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帝这一夜同样没睡好。
他想, 若是他再年轻个十岁二十岁, 肯定不会这么一点小事都要这么举棋不定。
随即他又想到, 他要还有年轻时的杀伐决断, 楚承昭这太子嫡出的皇孙, 如何还要靠联姻来稳固自己的地位呢?
他直接把太孙的位置传给他, 朝中但凡不服的,他直接压下去就是了。
就好像他当年封隆让为太子,大皇子等几个皇子心中也是不服的, 但是他们什么也不敢做。
一直到隆让太子夫妇去两淮那次,远离了皇权中心,他们才联合起来把他给害了。
永平帝在那之前一直觉得自己年富力强, 突然失去了最疼爱的太子,大病一场后, 发现自己后头派去的几波人都查不出结果。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老了,除了京城这皇权中心,远一些的他已经控制不到了。
他那场大病之后, 李皇后就设了庵堂闭门不出, 他便把楚承昭交到了安毅侯的手上。
本是想风波过去, 就把这孩子接回来, 恢复他的身份。
没想到一等, 便是十七八年。有时候他也怕,怕一觉睡过去,自己就不在了。没人会替隆让翻案, 也没人会知道隆让在这世间还有亲生骨肉。
幸好天可怜见,终于到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七皇子勾连的证据摆到了龙案上,他才派楚承昭率人去把两淮的涉案官员都捉拿归案。
可几个皇子远比他想的成长的快,他们如今都能独当一面。
两淮的事情一出,他们壮士扼腕,毫不迟疑,把自己的一部分势力彻底舍弃。
他们每个人都受了很大程度的损伤,每个人却都没有伤到根本。
后头楚承昭拿外宅在深夜里起了一场大火,差点酿成祸事。
这给永平帝敲响了警钟。他以为自己把楚承昭掩藏得很好,但还是引起了旁人的怀疑。
他这才下定决定,同楚承昭开诚布公了。
他老了,可他的孙子还年轻着,有的是精力和时间同他那些个皇叔斗。
他要做的,只是给楚承昭压阵,替他扫平障碍,然后功成身退。
他太累了,皇位坐了几十年,不仅没能保住最喜欢最自豪的儿子,其余儿子也都离了心,甚至还舍弃了和最喜欢的孙子之间十几年的天伦之乐。
王权富贵,于他而言,再没有什么留恋了。
只是没想到,这费尽心机保护了十八年的孙子,竟看不透他一片良苦用心,为儿女情长所累。
李皇后觉得‘情’这个字害隆让太子不浅,永平帝又何尝不是呢?
年迈的他何尝不是为情所累呢?
若不是顾念着亲情,几个年长的皇子早就让他全杀了。
睁着眼睛到天光,永平帝从龙床上坐起,唤人进来服侍。
进来的却不是太监,而是捧着热水的楚承昭。
永平帝神情一松,问他:“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楚承昭绞了热巾子,递到他眼前,面上神情是既愧疚又真诚,“孙儿前夜顶撞了皇祖父,唯恐皇祖父气坏了身子,所以进宫来侍疾。”
永平帝用热巾子擦过了脸,人也精神了一些,笑骂道:“朕不过是一点风寒,哪就需要你来侍疾了?多是几服药,注意保暖,等天气暖和些自然就大好了。”
说是这么说,永平帝却已经笑了起来,脸上的沟壑都舒展开来。
楚承昭道:“皇祖父,您就给孙儿一个侍奉您的机会吧。”
永平帝想到两人虽是亲祖孙,近两年也算是时常能见到,但到底是缺失了太多年的相处时间。他的神情转为欣慰,叹道:“好,既然你一片孝心,朕自然是要成全你的。”
之后,楚承昭陪着永平帝吃完了早膳,亲手端了药,试了温度才端给他喝,其后陪伴他在御书房阅览奏章。
永平帝本就有心扶持他,不是绝密的奏章也分享给他看,让他谈一些自己的看法。
楚承昭虽然年轻,但到底跟不是锦衣玉食、被保护着长大的孩子,对着时事自有一番看法。
有一些他想岔了的地方,永平帝也乐得指点他。
祖孙两个在御书房一待就是一上午,宝庆公公中间来给他们换茶的时候,见永平帝眉目舒展,已经不似前一夜那么不悦,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
外头盛园里,宋瑶陪着两个孩子玩了一上午。
安安学会翻身以后越发活泼了,只是冬日里到底穿的多写,她穿着小棉袄小棉裤,便有些活动不便。
尝试几次翻身失败后,她突然发起了脾气,红了眼睛闷闷地哭。
宋瑶很少看她哭,一下子就有些着急,又是帮她翻身,又是拿了个金铃铛哄了半天,总算把她哄好了。
见她安稳了,宋瑶疲惫地呼出一口长气,忍不住对着周嬷嬷道:“这丫头平常看着乖巧,却没想到还有这么执拗的时候。哭也是闷声哭,看着让人心疼。”
周嬷嬷笑道:“这说明咱们安姐儿心性坚韧呢。”
宋瑶又去看怀远。
她偷看过怀远已经学会翻身了,只是在人前,怀远从来没自己翻过。
他现在也穿的很多,像个蚕宝宝,只是他躺在那儿就闭着眼睛,像一直在睡觉一般。
平时也是,他不在宋瑶边上的时候还会假哭几声,到了宋瑶边上,就好像每时每刻都在睡觉。
宋瑶看安安喜欢金铃铛的声音,就也拿铃铛去逗他,他慢慢地把眼皮掀开一丝缝儿,配合地笑了两声,然后又把眼睛闭上了。
这让宋瑶瞧见了,又觉得他还不如像之前更小一些的时候爱哭呢。
这也太老神在在了。长大了怕不是长成一个闷葫芦。
晚些时候,宋瑶想着马上进了腊月就是过年了,就让轻音开了库房,拿了料子出来给大家一起做新衣裳。
尤其是她想给赵颐宁多做两身,她平时就穿着下人穿的男装,说是出门去医馆学习的时候方便。前一天她陪着宋瑶应酬,竟然一身体面的衣服都没有,身上那衣裙还是宋瑶怀孕前置办的,周嬷嬷连夜修改了一番,才将将合身。
料子拿了出来,周嬷嬷先选了两匹颜色鲜亮的说给两个孩子做。
宋瑶看到这些赏下来的料子里,有好几匹颜色差不多的,都是鲜亮的荔枝色、海棠色。
她伸手摸了摸,这几匹料子都手感上乘,而且厚实保暖,用来做冬日的衣裙最好不过了。闲置了这么久,大概是这颜色过于鲜亮,楚承昭身边这么多年来也只有一个她。
宋瑶往常也不喜欢这么打眼的艳色,但转念想到马上就是过年了,穿的红火一点,也能博个新年的好兆头。
“不若把这几匹料子裁了做过年的衣裙。”说着宋瑶又想起了在现代的时候看人穿过的亲子服,“我要和孩子们做一样的,用同一匹料子就成。海棠色的给阿月,多给她裁两身。”说着又指了一匹桃红的给轻音,一匹樱桃色的给飞歌。最后还找到了一匹颜色最庄重的朱色的,说给周嬷嬷做新衣。
一屋子的人,都被她安排了一身红色系的衣裳。
飞歌最是高兴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最不得宋瑶喜欢的。但自从产房那次后,宋瑶待她越来越亲近了。这回分料子就能看出来了,只她们几个有,像玉容玉珠她们,宋瑶是想不到她们的。
她忍不住促狭道:“瞧娘子给我们选的料子,等过年的新衣裳一做好,咱们全聚在屋里,跟挂了五个大灯笼似的。”
宋瑶弯了弯唇角,说这不是挺好?
“过年嘛,本来就讲究一个氛围。咱们府里的人本来就不多,看着热热闹闹的才好。”宋瑶在末世的时候没提过会热闹的年味,还是很期待这个新年的,甚至还忍不住想,不知道要是给楚承昭也做一身红色系的衣裳,他乐不乐意穿。要是他乐意的话,他们一家四口就连绣纹都用一样的,做成亲子装,叫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家子。
宋瑶想着就笑得越发开怀了,想着等楚承昭一回来,就要和他商量。
屋里大家伙儿都跟着一起笑,连穿男装都挑暗色来穿的赵颐宁都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大家伙儿一起选绣纹,款式,不知不觉地就过了半天。
不过就如同楚承昭所说,他入宫之后,还真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宋瑶这天又是等到夜深,趴在炕桌上睡着了,叫起夜的周嬷嬷发现了,被拎回了床上。
一直到三天后,夜里下起了大雪,宋瑶估摸着他是不会回来了,便早早地安歇了。
迷糊地睡到半夜,她被热醒了,才发现他居然回来了。
这回她醒了,楚承昭却还在睡着,下巴上还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宋瑶借着月色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总觉得他好像看着瘦了一些。
她轻轻抬高身体,凑到他唇边,印下浅浅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