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承昭说完这话, 立刻进了内室更衣。
他到皇宫的时候,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宫门已经下钥。不过如今他拿着内务府总管的牌子, 进出皇宫还是十分方便的。
他递了牌子, 让侍卫进去通传一声, 没过多久,养心殿的小太监提着灯笼来迎他。
待到了养心殿外,宝庆公公正忧心忡忡地等在外头, 见了他先行了礼,而后便道:“圣上已经醒了,只是如今还在气头上, 不肯喝药,老奴实在是没法子了, 只能劳烦殿下劝慰一二。”
楚承昭点了点头,抬脚进了去。
殿内静悄悄的,也没有用冰,在这种炎热的天气下显得很是闷热。
几个小太监站在龙床外给永平帝打着扇子。
“承昭来了?”永平帝扶着小太监的手慢慢地坐起, 脸色还是十分苍白。
楚承昭撩了袍子直接跪下了, “承昭来给皇祖父请罪。”
永平帝一愣, 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般, 停顿了半晌, 永平帝让小太监把楚承昭扶了起来,而后屏退了殿内所有人,让楚承昭上前说话。
楚承昭一脸愧色, 拿起龙榻旁的药碗,先亲自试了试药的温度,而后才用勺子喂给永平帝。
“皇祖父先吃药吧,您保重龙体,孙儿才能心安一些。”
永平帝虽然仍然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但看到亲孙子如此乖巧,再大的气性也平顺了一些。
他就着楚承昭的手,一勺一勺地很快吃完了一碗药。
也许是他的病容本就是因为怒火,也许是因为太医医术高超,一碗药下去不过片刻,永平帝的面色就好看了许多。
祖孙二人紧紧对坐了半晌,最后是永平帝轻叹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
“承昭,今天的事你也见着了,并非皇祖父不想许你太孙之位,实在是……唉……”
果然来了。楚承昭心中微定。
就像之前他那几位皇叔屡次三番对他设计陷害一般,永平帝都是这般,被儿子们顶回来了,就把压力转嫁到他身上。他之前都是是隐忍着,所以许多事情就不了了之。
到现在,一年前放火的幕后凶手和宋瑶生产时那两个有问题的稳婆,都没有查清楚,等于是被轻轻揭过了。
他脑海中思绪万千,面上却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皇祖父说的是,您已经为孙儿如此费心。孙儿心中实在愧疚,这才特地进宫请罪。今日殿上孙儿也在,看的出您实在为难,所以这事不如……”
永平帝见他态度松软,老怀欣慰地吐出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扬。果然,还是这个孙儿懂事,不似乎年长的那几个不孝子一般咄咄逼人。
楚承昭顿了顿,又接着道:“不如就此作罢。”
永平帝的笑容僵在嘴角,预想中本是想让立太孙的事暂且搁置,怎么听他的意思,竟然是要放弃太孙之位了?
“承昭,你在胡说什么?!”永平帝不可置信,“这可是储君之位,本属于你父亲的位置!”
楚承昭垂下眼睛,脸上满是疲惫之色,“孙儿就是和皇祖父一样的想法,所以一直苦苦坚持,想拿回本属于父亲的东西。但如今看来,道阻且长,孙儿自己不算什么,可万万不想见到皇祖父为孙儿的事如此费神。皇家子嗣众多,年长的几位皇叔就不说了,就是十二叔和十三叔,也到了合适的年纪……”
“放肆!”永平帝扬高了声音,怒道:“事关皇位,兹事体大,可能儿戏?朕说那位置是你和你父亲的,就是你们的!”
楚承昭心中微哂。他的皇祖父若是今日在朝堂上也能如此硬气,也不至于发生后来的波折。
挨了训斥的楚承昭重重地在龙榻前跪下,沉痛道:“皇祖父教训的是!孙儿何尝不想要那本属于父亲的位置呢?只是实在不忍心见到您因为孙儿的事情这般劳心劳力,损伤龙体。”言罢,他重重地磕头,“孙儿与您已缺失了多年的相处时间,现在孙儿什么都不求,只想要您好好的……”
永平帝被他这番话触动,长长地叹息一声后,他从龙榻上下了来,亲自把楚承昭扶了起来,语重心长道:“承昭,就算你愿意不做太孙,可你那些个叔叔,不论是哪个即位了,都不会放过你的。到时候你和你儿女的身价性命,可就要系到旁人身上了。真到了那一天,皇祖父就是到了地下,也无颜面对你的父亲。”
楚承昭亦面色凝重道:“皇祖父说的,孙儿也考虑到了。所以孙儿斗胆,想跟皇祖父要一块封地。地方孙儿也想好了,就在南诏。”
如果说方才永平帝的反应只是惊讶的话,此时听到他这话,永平帝的反应可谓是骇然了。
南诏在大耀最南,是布满毒瘴、民智未开之地。当地族群不服朝廷管辖,只拥护自己祖间的大巫、祭司。几乎是每过一段时间,当地族群就会和驻守的官兵发生一场恶战。大耀开国数百年,死在南诏的镇南王已经有数十之多。
楚承昭居然主动要去镇守那块蛮夷之地,永平帝过了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承昭不可胡闹!”
“皇祖父息怒,孙儿没有胡闹。孙儿此番也是有自己的考量。一来,南诏距离经常遥远,不管将来登上皇位的是谁,想对孙儿不利都鞭长莫及。二来,孙儿也是掌管内务府之后,接触到了父亲的遗物,原来父亲当年也曾立志要收服南诏。他英年早逝,未能一展抱负。孙儿既然知道了,便该为父亲完成夙愿。”
听他提起隆让太子,永平帝的思绪一下子也飞远了——
他的隆让自小就优秀非常,心怀天下。若不是他早早地去了,大耀怕是早就天下归心了。
思及此,永平帝越发坚定道:“你父夙愿可不只是一个南诏,而是整个大耀!你想替父还愿,便该坐稳储君之位,替他成为天下之主。”
“可是……”
“好了!”永平帝打断道,“朕意已决,你无须多言。朕乏了,你退下吧。”
楚承昭无力的叹息一声,行礼退下了。
未几,宝庆公公送了楚承昭出宫,回到养心殿复命。
永平帝坐在御案之前,面前摊开一道空白的圣旨,手中提着笔,几次都没能落笔。
见到宝庆公公进来了,永平帝回过神来,问他:“承昭出宫了?”
宝庆公公说是,又道:“殿下看着神色似乎不大高兴。圣上,您别怪老奴僭越多嘴。殿下年纪尚小,又是在外头长大,性子难免欠缺一些。今日的事又关乎储君之位,他心急一些,也在情理之中。您千万别怪罪他……”
永平帝摇头苦笑,“他若是心急,朕也不会烦忧至此。这孩子,见我今日为难,竟说那太孙之位不要也罢,还自请封地,想去南诏。”
宝庆公公也是诧异,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言语。
主仆二人静默片刻,永平帝悠悠道:“宝庆,你说那孩子会不会说想放弃是假,威逼朕才是真?”
宝庆公公立刻道:“殿下不是那样的人。他一片赤子纯孝之心,先前他府中接连出事,也不曾逼迫圣上为他主持公道,全心全意只为圣上考虑。”
想到一直以来楚承昭懂事明理的表现,永平帝也自哂一笑,“也是,是朕想多了。”随即,他又叹道:“也罢,说到底这位置本就是属于他的。是朕老了,想面面俱到,维持皇家面上的平和……朕欠他们父子太多了,朕已经失去了他的父亲,不能再失去他了。何况,当年的事虽然是那几个不孝子策划的,却也有朕的过错在里头……”
听到永平帝破天荒地提到了隆让太子之死的秘辛,宝庆公公立刻缩肩垂首,站到了一旁。
……………………
楚承昭出宫之后,就上了马回府。
月至中天,时值深夜,一整天的暑热之气都消散了,夜风微微透着凉意。
可这微凉的夜风,却吹不熄他心中的火。
他知道今日这行为其实是在逼迫永平帝。
可这确实是最便捷、有用的办法。
永平帝是天下之主,他的一道圣旨,比他楚承昭说一千、道一万都管用。
说到底,他心中对他那皇祖父还是有些怨怼的。怨他不彻查父亲的死,只是在料理了两淮的官员后就不了了之。怨他在深夜放火和稳婆的事后,又实行一招‘拖’字诀,为了维持和皇子们之间的和平,根本不曾彻查到底……
他总说自己老了,可谁人不会老呢?
难道每个帝王迟暮的时候,都会让儿子骑到自己的头上吗?
可他对他的疼爱的也是真的,这叫他心里又格外不好受。
为什么好像不管他怎么做,都好像是错的呢?
隐忍退让是错,暗中逼迫也是错。
一路思绪翻飞,他回到盛园的时候,才发现主屋的灯火竟然还亮着,又趴在桌前睡着了。
楚承昭站在一旁看着她的睡脸,又想到厢房里的一双儿女,他的眸色沉了沉——
他不能退,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若他是孤家寡人一个,便是赌上自身性命去搏上一搏也未尝不可。
可他现在有家人,有儿女,他只能选择最稳妥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