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底的那个周末, 庄梓去了趟“帝景天成”。
司航出事以后, 她给郑如之打过几通电话,但是一直无人接听,后来她又打给了秦嫂问郑如之的情况。
秦嫂只是叹气,说:“很不好。”
那段时间郑如之还在医院里住着, 整个人憔悴虚弱的不能下床。加上几十年前落下的病根,身体一下子就垮了。
庄梓知道自己应该亲自过去探望, 但是秦嫂建议她还是别去医院, 只怕郑如之一见到她, 情绪又会克制不住。
直到前两天, 从墓园回来的路上, 的士经过郑如之的画室,她下车进去看了一圈, 这才从画室的店长那里听说, 郑如之从上个月开始,回画室来处理事务了。
可见病情应该有所好转,所以这个周末, 她买了一些礼品, 特意过去探望了一次。
......
时隔这么久, 再次来到别墅。
踏进门的一瞬间,一景一物, 一如往昔。
想到第一次司航带她来这边的时候,当时自己还在受难,一切都恍如昨天。
谁知这么短的时间, 事情竟然千变万化。
秦嫂替她开了门,走进客厅,见到坐在沙发里的郑如之,庄梓吃了一惊。
郑如之身体本来就不太硬朗,如今,越发显得单薄了。虽然看上去端庄优雅不减,却掩藏不住满脸的憔悴,还有头上渐渐花了的乌发。
庄梓本想好好问候一声,可一开口,声音就在喉咙哽了哽:“您最近好些了吗?”
郑如之见到她,亦是苦涩得什么都说不出。
她眼眶泛红,深吸一口气,看庄梓半刻后,才说:“身体是好多了,可这心里......小梓啊,你说阿姨的儿子为什么就这么多灾多难?”
庄梓心脏一紧。
郑如之湿着眼睛,轻声叹气:“他这个工作本来就是高危行业,我一直就劝他回来公司上班,可他偏偏不听话。现在.......我真的不能想,想了心里就疼。”
庄梓听着她的苦诉,忍不住低头皱了下眉,脸色发白。
“我们一家人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司航更是一心扑在工作上,有时候加班几天几夜不休息,总说任务没完成,心里不踏实。他这工作是为了正义,照理说,我们应该支持他才对,所以他一直坚持在那个岗位上,我跟他爸就没一直反对。”郑如之忍不住流泪,拿纸巾摁了摁眼角:“现在我都后悔死了啊,小梓。如果当初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哪怕是以死威胁,我也是要阻止他的。”
庄梓轻轻握了握郑如之的手,自己的一颗心,也仿佛泡在冰水里,痛得有些麻木了。
她觉得自己这趟的确不该来,不仅没有起到安慰的作用,反而还给彼此加深了痛苦。
回公寓的路上,她坐在的士车里,望着这绿意盎然的城市,眼里却依然不起一丝涟漪。
如此布满生机的初夏,她内心却一片荒芜。
......
第二天,庄梓刚到公司以后,接到上头领导的通知。
公司联合其它几家翻译工作室,下个月月头组织了一场公益活动,给某所贫困中学做教育赞助,安排她跟其它两位同事一块儿过去。
那是宜城附近某山区的一所贫困中学,教育物资缺乏,庄梓以前的公司也会偶尔做这种公益活动。
她看了合作的其它工作室,才发现,裴征的工作室也在一起。不过这次去学校的人员名单里,没有他。毕竟他现在是老板,这些活动自然是交给员工去办。
裴征去年年底也从原来的公司辞了职,今年年头自己开了家工作室。说起来,当初他还找过她一起入股。
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这次大概也只是个巧合,她没放到心上。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她跟公司另外两名同事约在指定的地方坐大巴前往学校,刚上车,就瞧见坐在第一排的裴征。
裴征见到她,温和一笑,语气里有几分惊喜:“好久不见啊。”
自司航出事以来,他给她打过好几通电话。
不过,他从来不直接提及司航,而是找其它理由,间接关心她的状况。
但那段时间她状态不好,大多都没有接,只是偶尔在微信上回复两句感谢之词。
半年没见了,他一直都没有合适的借口约她见面。
昨天在看到活动人员名单之后,当即更改了工作计划,替换了另一名员工亲自参与这次活动。
庄梓调整了半秒,才露出了礼貌的笑容:“好久不见。”
同行的两名同事见他们认识,直接在第二排的位置坐了下来。
庄梓扫视一圈,只好坐在与裴征隔着一条过道的空位上。
“最近在减肥还是工作压力太大?”
她茫然了半瞬:“嗯?”
他收起开玩笑的语气,微微蹙眉:“瘦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庄梓又浅淡地弯了下唇角,全当是回应他的话,没吭声。
“昨天在活动人员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真的挺意外。”裴征问她:“你去这家公司多久了?”
庄梓说:“三个月。”
“新公司工作还顺利吗?”
庄梓:“还行。”
能靠自己的一技之长能养活自己。
而且因为之前有非常丰富的工作经验,所以一进公司经理就对她特别青睐,安排了部门组长的职务。
裴征笑了笑,没再多问。
庄梓静默了片刻,出于礼貌,反问他:“你公司开展的还顺利?”
“嗯。”裴征笑着点头,看她两秒:“当初我跟你说的现在依然算数。”
庄梓心里了然他的意思。
裴征淡笑,诚恳道:“如果你什么时候有想法了,过来我这边,我不会让你吃亏。”
庄梓看他一眼。
她知道他这话是认真的,至于什么原因,彼此心里都清楚,只是从来没有拆穿。
正因如此,所以她更不能接受他的好意。
“我的精力,只能够承担现在的工作力度。我不想太累,更不能给你拖后腿。”
“没说非得要你现在过来。”裴征极淡地笑了下,他很懂得进退的尺度,态度也很平静,看着她,缓缓道:“我的意思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
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
话中有话,别有深意。
庄梓默然,不再多言了。
......
两个多小时后,大巴到达地处山区的那所中学。
坐在车上,隔着老远看着它,就感受到了那种浓烈的破败气息。就像很久没人住过的老房子,灰蒙蒙的。
学校的围栏等同虚设,部分围墙已经倒塌了半边。
操场周围是一圈小石子铺成的跑道,中间还长着杂草。
没有篮球场,也没有完整的运动场所。
就连楼墙上的涂料,也都掉了色,脱了皮。
等车子停到校门口的时候,校长已经亲自带着几名男老师已经等在了校门口迎接他们,顺便帮忙搬随车带来的办公用品和部分教材。
庄梓跟同事们抱着几台电脑显示屏,跟随老师们走向教务处。
有女同事好奇问她:“你跟H工作室的裴总好像挺熟,他在追你啊?”
庄梓本能反感谈论这个问题,可同事之间,她也不想把脾气表现的太过古怪,耐着性子解释:“我们以前一个公司,就普通朋友。”
“我看不像。”同事颇为有兴致地告诉她:“你可能没注意,他刚刚在车上就一直在看你,那种眼神,绝对有内容。”
庄梓牵强地笑了下,直截了当:“他知道我有男朋友。”
“啊?!”男同事吃了一惊:“你有男朋友了?”
“嗯。”她刚到那家公司,平时几乎不跟人聊自己的私事,既然今天无意间提到了这事上面,她不想让人误会:“他出差了,等他回来我们就会结婚。”
......
为了配合这场活动,也为了感谢社会人士对学校的支持,校长专门让各年级的班主任挑选了一批有代表性的学生,譬如优等生,贫困生,特殊家庭的学生参与今天的感谢大会。
中午在学校食堂吃完午饭之后,校长就带着各位工作室的代表去了教职工会议室。
说是会议室,其实就是一间设施条件简陋的空房子。学生们用旧了的桌椅拼成的长桌。屋子里热烘烘的,也没有一把吊扇。
女老师帮他们倒来了水,很快,班主任选定的几十名学生代表们鱼贯而入走进会议室,在后排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会议流程很简单,校长先上台说了一番感谢的言辞,就开始让那些孩子们分别上台演讲。
官方的感谢之词,以及自我介绍,谈他们的人生他们的梦想。目的是想让今天到场的公益单位代表们看到,他们的所有捐赠绝对付出在了有价值的事情上。
整个会议过程长达三个多小时,有人听得十分认真,有人却忍不住捂嘴打哈欠。
裴征事儿回头看一眼。
庄梓坐在靠窗边的位置,偶尔看一眼窗外灰尘弥漫的操场,偶尔收回目光玩弄一下手边的茶杯,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会议进行到后半阶段,一个瘦高的男孩子走上讲台。
庄梓忽然抬起了眼。
那是一个安静冷肃,五官端正的少年。黑色的T恤和校服裤子,身材很高很瘦。
他上台后的姿态不比前面那些学生们的紧张,刻意。更不像一个年少的初中生,青涩。他语调很随意,低沉。神色自然而然,格外轻松。
所以当他一开口,顿时引起了教室里所有人的注意。就连想打瞌睡的人,也都稍稍提起了一点精神,朝讲台看了过去。
而他目光淡淡地望着讲台下的众人,稀疏平常地介绍:“大家好,我是初三(2)班的......”
.......
会议的后半段时间,庄梓特意多留意了这个男孩子几眼。
裴征也发现了,她的注意力一直都放在这个学生身上。
大会接近了尾声,校长让学生们先回了教室。
庄梓又看了眼那个男孩子,他个头比一般的学生都要高,随着人群往外走,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她盯着那个男生的侧脸看了半会儿,突然间像见了鬼似得。
那副清冷的侧影,居然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一瞬间看见了年少时候的司航。
虽然她不曾见过他少年时候的样子,但脑海中一直有个模糊的影子,感觉他在这个年纪时候的模样,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今天一切都只是个巧合。
她知道。
她一直目送他走出了教室,才慢慢收回视线。
裴征隔着几个人的距离,看着她,好半响,微微拧了一下眉。
......
会议结束之后,校长留大家去他家吃了晚饭再回,众人不想多加打扰,纷纷婉拒,准备去校门口坐车直接返回。
到了教学楼楼下,庄梓终于下定决心,于是跟自己同行的同事打了声招呼:“麻烦你跟司机说一声,等我一会儿,我有件急事办完马上就来。”
同事好奇:“你去做什么急事?上厕所?”
庄梓顿了下,觉得这个理由也行:“嗯。”
裴征见她撂下话直接转身返回,跑上了教职办公楼,于是跟身边的员工说了声,追了过去。
他来到三楼,直接找到了初三年级的教师办公室。
果然,庄梓在里面。
他在走廊上等了不到五分钟,庄梓便拿着一叠资料走了出来。
见他在外面,微微愣了下。
裴征淡淡一笑,直接问:“去要那个学生的资料了?”
庄梓再次一愣,没料到他居然这都能猜到。
裴征说:“先回车上吧。”
两人转身下楼,裴征悄悄观察她半响,忽道:“他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学生。”
庄梓顿了顿,回头看他一眼,意识到了他这句话的深意。
两人都默然了半响,庄梓反问:“你要说什么?”
裴征一直没有直接跟她提起司航,就是害怕触及她的痛心处。
但是他没想到,她的情况会变得这么复杂,这么严重,会因为那个男人,魔症到如此地步。
“庄梓,一切都会过去的。”他表情忧虑,苦口婆心劝道:“你有没有想过看看心理医生?”
庄梓拧眉看他一眼。
如果刚才她心里只是一个疑虑,那么现在听他说出了这句话,她便彻底明白了过来,他究竟误会了什么。
她觉得有些无奈。
裴征见她不吭声,又继续道:“他只不过是说了一句将来的梦想是当警察,你一直是一个理智冷静的人,可别突然糊涂。”
刚刚在会议上,他就注意到了。
当那个男孩子说到自己梦想是警察的时候,庄梓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那个她谎称堂哥的人,不正是警察吗?
虽然之前他一直不清楚司航的身份,也曾十分好奇那个男人的背景,想搞清楚自己究竟败给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直到司航出事的那段时间,他看到了报纸上刊登的新闻,才恍然明白他们是如何认识然后发展到一起的。
警察,原来他是负责她案件的警察。
难怪了。
只是有点好奇。
算起来,他们认识也不过短短两个月左右的时间,何以会让她如此念念难忘?
他曾经跟她共事多年,明里暗里想过各种方法,想要引起她几分注意。
却不料,今天不过是那个男学生提起了‘警察’二字,就吸引了她的所有目光。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可每个人的感情都是自私的。
原本以为那个男人已经因公殉职,就算曾经他跟庄梓有过那么一段,可也抵不过命运的安排,终究会成为过去式。
时间一久,她也需要开始她的新生活。
所以只要他再努力一点,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但是今天的这一则插曲,让他清楚的意识到,有些人虽然已经不在了,却依然能够成为他的阻碍。
........
庄梓短促地笑了下,笑得有些无力。
虽然她并不在意他的误会,却觉得这件事必须得解释一下,因为他脑补的实在是有点荒唐了。
她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对一个未成年的小孩有什么错误思想。
“他是说了他未来梦想要当警察。不过......”她缓缓补充:“他还说他父亲早逝,母亲离家出走,全靠爷爷做城市环卫工供养他上学。”
阳光洒透香樟树的枝叶,落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她举起手里的那叠薄薄的资料,神色认真地看向裴征:“我只是打算去核实清楚情况,或许能给他一点微薄的帮助”
裴征表情微变,盯着她愣了两秒。
“如果可以申请资助,我愿意帮他一下。”
裴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惊问:“难道你想资助他?”
庄梓把资料折叠好放进包里。
这么多贫困的孩子,每一个人都需要帮助。而她会单单选择帮助这个男孩子,她不否认,是因为他说自己将来的梦想是当警察。
司航曾经跟她说过,他当年也是幸得舒雨桐父亲的资助才顺利从警校毕业。
现在,她忽然碰巧遇到这么个机会,并不是一时冲动的决定。
或许是觉得认识他太晚,之前的三十几年,她都不曾参与他的生活。这样做,让她感觉到,仿佛自己陪他重新走了一遍那段艰难的时光。
所以就算今天换了是另一个学生,她依然会这样做。
......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庄梓工作之余,便开始全心扑在计划资助那位学生的事情上面。
裴征给她发过几次信息,劝她慎重考虑,不要一时意气用事。
庄梓不再多做解释。
她没有糊涂,心里非常清楚,自己会果断的下定决心,除了那点私人小感情外,当然也因为那学生足够优秀。她不至于缺乏理智到这种程度。
从班主任那里拿来的那些资料里,除了有他家庭具体情况,还有他在学校三年的表现。
各项成绩都非常优异,每次考试都稳在年级前五,年年被评为学习标兵。
她想,就算他将来改变了梦想,能在这种艰苦的条件下始终坚持努力,也值得别人帮他一把。
而且她决定去做这件事,也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做善事。她只是单纯的,想要感恩。
因为他。
如果当年没有人资助他顺利从警校毕业,他没有当警察,没有破获一桩桩大案在警界里名声大噪。
她也不会知道他的名字,他更不会因为警察的身份,与她阴差阳错的认识。
现在碰到了跟他当年一样有困难的少年,她就是条件反射的生出了这种恻隐之心。
与其说是帮助他,倒更像是圆了自己心里的一个愿望。
.....
窗外阴雨绵绵。
她坐在电脑桌前,抬眼看向窗外。
阴沉沉的天空如人忧郁的心情,笼罩着整座城市。
而此时,帝景天成别墅区外,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在微雨中缓缓驶进门卫大门。
几分钟后,车子停在了一栋白色三层楼高的欧式别墅门口。
年轻的司机先从驾驶座下来,撑起一把黑伞,走到后排拉开车门,这才使得,一直沉默地坐在后座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彻底暴露在光线之中。
年轻的司机撑着伞等在门外,过了一会儿,一个高挑的男人才不急不缓地从车上走了下来。
锃亮的皮鞋,笔直的黑裤,整洁的衬衫。
整个人沉默而清俊。
他接过年轻人手里的伞,单手抄着兜,一步一步慢慢走上了别墅门前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