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大皇子生平最厌恶之人, 那绝对非隆让太子莫属了。
其他兄弟们或许已经不记得隆让太子小时候的模样, 大皇子比隆让太子年长五岁, 是对他印象最深刻的。
隆让太子自打生下来就不怎么爱哭, 整天沉沉静静的。那时候他还不是太子, 也还不叫隆让, 而只是个叫允让的普通皇子。对于大皇子来说,他只是他的三弟。
当时的大皇子对这个弟弟,也未尝没有过爱护之心。
尽管那时候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母亲已经被贬成了最低等的选侍, 隆让太子的母亲成了大耀最尊贵的皇后,可那时候的大皇子也从来没把上一代的恩怨牵扯到这个三弟身上。
可允让不仅是个婴儿时就与众不同,等他稍微大一些, 他的与众不同就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了。
允让五岁进上书房,当时上书房里还只有大皇子和二皇子。
刚开始的第一年, 允让还没表现出什么。可从第二年开始允让就表现出了极高的读书天赋,不论是背诵还是习字,都表现出了不符合年纪的优秀,当时的太傅都几乎日日都和永平帝夸赞他。
到了第三年, 允让的功课上头已经完全碾压了最年长的大皇子。不仅如此, 允让的模样长开了一些, 酷似年轻时的永平帝, 因为这个, 永平帝对他和其他儿子就开始不同了。
大皇子也不是没有悬梁刺股地苦读过,可任凭他怎么刻苦用功,就是无法超越这个比自己小了五岁的弟弟。
后头永平帝都看他太辛苦了, 劝他说他已经够努力了,但这世间的事,并不是努力就有用的。
允让的母亲取代了大皇子的母亲,大皇子没有恨他;允让在学业功课上将他完全比了下去,大皇子也很没有恨他;允让得到了永平帝的格外喜爱,大皇子也没有恨他……可永平帝的那句话,却让大皇子第一次对隆让感觉到了嫉妒和憎恨。
凭什么呢?凭什么就有人生来就如此不同,以至于旁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企及?
大皇子不相信,于是越发努力。如是又过了十年,世人都只知道天赋异禀、颇有治世之才的三皇子,而不知他这个埋头刻苦追赶他脚步的大皇子。
后来文武百官上书请立太子,永平帝就封了允让为太子,改名为隆让,以示他与其他皇子的不同。
隆让太子,可是说是大皇子的童年阴影,前半生的最大梦魇。
一直到他身死,大皇子才终于才从这个梦魇中解脱出来。
所以大皇子怎么也没想到,十八年后居然还会再次见到隆让太子。
他瞪大了双眼,面色煞白,吓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楚承昭上前,将襁褓重新替怀远掩好,冷冷地看着面色大变的大皇子。
或许是那个孩子太像隆让了,以至于大皇子此时看楚承昭,也觉得他的眼神和隆让太子很像很像——那种平静的,仿佛看穿了一切,胜券在握、如同猛兽蛰伏时的眼神。就好像他当年和弟弟们设计让隆让太子去彻查两淮贪腐大案,临行前隆让太子看他的眼神。
那时候大皇子便知道此番不成功便成仁,只要隆让太子能活着回来,绝对不会放过他!
可最后是他成功了,隆让太子明明已经死了……除非他又托生回了皇家,来找他报仇了?
大皇子又吓得后退了几步,连后腰撞在了桌上都不自知。
“大皇兄?”二皇子扶住了大皇子,出声询问道:“怎么了?”
大皇子哆嗦着嘴唇,断断续续道:“他回来了,他回来了……”而后便不顾众人,立刻失魂落魄、脚步踉跄地往外走去。
二皇子蹙起眉头,看着一母同胞的兄长吓得落荒而逃。他觉得十分蹊跷,有心也去看看怀安。
这时候周嬷嬷从偏厅过来了,楚承昭就让赵颐宁和周嬷嬷把孩子抱到偏厅给女眷们看了。
几个皇子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却也谁都没说什么。没了大皇子这出头鸟,他们又都像无事发生过一般,坐回了主桌之上。
花厅内宴席开始了,偏厅内也开始上菜了。
赵颐宁抱着孩子跟在周嬷嬷后头,入了花厅后,他就开始打量厅内众人,果然,她看到了坐在一边的曾氏和赵安宁。
楚承昭和赵武全虽然不对付,但勇勤侯府和安毅侯府两家却是世交。他果然是看着老侯爷的面子,给勇勤侯府也下了帖子。
她随着周嬷嬷抱着孩子给众位太太小姐,余光却一直没离开这两个上辈子的仇人。
她看着赵安宁压低了声音到曾氏耳边道:“谁能想到那楚承昭竟是隆让太子的遗子,今遭我本不想来的。幸亏母亲让我来了,不然这么大的事,我们府里缺席了,可越发在人前说不上话了。”
勇勤侯府的如今比安毅侯府还没落,安毅侯府的世子再不像样,好歹老侯爷还活着。京城豪门谁不卖老侯爷几分面子。勇勤侯府有从龙之功的老侯爷可是过身了多年的,现在的勇勤侯一事无成,连带着曾氏和赵安宁,虽然说起来好听——是侯夫人和侯府嫡女,可那些个有实权的人家,却是看不上她们的。
也正因为这样,曾氏才会来参加楚承昭这侯府庶子在外宅举办的洗三礼,为的不过是多参加一些交际应酬的聚会。
不过任凭曾氏百般计算,也没想到今日居然遇上了这样的大事。
她警告地看了赵安宁一眼,让她不要再多言,同时她心里也想起了上回在相国寺的事情,那次她没想到楚承昭居然会有这种造化,对他施了一些手段,虽然最后她装作诚心愧疚地道了歉,也不知道楚承昭有没有记恨上她……不过那件事到底是赵武全惹出来的,楚承昭要记恨,多半也是算到那个废物身上……
这么想着,曾氏的心就定了不少。
这时候周嬷嬷和赵颐宁抱着孩子也走到了曾氏和赵安宁面前。
曾氏先看过了安安,和蔼地笑道:“这孩子长得真好,看着就叫人欢喜。相比之下,我这份礼物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曾氏给两个孩子准备地是一对双鱼玉佩,两个孩子一人一个,正好可以合成一副完整的图案。
玉佩的材质并不是多好,就是普通的玉,一对也不过百十两银子。
原先曾氏想着这样的玉佩,去衬楚承昭外室的孩子,是绝对绰绰有余的,谁能想到楚承昭还能有那样煊赫的身份呢,连带着他的外室都成了皇孙侧妃,这两个孩子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不过幸好这种情况也不止发生在曾氏一个人身上,其他来的宾客也是如此。
周嬷嬷就也笑道:“夫人准备的玉佩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这模样精巧的,老奴觉得已经极好了。”
这些都是场面上的话,曾氏就也跟着笑,而后又偏过脸去看赵颐宁抱着的怀远,自然又是一番夸奖。
“这孩子看着就是个沉稳的,和他姐姐一样,都是个有福气的。”
说着话,曾氏的眼神也落到了赵颐宁身上,看她一身男装打扮,看着像个身形纤薄的半大少年,但是没有喉结,手腕脖颈这些地方也生的很秀气,能看出是个英气精神的小姑娘。
曾氏看她能和周嬷嬷一起亲手抱孩子,想来也是得楚承昭重用的人,便继续道:“难怪两个孩子长得这般好,便是你们府里的人都看着比旁人长得好。这么好看的姑娘,真是把我家安宁都比下去了,这便是给我当女儿,我也是极欢喜的。”
赵颐宁心道给她当女儿?上辈子她确实是给她当了女儿。可她是怎么对她的,先是用她顶缸,毁了她的名声。而后干脆把她囚禁在院子里,说她流落在外沾染了一身不好的风气,得好好改改,等改好了,她在为她张罗婚事……如是便困住了她十余年,一直到她身死。
赵颐宁目不改色地看着眼前这个上辈子折磨了自己一生的继母,她对她一直是有些畏惧的,觉得她手段高,心思重,她上辈子试图对付她,都被他四两拨千斤地给化解了。
可如今看她,离开了勇勤侯府的内宅,她也不过是个普通妇人——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讨好奉承着未来新帝的孩子。连带着她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外人,都费尽心思变着花样地夸着。
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呢?
果然,她的决定没有错。站到高位之上,根本不用和她斗什么,她自然就输了。
赵颐宁撇了撇唇,讽刺一笑。
她这一笑,唇边两个梨涡漾开,英气的面容变得柔和无比。
曾氏一惊,莫名觉得眼前这男装少女眼熟无比。
不过也不容她细看,周嬷嬷和赵颐宁抱着孩子走到了另一边了。
午膳之后,洗三礼正式开始,由周嬷嬷充当收生姥姥主持。
下人在后院的产房外设了香案,香案上供奉碧霞元君、琼霄娘娘等十三位神像,再摆上盛有以槐条、艾叶熬成汤的铜盆和艾叶球、梳子、鸡蛋等其他礼仪用品。
随后就需要本家长辈按着尊卑长幼往盆里加一小勺清水,再放一些钱币添盆。
今日之前,楚承昭的本家本是安毅侯府,这道工序自然本来是楚清源和郑氏来完成的。如今却是今非昔比了,永平帝没有到场,自然是一众皇子来做了。
大皇子走了,二皇子便带领着其他弟弟给两个孩子添了盆。几个皇子心思各有不同,但也不是出手小气的,一人撒了一把金锞子,很快就撒了满满一盆。
其他宾客也跟着添了一些银锞子和银票,一时间盆里和茶盘里都快放不下了。
添盆之后,周嬷嬷拿起棒槌在盆里搅动一番,再说一串吉祥话。而后便给两个孩子身上拍了一些水。安安和怀远出生后不过是用惹帕子擦洗,如今才算是第一次遇上了水,立刻都大哭起来。这便是所谓的‘响盆’了。
随后周嬷嬷点着的艾叶球象征性地在孩子头上灸了一下,再用梳子再两个孩子头上比划两下,用鸡蛋往他们脸上滚一滚,拿秤砣和锁头比划几下……
一连串寓意吉祥的举措伴随着各种吉祥话后,周嬷嬷使人把娘娘码儿、敬神钱粮连同香根一起请下,送至院中烧了,洗三礼便算完成了。
本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场简单仪式,但因为如今两个孩子身份今非昔比,宾客们都格外赏脸,办得格外热闹。
楚承昭和周嬷嬷各自邀客人回去花厅和偏厅。
一般来说,洗三礼结束后,宾客们也该散去了。
如今却是一个人都没提出先走,其乐融融地继续回了厅内喝酒的喝酒,品茶的品茶。
周嬷嬷还要招待女眷,便让赵颐宁先抱着两个孩子先送回宋瑶那里。
赵颐宁是做惯了农家的活计的,很有一把力气,她一手一个抱得毫不费力。
刚绕过一个垂花门,赵颐宁迎面就遇上了一个方脸大眼的锦衣公子。
她目光一闪,低下头去就继续走自己的路。
“喂,那个谁,洗三礼结束没有?”赵武全热的脸上全是汗,一边以手扇风,一边拦住了赵颐宁的路。
赵颐宁低声说已经结束了,而后便要径自绕开他离开。
“你怎么回事啊?我问你话呢,你看到我就埋头走算怎么回事儿?”
赵武全憋了一肚子的气。他本来就和楚承昭不对盘,今日本是不想来的,可他继母和妹妹都来了,他爹也说他和安毅侯世子有交情,两家的祖父一辈那更是莫逆之交。如今安毅侯府最有出息的就是楚承昭了,一定要让他来。
赵武全硬着头皮来了,本是准备随意待会儿就走的。谁知道后头圣旨就来了……
他真的要憋屈死了!死对头突然摇身一变,成了皇孙,这种事情谁能接受的了?!
尤其是圣旨之后,赵武全看着亲爹也到楚承昭面前阿谀奉承,说一些当年隆让太子多么多么出色,多么多么厉害的话……他臊地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了。
后头洗三礼开始了,他就趁着人多,借口出恭,躲到了恭房。
忍着臭味在恭房里等足了半个多时辰,赵武全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出了来。
赵颐宁被她拦得没办法,只得抬起头道:“洗三礼已经结束了,客人们都回了花厅和偏厅。”
“你早这么说不就完事儿了?鬼鬼祟祟的做什么?”赵武全不爽楚承昭,连带着看他府里的人也十分不顺眼。而后他看到了赵颐宁手里的孩子,他说:“你抱着的就是楚承昭的孩子?给我瞧瞧。”
楚承昭抱着孩子去花厅的时候,厅内众人都快把这两个孩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了。
赵武全虽然知道龙凤胎世间罕见,却也不以为意——婴儿吗,都是丑丑的,爱哭的,能好看到哪里去?
反正他是不稀罕看的。
不过现下没有旁人,他倒是生出一些好奇了。
赵颐宁侧过身子躲开他伸出的手,伸出食指在他手肘麻穴上一点,严肃道:“这位公子,请你自重!孩子之前已经被抱到厅里去过了,也结束了洗三礼,公子在那时候都没想着去看孩子,显然对他们并不关心。眼下这种时候,便也不方便看了。”
赵颐宁面对曾氏和赵安宁的时候,还能平心静气,但对上赵武全,却很有些愤恨。
这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大哥,上辈子就任由曾氏拿捏她。她和他说曾氏的坏心思,他还不以为然,只觉得她想多了,一心以为曾氏是好人,甚至在明知道赵安宁并非王氏所出之后,还待她如亲生妹妹一般,把她都比了下去。
赵颐宁知道赵武全或许并不算坏人——毕竟他只是被曾氏养废了,养的心智不全,不懂思考,不辨善恶,可他是她亲大哥啊,不仅没有帮她,还成了曾氏的‘帮凶’,叫她如何不怨他呢?
赵武全没想到这么个矮到他下巴的少年,居然还有这种身手。他捂着发麻的手肘,他正想出言教训,却对上了赵颐宁怨怼的灼灼眼神,他莫名心虚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又没想干嘛,不给看我不看就是了!”
赵颐宁垂下眼睛,压抑住翻飞的思绪,“公子没事的话就请让开,我还有事在身。”说完她也不等赵武全回答,用肩膀顶开了他,径自离开了。
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赵武全闻到了混合着药草的香味,还凭着练武之人远超常人的感觉,发现她肩膀的触感格外地软和。
……这是个姑娘啊。
赵武全搔了搔头,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
赵颐宁抱着孩子快步回到了主屋,主屋里宋瑶早就伸长了脖子在等两个孩子回来了。
她一进屋,宋瑶就赶紧道了谢,接过了孩子抱。
她力气不大,一手抱一个有些吃力,但是看着自己的儿女,她就是格外满足,手臂上的吃力半点儿也感受不到了。
“娘子不好这么抱的,小心落下了月子病。”轻音上前要为她分担。
宋瑶亲了亲安安,而后让轻音上了炕,和自己并排坐在一处。
“我们怀远今天有没有哭啊?”宋瑶笑着拨弄了一下怀远的小脸。
安安是不用担心了,到哪儿都是讨人喜欢的孩子。他就担心爱哭的怀远在外头也哭。小孩子哭本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今天来了那么些个皇子,也不知道怀远会不会哭的惹他们生厌。
轻音笑道:“您这就是瞎操心了,小主子最机灵不过了。奴婢之前使人去问过了,两个小主子在前头都是极乖巧的,宾客们都极为喜欢他们的。”
宋瑶弯了弯唇角没说话。喜欢么,未必的,他们喜欢的还是楚承昭皇孙的身份,两个孩子跟着沾光罢了。
她和两个孩子好一会儿亲香,后头看两个孩子都睡着了,便让轻音把他们抱下去了。
赵颐宁进屋之后就一言不发,垂着眼睛想事情。
“阿月累坏了吧?你饿不饿?是先吃些东西还是先回去休息?”宋瑶温声道,“你不用一直陪着我的。”
赵颐宁抬起眼看她,想对她笑了一笑说不累,但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泪却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
“你怎么了?别哭啊。”宋瑶吓了一跳,连忙坐到她身边,用帕子给她擦眼泪,“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和我说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帮的上忙,但是……但是……”她不擅长安慰人,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颐宁在她心里一直是自强坚韧的,当初在城门口,她娘当着一群人那么打她骂她,她都没有掉一滴眼泪。如今她突然哭了,宋瑶就觉得肯定是出大事了。
看她一脸紧张、如临大敌的模样,赵颐宁破涕为笑,摇头道:“没什么事儿,就是今天见到了许多阖家来道贺的客人,一时间想到了自己曾经的家人,心里难受。”
宋瑶理解地点了点头,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没事就好。阿月,我知道你家人对你不好,但是那并不是你的错。是他们不对,他们不懂你的好。你这么好,又善良,又会医术,他们不要你也没什么的,你还有……还有我。我可以当你的家人。”
说着宋瑶有些不好意思,她觉得阿月太好了,又有本事又聪明,她最多算得上不蠢,也没什么本事。她给阿月当家人,绝对是自己占便宜了。
赵颐宁用力地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我不好,我不善良,我……我也不叫阿月。”她连真实的身份和名字都不敢告诉宋瑶,如何配得上当宋瑶的家人呢?何况她根本没有她说的那么好。
宋瑶不以为意地笑了,“不管你叫什么,你就是你,是那个努力挣脱家人压迫、一心学医的你,是在我生死边缘,特地来赶来救我的你……反正我就是觉得你特别特别好。”
赵颐宁吸了吸鼻子,被她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瑶看她笑了,就也跟着松了口气。
“其实,”赵颐宁认真地看着她,觉得再瞒着她十分不妥,于是告诉她道:“其实我本名叫陈香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