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承昭交代了周嬷嬷看顾着宋瑶后, 就去更衣入宫。
周嬷嬷看他手上殷红一片, 让轻音拿了药箱给他上药。
楚承昭说不用, 随手拿了块帕子绑在手上, 匆匆换完了衣裳就出了门。
说来也巧, 他刚出了宅子没多久, 就遇上了前来寻他的厉景琰。
前一夜抓到的那个黑衣人,厉景琰把他送进了刑部大牢。他爹是刑部尚书,厉尚书在本朝以刚正不阿闻名, 有他立案审问,自是不用担心有失偏颇。
今天一大早,厉尚书已经入宫和永平帝禀报前一晚的事。厉景琰帮楚承昭告了假后, 就准备去和他说这件事。
两人在街上遇上了,厉景琰问他家里情况如何。
楚承昭说周嬷嬷和邹鑫他们已经没事了, 只是宋瑶回去后就开始发烧,一夜过去还不见好转,他准备入宫延请太医。
两人说着话,厉景琰就调转马头, 陪着他一道往宫里赶。
太医出宫都需要指派, 楚承昭入宫后就直奔御书房想求见永平帝。
刚到御书房外, 楚承昭和厉景琰就听到了一片吵嚷声。两个身穿蟒服的少年正吵得不可开交。
楚承昭在宫中行走也有两年了, 认识这是永平帝最小的两个儿子——十二皇子允珏和十三皇子允珒。
两位小皇子同岁, 今年不过十四岁,尚未成婚开府,还住在宫中。
宝庆公公好声好气地陪着笑脸同他们解释:“圣上正在宣见刑部尚书, 正是忙碌的时候……”
十二皇子怒道:“小十三太不像话,弄坏了前几日父皇送我的书,今日我必须告他一状!大伴速速为我通传!”
十三皇子也带着怒色道:“是十二哥先抢我的腰刀,弄掉了刀鞘上的宝石。那也是我前几个月生日的时候父皇送的!”
宝庆公公被他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两个皇子年纪相仿,又都是永平帝的老来子,在宫中最受宠不过了,每过几日就要来御书房互告黑状。可今日实在是真的出了事,宝庆公公说什么不能把这两个小祖宗放进御书房。
宝庆公公不肯帮他们通传,两个皇子就互相指责起来,眼看着就要在御书房前大打出手。
宝庆公公连忙让小太监把他们拉开,愁眉不展之际,余光便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楚承昭和厉景琰。
“楚侍卫怎么入宫了?”宝庆公公擦着汗迎了上去。
楚承昭拱了拱手道:“家里出了些事,家人得了病,想跟圣上求个恩典,延请御医出宫诊治。”
“楚侍卫,你别急,生病的事可大可小,老奴进去通传……你这手是怎么伤了?”
宝庆公公刚和楚承昭说完话,就看十二、十三两个小魔星已经脱开了小太监,跳到了楚承昭的面前。
十二皇子趾高气昂地对着楚承昭扬了扬下巴道:“你没听大伴说父皇正忙着呢嘛,在这裹什么乱呢!”
十三皇子唱和道:“就是,我们亲儿子想见老子的都没成,你一个小小侍卫,家里人生病了就去街上医馆请大夫!跑宫里来做什么?”
楚承昭抿了抿唇,脸色沉了沉,不过对方是皇帝幼子,他也不好说什么。
两个皇子说完了话,还一左一右把宝庆公公给拦住了。
十二皇子说:“大伴方才不还说父皇忙着政务吗?怎么光拦着我们,反倒给一个小小侍卫通传?”
十三皇子帮腔道:“就是,难不成方才大伴是故意为难我们?”
宝庆公公愁的头都快炸了,这两个小魔星真的是半点分寸没有!要不是碍着身份,他都想把他们俩的嘴给堵上了!
他们正僵持着,忽然就听御书房内一声清脆地响动。
宝庆公公一听,就猜着是永平帝发了怒摔了茶盏。
两个皇子顿时气焰全消,十二皇子缩了缩脖子说:“其实我那本书也没全烂了,粘一粘还是能看的。小十三,我这回不同你计较了。”
十三皇子也跟着道:“那我也算了,我那刀鞘上的宝石找人镶嵌回去也是一样的。”
两人哥俩好地揽着对方的肩膀,立刻开溜。
御书房的门从里头打开,小太监出来说永平帝宣楚承昭和厉景琰觐见。
进了御书房,楚承昭和厉景琰对着永平帝见了礼。
永平帝的脸色很不好看,双眼都因为盛怒冒着血丝,手边的奏折和茶盏都摔到了地上。
楚承昭余光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厉尚书,心中不禁想到:难道厉尚书不止上报了他外宅的事,还上报了其他大案,所以永平帝才会这般震怒。
也难怪他那么想,毕竟虽然前一夜他外宅被人偷袭放火,但没有人员伤亡,对他本人是大事,放到日理万机的永平帝面前,可能根本不值一提。
楚承昭心中急切,行完礼就恭声道:“臣家中女眷受惊,想延请太医出宫医治。”
永平帝听了便点头对着厉景琰道:“你去拿朕的腰牌,请太医院请医正。”
厉景琰应了一声是,楚承昭谢过永平帝,便也跟着厉景琰一道往外走。
“承昭留下。”永平帝出声道,“你留下,朕……有话同你说。”
楚承昭虽然心中记挂宋瑶,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偏过头看了厉景琰一眼。厉景琰低声同他说了一句‘莫要担心’,便领命而去。
永平帝让厉尚书和其他宫人也退了出去。御书房厚重的大门再次被关上,书房内只剩下永平帝和楚承昭两人。
万籁俱寂,永平帝神情慈悲地看着他叹息一声,“孩子,你过来。”
楚承昭不知道为何心头突然一阵狂跳,总觉得可能要发生什么重大变故。
…………
宋瑶已经不知道在黑夜里挣扎了多久,她蹲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不看,不想,不听。她想,不如直接死去。总好过让恐惧把自己逼疯。
就在她在崩溃的边缘徘徊的时候,屋外天色倏忽亮了,甚至还下起了雨。
宋瑶迷茫地看着雨越下雨大,把门外的火完全浇熄,而后便是雨过天晴,和煦的阳光照得屋内透亮温暖。
宋瑶松了口气站起身,试着去推门。那门轻轻一碰就打开了。
她走到屋外,哪里还有什么大火,什么焦土,一切都还和平时一样。
庭院正当空一道绚烂虹桥挂在天边,一条威风凛凛的金龙卧在虹桥之上闭眼假寐。而在金龙旁边的云层之中,一条红色锦鲤正在欢快畅游。
宋瑶在梦里见过它们,到现在仍记得第一次梦见它们时那畅快舒朗的心情。
她明白过来,原来现在是在做梦。
金龙和锦鲤瞧见了她,从空中跃下。
尽管知道是梦,宋瑶还是心中一急,连忙快步过去伸手要接。
刚把它们揽到怀里,宋瑶就猛地从床上惊醒了。
守在床头的周嬷嬷眼睛都哭得红透了,见她醒了就连忙道:“诸天神佛保佑!娘子可算是醒了!”
床前还站着一个宋瑶并不认识的老者,手里拿着一根银针。见宋瑶醒了,老者收起银针,为她把了脉,道:“这位娘子只是受惊过度,被梦魇着了,如今烧也退了,人也醒了,便没有大碍了。再吃几副温补定惊的药,不久便能好起来。”
宋瑶睡得太久了,脑子还有些懵,她看着空落落的怀里,心里不禁一阵失落。
周嬷嬷送了医正出去,而后才擦了眼泪进来温声问宋瑶:“娘子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去让人立马给做。”
身体四肢的感官慢慢恢复,宋瑶感受到了疼痛,总算是有了真实感。
周嬷嬷爱怜地看着她,眼泪又不自觉地留了下来,“我的傻娘子,怎么那么傻呢。昨晚那种情况,你自己躲起来就好。你要是有个万一,老奴真是……”
宋瑶看着自己被包成两个猪蹄的手,笑着说:“嬷嬷说的才是傻话,我自己躲着,把你扔下算怎么回事?”
说着话,宋瑶爬起身,然后感觉到了身上的刺痛,又倒回了床上。
周嬷嬷连忙把她扶起,“大夫说娘子的手被烫伤了,老奴已经为娘子上过药了,只是得过几天才能好。老奴给娘子更衣的时候,还瞧见了你身上多处擦伤……”说着周嬷嬷又不忍起来,“娘子这般为了老奴,老奴真是……”
宋瑶前一夜光顾着担惊受怕,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受伤。可周嬷嬷醒来后帮着她换衣裳,可是见识到了她身上多处小伤口。宋瑶一身皮肉像最好的玉,那些个小伤口虽然不多严重,看起来却是格外触目惊心。尤其是她一双膝盖全部磨破了皮出了血,罩裤都粘在了膝盖上。周嬷嬷给她换裤子的时候,几乎可以想象到她在密道石阶上爬行的可怜模样,心都疼得快揪起来了。
“我挺好的呀。”看到周嬷嬷哭的厉害,宋瑶就对她笑了笑,“嬷嬷别伤心了,都是小伤,过几天我就能生龙活虎的了。”
她越是这般,周嬷嬷心里越是难受,但也不想让她跟着伤心,就擦了眼泪道:“对,娘子说的没错,咱们否极泰来,往后娘子和小主子都能好好的。”
提到孩子,宋瑶就把自己的猪蹄子放到了小腹上。
她不止一次地梦见了金龙和锦鲤,到现在已经朦朦胧胧地感知到,那就是她的孩子。
若是换做以前,她可能会很是开心,毕竟这寓意是这么美好。可想到楚承昭未来暴君的身份,她又不禁担忧起来,难道她腹中的孩儿日后……
…………
楚承昭浑浑噩噩地从御书房里出来,永平帝和他说的事实在太匪夷所思,他一时之间实在接受不来。
怎么会这样呢?现在的他不是真正的他,真正的他居然是……但是一旦知道这个事实后,以前一些他想不通的事情,也终于豁然开朗,恍然大悟。
怪不得老侯爷只悉心教导他一人,却不肯让他和其他孩子一样称呼他为‘祖父’。怪不得他参加宫中侍卫选拔,是永平帝亲自督办,还破格将他擢升为一等侍卫。怪不得资历尚浅的他被钦点成彻查隆让太子旧案的领头人。怪不得他和宋瑶发生了糊涂事,还有了孩子,永平帝却没有怪罪于他……怪不得,两淮的案子明明已经尘埃落定,却有武艺高强的贼人意图谋害他的家人。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那被刻意隐藏的身份。
永平帝红着眼睛和他说:“孩子,皇祖父欠你太多,可实在没有办法,当年你父母横死两淮,皇祖父派人几番彻查都无果。你的那几个皇叔都长成了,皇祖父老了,只能用这种法子保你周全。”
他说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可是谁问过他呢?
问他想不想要改头换面,在侯府里受尽白眼的‘周全’。
原来他是有家人的,侯府的那些不是他真正的血亲,他最看重尊敬的老侯爷也只是奉命行事才对他好,整整瞒了他十七年。他真正的血亲们高高在上,如在云端。而他为了所谓的‘周全’,在泥地里匍匐了十七年。就在他进御书房的前一刻,还因为身份悬殊,受到他血亲的嘲弄鄙视。
他们十三四岁,还无忧无虑,如同孩子一般,为了一本书、一颗宝石就能吵得不可开交。他呢?他好像是没有童年的,因为从小他就知道自己庶子的身份,他自小刻苦勤学,学着谨言慎行,学着戴上面具,只是为了能生存下去……
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呢?他出生不曾低人一等,他本该是执棋的人,凭什么就成为了可以被随意拨弄的棋子?
震惊,怨怼,悲伤,各种负面情绪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楚承昭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暴燥,这种暴躁让他难受,让他疯狂,让他想要摧毁一切。
“公子?你想什么呢?”
楚承昭闻声回神,便看到了趴在床上对他挥手的宋瑶。原来在他失神的时间,他已经回到了御赐的宅子里。
宋瑶的手裹得像猪蹄,不方便动。周嬷嬷给她背上换了药以后,她就趴在床上享受周嬷嬷的喂食。
刚吃完了半碗酥酪,楚承昭就回来了。
他失魂落魄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进屋之后只是站着,一言不发。
宋瑶看他这样子看的发毛,只能出声喊他。看他回过神了,宋瑶又接着和周嬷嬷耍赖道:“我现在不想喝药。我这才刚醒,难得没觉得犯恶心,但是喝完了药保管要吐,好嬷嬷,求求你了,让我先吃些好吃的,等消化完了再吃药成不成?”
周嬷嬷也是为难,拧着眉头道:“这药早些喝,娘子的身体才能早些好起来。娘子乖一些喝了,老奴给你拿了果脯蜜饯,都是最甜的,保管你不觉得药苦。”
宋瑶委屈巴巴地嘟了嘴,“这药闻着就觉得苦,再甜的蜜饯也解不了啊!”
说归说,她也知道周嬷嬷是为了她好,还是乖乖地就着周嬷嬷的手咕咚咚灌完了汤药。
周嬷嬷笑开来,夸孩子似的哄她:“娘子真乖,喝完了药明天就全好了!”
宋瑶夸张地吐了吐舌头,对着周嬷嬷‘啊’一声张开嘴。
周嬷嬷连忙把另一只手里的蜜饯塞到了她嘴里。
宋瑶边咂摸着蜜饯边嘟囔:“我就知道嬷嬷骗我,这药的苦味根本压不住!”又翻身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娘的乖宝宝,要不是为了你,我可不吃这种苦头!”
楚承昭心头骤然柔软起来,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有什么好怨怼的呢?老天对他还是垂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