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庄梓已经烧得模糊不清, 脸上已经由苍白烧成了病态的红色。

躺在病床上, 周围人影晃来晃去,所有的声音都是模糊的。

她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眼圈通红又湿润。

护士来给她扎针,她四肢酸痛到没有感觉。

身体唯一的痛觉, 都来自心脏那个部位。

兜兜转转那么一大圈,她怀疑过所有人, 埋怨痛恨过所有人。

甚至, 曾经一度将姜知昊视为背叛者, 鄙夷厌恶。

原来——

她淡瞳色的眼里滑过意思极度的痛苦。

原来, 始作俑者, 都是她。

是她害死了姐姐。

.......

而此时,省局公安大会议室里。

局长公布了参与专案组的五位人员名单以后, 最终结果是, 没有谢逵,也没有司航。

这让司航觉得有一点点遗憾,却又同时舒了一口气。

这起案件是非常特殊的一起跨国特大拐卖儿童案, 对于司航来说, 是难得的机会接触这类型的案子, 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亲手捉拿人贩子,只有明白他的人, 才知道这件事对他意味着什么。

但今天失掉了这个机会,他不觉得可惜,因为有同样重要的一件事, 此刻正需要他去处理。

倒是他师傅还担心他会因错失这次机会遗憾,散会以后,专门拉着他谈了谈,也算是委婉的安慰,给他简单分析了这次没有安排他的原因。

毕竟是跨国大案,领导必须慎重抉择。

他的所有过往经历,局长都一清二楚。大概也是顾虑再次面对人贩,他意气用事,所以没将他划进名单。

这跟司航预料的一样。

他听完师傅的宽慰,只是笑笑,没有任何微词。

从师傅办公室出来之后,他跟谢逵即刻定了晚上的动车票连夜赶回。

一上动车,他就给小徐打了个电话问情况。

庄梓高烧不退,还在急症室观察。

......

夜晚十点。

庄梓第二次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

第一次大家都以为她是烧得稀里糊涂,不小心扯掉。直到这次,趁着他们不注意,她再次扯掉了针头。

鲜血从针孔汩汩往外冒,幸亏小徐去上了趟洗手间回来及时发现。

医护人员按着她,给她把另一只手腕绑了起来,再次给她扎了一针。怕她情绪再次波动,医生让护士给她药水里面加了支镇定剂。

她被禁锢到床上,像一个受虐的囚徒。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目光空洞没有神采。

病房里的灯光很冷,甚至有些阴森可怖。她的眉头一直都没有舒展,因为心脏始终紧紧揪在一起。

护士处理好她开门走了出去,小徐站在走廊给司航通电话。

病房里再次恢复一片死寂。

而此时刚走出动车站的司航,跟谢逵不同路,各自叫了的士,冒着风雪,直往医院里奔。

这段路上,他已经没有了下午时候的心浮气躁,开始镇定下来琢磨该怎么让庄梓慢慢抒解这件事对她的打击。

比起被人伤害,内疚跟悔恨,才是最折磨人的顽疾。

何况还是她自己最挚亲的人。

......

下车后,司航大步走进急诊室大门,穿过沉寂幽长的过道,远远瞧见小徐站在病房门口。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肩上还有雪融化的水渍。

小徐告诉他医生给庄梓加了镇定剂,这会儿刚刚睡着。

司航让她回去休息,在门口又站了站,才转身轻手推开门。

深夜的病房里静悄悄的。

三张病床,只有靠窗户边那张床上躺着一个人,挂着两大袋药水。

屋里关了灯,一片昏暗。屋外清凉的灯光投射进来,笼罩在病床上,勾勒着她单薄的身型。

司航放轻脚步走到床边,盯着她煞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看了一会儿,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看了她良久,又掀开被子看了眼她的膝盖,原本白皙光滑的地方,这会儿肿得触目惊心。

他渐渐咬紧了牙,又慢慢给她盖好,在床边坐下。

小徐刚才告诉他,她今天拔了两次针头,他想看看她的另一只手,拨了拨被子,才发现她那只纤细脆弱的手腕居然被烤绑在防护栏上。

他心口一阵刺痛,眼睛瞬间红了。

就在这时,庄梓喉咙里忽然溢出一丝极具痛苦地哼.吟。

他一顿,以为她醒了,立刻看向她。

但她好像只是因为做了一个非常痛苦的梦,眉心深蹙着,表情悲戚又可怜。

司航紧咬起下颌,额头上青筋暴起,半刻后,在昏暗中仰起头,用力闭了下眼。

调整了数秒,他才再次低下脑袋,动作轻缓地给她解开了手腕上的布条。

看一看她手背上两大块淤青,他疼惜地抚摸,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放到唇边吻了吻她的手背。

......

窗外风雪交加,在路灯下疯狂的飞舞。

玻璃窗的里头,床上的人还在沉睡。司航给她掖了掖被角,握住她的手,就这么坐在床边的椅子里闭上眼睛小憩了一会儿。

夜里不知几点,庄梓醒了一次。

脑子里依然晕乎乎的,四肢的酸痛丝毫没有缓解。她舔了下干枯的嘴唇,上颌干得发紧,极度缺水。

她缓了缓,尝试抬头从床上坐起来,这时,余光才注意到床边某道身影。

她一顿,后脑勺重重跌回枕头上,艰难的喘了口气,慢慢偏头。

司航也正好睁开眼睛

他灵敏性很高,大概是职业原因,一丁点动静就能有所警觉。

庄梓睫毛轻.颤抖,看着他的眼睛,像在努力辨认什么。

她烧得迷迷糊糊,睁眼看见他,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

直到他慢慢倾身,低头朝她凑近了一些,清晰的脸近在眼前,她才确定就是他。顷刻间,鼻酸上涌,嘴角压下了一点弧度。

他柔和地看着她的眼睛,哑着嗓子低声问:“想起来?”

庄梓揪着心脏,直直地看着他,喉咙又干又痛,根本发不出声音。

司航直接坐到床边,搂住她肩膀将她扶起来,靠到自己肩上。

庄梓依偎在他身上,额头贴在他的脖子上,能给他皮肤烫出一块疤。

司航用嘴唇吻了吻她额头,沉了声音问:“为什么这么任性?”

他的声音很低,很缓,很沙哑,压抑中带着深深的哀责。

“跪了一天,还拔针头,你要做什么?”

不要命了?!

庄梓缓缓抬眸,看向他的侧脸,眼泪顺着脸颊掉下。

她很想劝他别担心,不值得,可现在没办法开口。

全身都痛,却不及心脏的一丁点。

因为清醒时太痛苦,烧到昏天暗地,无知无觉,起码也比现在这种精神上的窒息让她好受。

就像醉酒的人,害怕面对现实,才用酒精麻痹自己一样。

她也多希望就这么一病不起,永远不要清醒。

司航又怎么不明白。

他之前就是担心这种情况,才一直瞒着她,想等抓住了陆宇泽,给她一个缓冲的空间。

可事情突然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现在也是一筹莫展。

庄梓缓缓抬起手,指腹轻轻刮过他的下颌。

司航立刻抓住她抬起来的手,贴到自己脸边。

她心里自责,痛苦,又万念俱灰。

以前还总是悲观自卑,认为自己天生不被命运眷顾,才处处失意。

如今回头一看,其实老天从来都不曾亏待她。

以前,拥有那么疼爱她的姐姐。

即便是到了这一刻,身边还有一个会为她处处担心忧虑的男人。

她从来没为他们做过任何事情,反而因为当初的一意孤行,连累最挚亲的人因自己而死。

不是上天不眷顾,是她真不配拥有这世界最好的一切。

一切苦难,都是她咎由自取。

......

之后的两天,她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司航也很沉默。

他之前看过姜知昊的笔录,说庄瑶去世那段时间,她卧病半个月才逐渐恢复,他非常担心这次会持续恶化。

谁都不可能对别人的痛苦真正感同身受,劝慰的语言无力又苍白。

目前唯一能帮助她的,就是找到如何引导她走出这个自责怪圈的方法,让她自我救赎,自我原谅。

否则,这个病,治不了。

......

第二天,司航让秦嫂帮忙介绍了个保姆过来,姓王,做事还挺牢靠,闲话也不多。

知道家里有病人,王嫂隔一会儿就会悄悄跑去观察一下卧室里的情况。庄梓几乎不出房门,大多数时间都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发呆流泪。

司航白天要去警局,索性最近案子不忙,下了班就直接开车把她送去医院打针,回来时往往都已经过了凌晨。

虽然他往常因为工作熬惯了夜,但因为心头过度焦虑,眉目间的疲惫还是很明显。

第三天,他回来时,庄梓正在洗手间。

他问王嫂,庄梓今天有没有吃饭,王嫂照实回答。

三天,她颗粒未进。不是想故意绝食,是人到了极度伤心的地步,压根就饮食无思。

庄梓站在洗手间的洗手台前慢腾腾地擦着手上的水渍,听着外面讲话的声音,某一瞬,抬头时不经意瞥见镜子中的自己,立即便别开了头。

每每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她就像看到了姐姐,又像看到了杀死姐姐的凶手。

折磨得她头痛欲裂,恐惧直视。

.......

她情绪崩溃成这样,又几天不吃不喝。

司航见她这样,也没食欲,晚饭随便叭了两口饭就放下来了碗筷,推开椅子朝客厅走过来。

她膝盖肿胀严重,坚持涂抹药油,恢复的也没那么快,走路只能像蜗牛一样挪动,一个不慎只怕就能摔倒。

这两天,都是司航抱着她下楼。

他照常一样,走来沙发边,刚弯下.身,庄梓立刻抬起手按住他的胸膛。

司航一愣,拧眉看她,以为她是要拒绝。

庄梓盯着他近在咫尺愁倦浓浓的眉目,下巴青色的胡渣和明显消瘦的脸颊,心头再次一堵,眼眶微红。

“多吃点饭。”她艰难地咽了下喉咙,嗓子微暗着说:“我陪你。”

司航再次一愣,明白过来了她的意思,脸色终于有了一丝缓和,下一秒,俯身过来,在她额头落下奖励的一吻。

三天了,她终于肯是为了他,主动开口说话,主动说要吃东西。

庄梓睫毛微微下垂,眨掉眼睛里的水雾。

她现在连自暴自弃都不敢随心所欲,害怕再连累他拖垮身体。

无奈又万念俱灰。

.......

随着她肯努力进食,当天晚上去打吊针时,医生检查她的体温也终于恢复了正常。

她为了他,在很努力的坚持,司航感受得到。但是精神上的萎靡,却并不是那么容易能够恢复的。

他不在家时,她还是整天不出房门。虽然开始在吃东西,但那分量还不比她平时的十分之一。

再这样下去,距离病倒也不远了。

于是,次日中午,司航给姜知昊打了通电话,要约他出来见个面。

这几天,他经由慎重考虑,确定,现在唯一能帮助她脱离这种苦痛的,只有姜知昊一个人可以。

......

两人约在姜知昊他们写字楼下的一家咖啡厅。

司航把庄梓的情况告诉了他,并且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想法跟计划。

姜知昊听完脸色微变,不可置信地问:“无辜受害者是我的老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这么离谱的要求?”

司航盯着他,没有立刻接话。

要求的确离谱,但他却并不觉得过分。

如果姜知昊愿意帮忙,他万分感激。如果姜知昊不愿意出面,那也是人之常情。

他什么都没再多说,也没再多劝。

只是在起身离开之前,又非常诚恳地留了一句:“如果姜先生愿意配合,希望您今天之内能跟我联系。如果不愿意——”

他顿了顿,颇为无奈地勾了下嘴角:“今天算我冒失,还请担待。”

姜知昊目送他离开的背影,眼睛忽然一红,拿手捂住眼睛,蓦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