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了?多少名?”
“回将军的话,一十六名。”
这名次自然比不得当初魏二郎的案首,但是也很是不错的了。
更何况这里是都城,有能耐的儿郎不知凡几,自家四弟能考到十六名绝对值得庆贺一番。
魏四郎得中,魏临是由衷的高兴。
纵然平日里魏将军对魏宁的学业之事甚少开口,可是魏临心里是一直记挂着的,如今知道魏四郎一番苦读没有白费,魏临立刻有了笑意,连倦怠都少了许多。
他对着周右道:“去让人把府里布置起来,挂红灯笼,再派人到二哥那边说一声,回头晚上一家人去饭庄里吃个饭给四郎庆祝。对了,四郎呢?”
周右赶忙回道:“四爷还在庄子里没回来。”
魏临一愣,而后心道自己当真是忙昏头了,不仅忘了放榜的日子,还忘了去把四弟接回来。
既然得中,也就不用在庄子里继续待着,总该带回来才好。
他便挥挥手让周右去忙,而后快步走进了府邸大门,直直的朝着自家院子而去。
这会儿霍云岚也知道了好消息,正笑着让苏婆子指挥下人去帮着布置。
纵然得中府试不至于大肆宣扬,可是关起门来庆祝自没人管,霍云岚还专门叮嘱人去买些炮仗回来热闹下。
魏临进门时,就瞧见自家娘子正指挥人忙活,扶着肚子走来走去,小福团就在霍云岚脚边跟着。
这让魏临看的胆战心惊,赶忙过去一把拎起小家伙抱在怀里,捏了捏他的小脸蛋:“怎么又黏着你娘了?”说着,魏将军看向霍云岚,轻声道,“这些杂事还是放一放吧,不然,万一绊倒了可如何是好。”
一旁的苏婆子脸上笑,心想着,小少爷明明距离夫人好几步远,屋里又有下人盯着瞧着,就算夫人歪了,也有人立刻趴下当垫背,绝对不会磕碰到她的。
霍云岚则是知道自家相公关心则乱,便笑着走上前,挽住了魏临的胳膊温声道:“表哥说得对,我晓得了。”
小福团嘬着手指,闻言跟着点头:“晓得了。”
魏临一听,脸上就有了笑,伸手在福团的脑门儿上敲了敲:“就知道说,哪里晓得了?”
福团听不懂,只管笑得眯起眼睛,大声道:“晓得了,晓得了!”
自家儿子自己知道,如今学会了一个词儿,只怕他要来来回回说一天。
正巧这时候有人来报:“湛少爷说想找福团少爷玩。”
霍云岚便笑道:“先让湛儿去一旁厢房等一等,告诉他说福团这就过去。”而后,霍云岚对着魏临道,“到念书的时候了,让福团去吧。”
念书这词儿福团听得懂,他立刻扭过头,整个人都趴在了魏临怀里,使劲儿的搂住了自家爹爹的脖子,小脸蛋用力的往他颈窝里面埋。
魏临则是直接把他拎起来,道:“爹爹还没沐浴呢,等洗好了再来抱你玩儿。”
而后,魏临就把福团交给了苏婆子。
小福团并没闹,只是眼巴巴的瞧了瞧魏临,见自家爹爹没有解救的意图,就又回头去看霍云岚,对上的便是自家娘亲温柔的笑容。
得,都指望不上。
福团嘟嘟嘴巴,念叨叨着:“困困,觉觉。”然后就往后仰头,似乎想要睡过去躲避念书。
苏婆子笑着哄他:“小少爷刚睡醒不久,这会儿怎么睡得着?”
霍云岚也知道自家儿子这是装呢,便笑道:“抱去吧,不妨事的,湛儿知道怎么应对。”自家小弟对付福团很有一手。
苏婆子便行了一礼,抱着福团出了门。
而后霍云岚便去帮魏临脱掉了身上的官服,嘴里温声道:“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已经让人去采买应用之物,爹娘那里我也去过,相公放心。”
魏临闻言,便知道自家娘子定然是得了消息后就没闲着,便低头道:“多谢娘子……”
“我们用不着说什么谢不谢的,”霍云岚昂头看他,语气轻缓,“我知道你定是累了一晚上,让人备了热水,去洗洗解乏。”
魏临乖乖点头应下,而后便去屏风后面进了浴桶。
等他收拾停当重新回了内室时,就瞧见自家表妹已经除了钗环,松了发髻,看到他后便笑道:“相公,我有些累,你陪我睡会儿吧。”
这会儿魏将军虽然困,可是脑子不慢。
他知道自家娘子是故意说的,其实是怕自己过于欢喜舍不得睡,累坏了身子。
娘子说是让自己陪她,其实是她陪自己。
想说谢,但是想到刚才霍云岚说的话,魏临就把还没出口的话给咽了回去,只管扶着霍云岚躺到了床榻上。
微微侧着身子,拢着女人的腰,魏临轻声道:“湛儿的县试成绩出了么?”
霍云岚点点头:“出了的,二十多名,有惊无险。”
因着战事多,故而县试府试的时间都略有调整,这才让两人放榜的日子撞到了一起。
霍湛这样的年纪,县试能过就是好事,二十多名已经是烧了高香。
魏临闻言笑道:“也算是好事成双,回头给岳父岳母去封信才好。”
霍云岚依偎过去,缓声道:“湛儿如今能过了县试是好事,只是之前我和爹爹写信说起过,爹爹的意思是不让湛儿这么早就去考府试,怕他年纪太小受了挫折,不过我瞧着湛儿性子沉稳,应该是无碍的……”
说着说着,霍云岚的声音就小了。
她瞧着自家相公紧闭的眼睛,感觉他平稳的呼吸,霍云岚脸上露出了一抹笑。
伸出藕臂搭在他身上,霍云岚也闭上眼目。
原本觉得昨天睡足了,这会儿该是睡不着的,没想到她靠在这人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很快就重入梦乡。
再醒来时,已经过了午时。
魏临正坐在床尾,一面伸手揉捏着女人的双腿,一面瞧着面前摊开的册子。
感觉到霍云岚坐起了身,魏临这才把视线转向她,伸手帮她把松散了衣襟拢了拢,道:“醒了,饿不饿?”
霍云岚摇摇头。
魏临见她盯着自己看,便笑着道:“我之前听娘说,女子怀孕最是辛苦,身子重,容易肿胀,就想着给你多摁摁就好了。”
霍云岚可能是刚睡醒,还迷糊着,只点头没说话。
就听魏临接着道:“这书是我从郎中那里要来的,里面写的都是怀胎时候的忌讳,回头我多看两遍,也好加深印象。”
霍云岚只管看他,盯着敲了一阵,突然伸出手去。
这般动作,在她身上头回见,倒是福团做得多。
魏临一愣,不过很快就探过身子,把自家娘子抱在怀里。
而后就听霍云岚轻声道:“相公,我好高兴。”
魏临抚了抚她的背脊,温声道:“高兴什么?”
“就是高兴。”
高兴这样的平静,高兴这样的温情。
纵然只是些小事,纵然这人说的话都是简简单单,可听在霍云岚的耳朵里,却比什么情话都好。
魏临见她笑,不由得低头顶了顶她的额头,两人对视,都笑起来。
谁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就是觉得欢喜,心里暖烘烘的,说不出的舒坦。
两人腻了一阵才起身,用了午饭后,就去使人套车准备动身去城郊庄子上找魏四郎,霍云岚也想散散心,便一道去了。
为了照顾霍云岚,魏临没有骑马,而是和自家娘子一道坐马车。
一路平顺,等他们到了庄子上的时候,本是想要下来走走,不过庄子上的管事在车舆外道:“将军,四爷不在这儿。”
魏临微微挑眉:“那他在何处?”
“一早上就跟着几个农户人家去了地里,想来这会儿还在那儿呢。”
魏临:……
霍云岚:……
其实霍云岚心里清楚,二哥魏诚说是让魏四郎到庄子里面,却没真的想让他种地,就是找个清静地方让他养养心性罢了。
谁能想到,四郎竟是当真了。
于是两人连马车都没下,直接去了地里。
待到了地方,霍云岚扶着魏临的手下了车,抬起头来一眼就瞧见了魏宁。
其实在地里忙活的人不少,这会儿正是要种冬麦的时候,庄子里面的农户自然是要紧张些。
不过魏四郎看起来格外与众不同。
如今魏宁的身量已经长高不少,身材也结实,不过大抵是最近苦读有效果,不再是之前那样把衣服撑得鼓囊囊的模样,而是抽条不少,身姿颀长,瞧着也顺当许多。
加上吴郎中给的药膳起了效果,这会儿魏四郎虽然算不得白皙,可也说不上黑,至多是个肤色健康。
那张脸面不再是黑黝黝的,也就显现出五官俊秀。
魏家几个郎君的眼睛都生的很好看,魏宁本就模样秀气,纵使现在戴着草帽、挽着袖口裤腿,可在田间地头依然格外显眼。
霍云岚瞧了瞧,便发现正看着魏四郎的可不止自己和魏临,还有不少提着篮子拿着竹篓的农家姑娘。
乡下的姑娘比城里的更大胆些,不仅看,还凑在一起说着什么,有阵阵笑声传出。
魏四郎模样生的好,人也端庄,又是个读书人,纵然他来的时候魏临叮嘱不能暴露身份,可光是这副好皮相就足以让姑娘们暗自倾心了。
哪怕魏宁只是擦擦汗扇扇风这样的小动作,都能引得小姑娘们一阵欢喜。
霍云岚见了便笑起来,轻声道:“年轻真好。”
魏临盯着魏宁,不知道在想什么,听了这话便看向了自家娘子,低声问道:“好在哪里?”
霍云岚笑盈盈道:“无忧无虑的就很好。”
魏临拢着她的手,声音轻轻:“我还以为娘子也喜欢……瞧人锄地呢。”
霍云岚听得出来,他一开始定然不是想说这句的,却不点破,只管笑道:“有相公在,我瞧你就是了,旁的有什么好瞧,”声音微顿,“若是我说我喜欢看锄地,你会锄给我看吗?”
魏临毫不犹豫的点头。
而后他就有些疑惑:“这有什么好看的?”
霍云岚本就是打趣,没想到这人竟然一口答应,之后才想起来问缘由,引得将军夫人靠在将军怀里笑出了声。
魏临也回过神来,便跟着笑,以至于连魏宁到了跟前都没发现。
魏四郎一瞧见三哥三嫂就撂下了锄头小跑过来,但是眼见那两人你侬我侬,他便没有贸然开口,而是安静的在旁边等着。
等魏临终于抽空看过来,魏宁才上前,乖乖行礼道:“兄长嫂嫂福安。”
霍云岚对他笑了笑,没开口,魏临则是问道:“刚刚做什么呢?”
魏四郎回道:“这些日子闲来无事,我给这庄子上的农具都紧了紧,修了修,还改了几样,其中倒有不少改的顺手的,便趁着今儿天气好过来给农家们教一教,算是我没白来这一遭。”
魏临听了这话,不由得打量了他几眼,道:“如此看来,你倒是很适合农桑之事,二哥说的没错,就算以后科举仕途指望不上,我们四郎也饿不到自己。”
魏宁眨眨眼睛,小声道:“其实……我还是很喜欢读书的。”
读书,还是锄地,他选的出来。
或许现在对于魏四郎而言,锄地已经变成了一项个人爱好,他能从里面获得宁静清明,但这并不意味着魏宁就乐意一辈子干这个。
倒不是他瞧不起,而是真的累。
谁不乐意轻省些呢。
霍云岚在一旁直乐,伸手拽了拽魏临的袖口:“莫要打趣四郎了,既然是有喜庆事,还是早些告诉他的好。”
魏四郎显然已经忘了今儿个放榜,面带疑惑。
魏临便缓缓道:“府试成绩出来了,你排行一十六名,跟我回去吧,家里都等着你庆祝呢。”
一听这话,魏宁喜得差点蹦起来。
他是当真不记得还有府试这事儿,也实在是庄子里头的日子过得过于悠闲舒坦,他如今满脑子的都是节气,竟是没算放榜。
现在猛的听说自己过了府试,魏四郎自然是喜不自胜。
能考中是好的,能不用继续锄地是更好的!
魏临也不板着脸,见状,微微翘起嘴角,伸手拍了拍他。
而后魏将军便让他现在这里等等,自己去找庄子里的管事说话。
既然魏宁说自己改了农具,魏临便让自家庄子里先试试看,若是用得好,就报到朝廷,为四弟邀功。
毕竟农桑之事才是国之根本,倘若真的行之有效,便是利在千秋的事情。
若是以前,魏家名声不显,朝内无人倚靠,那么就算是魏四郎可以亩产三千斤,魏临也会想办法摁下来。
无法自保的人,越有本事,越容易被人利用。
他宁可四弟平庸,也不会让他冒险。
现在却不同了,魏诚在翰林院站稳脚跟,魏临自己更是拦了半个朝廷的兵权,敢触魏家霉头的人少之又少。
既如此,那就要用这件事情为了四弟将来的仕途铺路。
成不成的都算一件功绩。
而魏临去找管事说话时,霍云岚就在田间地头溜达。
身边有人伺候,道路也算平整,走一走当做散心也不妨事。
苏婆子则是舀了碗还热乎的鸡汤递给霍云岚,道:“怕是还要好一阵才能回去,夫人喝一些吧。”
霍云岚伸手接过,闻了闻,满是香醇没有杂味,她这才抬手饮尽。
鸡汤醇厚,喝一碗也就够了,霍云岚让苏婆子歇歇,陪自己在田间走走,而后将军夫人便发现魏宁正往自己这里凑。
她便将杯盏交还给了苏婆子,转头笑着看向魏宁问道:“四郎可有事?”
魏宁点点头,还没说话,先露出了个笑。
这个笑容看起来很是淳朴,霍云岚瞧了瞧,觉得自家四郎虽然模样变了,气质变了,可是到底还是个老实孩子。
而后就听魏宁道:“嫂嫂,我有件事情想要求你答应。”
霍云岚笑了笑,没有冒然点头,只是道:“四郎先说是何事?”
魏宁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而后避开了苏婆子,对着霍云岚轻声道:“嫂嫂,你瞧我现在也过了府试,个子也高了,是不是能请嫂嫂回头跟娘提提,给我相看亲事……哎呦!”
还没等他说完,就被人直接从后面勒住了脖子。
吓得昂头,魏四郎就看到了自家三哥的脸。
魏临低头看他,语气平静:“我和管事说完了,还有些事情要和你商议,过来,我们说说话。”
“我……”
“二哥早就和娘说了,你没考到进士,成亲?想得美。”
魏宁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魏将军带走了。
霍云岚脸上一直带着笑,温和的瞧着他们兄弟两个相亲相爱,只管自己慢悠悠的溜达,享受着田园风光。
魏宁央她代为说亲事的缘由,霍云岚也能猜到些。
如今公婆都在将军府住着,而魏宁虽然在房氏面前受宠,但是有些话不好自己提,求着嫂嫂帮忙也不算丢人。
只是霍云岚没想到,魏临居然要让他熬到进士。
待回了马车,安稳的坐在车舆软垫上,霍云岚才温声道:“表哥,进士可不好考的。”
顺利的,还要三四年,不顺利,就不知道要等多久,这亲事其实是可以早些相看着的。
这会儿魏宁在外面骑马,听不到车舆里的动静,魏临才拢着自家娘子坦诚道:“进士这事儿是哄他的,待他到了该娶亲的年纪,娘亲自然会帮四郎相看,到时候少不得还要娘子帮忙,只是这会儿绝对不能松口。”
霍云岚好奇:“为何?”
魏临嘴角微动,声音低缓:“那小子的脾气我最是清楚,看着是个老实巴交的,其实最懂得打蛇顺杆上。你今天松口,他明天就能有本事给你带个姑娘回来。”
这话说的霍云岚有些愣:“不至于吧……”
“不然,表妹以为,刚刚那些瞧他的姑娘当真只是因为他模样好看了些?”想到当初自家弟弟逛青楼的光辉历史,魏临的指尖拨弄了一下袖中的匕首,声音放轻,“他现在到底年纪小,心思未定,对姻缘婚事都懵懵懂懂,没开窍呢,读书还好说,可旁的事情上四郎还是孩子心性,真张罗定亲反倒是耽误好姑娘,要多等等看才好。”
霍云岚也琢磨出了些门道,心里念叨,若是如此,四郎这脾气当真是孩子一样。
也幸好有魏二郎和自家相公管束,不然莫说前程了,怕是日子都过不顺遂。
待回了府,霍云岚决口不提什么相亲之事,魏四郎也老老实实的没有说起。
但他也没觉得沮丧,亲事不成,功名还在,当晚魏四郎就高高兴兴的去园子里给菜圃翻土,以表达自己的兴奋之情。
过了府试,他便不用在庄子上继续熬,日子也能舒坦许多。
而书院也让魏宁好生休息一阵。
府试之后的院试三年两次,再考要等明年了,如今这会儿魏四郎倒也不急着读书。
同样的,过了县试的霍湛也可以在家多呆些日子。
只是书院里给他们松了劲儿,魏诚却没有疏忽。
魏家二郎如今在翰林院里供职,却没什么官威,为人依然温和,反倒在管教弟弟方面却是更有心得了些。
只有做了官,才明白这朝廷里面的种种弯绕有多复杂。
魏诚可不单单是想要让自家四弟考出功名就罢了,而是要让魏宁以后能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既然选了仕途,那就要在仕途这条路上顺顺利利的走下去。
这可不是光靠读书就行的,还要长脑子。
而魏二郎之所以一直让魏宁锄地,便是觉得四弟脑子不好,万一此路不通,以后也能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
但是,读书可以明智,既如此,那就多念念书,总能聪明起来。
于是魏宁没松快几天,就被自家二哥拎着去念书了。
霍湛向来都是跟在自家宁哥哥身后的,这会儿也颠颠儿的跟着去蹭魏二郎的课听。
两个少年一走,归德将军府一下子清净不少。
霍云岚却没有彻底放松。
除了铺子漕运,她还准备在家中设宴。
因着之前家中有应考之人,故而霍云岚一直不让府内吵闹,也就免了不少宴席。
如今得了空闲,霍云岚就收拾了下院子里的花卉,准备新茶,发了帖子给都城里相熟的门户,请人来赏花宴。
这宴席不单单有女客,还有男宾,中间隔了半个园子也不算逾矩。
等到了赏花宴这天,霍云岚因着双身子,并没有亲自去迎,只管留在了厅里等着。
因着将军府和大公主府不远,霍云岚本以为萧淑华会先来,没想到最先到的却是施家五姑娘。
施五姑娘今日并没有带帷帽,着了淡妆,越发显得面容俏丽,身上的衣裙也甚是精致,霍云岚一眼就瞧出施五姑娘身上的衣裳款式是孙家铺子的手艺。
而孙家铺子的衣裳图样,都是出自左鸿文之手……
大抵是因为曾见过左鸿文和施五姑娘见面,故而霍云岚总把他们往一处想。
不过脸上霍云岚没有露出分毫,只是温和笑着起身相迎,施五姑娘赶忙小跑过去扶着,道:“夫人可莫要如此,你现在身子金贵,还是不要轻易挪动才是。”
霍云岚拉着她笑道:“瞧你说的,我又不是瓷做的,不用这么紧张。”
施五姑娘却是一直等她坐下才跟着坐了,把披风递给了一旁的婆子,这才道:“那可不一样,女子怀胎总要慎之又慎才好,今儿你就坐着,谁来了也劳累不到你,回头等公主殿下来了自然也是这么说的。”
霍云岚知道施五姑娘和大公主关系好,又是瑶华夫人的亲妹,这便是明摆着告诉自己,若是今日有人故意过来惹她,自然有人给她撑腰。
这般善意霍云岚笑着应了,而后对着苏婆子道:“把我之前做的桂花糕拿来。”
施五姑娘笑眯眯的点头,然后便让婆子送上了自己亲手提来的食盒,递给霍云岚,打开后道:“今儿我也给你带了吃的来,之前一直想给你送什么,想来想去还是吃食实惠,这里头的东西我都问过郎中,不妨碍的,夫人尝尝看。”
霍云岚瞧了瞧,有些惊讶:“这包子瞧着就好。”包子皮白皙蓬松,个头不大,可是上面的褶皱却格外一致。
想要做成这样很不容易,除了要拿捏手艺,还要有些力气。
施五姑娘得意道:“我亲手做的,里面的馅料是我娘最得意的,”而后她又羞涩一笑,“只是我从小到大也就会做这一样,旁的就不会了。”
听闻是施五姑娘的手艺,霍云岚便拿了筷子,夹起来咬了一口。
皮薄馅大,满口留香,这种面香里面裹挟着油汪汪的肉香才是最诱人的。
本来只是想尝一口就撂下,可是霍云岚没忍住,三两口就吃了一个,撂了筷子的时候轻叹:“当真好手艺,比大厨也不差什么。”
施五姑娘见她喜欢,也很高兴,便道:“你若喜欢,回头我把馅儿的方子抄一份给你。”
霍云岚先道谢应下,很快又想到,似乎谁来自家都喜欢给自己送菜谱。
从安顺县主开始,后来是大公主,现在又是施五姑娘。
这几位送来的菜谱撑起了将军府小厨房的半边天。
这时候,霍云岚发现施五姑娘的眼睛正直勾勾的往外头瞧。
将军夫人不由得跟着看过去,而后就瞧见有个戴面具的人影一闪而过。
瞬间,霍云岚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怪不得施家姑娘这么早就来了,想来不单单是冲着自己,还冲着旁人。
霍云岚本意是不想干预旁人姻缘的,可现在施五姑娘一脸的望穿秋水,眉宇间还有些落寞难过,自己也就做了顺水人情便是。
于是,她笑着看向苏婆子问道:“福团在哪儿呢?”
苏婆子回道:“小少爷和将军在一处,这会儿应该是在前厅。”
霍云岚便看向施五姑娘,温声道:“不知道五姑娘愿不愿意让我家福团尝尝?左右这么多我也吃不完,又是五姑娘的善意,总不好浪费,福团也会喜欢的,虽然他现在吃不得太多肉,可是光是吃点皮也好。”
施五姑娘也是个剔透脾气,很快就知道了霍云岚的善意。
明着是给福团尝尝,其实是给将军身边的那位军师带去的。
施五姑娘立刻有了笑,连连点头,很是高兴。
等苏婆子提着食盒出门时,施五姑娘微垂眼帘,掩饰住了眼中情绪,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只希望,他还记得吧。”
而后,这碟包子便重新进了食盒,被拎到了前厅。
这会儿时候还早,距离约定开宴的时间还有足足一个时辰,前厅也没有宾客登门,魏临正抱着福团和两个军师说话。
朱鹤之事已经有了定论,楚王也有了决定,只是其中紧要环节还是要让魏临配合。
徐承平削好了苹果递给左鸿文,嘴里问道:“王上的意思是,接着此事,引蛇出洞,顺便把火烧向齐国?”
魏临点点头,然后把自己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递给了福团,让他拿着啃。
徐承平则是沉默了下,而后道:“如此也好,跟齐国拖了许多时日,也该有个了结。”
左鸿文则是抬了抬眼睛,这时候的左先生没了外人面前的温和儒雅,露出来的脸上神色淡淡,声音也带了些漫不经心:“楚王真的能狠下心?他要引出来的,可不是蛇,而是他的儿子。”
魏临低声道:“王上自有章程,我们不用关心其他。”
左鸿文点点头,而后咬了一口苹果。
甜得很。
就在这时,苏婆子拎着食盒送过来,行礼后道:“施家姑娘做了包子,夫人想让小少爷尝尝鲜。”把食盒撂到桌上后苏婆子便退了出去。
自家娘子端了施家姑娘的包子来,这让魏临有些意外,他正要说话,突然就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头上一热。
低头,就看到已经吃完一块苹果的小福团探着脑袋,直接把自家爹爹的指尖咬在嘴里嘬。
在外头威风凛凛的魏将军在自家儿子面前也不过是个寻常父亲,这会儿生怕弄疼了软乎乎的小娃娃,只能小声哄着他松口。
福团脸上笑呵呵的,却不撒嘴,反倒更使劲儿了些。
徐承平见状,便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一个包子,掰了一小块,在福团面前晃了晃。
油香味道弄得福团立刻错开了眼珠,很快便松嘴,张口咬住了那一小块沾了肉香的包子皮。
重获自由的魏临拿着帕子擦了擦手指,抬起眼睛要继续议事,却瞧见刚刚还一脸平静的左鸿文这会儿神色微变。
而后,他直接伸手,把徐承平手上掰了一块的包子拿过去,想也不想就咬了下去。
只一口,左鸿文就定住了。
魏临终于觉察出异样。
自从上次舞弊案后,他再没有从左鸿文脸上看到如此震惊无措的表情。
倒是奇了。
可不等魏临说话,左鸿文就已经站起身来,匆忙的行了一礼便出了门。
魏临不由得微微蹙眉:“这是怎么了?”
而听说过左鸿文小时候和包子姑娘的那些事儿的徐承平有了个联想,只是这会儿还不好说,便只是道:“大抵是包子太好吃,左先生太高兴了。”
魏临一脸无奈:“徐先生莫要说笑。”
徐承平回了一个温和笑容。
而走出前厅的左鸿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人这一生,总有一些事情能够谨记在心。
左鸿文记得清楚的,除了长大以后的苦难仇恨,便只有儿时那次花灯下巷子口最为清晰。
他用一盏花灯,换了一屉包子。
说起来就像是调皮孩童为了填饱肚子做出来的玩笑事儿,可是细细想来,那几乎是左先生年少时光里最为珍贵的记忆。
可是无论如何左鸿文都没想到,今天竟是重新碰到了记忆里的味道。
算是久别重逢?
但话本里面说的场景总是美好迤逦,用的物件也多是玉佩绢扇,结果到了自己这里,就成了胖嘟嘟的小包子……
不,这不是最紧要的,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是出自施五姑娘之手。
怎么会是她……
寻常事情,他还能与徐承平说说,可这种事到底关乎姑娘家名节,让他如何可以对人言?
偏偏腹内锦绣的左先生此刻一点主意都没有,脑袋里白了一片。
左鸿文一边想一边转,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
一直到了月拱门前,左鸿文才猛地顿住步子。
再往前,就是园子了,寻常只有女眷才能去的。
左鸿文转过身,想要折返回去,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个声音响起:“站住。”
猛地顿住步子,左鸿文能听出这声音,所以他没有回头,可也没有走。
明明是想离开的,但双腿就像是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
正犹豫着,施五姑娘已经走到了左鸿文面前,背着手,昂头看他,道:“你知道是我,跑什么?”
左鸿文没看她,眉眼低垂,声音恭顺:“见过施五姑娘,姑娘福……”
话没说完,施五姑娘已经一把拽住了左鸿文的胳膊,把他拉进了假山。
而左鸿文发觉,自己一个大男人,居然轻而易举的就被施五姑娘拽走了。
不是他默认,而是真的挣不开。
这姑娘,手劲儿真大,以后可怎么办……
意识到自己在想“以后”,左鸿文神色微变,抿紧了嘴唇。
在假山后站定,左鸿文退无可退,下意识地看向了施五姑娘。
眼睛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眸子,耳边是施五姑娘的声音轻轻:“左先生莫急,我有话同你说,待我说完,你我便是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