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林镇长是在警报中醒来的。
此时深夜已然过半，他从床上爬起来时甚至来不及换下宽松的睡衣, 就已经被护卫拖出了房间。他睡眼惺忪地听完汇报后, 只觉得现实有如一盆凉水般泼下来，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你说什么, ”镇长难以置信地看向护卫, “你再说一遍？”
“大人。”
年轻的士兵神色仓皇：“西林公爵的长女艾拉·韦斯特, 带着士兵下山攻打西林镇了, 他们已经突破了镇子的防线！”
——防线，西林镇哪有什么防线！
地处人类王国西南角落的西林镇之所以发展这么好，全是托了沃恩堡的福。这里远离纷争和人类文明，世世代代稳定平静，除了偶尔出现的盗贼匪徒外几乎不存在什么矛盾。年过半百的镇长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西林镇为战火波及是什么时候了, 至少从人类王国成立来到现在就没出过几次状况。
这也意味着, 西林镇根本没有什么兵力防护, 偌大的镇子上上下下加起来能上战场的估计还凑不出百人，专职士兵更是数不出来几个。
且不说完全不知道西林公爵的长女发了什么疯, 她绝对是有备而来, 趁夜突袭、速度极快，即使西林镇兵力充足也根本不可能抵挡得住。
因此一辈子安居乐业的镇长，做出了一个普通人面对战争到来时都会做的决定。
“收拾东西, 跑！”镇长斩钉截铁地说。
只可惜他逃跑的决定做的快，却也不如天临堡的兵快。
镇长携家带口、装好财产匆忙离开, 只来得及走出自己宅子, 在经过西林镇当中的广场时, 一道凛冽的破空声划破夜晚的黑暗——
“铛！”的一声，一支飞箭精准无误地钉在了镇长的头顶。
中年人当场吓软双腿，跪了下来。
他抬起头，这才注意到百米开外黑夜中的人影。此时镇长才惊觉，突袭并没有带来喧嚣和惊叫，深夜的西林镇甚至没有多少火光亮起。直至黑夜中的人影策马来到他的面前，他才看清打头之人的容貌。
红发绿眼，身着皮甲，一把红色的长弓把握在手，年轻且俊秀的面孔中写满了冷漠和嘲讽。是个女人，或者说少女也不为过，只是窈窕的身形和美丽的容貌并没有削减她的威严和肃杀之气。
镇长恍然想起来，相传西林公爵的长女艾拉，确实有着一头继承于公爵本人的红发。
“想去哪儿啊，”马上的少女扯了扯嘴角，“镇长大人？”
“……”
镇长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马上的少女一哂，转头看向后方：“阿洛伊修斯人呢？”
一个少年的声音从后方响起：“他在后面，要叫他过来吗？”
“不用，直接去市政厅，”少女说，“把镇长送回家里，找个人看着。”
送回家里？
年过半百的镇长大人，任由天临堡的士兵把自己从地面上拎起来，怎么拖家带口跑出来的，又怎么被拖家带口的送了回去。
走进家门后，他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西林公爵的女儿这是……不打算杀自己？
——艾拉当然不会杀镇长。
她是来占地盘的，又不是来屠村的，没事杀一个这辈子都没见过血的无辜人有什么意义。艾拉带兵来到市政厅门前，翻身下马走进大厅，阿洛伊修斯已经在其中等待了。
没有了奥利安德，离开天临堡的阿洛伊修斯只能靠盲文和掌心写字与他人沟通。但饶是如此，一名活了几千年的纯血精灵在战争状态中依然能够起到很大的作用。
艾拉走向前，阿洛伊修斯所有所感地抬头。
身边的士兵取了纸张给他，阿洛伊修斯流利地写下了想说的话：“城镇损失如何？”
艾拉低了低头，而后伸出手。
她的指尖落在阿洛伊修斯的手背，纯血精灵立刻会意，翻转手腕，把掌心展露给艾拉。
“损失控制到了最小，”艾拉在他掌心里写，“没有平民受伤，我也没杀镇长。”
阿洛伊修斯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他在离开天临堡之前与艾拉说好的——不伤平民，不杀镇长。实际上不用他说艾拉也明白，她也不是什么丧心病狂到要拿着一市镇的人命要为威廉·沃恩报仇的疯子。
西林镇没什么兵力，这次突袭没有损失一兵一卒就将城镇占领了下来，至于遭受的抵抗？打头冲锋的骑士进城大喊一句“在家就不会受伤”，西林镇里的居民压根就没开灯上街的。
阿洛伊修斯说，战争分为两种，一种是不义之战，一种是正义之战。沃恩堡受摄政王布雷安利诱，企图软禁天临堡长女，座下最受信任的骑士生死未卜。作为复仇，他们的战争便是正义之战，而挑起战争的一方则陷入不义的局面。
当时的艾拉不过一哂，这类托词她听过太多了。没见过战争还没打过游戏、没学过历史吗？但凡打仗就没有正义不正义的，说到底就是利益问题。
而纯血精灵竟然非常认同艾拉的态度。
“你说得对，艾拉，”当时的阿洛伊修斯说道，“作为未来天临堡的继承人，我希望你别将这类说辞放在心上。但同时你也要记住，别人会将这类说辞奉为圭臬。”
艾拉沉默许久，到底是接受了阿洛伊修斯的话语。
因此，不管从良心上讲，还是从“道义”上讲，这次占领西林镇，他们都不能伤害平民。甚至艾拉和阿洛伊修斯达成一致，连镇长也在赦免名单内——他经营西林镇兢兢业业几十年，从未出过什么差错，何必为了威廉他哥那个神经病牵连在内？
没有伤亡是最好的结果，因此站在市政厅内的阿洛伊修斯，无声地拍了拍艾拉的肩膀。
这是平日里父亲最爱做的动作。每次加文·韦斯特试图鼓励自己的女儿，或者想要表达什么正面感情又难以开口时，总是喜欢无言地拍拍艾拉的肩膀。
艾拉知道父亲想说什么——“有他在。”
而现在，加文·韦斯特并不在西林。阿洛伊修斯的动作让艾拉有些恍然，好像他也在做出什么允诺一样。
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加布埃尔带着伊莎贝拉回来了。
“已经调查清楚了！”
一进市政厅，加布埃尔就轻快地开口。
艾拉转身，看到的是换上了盗贼装备的夜魔兄妹。轻装上阵的兄妹二人神色轻松、面带笑容，唯独眉眼之间的认真和凝重展示出他们真正的态度。
“如何？”艾拉问。
“带队的确实是诺曼·库尔特，”加布埃尔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自己浓密的头发，“就是摄政王布雷安身边那个发际线堪忧的中年骑士。”
“多少人？”
“他本人带来了百余人左右，沃恩堡内部有二百兵力，加起来三百人。”加布埃尔回答。
“是咱们的三倍啊……”艾拉沉思。
说沃恩堡有二百兵力，其实真正经由过专业训练的士兵有五十个人就很多了。艾拉知道这听起来寒碜，然而天临堡的兵力更是寒碜——加布埃尔点了一百个人下山，其中大部分和沃恩堡的情况一样，不是矿工，就是农民。
如果没有魔法，按照中世纪的生产力，领主与领主之间拿出来百余人械斗已经算是规模不小了。天临堡比沃恩堡占优势的是，两个冬季不太忙的时候，加文定期组织平民参加军事训练，算是都有一定的军事基础。
“我觉得没问题。”
加布埃尔倒是很乐观，夜魔少年嘴角一勾，展开自信乐观的笑容，让人感觉仿佛即将到来的战争不是以少打多，而是势在必得。
“咱们有阿洛伊修斯呢，”加布埃尔信誓旦旦地说，“还有伊莎贝拉，虽然她只是个小学徒，但也算是半个魔法师了，上哪儿找两个法师参加战斗去？连王都都拿不出这么大的阵仗。更别提艾拉小姐你还有大陆上最好的长弓，这次一定能赢，把威廉小少爷救回来！”
伊莎贝拉附和道：“我和哥哥都会竭尽所能的！诺曼·库尔特不是问题，况且我们记恨他很久了，总算找到机会可以一雪前耻。”
明明知道他们在安慰自己，艾拉还是很感动：“我相信你们，今夜就早点休息吧。”
送走夜魔兄妹后，市政厅内顿时只剩下阿洛伊修斯和艾拉两人。
纯血精灵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反而朝着艾拉伸出手。
一个动作足以艾拉明白，接下来的话语，阿洛伊修斯并不想留下纸张字迹。于是她同样伸出手，将指尖轻轻放在精灵手上。
无声的氛围自二人之间蔓延开来，阿洛伊修斯低了低头，然后在艾拉的掌心里写下了一句话。
“你觉得，”他慢慢写到，“威廉值不值得？”
“……”
艾拉无语。
她反过来写：“这不是威廉值不值得的问题。”
阿洛伊修斯再次点头，示意他明白了艾拉的意思。但于她的掌心上，纯血精灵再次重复了这个问题。
艾拉：“…………”
她翻转手掌，在阿洛伊修斯掌心迅速写下：“你到底想问什么？”
纯血精灵半晌没动，而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你需要一个继承人，”阿洛伊修斯写道，“不论你是否愿意，艾拉，威廉·沃恩是目前最适合与你成婚的人选。”
果然是这样。
艾拉抽了抽嘴角。如果阿洛伊修斯能够看到艾拉的神情，一定会出言嘲笑的，可惜的是他看不见。
“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和我讲这些吗？”艾拉写道。
阿洛伊修斯嗤笑出声。
“早晚的事情，”他写完这句话后，摇了摇头，继续写道，“你理应考虑一下了，艾拉。加布埃尔可以当情人，却不能成为天临堡未来继承人的父亲。”
“行了！”
艾拉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与其说这个，不如去给我拟一份战书。”
阿洛伊修斯：“战书需要我拟？我以为你已经想好了。”
艾拉当然想好了。
第二天上午，西林镇由天临堡占领的消息传到了沃恩堡，与消息到来的，还有来自艾拉·韦斯特的一封战书。
亨利·沃恩冷哼一声，在来自王都骑士的注视下，打开了羊皮纸。
偌大的羊皮纸上，只写着简短的一句话。
“——收拾收拾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