是不给,陛下要怎么着?”
江璃笑容愈深,柔缓道:“你要是不给,朕自然不能怎么着,只有让崔阮浩把这箱子凿开了。”
崔阮浩听了,立刻挽袖子上前,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
宁辉瞪着他们两个,腮前短髭竖起,气鼓鼓的样子。
江璃笑得愈发春风和煦,纯澈无害。
对峙缄默良久,宁辉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钥匙。
江璃笑着接过来,亲自弯腰打开箱子,里面摆了些瓶瓶罐罐,成色勉强,质地平庸,江璃心中狐疑,面上含着笑,眼底精光毕现。
不疾不缓地拨弄了一阵儿,他在箱底发现了一本书。
墨蓝底色,看上去平平无奇,可订书的白线发灰,有些已经脱落,看起来是时常捏在手里翻阅的。
江璃抬眼看了宁辉一眼,见他强装沉定,勾唇,翻开扉页。
以篆书端正写着三个字——家国志。
江璃微忖,浅笑道:“朕记得云梁国主孟浮笙生前便有一惊艳天下的遗作,名曰家国志,却不知彼是否为此?”
宁辉闭了闭眼,叹道:“是,臣仰慕孟浮笙才华,收集了一本他的遗作。”他见江璃缄然不语,只是眸光深邃莫测地看他,便道:“臣身为大魏臣子,却去仰慕云梁国主,着实不忠,望陛下责罚。”
江璃一笑:“岳父这样说倒显得朕小肚鸡肠了。”
他匆匆翻过这本泛旧的诗赋,随意道:“不知岳父能否割爱,将此书赠与朕,朕亦久闻孟浮笙大名,很想瞻仰他的遗作。”
屋中一阵长久的静谧。
江璃久久未得到回应,抬头看去。
宁辉的脸全无表情,只目光清冷地盯着他,肃然问:“陛下今日究竟为何而来?”
江璃见他卸下了伪装,对他横眉冷对,心里反倒轻松了。
这一番迂回曲折的试探,到如今才是走上了正路。
江璃亦敛去表情,目光沉凝于他的脸上,一字一句道:“朕心中有一疑惑,望岳父能为朕解惑。”
……
宁娆看出了她母亲八成是在装病,陪着她演了一会儿戏,见她眷恋不舍地缠着自己,心中委实难过,也不忍去揭穿她,只陪着她待了一会儿,侍女进来禀说是午膳时辰到了,膳食已备妥。
本想让玄珠去请江璃和父亲到正厅用膳,可想起两人临走时那古怪蹊跷的气氛,宁娆不放心,便亲自去。
到书房前,罕见地竟无禁卫防守,不止无禁卫,连仆从都不知去了哪里,她抬手刚想推门,听里面传出了江璃清冷如冰的声音。
“阿娆究竟是谁的女儿?”
推门的手骤然止住,停在了门前一尺处。
书房内再无声响,沉默犹如深夜弥散的浓雾,一点点席卷蔓延,直至将人全部包裹其中……
宁辉愣怔了许久,提起一抹僵硬的笑:“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阿娆是臣的女儿,普天下皆知,皇后是御史台大夫宁辉的女儿。”
江璃将手中的《家国志》扔到案桌上,凝目敛眉,极为认真极为缓慢地摇了摇头:“朕问的不是普天下皆知的事情,而是只有岳父自己知道的事请,”他顿了顿,加重语调又问了一遍:“阿娆是谁的女儿?”
门外的宁娆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凝着门页上镌刻的麒麟浮云纹,迈不动脚步,说不出话了。
“她是我宁辉的女儿!”
声调陡然放大,隐隐颤抖。
宁辉终于忍无可忍,顾不上君臣尊卑了,他抬袖指了指江璃,气道:“阿娆是我从襁褓中的婴孩一点点养大的,她不是我的女儿还能是谁的?我不知道陛下心里整天究竟在想什么,难道阿娆不是我的女儿,是别人的,就能让你高兴了?!”
江璃盯着他,凛寒冷威的眉眼间逐渐升腾出怒气,似一簇冰种中燃起来的火,像是要把眼前一切都烧灼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