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娆心虚地瘪了瘪嘴,唉,敲竹杠到此为止……
她不甘地闭了眼,瓮声瓮气地说:“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江璃默了默,缓缓地将箍住她的手松开,侧着身给她盖了被衾,极仔细地掖了被角,又格外郑重地握住她的手,长吸了口气,闭上了眼。
夜色幽长,安谧沉静,唯有晚虫嘤啾不时传入……
半夜,本就睡得不安稳的宁娆被江璃的梦间呓语所惊醒。
她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睁开眼,却是一片沉酽黑暗,唯有窗前一片晕黄的月光。
江璃握住她的手在发抖。
“太傅……”
宁娆半起了身靠近他,听到了这两个字。
他似乎陷入了不甚美好的梦魇之中,额头拧起,冷汗涔涔,脸上是深重的痛苦。
“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宁娆坐起轻轻摇他的肩膀,却是徒劳。
江璃脸上的痛苦之色骤然扭曲,变成了憎恶,近乎是咬牙切齿。
“我要杀了那群云梁人!他们为什么要阴魂不散?!”
梦寐中倏然散发出来的戾气让宁娆不由得一凛。
江璃向来会隐藏自己的感情,喜怒哀乐鲜少外露,所有人都以为对于南太傅被云梁人所杀,江璃是冷静的、宽容的,所以才没有迁怒于云梁人。
可是现在看来,在他内心深处,在那卸除重重伪装的最底处,他是这般的痛苦,这般的仇恨。
是呀,有谁规定,自己如父一般的师傅被人杀了,就不能有恨?
何况这师傅曾在这世上所有人都抛弃他、背弃他时始终对他不离不弃,为他放弃帝都荣华,陪他流徙千里、陪他历尽苦难生死。
但就在这一切苦难刚刚能看到尽头的时候,就在江璃回了长安逐步要掌握大权监国辅政的时候,就在江璃可以报答他却没来得及报答的时候,他……却死了。
这样的遭遇,即便是无欲无忧的圣人,恐怕也不能做到无动于衷吧。
宁娆难过地叹了口气,想将手从江璃的手里抽出来,下床去给他倒杯水。
却听江璃继续喃喃呓语。
“阿娆,你不会是云梁人的……”
她的动作骤然僵住。
脑子有一瞬的混乱,仿佛无数丝线在不停的回旋翻转,缠腻出数不尽的绳结。可这短暂的混乱之后,却又似陷入了无边的空寂与清明,变得格外清醒……
是啊,从她对江偃莫名其妙的维护,到那个出自云梁王室的手镯,再到后来的种种,都不是无风起浪、无缘无故的……
她的心蓦得疼起来。
慢慢地躺了回去,靠进江璃的怀里。
他胸膛的翻涌渐渐平歇,脸上痛苦纠结的表情也渐渐逝去,人恢复了平静,在梦中格外安谧。
听着那缓慢均匀的心跳声,宁娆闭上了眼,强迫自己心安,入眠。
……
朝光炙热,从半开的轩窗中泼洒进来,落到榻上的睡颜。
江璃翻了个身,手下意识地去揽身侧的人,却……扑了个空。
他怔了怔,猛地坐起来。
榻边冰凉。
初醒时脑子是混乱的,不够清醒的,来不及细想,只觉心里咯噔一下,掀开被衾翻身下榻,拂开幔帐快步奔了出去。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蕴着融融暖意,炊烟袅袅,裹挟着膳食的香气。
崔阮浩端了一个墨漆方盘过来,上面整齐摆着瓷盅、碗碟,打眼一看,粥熬的粘稠,糕点样式别致,虽然器具稍显粗糙,但比昨天吃得那一顿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大黄门笑道:“夫人天不亮就起来做的,公子快尝尝吧。”
江璃一愣,见宁娆推门进来,曳地的长袖被她用一根细缎带缚在了胳膊上,显得干练利落。再走近一点,他发觉宁娆的下巴沾了点面粉,襟前身上也是,忙用手给她把下巴上的面粉抹去。
指腹顺着肌肤的纹理一点点摩挲,目光凝注。
崔阮浩偷偷笑了笑,将早膳端进了屋。
宁娆仰头看他:“景桓,大清早的,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江璃动作一顿,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是汗渍渍的。
刚才他真是睡迷糊了,一觉醒来没见到宁娆就以为她抛下自己走了……
宁娆眉宇一颤,突然反应了过来。
她勾起唇角,噙着一抹了然温恬的笑,也不再问了,只从袖间摸出一块缎帕,给江璃把汗擦干净。
擦完,拽着他的胳膊进了屋。
粥还冒着热气,宁娆将那些杯盘碗碟铺陈开,笑道:“真是奇怪啊,我一到灶台前,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一样,本来以为得让玄珠教着,可没想做什么都是得心应手,好像是从前做惯了一样。”
江璃舀了一口粥,吹了吹,放入嘴中,眼睛亮起来。
“玄珠说粥里不能放盐,可我不知怎么了,脑子里有个声音,让我加小半勺,我就加了……”
宁娆望着江璃的神色,有些了然地问:“从前……我是不是经常给你开小灶啊?”
江璃从热雾朦胧里抬头,眼睛里溢出些罕见的活泼跳脱笑意,点了点头。
“那我就不明白了……”
宁娆困惑道:“你是天子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吃什么吩咐御膳房一声,凭它什么珍馐海味,不都给你呈上来了,干什么要来支使我?我记忆里长到十五岁,可从来没有进过膳房。”
江璃将碗放下,抬起帕子擦了擦嘴角。
他与宁娆成亲的时候,其实朝中局势已经如烹火浇油,一触即发了。
皇帝病重,太子监国,而朝中党争愈发激化,那看似平静的东宫俨然已经成了旋涡中心,无数双眼睛盯着,无数根箭矢指着。
江璃日日陷于繁杂沉重的政务里,还要应付人情往来,能回到东宫安安稳稳吃一顿饭的次数都少得可怜。
有时就算能坐下来吃,手边也总摆着凤阁新呈上来的奏疏。
边看边吃,边吃边蹙眉,猛地一抬头,见宁娆正眸光晶亮地好奇盯着他看。
“真厉害啊……”
宁娆咂舌:“你面前一共五十道菜,酸甜苦辣咸,不管崔内官给你夹什么,你都往嘴里填,填完了还一点表情都没有。你可真是雨露均沾,无偏私偏爱啊。”
江璃放下了筷子,想了想,温和道:“这些口味对我来说都一样。”
宁娆不能理解,拧眉看他。
“身为太子,要内敛持重,不能让旁人轻易地猜出我的喜好所想,当然……也包括口味。”
宁娆有些生气了:“可这里除了崔内官,只有我们两个人!”
江璃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弯腰在她耳边道:“可这些膳食一旦撤下,旁人就会根据每盘菜所剩的多寡来猜度我的口味……”他握住宁娆放在桌上的手,柔声说:“膳食的查验虽然严密,但有些慢性的毒有时用银针是验不出来的,试吃的内官吃下去当场也不会有什么反应,若有人猜出了我的喜好,往我爱吃的菜里下毒,那么是防不胜防的。”
宁娆的手一颤,仰头看他。
江璃温柔笑了,挑起她的下颌往她唇上印下一吻,道:“所以你别多心,不是在防你。”
宁娆的脸倏得红了。
轻薄完了的江璃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掠了一眼在一旁偷笑的崔阮浩,直起了身回到自己的坐席。
褪去霞晕的宁娆趴在桌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眸光中划过一道狡黠:“你若是想防我也是防不住的,我都猜到了。”
江璃和缓笑问:“哦?你猜到什么了?”
“卤珍烩你放到嘴里的时候眉头微蹙了蹙,几乎是没怎么嚼就咽下去了,可见不合口味。那红豆沙你放进嘴里时神情透出愉悦,咀嚼的速度也放缓了,说明你想延长品味的时间。还有那汤羹,你抬起汤勺抿了一口,还低头看了一眼,想要送回去,可是一犹豫还是全喝了。我刚刚尝了一下,这汤羹味道寡淡,油位重咸味少。看来这也不合你的口味……”
江璃震惊地看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一旁的崔阮浩也惊道:“殿下刚才有这么多表情吗?奴才怎么觉得是一颗心都扑在奏疏上,一套模子印到底呢。”
宁娆得意地抬起下颌,冲他们主仆二人微微一笑。
自那日起,江璃在夜半处理政务时,桌边总会有一盅精心准备的汤羹,咸淡适宜,过分的契合他的口味。
想起这一段往事,江璃像是偷吃了糖果的孩子,对着宁娆露出些幽秘的笑。
宁娆还想再追问,门边探出一个脑袋,南莹婉怯怯地凝着江璃:“表哥,你今日心情怎么样?”
宁娆才想起,昨天晚上闹腾出那么大动静,南莹婉愣是躲着没露面,今天一大早还跑来问江璃的心情,可见昨天是见形势不妙躲起来了。
她还真是机灵。
江璃看了一眼宁娆,问:“有事就说。”
“那个……景怡那屋没动静啊,崔管家说要启程了,咱们是不是得叫叫他啊?”
江璃放下碗筷,一下子沉默了。
宁娆低头想了想,站起身来,叫南莹婉跟着自己,去敲江偃的门。
边敲边道:“昨天那事过去了,你快起来,别矫情啊,我们要启程了,再磨蹭把你扔了……”
敲了半天都没反应。
宁娆一下子来了气,一脚踢开挡在屋前的矮墩石兽,继续敲。
江璃正觉得不妥,跟在她们身后赶了出来,正见到宁娆像踢小石头似得轻巧地把一颗百来斤重的石兽踢出去……
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这石兽雕得好,跟御苑里芙蕖前的压路兽颇有几分相似。
当初他择选太子妃时有一日从芙蕖前经过,远远看见宁娆领着自己的丫鬟在那里一筹莫展,娇颜满是无助,只是一双眼睛格外灵动,有意无意地看向他来的方向,捏着嗓子道:“这可怎么办?这是我娘亲自给我绣的锦帕,被石头压住了……”
江璃站在回廊前,扫了一眼离她不远的禁卫,各个快将头低到草地里。
还真是厉害,连禁卫都能吓唬住。
江璃朝自己身后的随从招了招手,吩咐道:“你去给她拿出来。”
随从立即应是,一路小跑过去,轻而易举地把石兽搬起来,将宁娆的锦帕救了出来。
以为这就完了?
宁娆非要跟着随从过来向江璃道谢。
“今日多亏了殿下,若非殿下,如臣女这般手无缚鸡之力,那可真是要生生愁死了。”
江璃望着她娇俏的容颜,突然生出些疑惑,那锦帕是怎么到了百斤沉的石兽底下的……
但也只是疑惑,如烟缕清邈,没细想,便飘走了。
若是能给江璃一次机会,让他可以回到五年前,宁娆再捏着嗓子给他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他一定要把话甩她脸上。
“我可去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