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了车舆,霍云岚便发现魏临一直在看她。
一开始是偷偷看,只要霍云岚瞧过去,魏临就会把眼睛错开。
但是后来,魏临就是明目张胆的看,一点都不遮掩。
于是霍云岚便拽住了男人的指尖,语气不解:“表哥,你瞧我做甚?”
魏临嘴角微翘,声音里有着理直气壮:“娘子好看。”
霍云岚却不信他这套,伸手捏了下他的掌心:“说实话。”
魏临便回道:“是真的好看,今天你戴着的,尤其好看。”
霍云岚便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卧兔:“你说这个?”
“嗯。”
其实魏临一直没说起过,当初他头遭见到自家娘子,霍云岚就跳起来扔了土匪一脸土灰的时候,魏临便觉得霍云岚可爱得很。
或许同一件事在郑四安眼里,只觉得破庙里面的霍云岚够狠够凶,而且她那时候脸上有灰,想上吊的绳子还挂着呢,又遭了吓,气色很不好,自然看不出模样,更别说好看不好看了。
但是魏临不同,他偏就喜欢自家表妹那份胆气,还有孤注一掷时候的眼神。
分明是顶温润的眉眼,却在那一刻露出了刀锋一般的决绝。
就是那一眼,让魏临坚持要去求亲,娶回这个当初差点定亲的好姑娘。
这会儿霍云岚一身毛茸茸,魏临便莫名的高兴。
这样的好姑娘,就该有这样的好日子。
娶了她,当真是他的福气。
霍云岚则是笑起来,用领子上的狐嗉去蹭他,两人挤在一起,一直到马车拐出巷子上了大街才安生些。
这次出门,霍云岚并没有带上苏婆子,让她在家里好好照看福团,只带上了徐环儿。
小姑娘年纪不大,却很伶俐,而且聪明的很。
寻常人家的姑娘突然要进王宫,不是兴奋地闲不住,就是怕得瑟瑟发抖,可徐环儿却显得很平和,甚至提都没提入宫的事,只管坐在车舆里,慢悠悠的泡着茶。
这让魏临有些好奇:“环儿知不知道要去哪里?”
徐环儿抬头看了魏临一眼,乖巧点头:“知道,夫人早都说了。”
因着这是徐承平的妹妹,魏临待她也一向和煦,闻言便笑道:“你瞧着可不像是要入宫。”
霍云岚原本在小口小口的吃着糕饼,听了这话,也看向了徐环儿。
而徐环儿的回答干净利落:“我哥哥专门叮嘱过我,说这宫里上下规矩大,那些贵女可都不是好伺候的,我这次入宫是陪着夫人,不能给夫人丢脸,也不能让人欺负了夫人。”
此话一出,霍云岚就笑起来,掰了一块糕喂给了徐环儿:“好,辛苦环儿了。”
魏临也笑了笑,没再说话,只管扶住了霍云岚的腰,让她坐的稳当些。
因着这会儿时候尚早,加上正值除夕,都城里不少店铺都没有开店,故而外面比起平时安静不少。
寻常会有些挑着摊子卖吃食的,这会儿也少了许多,偶尔有的还是早早收摊。
车舆摇晃中,她觉得有些困。
寻常魏临要上朝,也就起得早些,但是霍云岚却不一样。
之前在娘家时她是要天天早起的,要做早饭,要喂兔子,还要趁着人少去山上打草,从来都是天没亮就要起身。
但是自从嫁给了魏临,霍云岚就不用干这些了,再加上魏临素来疼她,不乐意让她少睡,霍云岚也就起得晚不少。
这会儿出门,对魏临来说是正常的上朝时候,可是对霍云岚而言,却还没消掉困意。
在家里时不显,但是一上车,随着车舆摇晃,霍云岚便打了个哈欠,眼里也有了雾气。
魏临见状,便把手放到了她的肩上,微微用力,让自家表妹靠着他,用披风把两人裹在一起,而后道:“今天去的人多,马车也多,你且安睡,到了我会叫你的。”
霍云岚也不多言,只管点点头,而后便闭上眼目。
魏临见她靠得不够严实,怕自家娘子睡不舒服,就想要伸手把她拢进怀中。
可霍云岚却是突然睁开眼,伸手抵在了男人的胸口上,昂头对着他道:“你要做什么?”
魏临一愣,而后哭笑不得的解释:“让你睡安稳。”
霍云岚却没有卸掉力气:“靠着就行。”
“我抱着你能舒服些。”
“可那样的话,你的衣裳会揉花了我脸上的粉黛,到时候我要如何见人?”
魏临:……哦。
魏将军显然没想过这些,他也不坚持,默默的卸了力道,躲开了那张狐嗉领子围着的小脸,转而用手掌托住女人后腰,后来想了想,索性抱住了霍云岚让她坐到自己腿上。
霍云岚瞪他,魏临却很坚持:“这样不会花了你的妆,我也能扶你一把。”
略动了动,发觉这样确实舒坦很多,霍云岚到底是困了,懒得再说什么,便抱着他的颈子睡了过去。
在一旁看了全程的徐环儿默默地笑开了。
她和郑四安不一样,要是郑千户见到这样的场景,怕是要先羡慕,然后郁闷,最后找地方去畅想还不知道在哪里的自家娘子。
徐环儿却很喜欢看到将军夫妇和睦,甚至热衷于见到这样的场景。
似乎只要瞧瞧这两人黏在一起,心里就有种莫名的欢喜。
霍云岚的辛苦没人比徐环儿更清楚,从徐承平那里,徐环儿也知道魏临如今的官位家业都是用命拼来的。
他们就该好好的,越幸福徐环儿越高兴。
小姑娘看了一眼面前的茶,觉得两个主子都没空喝,便撂下茶壶,转而捏了一块糕饼放进嘴里。
嗯,真甜。
霍云岚醒来时,天已大亮。
又过不久,马车便到了宫门外。
霍云岚在马车停下后挑帘往外看,而后便瞧见了不少同样停在外面的车架。
魏临先下了车,而后对着霍云岚道:“我要去前殿见王上。”
霍云岚点了点头,探头出去帮他理了一下衣领,温声道:“相公,晚上见。”
“好。”
这时候,霍云岚远远的就看到窦氏笑盈盈的走过来。
跟在窦氏身后的便是罗荣轩,他正小跑着跟上了自家娘子,手里拿着一件披风,嘴里絮絮叨叨:“娘子赶紧穿上,天冷,可别冻着,这披风你要仔细着穿,裹严实点,还有手炉也好好拿着,可别随随便便就撂到一旁,你素来体寒,现在越发要仔细些。”
饶是窦氏早习惯了罗荣轩的唠叨,可是这大庭广众的,被自家相公像是小孩子一样的叮嘱,多少还是有些羞意的。
只是她并不气,反倒心里欢喜,纵然嘴上回着:“好了我知道,别念了。”但是她脸上的笑却骗不得人,由着罗荣轩帮自己系好披风。
霍云岚也拽了魏临一把,没让他上前。
魏临没回头,只管轻轻的捏了捏自家娘子的指尖,捏的霍云岚红了耳垂。
两人一直等到罗家夫妻甜蜜完,霍云岚才松了手让魏临过去。
两两见礼后,魏临便同罗荣轩离开,窦氏则是上了霍云岚的马车。
刚一上车,窦氏便道:“这会儿已经不早了,外面都是人,你若是不想一直同人见礼便坐马车入宫门就是了。”
霍云岚虽是个和顺脾气,但并非长袖善舞的,且在都城里没什么相熟的人,便没有下车,不过她还是挑起帘子,笑容温软声音轻柔的问道:“巧娘,能告诉我这些马车都是谁家府上的吗?”
窦氏在都城日久,不少车架她只需一打眼就认出来,便一一告诉霍云岚。
霍云岚就记了下来,她的记性惯是好的,一遍之后就是分毫不差,就连车架旁边随侍的下人都认了个清楚。
而有驾马车明显与旁的不同,上有黑红之色,还有暗金色的穗子。
楚国以玄赤为尊,而金色更是只有王室可用,一看便知道这是王族的车架。
霍云岚不由得看向了窦氏,而窦氏不等她问,便低声道:“那是大公主的车架,大公主身份尊贵,性子也急,我们能避就避。”
闻言,霍云岚点点头,眼睛却多看了两眼。
她在都城这些日子并没闲着,除了收拾府邸和琢磨铺子,便是把零零碎碎的消息都梳理清楚。
这大公主是楚王的第一个孩子,先王后所出,自然是格外尊贵,驸马也是常家子,身份尊贵,两人很是般配。
只是相比较于其他的夫妻和睦,大公主和驸马就显得不够融洽,虽然没有什么嫌隙,可是多年无子,加上驸马鲜少与大公主同进同出,便显得有些微妙。
尤其是驸马爱诗文,年少时还曾与人曲水流觞作诗饮酒,想要与他结亲的人家不知凡几,可大公主却不爱舞文弄墨,大抵是说不到一起去的。
这些事情都城里那些尊贵人是鲜少私下议论的,人人都懂的避讳,反倒是市井当中传闻颇多。
也实在是闲暇时候能用来打发时间的事儿太少,都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茶余饭后的这些风声不总是能被压住的。
高门大户以为自己高来高走,谁都探知不到他们,却没想过无聊中的百姓到底有多么雪亮的一双眼睛。
霍云岚也就是在操持铺子的时候知道了些许,没有细问,只是留了个印象。
无论真假,起码在大公主面前不要谈及这些。
该有的心眼还是要有。
她这会儿也没有多嘴探听,很快就收回视线,连窦氏都没有发现她刚才想了什么。
等马车入了头道宫门,便要停下了。
第一道和第二道宫门中间有一大片空地,大抵是为了避免歹人潜藏,故而连树都没有。
就在两侧有两排房屋,霍云岚心里估摸这是寻常官员上朝之前休憩的地方。
而地上铺的平平整整,霍云岚略踩了踩便感觉到了此处的地砖与寻常的不同。
寻常百姓铺地,用的都是青砖,可是宫中用的都是金砖。
这金砖并非是金子做的,而是御窑烧制,所制成的金砖质地细密坚硬,敲击的时候能听到金属般铿然之声,踩上去的感觉也与寻常青砖不同,因此得名。
霍云岚之前在书里见过对金砖的描绘,今天还是头遭亲眼得见,这让她走起路来都别有一番趣味,一直到过了第二道宫门,霍云岚脸上都带着笑意。
这边心情轻松,但是对很多受邀入宫的女眷而言却没有那么自在了。
楚王宫建造的十分大气,两边的围墙很高,之前坐在马车上不觉得有什么,但是一下车,走过了大片空地,往两边一看,就觉得有些压抑。
不过等走过了这条高墙窄巷,眼前便是一片开阔。
霍云岚头遭入宫,处处都不熟悉,也不乱走,只管同窦氏走在一处。
窦氏作为罗荣轩的娘子还是头遭进宫,不过小时候她作为窦家千金也是来过几次的,对这些很是熟悉。
她便挽着霍云岚,一边说话一边走,遇到其他夫人便寒暄两句,倒也融洽。
待瞧见一处园子时,两人不约而同的顿住了步子。
远远的,霍云岚就看到萧成君正站在月拱门前,旁边是一高一矮两个男人。
高些的那个生了个好相貌,很是俊俏,说是丰神俊秀也不为过,略矮些的微微有些胖,脸圆圆的,虽然也站得直,可眼睛总是动来动去,便显得有些不安分。
霍云岚便没有上前,怕扰了萧成君的事。
却不知萧成君现在心里烦的厉害。
高个的叫朱鹤,矮个的叫朱泰,是朱皇后的两个亲弟弟。
萧成君是见过朱泰的,他是五殿下的伴读,常在萧明远身边走动,萧成君便常遇上,算是相熟。
而这朱鹤,萧成君却是头回见。
对于朱鹤,萧成君只知道他是朱家二郎,有个五品官位,寻常负责宫殿守卫的差使,在宫里看到他也不奇怪。
但是这朱鹤一直同她搭话,便让萧成君有些无奈了。
想走开,可是朱鹤总是时不时的提起朱泰和五殿下,事关萧明远,萧成君自然是想要多听一些的。
可是听着听着,她便觉得朱鹤用心不纯。
“县主聪慧过人,非常人所能及,”朱鹤那张俊俏面目上露出温柔浅笑,“微臣府上梅花开的正好,过些日子会有赏花宴,不知县主是否能赏光一起切磋诗文?”
若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萧成君,碰到这么一个模样谈吐都很出众的人,多少是会有些好感的。
可现在不同了,萧成君谨小慎微,处处小心,尤其是对朱家人早有提防。
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香馍馍,这人来接触她,只会另有所图。
于是萧成君想也没想便要回绝,可也没把话说死,只管用她寻常惯有的清冷回道:“朱大人过誉了,若说诗文,这都城里大才不少,我府上每月逢十都会举办诗会,朱大人到时参加便是。”
朱鹤显然没料到这个结果,先是一愣,不过很快就重新露出笑脸,半点没有被拒绝后的不快。
他还想要说什么,可萧成君已经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霍云岚和窦氏。
萧成君脸上难得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大抵是为了隐藏身份,不敢被人发觉,萧成君在外人面前素来端着,脸色淡漠,无喜无怒,好似个冰人似的,甚少能与人说笑。
现在突然展颜,竟是明媚如冰雪消融般好看。
原本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的朱鹤突然一愣,而后眼中有惊艳一闪而过。
萧成君却懒得理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迎着霍云岚走过去,同她和窦氏见礼之后,连头也不回的同她们离开了。
这让朱鹤的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原本还有些俊俏的脸上阴了一片。
他看的出来,安顺县主是对他不耐烦,可是面上朱鹤又不乐意认下。
他被人吹捧惯了,又常在胭脂堆里打混,哪怕是城东的郡主对他也格外和缓,突然来了这么一个不乐意搭理自己的,朱鹤自然不高兴。
要不是因为安顺县主得了楚王青眼,朱鹤根本不会这么上赶着攀谈。
不过这时候,一旁的朱泰小心翼翼的问了句:“大哥,安顺县主与你说了什么?”
此话一出,朱鹤就想说这县主没有眼光,那里是清高,分明是不知好歹。
但是对上朱泰好奇的目光时,朱鹤心中那股莫名的得意就涌了出来。
他比朱泰大了不少,原本在家中,人人都是说他的好,朱鹤虽然没有考中进士,但是有朱家做靠山,又有举人之名,也就得了个官职。
但自从朱泰与五王子萧明远交好之后,家中的关注就从朱泰身上移开了,全然转向了朱泰。
一开始朱鹤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是随着朱泰在萧明远身边地位稳固,朱家不再支持着朱鹤更进一步之后,这位朱家二郎自然对朱泰生出了怨怼。
他并不敢去埋怨父母,因为他知道自己以后的仕途官位还要靠着父母和在宫中的长姐帮扶。
所以朱鹤就把所有的埋怨都落到了朱泰身上。
之前朱泰和萧明远生出嫌隙时,朱鹤面上安抚,其实心里是有些暗自欢喜的。
这会儿朱泰问他,朱鹤也知道他是想要通过安顺县主问问萧明远是否消气。
朱泰显然以为萧明远还是那个能哄骗的小娃娃,以为萧明远对之前暗杀之事一无所知。
其实朱鹤应该一口回绝,不沾染到这些事情。
但是莫名的骄傲让朱鹤把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只管模棱两可地道:“自然是不错的,你二哥的本事你还不知道?”
朱泰松了口气,跟着露出笑脸,点了点头。
是了,朱二郎的英俊谁人不知?寻常姑娘瞧见他一眼就挪不动步子,那安顺县主也不过是俗人罢了,哪里能视而不见呢。
朱鹤被他这幅憧憬模样弄得越发得意,面上却丝毫不显,只管淡淡的对朱泰说了句:“赶紧去找四妹。”便转身离开了。
对于这一切,萧成君都一无所知,她只管挽着霍云岚的手臂,小声嘟囔:“可算是甩开了。”
霍云岚没有细问,倒是窦氏回头看了眼,立刻收回视线,微蹙眉尖:“那不是朱家二郎吗?”声音微顿,窦氏把声音压低,“县主,不是我背后说人长短,实在是这位朱二郎名声在外,红颜知己数不胜数,秦楼楚馆去的也不少,与他相交还是要谨慎些好。”
萧成君听得出窦氏的善意,便回到:“巧娘放心,我同他没有关系的。”
不仅没关系,还是避之不及。
哪怕萧成君并不知道这朱家到底多有本事,可是她有眼睛也有脑子。
眼瞧着郑四安紧紧跟着魏临,魏临又与小五交好,那么未来局势如何其实已经明白了,即使朱王后有子,可是萧成君半点不想跟朱家扯上关系。
更何况,那个朱鹤纵使长了一张好看脸蛋,笑起来却油腻得很,眼里明晃晃的写着算计,或许旁人会被他的美貌迷惑,萧成君却是瞧不上的。
窦氏见她一脸厌烦,便知道萧成君心有成算,也就不再多言。
而霍云岚不认识朱家,也不知那人品性,便一直安静地没有开口。
倒是萧成君凑过来道:“云岚今天气色也是很好的。”
这句话,听起来只是简简单单的客气话,却让霍云岚想起了自己来的时候在马车上的那一场安睡。
她还记得自己醒来时,一睁开眼睛,就对上了魏临专注的视线。
那份平和却坚持的注视,让霍云岚现在想起来都红了脸颊。
安顺县主微微一愣,有些不明白这是怎么了,还以为霍云岚猛地从外面进了温暖的宫殿里捂得热呢。
反倒是已经成亲了的窦氏吃过见过,略瞧了眼,便露出一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笑容,弄得萧成君越发迷茫。
而她们进殿后,便没有再交谈。
除夕夜宴,是楚国宫中一年以来最重要的庆典仪式。
真正与民同乐是要等到明日,也就是大年初一时,楚王会先带领百官同庆,然后登上城楼,与百姓同乐。
接下来就是一直到元宵节的全程欢庆。
而这除夕夜宴,则是王室专门宴请亲近人的。
以前是楚王与妃嫔皇亲同庆,可是因着如今的这位王上后宫妃子不丰,他又是个励精图治的,索性大笔一挥,把除夕家宴便成了君臣相聚,王后则是要在后宫宴请官员女眷。
不过重头戏都在晚上,这会儿天色还早,这些官员夫人和郡主县主多是聚在殿中,与王后说话,然后跟着王后一起去瞻拜。
这一整套走下来,累腿也累心。
对霍云岚来说,她是头遭入宫,对这些事情都是一知半解摸不到头绪,也就跟着安顺县主和窦氏一起,按部就班的走着流程,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
偏她记性好,瞧见什么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一个时辰下来,霍云岚满脑子都是楚国历位王后太后的画像。
楚国流行的绘画方式偏向写意,这些画为了突出端庄,常常是衣衫精细,可长得都画得差不多……
看的太多,弄得霍云岚瞧谁都像是一个样的。
等能重新坐下,已经过了午时。
朱王后带着妃嫔去迎太后,也给了这些官员女眷松快的时间。
她们或者两两一桌,或是一人一桌,坐姿都很端正,只是仔细看就能瞧见,每个人都隐秘的伸手揉捏着腿和手臂。
桌上流水一般的送上了精美膳食,每一道看着都格外鲜亮红火,但霍云岚只是夹了两筷子便撂下。
真的不是她挑嘴,实在是这些菜看着好看,却大多冷了,有些油星的都冷的发腻,清淡的也尝不出滋味,因着魏家从不在吃食上马虎,霍云岚更是早早的就得了小厨房,吃惯了好东西的舌头突然碰到这冷掉的佳肴,着实有些不适应。
见霍云岚不再吃,窦氏便压低声音道:“这些菜是不够好吃,不过东西还是不错的,也怪不得御厨,这些菜做好了便忌讳回锅热,冷掉了是常有的事。”
霍云岚点点头,她是知道些规矩的。
因着宫里的瞻拜多,要准备的饭食贡品也多,御膳房是要忙上好一阵子,而什么时候上膳都是有规定的时辰在的。
天大地大都抵不过规矩大,宫里尤其如此。
就算是楚王,这天也很难吃上一口热乎饭。
没多说什么,霍云岚只是把手塞回了暖袖里,指尖摸了摸柔软的绒毛,眼睛朝着旁边看去。
大约是这顿饭食确实是让人没有食欲,和霍云岚这般闲下来的有不少。
她左右看了看,便瞧见了正端坐在上首的大公主。
只一眼,便看得出她心情不佳,霍云岚便迅速转开视线。
就听窦氏接着道:“等下用些糕饼也就是了。”
不过窦氏在心里补了一句,寻常王后瞻拜用不了这么长时候,这次却有些久了。
窦氏心里些计较,霍云岚却并没多想,只管盯着面前的一碗肉菜瞧。
这菜叫什么名字霍云岚不知道,毕竟她也是头遭吃御膳,不过她觉得这个要是热着应该是顶好吃的。
于是,霍云岚扭头对着一旁的宫人道:“不知是否有蒸饭?”
伺候的宫人脸上是格外恭谨的笑意,道:“回夫人的话,有的。”只是这殿上的各家夫人甚少用饭,多是用两口菜就撂筷子,多吃一口似乎都能撑到,也就不曾端上来。
霍云岚便道:“给我上一碗。”
“是。”
一碗蒸饭上来,霍云岚摸了摸,便觉得米饭还是热的,瓷碗都有些烫手。
她便默默地拿出勺子,把饭中间挖了个洞,然后把面前鲜亮的肉块塞了进去,又安静的用饭把肉埋上。
无肉使人瘦,饿的时候还是想吃肉。
过了会儿,她拿着筷子把饭扒开,便看到原本有些硬的肉变得软乎乎油汪汪的,立刻能闻到香气。
法子是土法子,好用就行。
霍云岚也不看别人,只管拿着筷子一口口的吃,格外的专心郑重。
旁人怎么想,霍云岚不管,左右她是不会饿到自己的。
从小时候开始,霍大姑娘为了吃饱饭什么都做过,做生意的初衷就是想要吃饱吃好,没道理现在都做了将军娘子还要饿着自己。
而且霍云岚在心里算了算,从现在到晚上还有两三个时辰呢,她不吃些东西怕是抗不住。
原本窦氏也想要动两筷子就撂下,但是看这霍云岚专心致志吃饭的模样,窦氏突然觉得自己好饿。
那是一种本能的饿,而且霍云岚吃的很香,不仅姿势好看,而且吃东西的时候脸颊微微鼓起时莫名的让她觉得那寻常白饭都香的很。
而将军夫人小时候受过饿,吃饱就格外欢喜,眼睛微微弯起的时候很是喜人。
看她吃饭,越看越饿。
窦氏犹豫了一下,觉得不坏规矩,便让宫人也给自己上了一碗饭。
学着霍云岚的样子闷了肉,大约是她夹的这块有些肥,扒开饭时,就看到肉已经有些化开。
尚不知道好不好吃,香是真的香。
窦氏往嘴里松了一口,就觉得浑身舒坦。
这边两个人吃的高兴,没有想影响旁人。
可是,架不住温热的香气弥漫,总有人时不时的扭头过来瞧。
而在上首的贵人们则是没有注意到她们,尤其是因着大公主神色淡淡,旁人也不太敢说话。
大公主名唤萧淑华,原本就是个爽直脾气,又得楚王宠爱,没那么多忌讳,心里不舒服了脸上也免不得带出了些许。
坐在她身边的便是萧成君,寻常两人交集不多,不过这会儿王后不在,寻常妃嫔品阶不够,旁的公主不是远嫁便是年幼不知事,现下也就只有萧成君能说上话。
动了两筷子菜,萧成君也没再吃,转而温声道:“今年冬日冰结的很好,过几天我寻了人一起去观冰嬉,公主可有兴趣?”
萧淑华抿抿嘴唇,微微点头,声音淡淡:“去瞧瞧也无妨。”
萧成君见她应下,心里松了口气。
这次邀大公主是萧明远的主意,萧成君并不知道五殿下想要做什么,不过既然都在一条船上,那萧明远想要做的事情,萧成君自然是要支持的。
她脸上露出了浅浅笑意,同大公主说起了新进城的百戏班子。
这百戏班子里的艺人各有绝活,其中有个会叠椅的尤其厉害,能叠出七八层高,还能在椅背上起舞,一进城就得了不少关注。
金贵人家多是听戏听书,观百戏的不多。
不过萧淑华没成亲时也是个爱说爱闹的,一听就起了兴趣,难得的露出一抹笑:“这般好技艺的,是该瞧瞧。”
“不如我请那班子去我府上,专门演一场,到时候公主也来同看可好?”
“如此甚好。”
正说着话,武安县主柔柔开口:“公主可要尝尝我新酿的梅花酒?”
萧淑华虽不喜欢武安县主这副总是柔柔弱弱的模样,但终究是有层血缘在,便淡淡点头:“端来吧。”
武安县主面上一喜,便给她斟了一盏,而后微微偏头,使了个眼神。
便有个俏丽打扮的姑娘凑过来,对着武安县主道:“我瞧那边有投壶,县主可要去试试?”
这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被萧淑华听到,却又不过于刻意。
武安县主没说话,只是看向了大公主。
其实这是寻常事儿了,虽然宫中规矩多,却也不是一直拘着她们的,寻常用罢了饭,便能去松松筋骨,不能出这宫殿,但是会安排一些消遣的玩意儿。
只是多是赏花品茗,这会儿突然说能投壶,着实让萧成君有些意外。
她不由得看过去,就对上了那姑娘的脸。
朱家四姑娘,朱鹤朱泰的亲妹,而他们的长姐便是朱王后。
以前朱泰与五殿下相交甚密,这朱四姑娘也常常在安顺县主府中走动,虽然现在萧明远有些疏远朱家,可到底没有撕破脸,萧成君与朱四姑娘也算熟识。
朱四姑娘也回给了萧成君一抹笑,看上去比以前更为亲近。
因着刚刚朱泰往她身边递了话来,说朱鹤与萧成君一见如故,郎才女貌,加上朱鹤说的笃定,朱泰也就信誓旦旦的告诉四姑娘,安顺县主一定是瞧上了朱鹤。
朱四姑娘对此深信不疑,毕竟朱鹤红颜知己不少,在此道上颇有心得,素来都是最懂得讨人欢心的。
甚至朱四姑娘心里还有些不屑,觉得安顺县主与寻常女子也没什么不同。
面上她却是笑着道:“安顺县主可要一起?”
萧成君却没有像她想的那样一口应下,而是偏头看了看萧淑华。
萧淑华拢了拢袖口,神色不动,只是心里有些烦。
她今早与驸马又闹了不快,早膳都没怎么用便出门了,刚才在外面走了一圈,越发觉得腹内空虚。
可是今日旁人倒还罢了,她作为公主,总是要端正一些,饿了也不好直接说。
谁能信尊贵如她居然也要忍饿呢,偏偏越是金贵人在这般场合越要端着的。
若是寻常说去投壶,她定然不会拒绝。
可这会儿萧淑华半分心气儿都没有,却也不乐意一直坐在这里,便想着出去走走也好。
把酒盏撂到一旁,大公主无意间神色淡淡的朝着下面扫了一眼。
而后,就盯上了正专注用饭的霍云岚。
按理说霍云岚坐的远,很难注意到,可殿上众人不是轻声聊天就是安然而坐,就显得霍云岚格外不同。
尤其是,饭碗上有着氤氲热气,看一看就觉得香。
霍云岚用饭的姿态是练过的,自入了都城,她便请了人来专门教自己。
在家里可以百无禁忌,但是出了门,娘子就是相公的脸面,她自然要精心。
而霍云岚学习的效果显著,动作优雅,神态自然,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与旁人不同的是,分明她坐姿端正,神色如常,无一处不规矩,偏偏吃起饭来透着一股格外香甜的感觉。
尤其是能吃出笑眼睛,专注的模样让瞧着她的萧淑华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
民以食为天,惯来如此。
若是大家都不吃,就这么呆着,谁也不会觉得饿。
偏偏看到有人动了筷子,恍惚间似乎还能闻到香味,这五脏庙也就闹开了。
萧淑华微抿嘴唇,终于开口,却不是对着朱四姑娘,而是对着一旁的宫娥道:“上碗饭来。”
萧成君赶忙接上:“我也要。”
宫娥应声,快步下去准备。
朱四姑娘则愣在当场。
邀大公主去投壶并不是她的主意,而是朱王后吩咐下来的,不然这殿中也不会突然准备好了投壶器具。
做此安排的缘由朱四姑娘也不清楚,但她早早讨好了武安县主,又知道了二哥朱鹤与安顺县主交好,便觉得一切顺当,不会出什么纰漏。
谁能想到,最后竟是折在了一碗饭上?
可旁人并不知道朱四姑娘的心境,原本还想着要不要熬一熬的各家夫人们一瞧大公主都动了筷子,她们也不端着了,各自要了饭或是蒸饼。
一时间,宫殿内的宫娥忙碌起来,气氛却比刚刚热络不少。
此时,正往回走的朱王后同身侧的瑶华夫人笑道:“本宫知道你不喜欢这些礼仪规矩,但是该做的还是要做。”
这话听得温柔,可要是瑶华夫人一口应下,扭头就会有人告诉楚王,说她不敬神佛,不重尊长。
瑶华夫人便似笑非笑的看了朱王后一眼,没回答,只管伸手扶了扶云鬓间簪着的一支嵌宝石缧丝金花钗。
这根钗朱王后很眼熟,昨天还在贡品单子上见过。
谁能想到,自己还未开口,这根钗子就被瑶华夫人戴上了。
楚王着实是把心都偏到了天上,可是谁能置喙呢。
眼神微暗,朱王后不动声色,只是指尖微微收紧,指尖扣住了扶着她的宫女的腕子上,这宫女吃痛,却神色不动,步履平缓,半点异样都没有。
瑶华夫人却恍如无事发生一般,把手放下,一张芙蓉面目上带着笑,声音比朱王后还温和:“王后最是知道臣妾的,臣妾是怕吃苦怕受累,不过如今可不算吃苦受累,咱们做的事儿,王上也都在做,如此一想,倒是别有滋味,甜得很呢。”
此话一出,朱王后就觉得牙倒。
这情话甜腻,楚王不在,这人又说给谁听?
真的是情之所至?朱王后却是不信的。
因着朱家妾室多,后宅隐私之事朱王后在闺阁中就见过不少,可以说当时还未出阁的朱王后就已经练就了一手好本事。
可是成亲之后她才发现,自己那些本事半点用不上。
楚王的第一位王后贤良淑德,把后宫管的规规矩矩,后宫里的妃嫔多是大家子女,楚王不重欲,虽说偶有偏宠,可从不限制子嗣,谁想要娃娃就要,大家寻常也就关起宫门各过各的,偶尔吵架拌嘴也不敢闹大,生怕被楚王责罚。
朱王后空有一身宫斗本事,却无处施展。
一直到瑶华夫人得宠,朱王后想要摁一摁她的风头,觉得自己总算能把以前学的东西用起来,却没想到瑶华夫人从不做隐私事,反倒处处明着来。
她想要宠爱,便明着告诉楚王自己的欢喜,她甚至从不忌讳告诉旁人自己对楚王的爱慕。
可瑶华夫人又很有分寸,纵然炫耀,她也拿捏住了那条线,不上也不下。
朱王后心里气,偏偏瑶华夫人出身大户人家,与朱家这种靠着外戚起家的人家不同,朱王后不敢真的下狠手,就拖到现在。
这会儿朱王后被瑶华夫人几句话弄得心里气闷,可是瑶华夫人就是说的格外自在:“等会儿要写吉语包到饺子里,臣妾一定要去求王上福寿康宁。”这模样分毫不像一路披荆斩棘坐稳一宫主位的瑶华娘娘,倒像是个春心萌动的小姑娘。
朱王后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不过方才王后确实是绕的远了,还是要多注意些,莫要过了寒气。”说着,瑶华夫人扭头对着一旁伺候的宫人道,“把手炉拿来。”
朱王后笑意不变:“本宫不碍的,你用吧。”
瑶华夫人回了个笑:“臣妾不怕冷,”说着又扶了扶金花钗,“这心里都是暖呼呼的。”
朱王后:……
又瞧了她一眼,朱王后不着痕迹的吸了口气,才温声道:“说起来,殿内各位大臣的夫人都在,你与本宫同去,也好跟人说说话。”
在心里,朱王后有自己的算盘。
寻常这般的入宫夜宴,因着楚王善待臣子,自然也不会苛待他们的女眷。
只是入宫之后多少都会有忌讳的,虽不至于规行矩步,但也不至于过于放肆。
而朱王后在外面绕了一大圈,拿捏着时间,就是为了筹备一场好戏。
也不枉费她早早筹谋。
只要大公主去了投壶的地方,自会“恰好”听到驸马与瑶华夫人的亲妹相交甚密的流言,也会“恰好”看到两人的定情之物。
大公主定然不会真的闹起来,哪怕不全相信,可心里定会给瑶华夫人记上一笔。
至于那姑娘的名节,朱王后不甚在意。
哪怕拉拢不来大公主,也不能让萧淑华与瑶华夫人亲近。
朱王后一想到等下会出现的场面,便觉得郁气消散,眼中都有了笑意。
瑶华夫人则是眨眨眼睛,一双水样眸子温柔和顺,只管笑盈盈的跟着去了。
刚一进大殿,扑面而来的便是一片温暖。
但,里面并不是虚情假意互相寒暄,也没有裹着冰碴子的言语机锋,而是正拿着银箸端着杯盏的夫人姑娘们,觥筹交错,一片和乐景象。
至于朱四姑娘低头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
在朱王后预想中该是强压火气的大公主,这会儿正拿着筷子,慢悠悠的夹起了一颗肉圆送进嘴里。
朱王后脚步微顿,神色有一瞬的茫然。
这怎么,还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