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承昭醒过来的时候便感觉到了一阵难言的头痛。
他难受地揉了揉眉心, 回想起来前一天是周嬷嬷的忌日, 他一时难受便多饮了几杯。
只是他明明记得自己是在花园里喝的酒,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躺回了自己寝宫的床上。
宫人素来惧怕他, 没有他的吩咐不敢靠近才是, 也不知道是个嫌命长的奴才, 居然敢自作主张把他带回养心殿。
楚承昭捏着剧痛的眉心,唤人进来服侍他洗漱。
进来的宫人是一直服侍他的德顺。德顺是宝庆公公的徒弟,宝庆公公服侍了先帝一辈子, 先帝走后,宝庆公公便自请去守皇陵。这样忠心耿耿的老仆调教出来的徒弟,素来是很得楚承昭的心的。
可今天的德顺却不让楚承昭满意, 他服侍完他洗脸之后,居然没有主动退下, 而是站在一边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就差把‘我有话说’四个字刻在脸上了。
这样大胆放肆的行为,之前他见了定然是要让人把他拖下去打一顿板子,让他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的。
可今天楚承昭的头实在太疼了, 疼到他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所以他没有出声, 只是用眼尾扫了德顺一眼。
换做平时, 德顺肯定是吓得跪下请罪了。
可今天实在奇怪, 德顺居然非但没有跪下,反而直接开口道:“圣上,您就是嫌弃奴才多嘴, 奴才也要说了。这事可不能怪皇后娘娘……”
皇后赵颐宁?怪她什么?难道是她把自己移到养心殿来的?
这也说不通,赵颐宁和他没有半分夫妻感情,两人只在人前装作夫妻,私下里连话都不会多说一句。赵颐宁能有那份闲情逸致去管喝醉了的他?
楚承昭正奇怪着,德顺又接着道:“是您先悄悄把那些个美人安排入宫的,虽说您只是抹不开面子没办法,也只是把那些人安排到宫里最偏远的宫殿住着,没有收用过一次,可是娘娘不知道啊,这事冒冒然被捅到娘娘那里,她又怀着身孕,难免想差了,这才和您生气的……”
楚承昭觉得德顺疯了,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他正想德顺闭嘴,外头突然来了人通传,说周嬷嬷来了。
周……周嬷嬷?
楚承昭完全愣住了,养育他的周嬷嬷在好些年前就没了。后头他登基为帝了,宫里的人有了忌讳,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提一个周字,连本身就姓周的人都改了姓……
宫里怎么就突然多了一个周嬷嬷?
楚承昭觉得养心殿这几个奴才全都疯魔了!
他翻身坐起,然而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又无力地倒回了床上。
德顺连忙上前道:“圣上不急,奴才这就去传嬷嬷进来。”
未几,周嬷嬷便进了殿内。
看到卧床不起的楚承昭,周嬷嬷先是心疼,而后又和德顺一般地道:“圣上别怪老奴多嘴,这事您是办的不地道!若收人入宫是权宜之计,您也该知会娘娘一声,娘娘也不是那等不明事理之人,宫里不过多了几个人吃饭,她肯定不会上心。可您遮着掩着,虽然老奴也知道您是不想让娘娘忧心,但总归……总归是您的不是。”
楚承昭看着这个和记忆里完全一样,只是年纪显得更老迈一些的周嬷嬷,双眼赤红,唇瓣翕动,却因为剧烈的头痛说不出半句话来。
在周嬷嬷这边,她看楚承昭是没有半点异样的,只是看着她不说话罢了,像是在生闷气的样子。她虽然养育了楚承昭长大,但如今他已经是一国君王,她也不敢仗着功绩倚老卖老的。是以周嬷嬷说完也没有多留,不多时就回长春宫去了。
她走后,楚承昭慢慢地镇定下来,他强烈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休息了半晌,再渐渐能适应头痛之后他艰难地说出了一句完整话,让德顺拿了帝王起居注来。然后又强忍着疼痛,楚承昭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起居注。
看完之后,楚承昭才知道他不是自己了。或许这个皇帝也叫楚承昭,也和他有差不多的经历,但也不是他自己了。
而起居注里最常提到的便是皇后。
皇后和他感情和睦,为他育有一女两子,两月之前再次被确诊有孕。前一天,皇后知道他收了官员进贡的美人,同他大吵一场,任凭他怎么哄都无济于事。最滑稽的是,皇后随手拿了一本书砸他,正好砸中了他的脑袋,他居然就那么晕了过去……
楚承昭清晰的知道现在这种剧烈的头痛既不是宿醉的头痛,更不可能是被书砸头的后遗症。可比起这诡异的疼痛,此刻的楚承昭更想知道那个皇后到底是什么人。
伴随着越来越剧烈的头痛,楚承昭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
或许是天可连见,在他昏迷之前,德顺禀报说皇后娘娘来了,然后不等通传,他就看到了一个身着桃色衫裙的女人手里牵着三个孩子进来了。
他的视线太过模糊了,甚至看不清女人和孩子们的面容。
但是不知道怎么,当见到他们的时候,他的心头蓦地一软,一种他从来不曾有过的欣喜满足之感溢满了胸膛。
宋瑶一屁股就在他床榻之侧坐下了,看着神色十分正常,只是看着她不说话的楚承昭,她气鼓鼓道:“你别骗我,御医都说你只是轻轻被书砸了一下,半点事儿也没有。现在你看着我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跟我生闷气?你难道还有理了?”
楚承昭听着她的抱怨,想着自从他登上帝位,便再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了。可眼前这人的‘放肆’,非但没有让他生出半点厌恶,反而觉得无奈又好笑,甚至还有些甜蜜。
可他什么也表现不出来,剧烈的头痛几乎要把他击垮。
而在宋瑶眼里,眼前的楚承昭面色如常,气色红润,和平时没有半点儿不同,只是看着她却不理她罢了。
“呜呜呜……”宋瑶假哭起来,“说好只我一个的,为什么就收了旁人?虽然也没收用吧,但你就是不该骗我!你从前就喜欢骗我,如今做了几年夫妻,什么风雨都过来了,你还是把我当小孩子哄!”
一开始她只是假哭,但她怀孕的时候素来眼窝子浅,假哭着没一会儿就真的哭了起来。
安安和怀远、圆圆本来是一道帮着他们的娘来兴师问罪的,现下见她真的哭了,一个两个也是慌了手脚。
怀远小大人似的皱起了眉。圆圆虽然看着是个大孩子了,却才不过两岁多,也是姐弟三个里面最单纯的,此时他只能着急地伸手去给宋瑶抹眼泪。
安安是跟着宋瑶一道哭了起来,抱着宋瑶的胳膊一边抽泣一边道:“母后不哭!是父皇坏,咱们不要理父皇。咱们也出宫去,和颐宁姨姨一起到处走到处玩,就把父皇一个人扔在这里!”
楚承昭看着他们母子三个,心头软的能掐出水来。到现在他对自己眼下的情况还不甚明了,但现在他什么都顾不上,他的脑子他的心像不属于自己的似的,装着的都只有眼前这个女人。
他吃力地抬起手,动了动嘴,想和她说不要哭。
不要哭,哭的让他这么心疼。
然而到底还是没能如愿,楚承昭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再睁眼,石凳石台,残羹冷炙,清风晓月。
剧烈的头痛完全消失不见,只余下酒后的一点眩晕。
楚承昭呆愣了半晌,这才知道方才种种,不过是黄粱一梦。
“圣上,保重龙体。”德顺跪在一旁,低如蚊呐地小声劝谏着。
楚承昭自己哂地笑着摇了摇头,酒意消下去大半。
“起驾回宫。”他起身道。
德顺谨慎地询问:“是回养心殿,还是……”
还是去皇后娘娘那里,亦或是宸妃娘娘那里,亦或是其他嫔妃那里。
楚承昭不是纵欲之人,但后宫还是有一些妃嫔的。
每年周嬷嬷的忌日,他都不喜欢自己一人待着,喜欢随便去谁那里待着。
就好像身边多了人,他就不会那么孤单了似的。
楚承昭迷茫地看着后宫的方向,突然就觉得没意思到了极点。都说高处不胜寒,此时他方才有了深刻体会。
纵他坐拥天下又如何?他身边的人惧他怕他,皇后是他的合作伙伴,日常来往最多的宸妃与他也不甚亲近,不过是因为是父亲的旧部之后,多了几分亲近罢了……
养育他的周嬷嬷再也不会回来,他身边也不会有那么一个让他恨不能含在嘴里、捧在手里的女人,与他家常拌嘴,为他生儿育女……
终究,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