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岚没有起身,只是撂了筷子,对着苏婆子道:“去瞧瞧,记下人。”
若愿意赔钱就赔,若不赔就报官。
总没有他们打架却让自家吃亏的道理。
苏婆子应了一声,并没有直接出屏风,而是绕了个远路,从后面去往前堂。
而此时,前面已经乱糟糟成了一团。
好在苏婆子是个精明的,她知道霍云岚不想惹事,苏婆子也就一直没有现身,只是凑在人群里,这边问问那边说说,东拼西凑的也就把事儿凑齐了,这才弓着身子原路返回,凑到霍云岚身边道:“三少奶奶,是衙门里的人。”
霍云岚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便反应过来,低声道:“因为何事?”
苏婆子低垂着眼,回道:“粮食。”
说起对上的两边,霍云岚倒都认得,一边是魏大郎的朋友宋家郎,之前来拜过年的,另一边则是曾那个撺掇魏宁不学好,后被魏家轰出去的李六郎。
宋家有田地,卖粮为生,只是和魏家不同的是,宋家的田地不算多,每年的收成也就是糊口罢了。
而李六郎就是想要趁着如今兵荒马乱强收宋家存粮。
霍云岚微微皱眉:“李六郎如何敢做下此等恶事?”
强收粮食这是犯了律条的,如今还是以农为本,和粮食有关的都是大事,要是告到衙门,轻则打板重则流放,李六郎没有功名,李家也是家道中落,哪里来的这个胆子。
一旁的冯氏小声道:“三少奶奶还记得上次那个作了花谢……花谢什么来着……”冯氏有些磕巴。
徐环儿补充:“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对,就是这个。”冯氏接着道,“这位李氏就是李家人,李六郎的姐姐。她在知州面前得了脸面,头一件事就是给李六郎谋了个主簿差使,收粮这事是他管着的。”
“李六是仗着衙门的威风去强收人家的粮食?”
冯氏轻哼一声:“应该是仗着衙门的威风,收粮食放自己口袋里。”多的冯氏不再说,她知道的事情不少,可多是妇人之间传的闲话,真假不知,也不能拿到主子面前说道。
霍云岚此刻反倒平静下来,她轻轻地摸着小腹,想了想,缓声道:“不急,再等等。”
而此时,街上已经安静下来,并不是他们没了矛盾,只是因为宋家带的人都被摁在了地上。
李六郎露出了个笑容,那张早被酒色掏空的苍白面目看起来有些阴沉。
他原本是靠着跟在魏四郎背后打秋风过日子的,后来魏四郎这条路走不通,他就想法子攀上远方姐姐李氏。
正赶上李氏得了知州欢心,李六郎就在李氏面前说尽好话,让她给知州吹枕头风,帮李六郎得了差事。
其实在他心里,李六郎头一件想做的事情是去砸了魏家大门,让魏家好看!
不单单因为脸面,还因为那日被魏诚扔出去后,他还没到家就让人用麻袋套住了脑袋狠打了一顿,那些人似乎格外有经验,不打致命处,只朝着轻易露不出来却又疼得要死的地方招呼。
最后,李六郎竟被踢到了子孙根,疼晕了过去。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个不举的废人。
李六郎去看过郎中,郎中说能治好,却要等上两三年。
这让李六郎怒火中烧,哪怕那些打他的人没有表明身份,但是李六郎又不是傻子,一想便知是魏家人下的手,可能就是那个笑面虎魏二做的!
他恨不得过去把魏诚咬死。
可是李六郎也知道魏家惹不起,这事本就是他理亏,伤到的地方又是个不可言说的,闹大了对他名声没好处,且人家家里出了校尉,轻易不能碰。
所以李六郎就换了思路,除了每天诅咒魏三郎早点死在战场上外,便是想法子多多捞钱。
作为主簿,瞧着官小,但能做的事情不少。
因着他管着粮草之事,故而李六郎仗着这个名头欺负了不少人家。
一开始他还束手束脚,可到后来发觉李氏一直在维护他之后,李六郎的胆子越来越大。
可也不是次次都能成的,今天碰上的这个宋家是个硬骨头,死活不肯就范,李六郎也不怕他们,觉得宋家不过是个没根基没倚靠的小门户罢了,哪怕知道宋家和魏家大郎有往来,李六郎也不觉得魏家会出这个头。
瞧着还在挣扎的宋家人,李六郎嗤笑一声道:“把他们捆了,就说这些人闹事斗殴,先扔到牢里长长记性。”
一旁跟这他来的仆从应了一声,正要上前。
宋家人却在此时突然挣扎起来,两边看热闹的百姓也有意无意的帮着他们,竟让他们挣脱开了!
谁不知道李六郎就是有意整人的,真的进了大牢,可不是长记性的事儿,怕是要横着出来,命都会折里头。
索性不要命也要和他拼了!
红了眼的汉子举着拳头朝着李六郎而来,这把李六郎吓坏了,他是书生出身,身子也衰败了,多走两步路都喘,这么一拳头怕是会要了他的命。
李六郎倒退几步,声音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尖声叫道:“快把他们拦住!”
但是他带来的这几个人根本挡不住拼死的宋家人,有伶俐的便往衙门跑,准备去请师爷来帮忙。
很快,钱师爷就带着人来了。
这师爷与李家沾亲,虽隔得远,可因着知州宠爱李氏,故而两人也靠着稀薄的亲戚关系维持和睦。
这会儿钱师爷摆明了是来给李六郎撑腰的,刚一到就把宋家人制住了,沉声道:“何人当街殴打良民?”
一句话,就给这事儿定了性。
宋家人不服,喊着冤枉,还想让人去找魏大郎过来帮忙,围观的却无人敢应。
等宋家人又被摁倒在地后,李六郎上去就踹了要打自己的那人两脚,脸上愤恨,尤其是听到魏家后就开始口不择言:“得了吧,你还想什么呢?指望魏大郎那个瘸子来给你撑腰吗,他连家门都不出,哪里管得到你的事情。至于那个魏三郎,这么久了都没回来,不知道死在哪里喂狼呢,等他们救你?想得倒美。”
一提到魏家就来气,李六郎索性往旁边又踹了一脚,把剩下的五个笼屉也给踹翻了,雪花糕撒了一地。
屏风后面的霍云岚终于抬起眼帘,神色淡淡。
她没起身,只是叫过了徐环儿,低声叮嘱了几句,然后塞了个牌子给她。
徐环儿是个聪明姑娘,哪怕当初最狼狈的时候也能保全住自己,如今被霍云岚带在身边,比以前越发伶俐了。
她笑着接过了牌子,快步出了屏风,叫了赵才跟着自己出门。
冯氏不由得问道:“三少奶奶,环儿姑娘这是要去做什么?”
霍云岚摸了摸小腹,语气平静:“仗势欺人。”
冯氏:……?
徐环儿很快便过了前堂,分开了面前的人群,在赵才的帮助下挤进去后高声道:“师爷,钱师爷,我有好东西给你!”
此话一出,李六郎止了动作,钱师爷则是看向了面前这个十几岁的小丫头。
徐环儿生的好看,身上打扮也是好的,一瞧就是娇养出来的姑娘。
背后的人家定不会差。
钱师爷跟城里的大户打交道多了,无论关系好坏都要维持个好脸,哪怕不认识徐环儿,可光是这身打扮,钱师爷就不会不理她,板着脸,依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沉声道:“何事?”
徐环儿偏了偏头,笑着道:“我家少奶奶说,你们砸了我们的摊子,打了我家的朋友,想跟你讨个公道。”
李六郎一听,心里一紧,以为是魏家人找来了。
可是扭头看向了那个小破食肆,脸上就露出了不屑。
这么个破地方的主子,能是什么厉害人家吗?
钱师爷的想法和他如出一辙,可是钱师爷到底是伺候知州多年,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痕迹,声音也和刚刚一样的冷淡:“砸了你们摊子的是宋家人,若是赔钱,找他们就是。”说完,钱师爷就想带着人走了。
徐环儿则是上前两步,也不说话,只把腰牌递过去。
钱师爷有些烦了,瞥了一眼,而后就顿住了身子。
这腰牌是纯铜的,盘上的鱼纹凸起,绑着一根红色穗子,瞧着穗子有些年头,而腰牌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精致物件,不少店里卖的铜饰都比他好看。
可那上面的字,却让钱师爷心里发颤。
楚。
楚国的楚。
徐环儿还很贴心的翻转了一下,露出了后面的“校尉”,以及旁边的一行小字。
小字是什么,钱师爷已经心思分辨了,可看到那几个大字哪里还有不明白。
这食肆……真是魏大人的产业?
钱师爷满头冷汗,心里叫苦不迭。
这怎么能是校尉大人开的店!
这么小,看着还破,要是走快点都不一定能瞧见的小地方,怎么会是校尉家的!不是一直是冯老头主事吗?怎么就牵扯到校尉头上了。
师爷一会儿怕,一会儿又气恼手下人办事不圆满。
校尉大人在城里开店,你们都不知道,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一旁的差役要是知道,只怕也会连声喊冤。
莫说是校尉了,哪怕是李六郎这样的小主簿开的店那都是繁华街道的大门脸,他们哪里会在意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还是这么个小又破!
徐环儿却好像没看出他的害怕,只管笑盈盈道:“师爷看清了吗?”
钱师爷吓了一跳,赶忙深行一礼,想要赔笑说点好话,却见徐环儿已经在赵才的保护下转身快步走进后堂,绕过屏风瞧不见人影了。
自始至终,霍云岚都没露面。
钱师爷则是愣愣的站着,许久都没有动弹。
自己,要完了吧……
这可怎么办?
对了,不是自己想来的,自己是被人硬拉来的!
钱师爷一哆嗦,像是突然找到了甩锅之法,扭头就是一脚踹翻了李六郎。
正巧踹在了这人两腿之间,李六郎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可他顾不上疼,只觉得懵。
李六郎不认识徐环儿,没看清腰牌,也不知道这个小破食肆居然是魏三郎的产业。
可是他能看得出钱师爷的脸色,顾不得剧痛,凭着本能抱住钱师爷的腿求饶:“师爷,小的错了,你别……”
钱师爷可不听他这一套,这会儿只想着赶紧把自己撇清,压着声音大吼:“赶紧滚,都滚出去!你们几个,”他颤抖着手指了指李六郎,“把这个不忠不义的混账东西绑了,快点,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