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寒食...

宁娆平生就是个心软的性子,经不起人哀求,特别是这样一个小不点的哀求。

她换了一袭红绫锦交领衫裙,冗长的衫袖曳地,以银线绣出繁复的图饰,看上去隆重且明艳。

这也是英儒替她选的,因为他打听到南莹婉今天穿了一件玉色素净的襦裙,宁娆这样的打扮刚好能让她黯然失色。

宁娆几乎是被英儒拖着到了宣室殿,眼见那巍峨的飞茕碧瓦近在咫尺,她心里又有些打怵,在回廊后定住脚步,犹疑不决地低头看英儒。

“要不……我们回去吧。”

英儒跺脚,气道:“母后,你从前时常教我做人要勇敢,怎么到了你自己的身上就这般怯懦?你这个样子,让英儒将来如何尊你敬你?”

这小兔崽子,难不成她不够勇敢,有点怂,就不值得他尊他敬了吗?

他好歹也是她怀胎十月差点把命搭进去才生出来的,倒反过来要被他制住了么?

她正要生气,墨珠凑上前来,将一碟冒着热气的桂花糕塞给宁娆,眨巴着一双乌灵灵的大眼睛道:“娘娘,您就是去给陛下送点心,不必想太多,等进去了再随机应变就是。”

她摩挲着描金的瓷边,又看向玄珠,玄珠一惯的温默沉稳,此时却也热切地看着她,冲着她狠点了几下头。

这两个大人外加一个小孩都目光莹莹地看着她。

在这件事上,他们倒是难得的意见统一。

宁娆叹了口气,端着桂花糕丧气颓颓地往宣室殿走。

殿前小黄门隔着几丈远就迎了上来,深揖迎拜:“娘娘万安,端睦公主和南贵女在里边,可要奴通报?”

宁娆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小黄门伶俐地快步进了殿。

没多时,他出来,笑道:“娘娘快进去吧,陛下等着您呢。”

她领着英儒进去,见宣室殿里果然站了一老一少两个女子,中规中矩地向着她行礼。

英儒‘哒哒’地越过她跑上前冲进江璃的怀里,奶声奶气地说:“父皇,父皇,英儒好几日没见你了,甚是想念你。”

江璃含笑慈爱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声道:“父皇也想你,只是国事缠身没能抽空去看你。”

英儒道:“无妨,无妨,只是英儒今日去向母后请安,见她亲手做了桂花糕,想着给父皇送过来尝尝,英儒便一同跟来了。”

说完,目光炯炯地看向宁娆。

崔阮浩十分长眼色,忙从宁娆手里将桂花糕接过,呈了上去。

江璃淡淡地看了宁娆一眼,低下头,一手搂着英儒,一手捏起一块乳黄的方糕,搁进嘴里。

殿中一时静谧,只能听见更漏里流沙陷落的声音。

宁娆僵站在原地,有些局促,偏斜了视线望向自己的身侧,见年长一些的应该就是英儒口中的端睦公主,她神态安素,很是得体,从妆容到锦帕都是精细的,让人挑不出一丝不妥。她身边的就是南莹婉了罢……柳叶弯眉,秋水明眸,杏腮琼鼻,倒是个气质出众、明雅秀丽的美人,只是她看向宁娆的目光太过刺目,明晃晃的没一点遮拦,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来打量去。

她觉得有些不快,将视线收了回来。

倒是端睦公主西先开口,含了几分笑意:“方才还提起娘娘,太后在祈康殿设宴,想要给莹婉接风,一家人吃顿便饭,陛下说娘娘凤体有恙,就不让您去了。可臣妇瞧着娘娘面色还好,不知您能否赏光?”

宁娆有些为难,按理说她的身体确实没什么大碍,可江璃既然先替她推了,她又怎好再接过来?

便默不作声地看向江璃。

江璃正一口一口极仔细地嚼着桂花糕,闻言,将手里的放下,道:“好,既然皇后来了,那过会儿就和朕一起去祈康殿。”

端睦公主道:“那臣妇和莹婉就先行告退了,家宴之前总要先向太后请安。”

说完,箍住南莹婉的手腕,往外走。

可宁娆偏偏看到,那南莹婉秀致的眉宇微蹙,极不满地瞪她的母亲,被箍住掩在袖里的手也不安分地想要挣脱。

就这样别扭着,被拖走了。

殿中又安静了下来。

英儒顺着江璃的腿往上爬,爬到他的膝上坐着,从他的怀中探出头来,朝宁娆招了招手:“母后,你过来,我们一家人为何要离得这样远?”

宁娆朝他僵硬地挑了一下唇。

她慢吞吞地上前,歪头挠了挠脖子。

江璃突然抬头问:“今天的药喝了吗?”

“喝了!”宁娆绷直了身体,颇为郑重地点头。

江璃点了点头,又伸手去捏桂花糕,一时没了言语。

英儒在他的怀里眨了眨眼,从他的膝上跳下来,端袖揖礼道:“父皇,英儒还有功课没做完,太傅总是说今日事今日毕,英儒不敢耽搁,现下就要回去做了。”

江璃冲他温然一笑:“好。”

崔阮浩上前护着英儒往外走,走到一半,江璃突然叫住他。

江璃温秀青濯的面上漾起一抹和暖的笑,目光中若有融融春水,缓缓淌着,他看着英儒,柔声道:“你安心做功课,不要胡思乱想,父皇与你母后好着呢。”

英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甜甜一笑,欢畅地走了。

宁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想原来江璃早就看穿了他们的把戏。一时有些局促,挪了挪步子,轻咳一声:“那……我也走了。”

“不行。”江璃叫住她,视线掠过殿外的琼枝疏荫,摇头:“你现在不能出去,英儒一定躲在殿外的哪根柱子后朝这儿看,你若是现在出去了,他会不安的。”

宁娆一愕:“那怎么办?”

江璃指了指崔阮浩,道:“你出去,关殿门。”

崔阮浩鞠礼,朝宁娆眼梢飞笑,后退几步出去了。

厚重的殿门被推上,隔绝了迟暮的天光。

江璃将桂花糕推开,兀自低头开始继续看奏折。

宁娆朝他探了探头,默默上前,从壁柜里摸出打火石多点了几根蜡烛,摆在龙案上。摆完了,发觉江璃拿着毫笔,定定地仰头看她。

烛光摇曳,打在壁上两许疏影,暗昧交缠。

她也愣了,看看自己手里的打火石,又看看壁柜,摸了摸头,刚才好像被什么附了身一样,鬼使神差地就去柜里拿打火石,明明她不该知道那里有啊。

江璃却弯唇笑了,不是那种满含心事、极虚浮的笑,而是真正抵达眼底,温暖畅然的笑。

仿佛是受了感染,宁娆也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以前是不是经常这样拿打火石、点蜡烛啊?”

江璃轻快地点头。

宁娆思索道:“那这么说来,我们两之前应该挺好的吧,英儒那个小鬼头,瞎担心什么呀……”

江璃敛了笑,道:“英儒从小就是个敏感的孩子,你在他面前说话要注意些,他虽然年纪小,可懂的事情很多,心事也很重。”

宁娆抻头问:“为什么啊?他为什么心事这么重?”

江璃放下笔,极有耐心道:“这深宫里人多嘴杂,有些事就算我不想让他知道,也总有别人会说给他听,本就在旋涡里,他又早慧,焉能活得轻松?”

宁娆似懂非懂地点头,突然想起英儒对她说:他害怕会像江璃一样被自己的父皇赶出宫……默默地看了看江璃,他在年幼时被自己的父皇赶出了宫,流离了十年才回来。他的儿子又害怕会被他赶出宫,纵然他对英儒百般呵护,万般细心,可好像根本抵消不了英儒内心的惧怕。

宁娆想起英儒那张稚嫩秀致的小脸上满是泪痕的样子,突然有种无力感,若是过去,记忆齐全的她,面对这样的情景该如何去化解呢……

她正垂眸思索,隔着一道殿门,听崔阮浩在外面道:“陛下,陈相求见。”

江璃看向不知所措的宁娆,道:“你先去侧殿等我。”

宣室殿侧有一道暗徊的窄廊,顺着走出去,便是安置了床榻可供休憩的侧殿。宁娆刚入了窄廊,就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和陈宣若那清朗的嗓音:“陛下,钟槐的案子臣查清楚了,特意请了楚王一同过来……”

她不关心什么案子不案子,可是听到‘楚王’二字,不免一怔。

那些关于‘夜闯端华门’的回忆里,江偃是为了救她才背负了不敬先祖的罪名而被驱逐出长安,甚至更早,她曾为了江偃得罪了整个‘南派’而被他们暗害,可是在她目前的记忆里,实在没有任何关于她和江偃的关联……

她有些烦闷,目光掠过关着的茜纱窗,见窗外立着一个英挺的身影。

江偃正在宣室殿外的回廊上站着等着召见,关于钟槐一案中,依他在安北王府的所见,细细想来确实有一些蹊跷之处。他捉摸了一二,从袖间摸出一个油纸包,拆开,里面是白色的粉末,他将要凑到鼻前嗅一嗅,忽听脚步声由远及近。

忙收起来抬头,一愣,转而涟起如桃花般灿然艳冶的笑,道:“皇嫂,您怎么来了?”

宁娆狐疑地掠了一眼江偃的袖子,里面露出一角黄油纸,迎着风细微颤着。

她笑了笑:“母后今夜在祈康殿设家宴,我在这儿等陛下一同前去。”

江偃闻言神色一黯,勉强含笑点了点头。

“那个……”宁娆犹豫了犹豫,道:“我想起来了,原来你当年夜闯端华门是为了我啊……你是不是故意提醒我小静的事,好让我找她问清楚的,既然这样,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我啊?”

江偃一愣,哈哈大笑:“哪有这么复杂,小静的事我不过随口一提。再说了,当年也不全是为了救你,我是在长安呆腻了,又寻不着由头走。想着闯一个差不多的祸,正好能被顺理成章地赶出去。”

说完,还极为风骚地捋了捋垂下的发丝,朝宁娆飞了个眼风。

可不知为何,宁娆望住他的眼,好似能透过那浮艳秀夭的表面一下看到底。

她应和着勾了勾唇,往前走了几步,脚下被石头绊了个趔趄,往前倒去,江偃忙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皇嫂,小心。”

江偃轻声说,两人离得近了,他反倒不敢看宁娆的眼了。

宁娆抓住他的臂袖平衡好了倾倾欲倒的身体,站稳了,崔阮浩这时从宣室殿里出来,轻咳一声:“楚王殿下,陛下召您进去。”

江偃朝宁娆一鞠,跟着崔阮浩进去。

宁娆忙跑回偏殿,从袖里拿出那方油纸包,拆开,低头嗅了嗅。

她拧着眉思索,倏然,霍的站起来,将那封油纸包狠狠地拍在了桌上。

——

陈宣若和江偃禀完了案情,江璃沉默了片刻,冲陈宣若道:“母后今日在祈康殿设宴,你先去吧,案子的事先不要提,等家宴过后再说。”

陈宣若点头,慢慢退了出去。

殿中只剩江璃和江偃。

江璃刚说了句:“景怡……”见宁娆从侧廊里出来,环顾四周无外人,将一封油纸包放到龙案上,指着江偃,冲江璃道:“你……你是皇帝又是大哥,你得管他,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寒食散!他在偷偷地吃寒食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