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她啊?为了救个小鬼连命都不要了的。”少年的声音很是嘲讽,像是对她这等舍己救人的行为很不齿, 即便他长得和云靖恭一样, 公语蕊还是很不爽,在虚空中狠狠瞪了他一眼。
少年当然完全没感觉到, 径直走到她的身体跟前站定, 拿出一样东西摆在她的枕边,公语蕊下意识地看过去,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东西——她的录取通知书。
她愣住, 这才想起她当初在医院醒来就看到录取通知书在旁边,还以为是当时路边有哪个好心人帮忙捡的,原来是他……
公语蕊忍不住盯着少年冷漠的侧脸陷入沉思, 却忽然听到医生的笑声。
“阿靖你费这么大功夫,又是求我主刀又是要来看人, 原来就是为了送这个?”
名唤阿靖的少年冷冷地挑了挑眉:“她冲出去的时候把这玩意儿扔到我的脸上了, 我本来打算去找她算账的,结果就看到她被车撞了……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活雷锋,新鲜。”
医生挑眉:“既然她惹你不高兴, 你何必还让我来救她?”
“我记仇, ”少年老大不爽地开口,“等她醒了我要把这玩意儿再扔回她脸上,所以她得活下来。”
神……神经病啊!
公语蕊瞪了瞪眼,刚才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一点感动一下消失殆尽,她看着这张和云靖恭如此相似的脸,十分有种冲动上去咬他一口……
“阿靖还是这么喜欢口是心非。”那医生倒是对少年的劣根性很了解, 叹了口气,“不过她活下来又怎么样呢,现在这样子基本是被公家放弃了。”
“我倒觉得,公家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里难得出了个瞧着有意思的。”阿靖的声音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但话语里却有带着游戏人生的味道,他瞥了一眼那个录取通知书,忽然扬起唇角。
“她好像和我一个学校。”
“那又怎样?”医生好奇道,“你都要出国了,也遇不到。”
“我又不是不回来。”少年忽然弯下腰,伸手戳了戳女孩的脸,嗤笑道,“受了这么重的伤,这张漂亮的脸却一点事儿也没有,你说她的命是好还是不好?”
“她这个样子算命好吗?”医生摇摇头。
阿靖却是笑了,宛如孩子一般得意又张扬,却透着刻在灵魂里的纯粹。
“那从现在开始变得更不好了——因为,她得罪了我。”
——纯粹的欠扁!
“你要做什么?”医生忍不住问。
那少年又说了什么,公语蕊却听不见了,她的意识渐渐恍惚,不得不闭上眼,再次睁开的时候,眼前就是云靖恭和云熠凑在一起同样紧张的两张脸。
“夫人你醒了!”
“娘你醒了!”
父子俩同时出声。
“嗯,我没事。”公语蕊下意识地应了声,待仔细看清眼前父子的模样,她忍不住又想起梦中的场景,不由有些失神。
那到底是梦呢,还是因为什么奇特的因缘让她回到当时看到自己错过的那些……
“夫人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看她似乎还很虚弱,云靖恭紧张地坐在床边抱起她,公语蕊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伸手抚向他脸颊,想起“梦”中那少年戳了自己的脸,她一时报复心起,用手指戳了戳云靖恭的脸颊。
“夫君,你以前就长这么好看的吗?”
云靖恭不明所以,但听到自家夫人称赞自己好看,他心中还是有几分满意的,也自然没计较她戳自己脸的事。
“应该吧?”宰辅大人心里美滋滋,面上却装出一副很不自知的模样,惹得公语蕊忍不住轻笑出声。
“我刚才其实,梦到了你少年时的样子……你说话可真不讨人喜欢,每次开口我都想打你一顿。”
“行,让你打,来……”云靖恭从善如流地把脸凑过去让她打,公语蕊愣了下便开始左闪右躲,最后被闹得又是一阵笑。
一旁的云熠看到娘亲一醒来就和爹这么腻歪,小嘴撇了撇,不过也很识趣,转身看妹妹去了。
公语蕊看了一眼小家伙离开的背影,想起梦中看到的那孩子的脸,不自觉又发起了呆,直到云靖恭的脸忽然凑近。
“夫人,你真的没事吗?”他屈膝蹲在床边担心地看着她,眼底隐约闪过的不安让公语蕊忍不住有些心疼,她摇摇头将梦中那冷漠毒舌的少年甩出脑海,伸手拥抱住眼前的男人。
“我没事,夫君。”见他面上依然不信任,她偏头想了想,最终还是开口道,“我梦到了你……应该是十**岁时的样子,那个你很冷漠,说话不好听,而且很小心眼,但是,生得太好看了,连小心眼的模样也让人觉得很心动……”
宰辅夫人这连番彩虹屁总算把宰辅大人逗开心了,尽管他面上还一本正经的。
其实他也不太记得自己十几岁时的样子了,自那次大梦一场后,他便觉得自己比实际的二十五岁多活了几年,算起来已经差不多步入中年了,少年时代的记忆就越发遥远了,但公语蕊口中的冷漠小心眼说话不好听……倒好像真的是他当年的模样。
嗯……看了一眼似乎终于走出梦境回到现实的妻子,宰辅大人决定安静地闭上嘴,绝口不提自己少年时做的事。
“说起来,你给女儿起名字了吗?”公语蕊忽然想起来这事。
其实关于女儿的名字,他们一家三口已经展开好几次激烈的讨论了,公语蕊觉得云靖恭好歹状元出身,给女儿起个文艺好听的名字应该不难,但云熠表示自己也是将来的状元郎,起名这事他也有竞争力,于是最终公语蕊让他们父子各自把自己想起的名字拿出来,她来拍板决定。
然后,这对父子每个人都列了一大页。
就算公语蕊没有选择障碍,也要被那些名字看花眼了,这两人还都一脸自信地觉得自己起的名字会被选中,公语蕊头都大了,最终只能暂时放弃了。
“还没起呢,夫人选好了吗?”云靖恭也想起这茬,赶紧追问。
公语蕊愣了下,想起梦中的自己灵魂飘离身体之前,最后一眼看到的天空,下意识地开口:“乳名就叫云朵吧,至于名字……云梦初怎么样?”
“夫人起的,当然是最好的。”云靖恭一下就忘记自己挑灯夜读各种典籍给女儿起名字的努力,一边盛赞妻子起的名字一边好奇地问道,“梦初何意?”
“突然想到的……我总觉得我刚才做的那个梦,才是我们缘分初始的地方。”
是了,既然于蕊这个角色的原型是为她量身打造的,那么堂妹应该也在这本书里映射过别的人物,而那个长得和云靖恭一模一样,名字又叫“阿靖”的少年,约莫就是眼前这个人的原型了。
云靖恭兴味地扬起眉:“夫人是说梦中遇到十几岁的我那件事?”
“嗯。”公语蕊微笑着伸手又戳了戳他的脸,“你去把朵朵抱进来,我还没好好看看她呢!”
“在那之前……夫人,为夫的脸今天有什么不对劲吗?”被第二次戳脸的云靖恭眯起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公语蕊,后者调皮地吐了吐舌。
“梦里的你戳我了,我很记仇的,当然要戳回来!”
云靖恭面上忽然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来,公语蕊正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暗自得意着,宰辅大人就蓦地凑过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还趁机啃了下她的唇。
“梦里的我也太笨了,应该这样才对。”
公语蕊恼羞地伸手捶了捶他的肩膀。
“不要脸!”
“哈哈哈!”
云靖恭抑制不住的笑声震惊了门外的丫鬟们,连云熠都愣住了。
原来爹也可以笑得这么爽朗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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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辅大人喜得千金,原本京城众人都猜测云靖恭定会不高兴,但宰辅府的洗三宴却办得很是盛大。众人时隔半年多才终于又能见识一下宰辅府上不输给皇宫的锦鲤池,如今里面的锦鲤又多了几个品种,荷叶上也逐渐开出了花苞,比去年瞧着景色更好,也让整个宰辅府都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生机来。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云宰辅是真的脱离了天煞孤星的诅咒,如今也是有家的人了。
云朵精力充沛,一旦受了委屈或者不舒服了就会立刻哭出来,而且哭声还不小,更可怕的是,她经常夜半闹哭,然后白天呼呼大睡。自她出生以后,宰辅大人经常被夜半突然传来的婴儿啼哭声吵醒,他好不容易哄睡的妻子也一定会跟着惊醒,然后就要去哄女儿,这一哄,又是折腾许久。
如此这般,虽然小姑娘并不是每天都来这么一出,但时不时闹一场已经很让宰辅大人头疼了。
“养孩子本来就很麻烦啊,不然你真以为给口饭就能养活了?”公语蕊娴熟地哄着孩子,好笑地看着云靖恭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云靖恭本想说自己就是那样长大的,但他想了想自己的童年,对比了一下云熠的童年……他朝她伸出手。
“把孩子给我,夫人你早些休息吧。”他现在才真正能体会她当初独自养着云熠的不易了。
“不用,我白天睡过了,倒是你,黑眼圈都出来,我抱着朵朵去隔间,你好好休息。”她抬起头,语气轻快却也透出显而易见的担心,云靖恭顿时觉得心情很好,不过让他离开妻子和女儿,他也不乐意。
“无妨,我明日休沐。”他干脆坐起身凑到公语蕊身边,挤在一起看着她怀里逐渐熟睡的小姑娘,满心怜爱道,“夫人说,她将来长大了会像谁?”
“我觉得她像你。”公语蕊笑看着他的脸道,“像你比较好看。”
云靖恭自少年时代就听多了说他生得像女人的话,只是那些人要么死了要么也被他弄得生不如死,再后来他的恶名远扬,更没人敢拿他的脸说事儿,时间太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记了……
见他脸色忽然有些不对劲,公语蕊顿时有些后悔。
“我不是说你像女人,只是朵朵的五官确实更像你一些……”
云靖恭伸手从背后拥住她,习惯性地把脸埋在她的脖颈间深吸了一口气。
“我十六岁走出潜龙寺,科举会试得了第一名,当时云家的人本来打算接纳我的。”他忽然说起一件久远以前的事,公语蕊愣了下,隐约察觉到接下来发生的并不是什么好事,她双手抱着孩子腾不出空来,便偏过头用脸蹭了蹭他的脸以示安慰,云靖恭忽然低沉地笑了起来。
“那时云大老爷,也就是我的父亲到皇榜下找我,但是他一见到我就吓得转身跑了,当时在场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却很清楚……是因为我和云嫣然生得很像。”
云嫣然,这个虽然早就死亡,却和云靖恭幼年的惨剧关系甚大的女人,尽管公语蕊早在原着中知道这个人,但认识这么久,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云靖恭提到这个名字。
他连潜龙寺那么大的秘密都说了,却闭口不提自己童年的那段记忆,公语蕊并不怪他,她隐约察觉到云靖恭并非刻意隐瞒,只是他自己都不想回忆那些事罢了。
“都过去了。”她转过头吻在他的眼上,眼神温和且包容,一如最开始他见到的那样,他怔了怔,听到妻子柔声细语的声音,“不好的事情都过去了,不想提就不要提了。”
云靖恭心头一暖,忍不住学着她吻了吻她的眼。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云嫣然,应该算是我的姑姑……”
他将自己与云嫣然,与行止,或者说戒痴的复杂关系娓娓道来,包括自己幼年时的经历,包括那寺庙里的人唯有他自己生还的真相,也包括……一个他藏在心里两辈子的秘密。
“寺庙着火的那天白天,行云来找戒痴,他那时便打算带我走,但戒痴不同意,他们在云嫣然的坟前争执了起来。我那时候,隐约察觉到了戒痴的异常和那个坟里的女人有关,正好也去了那里。然后我听到了,关于我的人生,最大也最恶劣的谎言……”
戒痴说:“师兄,我回不了头了……我死后定是成不了佛了,你以后见了师傅,代我跟师父多磕几个头吧。”
行云道:“你对不起的只有师父吗?”
戒痴拿起一坛酒一饮而尽,顺手把那酒坛打碎在墓前,然后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师兄,你早就知道了吧?我改了那孩子的命格!可你却没来阻拦我,为什么?”他听起来像在笑,但声音却似乎已经开始哽咽。
“因为这也是你的劫难之一。”行云仰天叹了口气
“什么劫难?背叛佛祖的劫难吗?”戒痴忽然疯了一样冲上前抓住了行云的衣领,双眼泛红,面目狰狞地瞪着他,“那孩子越长越像嫣然了,师兄,这是为什么?你告诉我啊!你一定知道的吧!所以一直劝我对那孩子好一些,可是师兄,我心里疼啊,我的嫣然死的时候该是多难受……我只是想为她做点什么,可是为什么……”
行止说到最后,声音哽咽了起来,行云被按在地上,浑身狼狈,但他脸上不为所动,只是看着行止的眼神隐隐透出哀戚神色。
云嫣然当初明知道去云家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却还是毅然选择死亡。她想用自己的死给腹中将一世都见不得光的孩子求得一个前程似锦的来生,偏偏命运的捉弄让那孩子再一次投生在了云家,又成了行止利用来报复云家的工具,被强行改变了命格。
“行止,若你当初放弃仇恨放过自己,那孩子本来是可以有一个很好的人生的,而云嫣然,她所爱的也绝对不是这样的你。”
行云的这句话似乎抽空了戒痴所有的力气,他颓然地放下手。行云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又提出要带云靖恭走,这一次,戒痴沉默了许久才给了回应。
“你明日这个时候再来。”
——“那天晚上,他叫我去云嫣然的坟前守着。”
回忆到这里,云靖恭的声音依旧平静且淡漠,但怀里的妻子已经哭成了一团,他低下头细心地吻去她的眼泪。
“夜里起大火的时候,我本来……是想去扑火的,我那时虽然杀人如麻,却也并不喜欢杀自己熟悉的人,以前给我送饭的师兄被我杀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吃早饭的时候都会想起他死的模样,那种感觉并不好。”他说到这里,声音又压低了些,“可是戒痴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他说他会修正我被他改变的命格,只要我答应他,每年云嫣然忌日的时候都去祭拜她。”
“我没理他,但戒痴似乎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他打晕了我,等我再醒来的时候,火已经烧完了,一夜之间,包括行止在内,寺里所有人都死了……除了我。”
所有人都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这十年云靖恭经历了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杀了多少人,又曾经是怎样的人。
如行止所说的那样,当年被行止强行改变的云靖恭的命格修正了,只是,失去的东西,终究已经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