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灯笼的下人照亮了二人前进的路,甄兮与瞿怀安并肩而行, 二人脚边的影子融在了一处。
走了不一会儿, 甄兮小声对瞿怀安道:“我有些话同你说, 我们走远些。”
瞿怀安顿时心跳如雷,压抑着心中的雀跃手一挥道:“你们离远些。”
下人们忙后退,灯笼的光芒随之远去, 即便二人离得近, 互相间也无法看到对方脸上的全部神情。
甄兮又靠近了些, 微微仰起头, 在他耳边小声道:“我这身体, 似乎是你表哥安排的。”
因甄兮靠近本指望着听到什么好听话的瞿怀安有些诧异,但旋即明白了甄兮的意思。
因他肯定甄兮就是他的兮表姐, 他从未对她的出现方式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 但听她如此说,他便明白了,他的表哥虽然给予了他最大的信任和纵容, 但事实上他并不相信兮表姐可以死而复生一事。表哥只是不希望他再漫无目的地寻找下去, 因此寻了个“假的”希望他能停下来。表哥实在低估了他,若来的人不是兮表姐, 他一眼便能看出来。
但他依然感激表哥对他的纵容。
甄兮见瞿怀安应当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便又道:“目前他还以为我仍然是他安排的人,我没跟他坦白, 先跟你说一声,无论你要如何, 我都配合你。”
瞿怀安牵起甄兮的手,低笑了一声:“兮表姐,你想怎样都好……”
甄兮知道他这是在说情话,不过她没接,只是正色道:“我不知你是如何跟你表哥说我的事,先前便没有跟他说什么,你想好如何做了同我说说,我也不至于面对他时露了马脚。”
瞿怀安失落地敛了神色,稍作思索道:“我原先跟表哥说了实情,那时候我还以为他信了的,如今想来他从始至终都不认为你借尸还魂一事是真。”
他知道,瞿琰只是想哄着他,才做出信了的模样,又安排了人来顶替兮表姐。但兮表姐或许也正因为瞿琰如此做了才会回到他身边,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不憎厌表哥的做法。
他望向甄兮,心里已转过无数念头:“那便让表哥误会着吧。”
他不想让兮表姐受委屈,顶着旁人的名头,但他知道甚至连“甄兮”这名字都不是她的,只是她从不说她的真正来历,他也不太敢问,再加上他认识她时她便是“甄兮”,这称呼便一直用下去了。而神神怪怪的事,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接受,单看青儿的反应便知一二,他是可以告诉所有人,她就是他的兮表姐,可同时,他也无法阻挡那么多来自外界的恶意。甚至连他表哥,都可能因担心他身边有个借尸还魂的异类而对兮表姐不利。
因此,只能像如今这样,兮表姐就只是“杨栀夏”。他表哥那边也不用担心,既然将“人”送过来,而他也看上了,他表哥不可能再把人从他身边带走。
甄兮点点头,只要瞿怀安确定今后如何做,她配合便是,于她来说都无所谓。
二人出来一段时间了,甄兮已说完正事便道:“我们回吧?”
瞿怀安却看了眼前方笑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直接牵上甄兮的手,拉着她往前走去。
甄兮微怔,本想问问,话到喉咙了却咽了回去,只顺从地跟在他身旁。
当眼前的一幕出现在甄兮面前时,她微微睁大了双眼。
瞿怀安带着她走过一条幽深蜿蜒向上的假山道,来到了建在五米高处的一座小亭子中。向下望去,被小巧细致的水上长廊覆盖的池塘水波荡漾,岸边的朦胧灯笼光芒倒映在水中,将原本黑漆漆的水面照得透亮,仿佛那里头藏着另一个影影绰绰的世界。
岸上的、水上长廊上的灯笼光汇聚,亮而不刺眼,整个假山脚下就像是另一个世界般。
“这里刚修建好,你喜欢吗?”瞿怀安默默站在甄兮身边,带着期待轻声询问道。
他偷偷瞥了眼甄兮的侧脸,虽说很想抱着她一起享受这一时刻,到底有所顾忌而不敢。
若没有经过前一晚,他在走投无路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可有了前一晚,他多了期待,也多了忐忑,害怕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好,便会错过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甄兮算是随遇而安的那种人,有物质享受时便好好享受,没有也就算了,如今这样的景色摊开在她眼前,她自然不吝于赞美:“很有意境,我很喜欢。”
瞿怀安闻言面上便带了笑,又问:“想在这儿坐一会儿,还是下去走走?”
甄兮道:“就坐会儿吧。”
亭子的位置很好,二人在长椅上坐下,侧过身看着下方。视野好,空气也清新,甄兮甚至闻到了极淡的花香。
她是真喜欢这个地方。
甄兮倚靠在亭子一角的柱子上,单手撑着椅背,下巴也靠了上去,双眼看着下方,口中道:“再给我讲讲你这几年的事吧。”
她这慵懒的模样让瞿怀安眼睛都看直了,他随意应了一声,慢吞吞地靠过去,见她没什么反应,又靠近了她一些,直到差不多贴上了,才心满意足地说起了这几年的事。
这几年对瞿怀安来说过得既慢且快。因为不知何时才能找到甄兮,他度日如年,每天夜里做的梦都是关于她的,每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知道有没有她的消息。而因为找到了甄兮,这几年的煎熬迅速褪了色,那些日子已成了他记忆中不起眼的片段,对他来说,如今的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
甄兮听得很仔细,她是个行动派,既然已下了决定,便打算从彻底了解怀安开始。他从前在她面前隐藏了一些东西,但这么久下来,她陆陆续续了解得差不多了,而她也能接受完整的他。
随着瞿怀安的诉说,他的过去在她心中一点点填充完毕,他整个人在她心中愈发鲜明。
这么一说便有些晚了,原本退下的青儿大着胆子过来提醒了一声,二人才发觉时间已不早。
“以后再慢慢说吧,我们有的是时间。”甄兮笑道。
原本还因为青儿的打断生气的瞿怀安闻言立即笑了起来,小心扶着她走下去,二人并肩走回沁香园。
送甄兮到了房门口,瞿怀安依然舍不得离去,昨夜的事到现在他依然兴奋着,好像有很多话想跟甄兮说,但真要说,他又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兮表姐……这一切真的好像做梦一样,我很开心。”瞿怀安小心翼翼地握着甄兮的手,还是没忍住,在她手背上亲了亲,又忐忑地松开她,微微绽开的笑容中,藏着属于少年的羞涩。
甄兮看了眼自己的手背,那如蜻蜓点水般的触感已化作记忆中的烟雾,变得模糊起来,她想了想,抬手抱了抱瞿怀安,笑道:“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甄兮每一个亲近的动作,都让瞿怀安心潮澎湃。
他几乎要为此落泪。
以往只存在于美梦的事,正在一样样变为现实。
他没有得寸进尺,只是克制地收回手,跟甄兮道别之后,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甄兮关上门时,脸上也带着笑。
她喜欢这种慢慢相处的悠闲感觉,好在怀安也乐意迎合她,如此一来,她先前的最后一点压力都不见了。
在甄兮的“敦促”下,瞿怀安再没能翘掉一天的班,每天兢兢业业地上班,但晚上回来后,他几乎都跟甄兮腻在一起,即便只是一起坐着,什么话都不说,也让他感觉到了心灵的平静。
甄兮的夜晚是属于瞿怀安的,但他不在的白日,她可以做任何事。她甚至试过,她要出门也没人拦着,只不过会跟着不少人,美其名曰保护她。对此她接受良好。
这日白天,瞿怀安当值去了,甄兮在屋子里待闷了,便带着一大票人出了门。这些人都是瞿怀安安排的,好在他们并不会干扰她的行动,对她来说不存在似的,她也就没什么意见了。
当甄兮正在百无聊赖地散步时,不远处一位路过的老者驻足,好奇地问身边的小厮:“这位姑娘是……”
那小厮道:“石管事,她就是安少爷带回来的杨姑娘。”
老者微微一怔,随即面色大变,若非那小厮搀着自己,他早已摔倒。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他对那小厮道:“你留意着些,爷一回来就让我知道!”
小厮不知石管事为何如此,但立即应下来,随即送石管事回去。
瞿琰刚回到家中书房,便听人来报,说是石管事回来了,在外求见。
他紧皱的眉稍稍放松,忙让人进来。
石管事瘦削的身影出现时,瞿琰便上前搀着他道:“石管事,这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甄兮”的事他交给了石管事去做,石管事做得很好,只是许是水土不服,在外地病倒了,缠绵病榻许久,等修养好了,这才赶了回来。
石管事闻言顿时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却被瞿琰及时拉住。
见石管事表情古怪,瞿琰诧异道:“石管事,这是为何?”
“老奴愧对爷啊!”石管事眼眶微红,“那位杨姑娘,并非老奴安排的!”
瞿琰没想到会从石管事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眉头一蹙便按着石管事在一旁坐下,沉声道:“石管事,你且慢慢说来。”
石管事羞愧地说:“回爷,老奴在看到那位杨姑娘的容貌时便知出了岔子,想了许久明白过来,是老奴安排的人摆了老奴一道!老奴到忻州不久便病倒了,让手下的许平盯着安排的姑娘,等着雷鸣找过来。想来是您的信先被他看到了,他便先截了信,哄骗老奴说那姑娘已被雷鸣接走,再让老奴看到了您的信。当时老奴病得下不来床,得知事情已办妥,便安心在忻州养病,哪知竟是被骗了!怪不得老奴说要回京复命时,他却偏偏病倒了,让老奴先走,他留下养病!”
瞿琰很快便弄明白了发生的事。
石管事的手下为了赏钱,利用巧合来愚弄石管事。或许,那位安排的姑娘也参与其中,二人此刻怕是已带着一大笔钱逍遥去了吧。他信任石管事,将这事交给他去办,那位姑娘他也没见过,也不知如今入了府的人竟不对!
瞿琰忽然想起他几次跟那位杨姑娘的对话,明明她并非石管事安排的,却偏偏没表现出任何异样,这样的城府,令人心惊。
“石管事,你先回去歇着吧,此事尚有转圜余地,你不必忧心。”瞿琰安慰了几句这位瞿家老人,又派人送他回去。
瞿琰喝着温热的茶水,蹙眉思索着那位杨栀夏姑娘的事。
他还记得怀安跑来跟他说兮表姐找到了时的那股子兴奋,能连怀安都骗过,这杨姑娘背后之人,想必费了极大功夫。
他是找了原先的甄家人,将甄兮姑娘的性情都摸了个透,再从他妻子等跟甄兮有过交集的人口中试探出只言片语,集合一道交给石管事,务必要让那姑娘的假扮越真越好,甚至为了让怀安相信,他还设计了借尸还魂过程中失去一部分记忆的理由,来遮掩安排的姑娘对只有怀安和甄兮才知道的事一无所知的漏洞。
那么,杨栀夏背后那人,究竟有什么目的?
家人是瞿琰的逆鳞,他不允许任何人对他的家人有企图。
思索片刻后,瞿琰找来心腹,找人监视沁香园,要求有任何异动,都要回报。那杨栀夏来了也有一两个月了,若她的目的是伤害怀安或他的家人,想必早动手了,想来必是有其他企图。但他也会让人盯着她,特别是每次来这边见他妻子和孩子时。
甄兮最近的日子过得很舒坦,白日里要么看书,要么出去走走,再或者去孟昭曦那儿跟她聊天,逗逗小世子,晚上瞿怀安回来之后,二人便关上门过起了二人世界。
而甄兮也确实在这样的相处中,慢慢理解了崔芳菲等人最初迷恋瞿怀安的原因。
二十出头的他,眉目英俊,皮肤白皙细腻,配合他的五官却不显女气,他的声音比小时多了些许沉淀,如美酒香醇醉人,有时候句末尾音会略为上扬,就像个钩子,勾得人心痒难耐。
除了硬件上的出众,他的内涵也令人迷醉。他从前就喜欢读书,还在侯府时她就要为隔一段时间就选书而费一番脑子,在她未曾参与的五年间,他更是狩猎广泛,阅读面在这个时代来说已是佼佼者,论广度虽然还比不上甄兮,但那是时代造成的鸿沟,与个人的努力无关,论当时代话题的深度,甄兮已经完全及不上他了。
她如今很爱看他侃侃而谈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她敢肯定,若有别的大家闺秀在这儿,非得被他俊秀的外表,潇洒的气度以及敏捷的思维给迷得神魂颠倒不可。
那个可怜兮兮躺在地上低唤娘亲的小男孩已在甄兮的记忆中越沉越深,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哪方面都很优秀的成年男子。
瞿怀安自然注意到了甄兮望着他时微微闪烁的双眼,他面上不显,心中却如同绽放着烟花,整颗心都被兴奋填满了。
于是,他使出浑身解数,酣畅淋漓地展现着自己的魅力,那是外头那些大家闺秀们绝对无法一睹的。而每一次甄兮偶尔显露出的沉迷,都成了他卖力表演的推动力。
等回到自己房间,瞿怀安还会回头看看自己先前的表现有没有瑕疵,经过自我检讨之后,第二回 不会再犯。
他要让兮表姐看到最美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