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 随着公语蕊的肚子越来越大,她也不太出门了, 每天也就在院子里散散步,其余时间都窝在屋里一心搞女红——没错,她又想起了她的虎头鞋之梦。
天气逐渐转冷, 这个时代的取暖都是靠炭盆, 公语蕊起先也是在炭盆旁边绣虎头鞋的,直到后来冷到坐在炭盆旁边也不行了, 才总算遗憾地把绣筐都收了起来,想着来年开春后再继续。
青城书院自从云熠惹出来那事之后格外加快了纪律军队的组建, 如今也已经成型了,书院重新进行了考试,不再有寒门官宦和贵族的区别,只按照考绩分班。云熠第一, 安仲言也在前十名,他俩便进了天班。
重新划分的甲班只有二十人, 这二十人中十六个男孩,其余四个是女孩。
大庆女子虽不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多数家族依然不会轻易送女孩来书院,一是不愿在女孩身上花费这些束修, 二是觉得男女混校对女孩名声不好,因此只有家世显赫或者家中开明的人才会送女孩来书院,女生就格外稀有。
这四个女孩是初等部仅有的四个女孩,如今都在天班, 可以说是狠狠给女生们争一口气了。
此时云熠虽说还没称霸书院,但经过“舌战群儒”的事之后,他的“威名”早已传开,如今已经可以轻松称霸初等部了。
云熠很有自知之明,他现在自己在初等部,称霸中等部和高等部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先在初等部打响名声,等将来妹妹来这里读书,那些人顾虑他的威名也不敢欺负妹妹。然后他去了中等部再这样称霸中等部,以此类推……他可以罩着妹妹一辈子!
或许,书院对云熠来说当真太无聊了,他才有功夫琢磨这么遥远的事情。
年末悄然而至,年三十晚上,宰辅府一家子从宫宴回来后便窝在房里,说是要守夜,其实也就是闲聊天。
云熠再怎么聪慧绝顶,到底还是个孩子,在书院认识了许多同龄的孩子,与他为友的也好,与他为敌的也罢,总归书院对他来说总算有了那么点意思,小家伙趴在母亲身边,叽叽喳喳地对着母亲腹中的“妹妹”说起了自己在书院的趣事。
公语蕊一脸慈爱地听着,但听久了忽然就觉得不太对劲。
“熠儿,你们班不是有四个姑娘吗?怎么你一个也不提?”
孕妇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难道熠儿小小年纪就和他爹一样不近女色了?
这样想着,她下意识地朝云靖恭投去哀怨的一瞥,宰辅大人已然在自家夫人怀孕这几个月锻炼出了极强的求生欲,立刻看向云熠。
“熠儿,你也知道你娘很喜欢女孩,你说说你班里的几个小姑娘吧。”
小家伙撇了撇嘴,就是知道这样他才不愿说啊……算了,就当说给妹妹听吧。
云熠的四个女同学各有来头。
考绩排名仅次于云熠的女孩名叫谢筠,是镇国公府的孙小姐。她祖父就是当初被前任宰辅陷害通敌叛国的镇国大将军,后来云靖恭替镇国大将军洗刷了冤屈,皇上为表对镇国大将军的安抚,封了镇国公,但也回收了他手上的兵权。
如今镇国公虽算是公爵之家,但手中没有了权势,谢筠以前一直在贵族子弟班,地位很尴尬,但她聪敏好学,每次都能得第一,凭借这个得师长们另眼相待,只是如今重新分班后就落在了云熠后头。
和谢筠坐在一起的是萧清婉,她是勤正帝的幼女,比云熠稍大一岁,生母早逝的她被寄养在其他妃嫔名下,从小就很懂看人脸色,看似低调乖巧,却也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另外还有内阁大学士的孙女薛珍和荥阳侯的侄女凌黛玉。
“噗……”听到这个名字,公语蕊刚吃到嘴里的一口粥险些喷了出来,她急忙拍了拍胸口把粥咽回去,满眼好奇地看着云熠,“那林黛……凌黛玉身体好吗?是不是经常生病?”
云熠纳闷地看着自家娘亲。
“怎么可能?她身体可好了,还很凶,是那几个女孩的老大,不管谁被欺负了都是她出头。”
叫“黛玉”却很凶悍的姑娘,这反差又把公语蕊逗乐了。
“荥阳侯是武将出身,他三个儿子没有女儿,这个侄女是他弟弟的女儿,他们兄弟感情很好,荥阳侯夫妻对这侄女倒像亲女儿一样。”云靖恭在一旁很自觉地补充道。
荥阳侯的母亲是当今圣上的姑姑,荥阳侯作为皇帝表弟,自小和皇帝关系就不错,如今手握兵权在朝中也很有地位。
“难怪了,我看她打人的架势倒是摆的有模有样的。”云熠晃了晃小脑袋,公语蕊眼看儿子身条似乎又抽长了,眯起眼伸手揉了揉他的发。
“你不是说书院现在没人敢打架了吗?怎么她还可以?”
“那些男生虽然没动手,但说话难听。娘亲不是说过在书院不许欺负女孩子吗?我就假装没看到凌黛玉打人了。”说到这里,男孩面上忽然露出些许不悦来,“但她还是被老师警告了,她好像以为我告的密,整天见了我就龇牙咧嘴的。”
公语蕊仿佛看到了一出欢喜冤家的话本,两眼顿时就亮了起来,正要拉着儿子再详细问下去,云熠却已经困倦地开始打呵欠了,她心头一软,赶紧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
“乖,熠儿早点睡吧。”
“不……熠儿还不困……呼……”说着不困的男孩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听他可爱的呼噜声,公语蕊扯过被子把小家伙盖好,这才转身看向云靖恭,明亮的大眼写满了兴奋。
跟着又忽然想起什么,叹了口气:“哎,四个女孩好像都很好,很难选择哦……”
“什么选择?”宰辅大人尚没读懂夫人的心思,下意识地问了句。
公语蕊嘿嘿一笑:“儿媳妇啊!不知道选谁好了!”
云靖恭:“……”
感情他家夫人以为书院的女学子是地里的大白菜,她选中哪个就能领回家?
云靖恭眯起眼,本想叫醒做梦的女人,但忽然又觉得,好像没什么问题,他儿子想娶谁,难道还有娶不到的?不过,萧清婉……
“啊对,多算了一个。”还好未来做婆婆的女人还没被冲昏头脑,想起萧清婉是云熠同父异母的姐姐,她的心情总算冷静了下来,然后忽然又自嘲起来,“我在这里瞎操什么心,这小子将来娶谁还不是他自己说了算。”
宰辅大人眯起眼:“他敢不听你的?”
“包办婚姻要不得。”公语蕊煞有介事地摇摇头,一边还郑重警告云某人,“以后你也不许对他的婚事指手画脚的,让他自己决定。”
“夫人……”听着窗外准时响起的子时鞭炮声,云靖恭凑到公语蕊耳边,无奈地开口道,“熠儿才七岁,你与其操心这么远的事,不如先把肚子里这个生出来再说,你夫君很辛苦的。”
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突然沙哑了几分,公语蕊顿时恼羞地朝他翻了个白眼,然后拉起被子蒙头就睡。
云靖恭见她终于肯睡觉了,松了口气躺回床上,结果旁边的女人又掀开被子朝他凑过来亲了亲他的唇。
“新年快乐!”她说完,又迅速回去埋头睡了。
“新年快乐。”他低下头隔着被子亲了亲她的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个红包分别塞在母子俩的枕头下,然后才带着笑意,在鞭炮轰鸣的子时缓缓陷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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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的时候,公语蕊接到了仁王成亲的喜帖,但她肚子很大了,没法出门,云靖恭向来对这种宴会没兴趣,因此公语蕊只好让孟清代替云靖恭送了礼,至于宫羽凝那边,她也让朝秦去送了一些首饰之类的。
看起来好似两方人马和好了似的,但这种不痛不痒的示好行为其实也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原书中没有云靖恭的阻挡,萧禛暗地里发展的势力很顺利,那个时候他已经从三足鼎立中脱颖而出了,勤正帝身体每况愈下,朝中大臣都有明显想要拥护萧禛的迹象了。三皇子沉不住气了,撺掇其母妃给勤正帝下了药,趁萧禛不在京城时意图逼宫,结果却落入萧禛的陷阱,最后自己落得被发配,反而白送了萧禛代理国事的机会。
三皇子倒台以后,大皇子岐王倒是能忍,但岐王妃目光短浅又心狠手辣,被人忽悠做了许多蠢事,岐王生生被这个妻子拖累,被皇子废了称号,从此与皇位无缘,落得圈禁的下场。
原文到这里以后,萧禛登上皇位似乎板上钉钉,云靖恭便是在带来了五岁的九皇子,出乎意料地要推举五岁的小皇子成为皇帝。
公语蕊之前也没想通云靖恭是用什么办法说服勤正帝让五岁的小皇子继位的,如今知道了潜龙寺的秘密,那一切都明了了。
现在,因为云靖恭重生的意外,仁王的势力大不如原书里那样,又因为方家小姐的事情莫名其妙被萧祈针对,两兄弟明争暗斗中又各自损伤不少,如今反而是三皇子一家独大了,但……三皇子是个蠢的,在自己占优势的时候,越发觉得皇位很稳,根本没打算动手。
罢了,很多事情早就和原书里不一样了。
这样想着,孕妇心满意足地拿起剪刀剪下最后一个线头,她年前搁置的虎头鞋终于绣好了。
拿在手上正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公语蕊忽然觉得身下有些不对劲,她蓦地放下虎头鞋抓住一旁的暮楚。
“夫人!怎么了?”朝秦和暮楚紧张地凑过来,听到公语蕊说“我好像要生了”,两个丫鬟呆愣了一瞬间,随后便立刻训练有素地忙碌起来。
清心苑里待产的各方面早就准备妥当了,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等云靖恭匆忙赶到的时候,站在门外都清晰听到公语蕊撕心裂肺的喊声,他心头一慌,一边大喊着“夫人”一边作势要进去,屋里的女人却忽然大喊起来。
“你不要进来!你进来我就不生了!”
即便是要生了,公语蕊依然坚持自己的形象包袱,绝不想让云靖恭看到她这么歇斯底里的样子。
“好好,我不进去……”云靖恭这会儿自然是她说什么都万般听从,说不进去就真的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了,倒把进出端水倒血水的丫鬟们吓得不轻,还是从书院赶回来的云熠凭借看过众多话本的“经验”把自家老爹拉离了门口。
“爹,帮不上忙就算了,别碍事行吗?”
做爹的这会儿根本没心思搭理他,脚下却有自己意识地挪了挪位置。
屋内的喊声还在持续,隐约还夹杂着宰辅夫人痛极之下失去理智的咒骂。
“好痛……还没出来吗……”
“呜呜我为什么想不开要在这里生孩子!”
“云靖恭你这个混蛋!”
“我再也不想生了……”
稳婆小声地提醒:“夫人还是省点力气把孩子生下来……”
公语蕊这才收了声,但其实那之后她也没多余的精力再去骂人了,在稳婆不断的引导下,她也不知道自己痛了多久,感觉到孩子从自己身体里出去的那一刻,公语蕊只觉得自己仿佛死了一遭又重新活了下来。
伴随着婴儿响亮的啼哭声,耳畔传来朝秦惊喜的“夫人,是小姐”,她虚弱地扬起唇角,暮楚抱着孩子朝她走过来,她看了一眼乱挥舞着小拳头的小家伙,彻底松了口气,随后便陷入了沉睡。
她太累了,这会儿终于生下了孩子才能安心地入睡。
公语蕊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久远以前的事。
她十八岁领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本来打算去父母的灵前说一下这个好消息,却在等红灯的时候看到一个小男孩不知为何冲到了马路中央,而一辆高速行驶的车正朝着男孩的方向而来。她吓了一跳,当时大脑一片空白,等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丢下录取通知书冲了出去。
她推开那男孩,自己却被车撞飞了出去,身体重重摔在地上,疼痛让她再也无法维持清醒,仰躺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天空的云,下一刻,却感觉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飘了出来。
原来那时候她死了吗?公语蕊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处梦中还是幻境。灵魂离开身体后,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了,她看着躺在血泊里的自己的身体,无法移开视线。
她看到人群渐渐将她围起来,有人打了120,有医生在试图给她做急救,被救的孩子被母亲找了回来,母子俩相拥着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她,待那孩子的脸映入眼帘,公语蕊愣住了。
一开始她住院的时候,这对母子经常去看她,后来她上了大学便很少见到那男孩了,只经常收到他寄来的画。她见他见的少,到了书中世界以后就更是记忆模糊了,如今再看……竟发现那男孩生得和云熠很像。
公语蕊被自己突然的发现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想要找个地方冷静一下,却不知不觉飘到了医院。她无父无母,在当时最亲近距离最近的亲人就是公语凝的爸爸,也就是她的叔叔。她看到叔叔很不情愿地在摘除子宫的同意书上签字,也听到了电话里爷爷大发雷霆的声音。
爷爷指责叔叔不陪她一起去见父母的灵堂,但那天同样也是公语凝领录取通知书的日子,叔叔婶婶陪着自己的女儿去开心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
其实她出车祸的事没怪过谁,这一切都是意外,叔叔便是看在她的联姻价值也不会希望她出这种事。
看了一会祖父和叔叔互相推卸责任的戏码,公语蕊又飘到了病房里,手术已经结束,她被推进了病房。
起初她手术刚结束后昏睡了几天,除了那个和云熠长得一样的孩子和他的妈妈每天来看一次,而她的家人,从头到尾也就叔叔一家来过,爷爷奶奶也只是打发人过来看看她醒了没。
公语蕊忽然觉得有点冷,她飘下来站在床边弯下腰,试图拥抱病床上的自己,却只是穿透而过,她沮丧着,下一刻,病房门被推开了——
“是这一间,她还没醒,一般不让外人见的。阿靖,我帮你放哨,你看了赶紧离开啊!”门外传来一个絮叨却温柔的声音,公语蕊听出来人是她的主刀医生,据说是有急救室之光名号的着名医生,从死神手底下抢回了很多人命。
“啰嗦!”伴随着这句低气压的声音,走进来一名身穿白衬衫的少年,黑色西装裤衬得他的腿笔直修长,公语蕊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脸,然后蓦地张大嘴。
少年皮肤很白,细长的凤眼微微挑起,薄唇嫣红,那是一张乍一看雌雄莫辨的脸,但凌乱的短发却自带一股冷冽气质,尤其是眼神里的冷漠疏离,如此熟悉却似乎又有些遥远……
那是云靖恭少年的模样,或者说,云靖恭少年时或许就生得这般模样。
怎么回事?云靖恭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