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那个依然紧闭双眼的少年郎,霍云岚略想了想,叫过了个亲卫道:“送到那间房里去,把绳子解了,湿衣裳也帮他换掉,务必守住门,再让人去通知将军一声。”
亲卫扭头看了一眼,就看到霍云岚指的那间是整艘船上唯一一间没有窗子的。
谁都不乐意住这种屋子,因为船上湿气大,若是没窗子也就照不到光,显得阴冷,这里寻常都是空着的,如今让这小少年住进去,想来是防着他顺着窗子跑掉。
将军夫人果然思虑周全。
亲卫应了一声,招呼人一起搭着少年进了屋。
而后霍云岚对着苏婆子道:“去煮些姜汤,”声音微顿,“再拿两块饴糖来。”
苏婆子并不知道为何霍云岚要对着一个喜欢穿裙子的男孩这么好,不过苏婆子也不多问,应了一声后就退下了。
霍云岚则是去看了眼自家睡着的福团,而后略想了想,便亲自走进了那个没窗子的房间。
她让人点了蜡,又在屋里烧了炭盆,感觉暖了些后霍云岚便拢了拢袖口走上前去,轻轻地将少年的手掌翻转过来。
掌心细嫩,一看就知道没吃过苦,手指有茧,但并非是做劳累事留下的,倒像是弹拨琴弦才会有的痕迹。
伍氏善弹琴,霍云岚摸过她的掌心,和这个少年的手掌格外相似。
霍云岚并不多看,轻缓的帮他重新盖好被子里,又掩好被角,霍云岚便转身坐到了距离床榻五步之遥的官帽椅上,细细打量着这人。
换掉了湿衣裳的少年被裹在被子里,头发束起,在烛光中霍云岚能清楚的看到他的清隽模样。
大抵是因为刚泡了水,这孩子面上透着些苍白,脸颊有着不健康的红晕,眉间微皱,似乎睡得很不踏实。
霍云岚也不开口,只是在心里暗暗思量他的身份。
而此时,躺在床上的五殿下萧明远已经悠悠转醒,可他却不曾睁眼,而是依然保持着闭着眼睛平躺着的姿势,只有在被子里的双拳紧紧握起。
萧明远虚岁十二,寻常孩童在总角之年时还有这天真烂漫。
就像魏宁,比萧明远还大三岁却是孩子心性,天不怕地不怕的不知事。
但是萧明远早熟许多,起码知道在危险过后要如何让自己更安全。
他还记得自己是追着白狐入了密林,而后便遭到埋伏,现在细细想来,那白狐只怕也是有人故意为之,引他上当。
幸而萧明远身边的宫女杏雨颇有急智,跟他换了衣裳,希望可以给萧明远找到一条生路。
无奈萧明远到底是个孩子,他发育的比同龄人还晚些,人矮腿短,加上夜晚漆黑,一不留神就跌到了河里。
再醒来,就是现在。
他能感觉到身上暖意,手脚都很自由,似乎被人换了衣裳,屋子里热烘烘的,隐约还有淡淡的桂花香气,纵然闭着眼,也能感觉到屋子里有着光亮。
萧明远努力让自己定神,若是被歹人所劫,他该是被捆个严实才对,要是被自己人带走,他这会儿睡的会是宫里的高床软枕。
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这时候,萧明远就感觉到有人推门进来。
他的身子猛地紧绷,而后便听到了个清脆声音:“夫人,姜汤煮好了。”
回应的人格外温柔:“给我吧。”
这是,两个女子?
萧明远努力让自己不要乱动,但很快他就听到那个温婉声音再次响起:“这位……姑娘,起来把汤喝了,省得风寒。”
他犹豫了一下后睁开眼睛,烛光并不强烈,他只眨了两下眼就适应了,扭头便看到站在床边的霍云岚。
因着刚病过一场,又是一直在穿上,霍云岚就没有太精细的打扮自己,不过萧明远认得出,这人的裙裳是上好的料子,头上的发钗镂空鎏金,工艺极好,想来也不便宜。
即使霍云岚打扮不似官宦娘子,可也该是的富庶人家的家眷。
而后萧明远抬起眼睛,正正的就看到了霍云岚的脸面。
不得不说霍云岚生了一副好样貌,当初还在娘家时,因着家里不算富贵,吃喝也一般,霍云岚的模样虽然清丽却说不上多出众。
但成亲之后,她在魏家过的日子十分舒坦,虽然做生意开铺子耗费了些心力,但是衣食住行都不用发愁,生了福团以后月子做的也好,如今的气色白里透红,原本就漂亮的眉眼如今瞧上去对了些贵气,一眼看去竟是明艳的很。
萧明远转了转头,又看到徐环儿清澈的眸子。
徐环儿是个吃过苦的姑娘,可是之前无论多少波折也没有让她记在心上,那双眼睛从来都是透亮的好似泉水。
大概是过于明亮,萧明远下意识的错开眼神,
而好看的脸有时候是极有用的,比如现在,萧明远纵然心中仍有忌惮,但是对着霍云岚开口时声音就格外轻缓:“你怎知我醒着?”
霍云岚笑着道:“我试着问问看。”其实是因为萧明远的眼睛一直在咕噜噜的转,睫毛一颤一颤的,再明显不过。
不过霍云岚很清楚这个年纪的孩子脸皮薄,还是要婉转些好。
果然,萧明远只是抿抿嘴唇,并没有旁的情绪。
他拥着被子坐在床上,背脊格外挺直,哪怕现在落了难,可身姿挑不出半点错处。
霍云岚见他沉默,便没有接着问,而是端起了桌上的姜汤递过去:“喝了暖暖身。”
萧明远没有接。
霍云岚神色如常,往杯子里倒了些,晃了一下后一饮而尽,这才又把碗递给他。
萧明远没想到自己的戒备心被这她看得如此透彻,也没料到霍云岚居然如此坦然的接受了他的过分小心。
寻常若是救了人,给了善意,却还要被对方猜忌怀疑,哪怕不记恨起码也会生气。
偏偏面前这个美貌妇人一直平淡如常,倒是让萧明远高看了几分。
却不知霍云岚心里也是忌惮他的,从进门开始,霍云岚就在观察他,仔仔细细的瞧,自然不会放过这人出众的样貌和格外规矩甚至矜贵的举止。
这种贵气是装不出来的。
霍云岚认定了他身份不凡,自然能理解这孩子的戒备。
贵人嘛,总是有点小毛病的,连裙子都穿了,在他身上发生再多事情霍云岚都能当没看见。
不过萧明远到底是个半大孩子,见霍云岚的关切不是作伪,他便对自己刚刚的疑心而感到羞愧,脸上微红,伸手接过姜汤碗。
霍云岚见他态度软化,这才笑着问道:“不知,姑娘打何处来,为何会落在水中?”
之所以称呼姑娘,是因为霍云岚以为他穿女装是有意为之,在一切没有摊开了说之前,还是不捅破窗户纸的好。
萧明远却因为这声姑娘弄得耳尖微红,心里却有些庆幸,想着不用暴露身份最好,嘴里道:“我是安顺县主的……婢女,不小心失足落水,幸得夫人相救。”大约是说了谎话,萧明远有些不想深谈,转而问道,“不知夫人是从何处找到我的?”
霍云岚淡淡一笑:“我和我家相公乘船去都城,路过此处看到你漂在河上,便把你打捞上岸。说起来你也是幸运,趴在了枯木上,不然这么黑的天,这么深的水,我想助你也难。”
这话霍云岚藏一半露一半,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却把给萧明远的恩情说了个清清楚楚。
果然,小少年脸上露出了感动之情,又道了谢,感觉手上的汤碗稍微凉了些,便抬起手举着碗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然后就被辛辣冲到了鼻子,眼睛登时雾气蒙蒙。
作为楚王格外疼爱的五殿下,萧明远从来都是锦衣玉食,在宫中被娇养长大的。
他喝的姜汤,是经过一道道细致的处理,生姜要选楚国南部的顶级生姜,加当季的菊花茶,还要用冬季才会出产的野桂花蜜进行调和,滤去残渣,这才能成一碗入口姜汤。
可他手上这碗就是纯粹的姜汤,辛辣,不甜,也没有任何美味的感觉,甚至能喝到生姜碎粗粝的口感。
萧明远这次是真的脸红了,被呛的。
他想丢开,要是按着平时萧明远的脾气早就把碗扔了,还要闹上一通才罢休,可五殿下心里清楚,眼前这妇人救了他,还善待他,萧明远或许任性,却非不知好歹之人,刚还说了自己是安顺县主的侍女,现在还要挑剔什么?
于是,他憋了一口气,一昂脖子便把姜汤一饮而尽。
下一刻,就感觉到嘴巴一甜,萧明远下意识地抬头,就看到霍云岚收回了塞糖块的手,笑着道:“饴糖,补脾益气,润肺止咳。”
还很甜。
化在嘴里的甜味顷刻间就冲淡了姜汤的辛辣,萧明远甚至没想起来计较这糖有毒没毒,红了耳尖,微微低头,轻声道:“谢谢夫人。”
霍云岚对着他点点头,温声道:“你好好休息。”而后便站起了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霍云岚就看到一直都低垂着眼帘的萧明远突然抬头,朝她这边看,一双眼睛黑黝黝的。
这般反应让霍云岚微愣,不过她很快就明白过来。
就像是之前自己养的那只母鸡小花,胆小又戒备,喂它吃喝也不见亲近,但是每次自己离开时它都会哒哒哒的跟上来,想要瞧瞧自己去做什么了。
哪怕心里还有些戒备,不过霍云岚也知道这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半大孩子,刚从生死线上救回来确实可怜,于是霍云岚笑着安慰了句:“放心,我是要去都城的,既然你是安顺县主的人,我自然会把你带去,睡吧。”
萧明远应了一声,平常嚣张跋扈的五殿下此刻却格外乖巧,把自己塞进了并不算柔软却很温暖的被窝里,闭上眼睛,很快就进入梦乡。
分明在宫中时他越来越难以安眠,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会在阴暗的船舱里能睡得这么深沉。
霍云岚带着徐环儿出了房间,把门关紧后便对着两边的亲卫低声道:“警醒些,切莫让他离开。”
“是,夫人。”
而后霍云岚便让徐环儿回去休息,她则是缓步回到了自己的船舱,继续一边捏着福团的小屁股一边等魏临。
不多时,霍云岚就感觉到有人上了船。
她下意识的想要去摸匕首,而后就听到外面的请安声。
很快,门被打开,魏临大步走进。
他的披风下摆沾了些水,身上也有寒气,魏临便没有立刻走向自家妻儿,而是先褪了披风,又在暖炉前烤了火,眼睛看向了霍云岚,放缓了声音道:“表妹着人去寻我所为何事?”
霍云岚这会儿正歪在床榻上,见他进来,便先用小被子盖好福团,接着起身去在热水里绞了帕子,走过来一边给魏临擦拭脸面一边道:“你离开后不久,我就瞧见有个人漂过来,”而后霍云岚细细的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讲给魏临听,最后道,“这会儿睡下了,只是我不知安顺县主是何人,就让人多盯着些,希望不会再出纰漏。”
然后,霍云岚就注意到了魏临的神情。
那是混杂着惊讶和庆幸的表情,最终归结为一抹温和笑意。
魏临拥住了自家娘子,感叹一般的说道:“娘子这次当真是救了我的命。”他已经猜出那是五殿下,魏临不敢想象,若是当时真的放箭,后果会是如何,同样的魏临也不知道要是自己没找到萧明远将会如何。
怕是整个魏家都要搭进去。
霍云岚看懂了魏临的神情,体贴的没有多问,而是侧着脸靠在他怀里,揽住了男人的腰,两个人谁都没说话,用沉默来安抚着彼此今晚有些过于忐忑的心。
即使魏临行事果断,即使霍云岚处事沉稳,但是他们终究是普通人,褪去了在外人面前才有的那层壳子后,回到屋里面对彼此时,就会袒露出最柔软的部分,同时也不吝啬告诉对方自己的那些细碎的担忧。
郑四安一直守在门口,他从船上亲卫的口中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也能听到屋里霍云岚说的话。
这一瞬间,郑四安觉得自己应该再找夫人要点什么东西,保平安或者镇宅都行。
这运气,真的,没谁了。
不,不仅仅是运气,光是这一系列的处理手段就不是一般人。
他服气了。
不过郑四安并没有一直守在这里,而是快步离开,把找到了五殿下的事情告诉徐承平,免得他担心。
而在屋内,魏临和霍云岚也定了神,两人相携坐下。
魏临让苏婆子进来抱走福团,霍云岚没有阻拦。
她给魏临倒了一杯热茶,温声道:“表哥,那究竟是何人?”
魏临接过茶盏,想了想,到底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生怕吓到自家娘子,他略过了在岸上发生的事情,直接道:“那是五殿下,贪玩出城,不小心落了水。”
霍云岚先是一惊,而后一脸莫名:“是王子吗?嗯……五殿下的喜好挺奇特的。”
魏临有些不解:“什么?”
霍云岚指了指自己身上穿着的裙裳。
魏临一看就知道她误会了,轻咳一声,将萧明远被追杀时和宫女换装的事情告诉了霍云岚。
霍云岚这才知道还有这么一遭,心揪了起来,立刻起身走到了魏临身前,伸手想要拽他的衣襟:“相公,你没事吧?”
魏临则是直接一个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霍云岚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就跌坐到了男人腿上,耳边是魏临略微低沉的声音:“无事,娘子放心。”
这让霍云岚原本的担心都消失殆尽。
因为她很清楚什么时候魏临才会这么说话,只有他想要跟自己……跟自己敦伦的时候才会这样。
霍云岚觉得自己根本不用担心他受伤没受伤,表哥分明精神得很。
她想要起身:“你该好好休息的。”
魏临却拉着她重新坐了回去:“可我答应娘子,概不赊账。”
“……我乐意让你赊着。”
“没事儿,我现在就结清。”
直到这一刻,霍云岚才明白为什么魏临要苏婆子把福团抱走,可惜她明白的有点晚。
烛光摇曳,两厢得趣,船摇摇晃晃了半夜,等到第二天,霍云岚醒了以后也不想起,在心里叹息,将近一年后的一晌贪欢果然是耗神费力。
一开始带着些紧张过后的宣泄,到后头根本记不清楚到底是谁缠着谁了。
书里说这事儿男子消耗大,无奈自己嫁了个力能扛鼎的好儿郎,从不知道什么叫累。
于是,霍云岚便懒洋洋的踢了下他的小腿:“表哥,揉一下,酸得很。”
魏临便侧过身子给她揉捏,力气恰到好处。
霍云岚有些惊讶:“你怎么按得这么好?”
魏临专注的给表妹揉捏,头也不抬的回道:“之前我去找随行郎中学过。”
霍云岚应了一声,没再多说。
可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这人早早准备了这么多,是不是就是笃定有这么一天要折腾自己?
霍云岚有心捶他,但是一抬手就觉得酸,于是又趴了回去,嘴里嘟囔:“这次欠着,下次再说。”
魏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眼间也带了淡淡笑意:“好,下次再说。”
霍云岚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不过她想起了另一桩事:“五殿下还在船上呢,你准备如何?”
魏临一边给她揉捏一边道:“等下我就去见他,说明白后送他回去。”
霍云岚不知朝事,却懂人心:“他是王子,却要扮作宫女出逃,一直不说明身份除了戒备只怕还有些尴尬。我昨天和他说过两句话,是个好孩子,不过脸皮薄得很,你当面说破的话,怕是他心里要有疙瘩的。”
这些魏临是没想到的,他一贯直来直去,甚少考量得如此细致。
不过魏临最大的优点就是听劝,听娘子的劝,于是他想了想,道:“左右我已经去找人拜见王上说明此事,今天就能进都城,那就带着他,只做不知,平安送去也就是了。”声音微顿,“可是进城以后还是要知道的。”
霍云岚依然趴着,声音都有些闷:“不碍的,等过了今天他就能想通透。”
有些事情,当时戳破和隔一天再说透是完全不同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苏婆子的声音:“将军,夫人,再有半个时辰就能上岸了。”
霍云岚立刻抓着魏临的手坐起来:“走,我们出去瞧瞧。”她头遭坐船,却一次景色都没见过,着实有些不甘。
魏临在昨晚已经充分了解到自家娘子身子康健,也不阻拦,只管帮她穿好绣鞋,拿了披风将霍云岚裹得紧紧的,与她一同走出了船舱。
等霍云岚站在甲板上,抬起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满目的绿水青山,远远的隐约能看到巍峨城墙。
都城,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