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程寰的话, 很快被吞咽在呼啸的山风中。

迟樱身形僵住, 彻底愣怔。哪怕她离开了, 却仍想着回家。她从来都没有预设过,一个没有他的生活。

她已经拍完了两部作品, 片酬不算多,但如果省俭一些,再找份工作, 她完全可以独立地生活下去……陆靖言足够强大,也可以保护迟澄平安长大。

如果她一走了之,心脏会逐渐麻木,记忆也会逐渐模糊……

是不是可以再也不用面对让她痛苦的过去。而生活, 是不是也可以重归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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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阳》爆了, 自上映以来,票房稳居榜首, 粉丝们开始期待《绿阳》的明星见面会。

“来L市吧!!我还没见过爱豆, 剧组剧组球球你们了!!!”

“M市的来排个队呀!!M市好歹是省会城市,为什么每次活动都不配拥有姓名, 信不信我们分分钟哭穿地心!!!”

“无论在哪里,为了祁原我都会去的!!钱我都准备好了[图片]。”

“啊啊啊啊啊想看素颜的迟樱, 也想听迟樱讲话,小姐姐声音超级温柔的好不好。”

“我也是!迟樱和粉丝的互动也太少了!”

“迟樱肯定会来的,我希望琦琦也能来!TuT”

“楼上小姐姐帮你排一个!”

顾远琛在高涨的呼声中, 开始筹备见面会。他给迟樱打了电话, 可是她关机了。随后打给高南, 高南却说:“迟樱她来不了了。”

顾远琛捏紧手机:“是吗?陆靖言什么意思?就连迟樱参加见面会的资格也要剥夺?”

高南消化完顾远琛的话,微微一愣:“顾导,您不要误会,不是陆总的原因。”

顾远琛并不相信:“说说看,是因为什么。”

“迟樱最近不方便参加。”

这些日子里,高南说了无数次推辞的话。

顾远琛敏锐地捕捉到她言辞间的闪烁,皱了皱眉:“迟樱怎么了?”

高南严肃说: “抱歉,具体原因我不能透露。”

结束通话后,顾远琛无心工作,索性去了一趟陆宅。

顾远琛很久没来这里了。眼前樱瓣飞舞,绿草如茵的景象,让他感到震撼而心惊。

盛开的樱花树下,迟澄眼睛澄澈,仰头看他:“顾叔叔?”

顾远琛摘掉迟澄发顶的花瓣,温和地问:“你妈妈在吗?”

迟澄摇了摇头:“她去拍戏了,很久没回来了。”

顾远琛身形一顿,轻声问:“很久?”

《刺己》……不是在一周前就已经杀青了吗?

“是啊,好几个月了。”柔和的光影中,迟澄平静地说,“顾叔叔有什么事情吗?等妈妈回来了,我可以帮你告诉她。”

顾远琛摸了摸迟澄的短发,淡淡地笑:“没事,你不用告诉她我来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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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时总部,办公室色调冷沉。顾远琛眼眶通红,把陆靖言从总裁椅中揪起,一拳砸在他身上:“她去哪了?”

陆靖言背脊被摔在冰冷的墙面上,神情没有一丝波澜。

陆靖言没有还手,顾远琛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收了力道。他语气沉重,又问了一遍:“迟樱去哪了?”

陆靖言缓缓抬起眼皮,哑声说:“我不知道。”

顾远琛凝视着他漆黑的眼眸:“你什么意思。”

陆靖言淡声道:“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顾远琛不能理解他的淡然,敛眉愠道:“她走了,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为什么还能心安理得地在这里工作——”

陆靖言说:“世界这么大,我去哪找她。”

顾远琛闻言再无法冷静,胸腔里窜起难以压下的怒火。他捏紧陆靖言的肩膀,指骨泛白:“你说你爱她,这就是你所谓的爱……”

顾远琛的施力下,陆靖言的衬衫变得褶皱。映衬着他苍白的面色,显出几分孤独和狼狈。

陆靖言眉眼微垂,没有说话。

“你这般狂妄,是不是从来没有经历过失去?陆靖言,是你自己选择放弃她的。”顾远琛说完,松开了他,抿着唇向门口走去。

陆靖言目光移到他身上,慢慢开口:“你去哪里。”

顾远琛背影淡漠,语气决绝:“去找她。”

陆靖言疲倦地扯了扯领口,回到座位上。

电脑开着,泛出冷淡的光,屏幕上的对话框单调而苍白。

“还没找到么?”

“已经在努力,陆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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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樱花纷纷扬扬地落。

迟澄屁颠屁颠地跑到陆宅门口,却看到陆靖言眼眶红了整整一圈。

迟澄微怔,胖乎乎的手去拉陆靖言的小拇指:“爸爸,妈妈还没回来吗?”

对上迟澄纯净的眸光,陆靖言指尖冰凉。

他之前还在想,她会回来,以前的她是不是也可能会回来。后来他发现他错了,他怎么能那样贪心。只要她能回来,哪怕不会笑,哪怕没有情感,哪怕一辈子都抵触他,只要她平安回来就好。可是她为什么还没回来,他快要没信心了。

陆靖言眼眸黯淡,牵起迟澄的手,笑了笑:“很快了。”

迟澄仰起脸,对陆靖言说:“爸爸你还是别笑了,你的笑也太难看了。”再也不是该死的好看了。

陆靖言一愣。

“我开玩笑的,爸爸还多要笑笑。”迟澄不想让陆靖言强颜欢笑,又不想让他不开心。可是词汇量受限,他不能很好地表达,只能扬起温暖的笑容,“走了爸爸,文姨做了超级好吃的排骨,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饭桌上,迟澄热情地给陆靖言夹菜:“这是糖醋排骨,这是红烧排骨。爸爸,你是喜欢甜甜的排骨,还是咸咸的排骨?”

陆靖言目光落在别处,没说话,迟澄愣了一下,用白生生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爸爸?”

陆靖言回过神:“嗯?”

迟澄笑着重复了一遍:“爸爸,你是喜欢甜甜的排骨,还是咸咸的排骨?”

陆靖言弯了弯唇角:“都喜欢。”

迟澄笑容灿烂:“那你就快点吃。”

陆靖言说:“好。”

十分钟后,陆靖言回到书房工作。

迟澄看着对面碗里堆积成山的排骨,无比惆怅:“哎……怎么还没我吃的多。”

文姨沉默地收拾碗筷,听到迟澄的感叹,柔声对他说:“那澄澄多吃点。”

“文姨。”迟澄也对她笑,“爸爸好像不喜欢吃排骨,明天我们再换一个好不好。”

文姨心中酸涩:“好。”

没有星光的夜晚,迟澄用小脑袋拱了拱陆靖言紧绷的身体:“我们都是男人,爸爸有什么烦恼,其实可以告诉我的,我理解你。”

陆靖言揉了揉他的发,语气平和:“怎么会有烦恼。”

迟澄鼓起腮帮子,生气地捶他:“陆靖言你真是个大骗子,是不是妈妈不回来了,你一直不告诉我?”

迟澄喊完,声音绵软下来:“爸爸放心,只要我跟在你身边,妈妈就一定会回来。”

“谁让我是她的小宝宝,是她最爱的人。她不会扔下我的,她会回来的。”

迟澄说着,有点想哭。他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他如果都不坚强,谁来保护爸爸?

给自己打完气,迟澄趴在陆靖言胸膛上,张开双臂抱住他:“爸爸,我给你温暖。如果你想去找妈妈,你就去吧。我可以一个人在家里,也会好好听文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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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寰经历车祸以后,变得安分守己,配合地接受所有治疗。

程烨以为他历经生死劫难终于转性,欣慰不少,对程寰的看管就有所松怠。

却没想到程寰出现在病房的时间越来越少,后来再没有回去过。等他意识到的时候,程寰已经不见踪影。

此时不比平常,程寰身受重伤,距离出院还有至少三个月的时间,由不得他胡来。程烨气得不轻,短短几日间,两鬓的发全白了。

程烨眉梢拧紧,盘腿坐在客厅地上,面前摆放着宽阔的檀香案几,身侧站着一名眉眼凌厉的中年男人。他叫聂诚,近年来,经常辅佐程烨左右。

程烨无心博弈,把棋盘推在一边,愠怒问:“找到程寰了?”

聂诚点头:“是。”

“他去哪里了?”

“现在在W市。”

“他去W市做什么。”

聂诚说:“程寰离开之前,迟樱曾出现在他治疗的医院。这些天程寰一直跟在迟樱身后,但并没有和她说什么话。还不能完全确定,程寰是不是为她而去。”

“又是迟樱?”程烨痛心,直接把手里的将摔了出去,啪地一声,狠狠砸在地上,“程寰都变成这幅样子了,怎么还不长记性?!他没事和陆靖言抢什么女人?!”

聂诚见势沉默。

程烨怒火中烧,手背上青筋暴起:“既然人都找到了,为什么不把他拖回来!”

聂诚说:“程总,您也知道程寰的脾性,如果能劝他回来,早就劝回来了。”

程烨胸口剧烈起伏:“车祸之后,他性子不是收敛一些了?更何况他现在伤筋动骨,行动不便。你一个人不行,就十个人去。程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手,我不信还能制服不了他?”

聂诚说:“正是因为程寰身上有伤,我们才不敢轻举妄动。”

程烨冷声道:“就是把他骨头打断,也给我弄回来。”

“是。”聂诚应下,停顿后开口:“不过程总,我们是不是该给陆氏一点教训了?”

“那也得有能力——”程烨握紧了拳,指骨咯噔作响,最后也只能重重叹气。

聂诚正要开口,这时大厅的门开了,程娅弯腰换鞋,然后走了进来。

她是程寰父亲程岫和情妇偷生的私生女。程家私底下接纳了她,也曾试图栽培。但程娅心思从来不曾放在学业上,大学都没有念。程烨给她安排过各种工作,算不上太好,因为复杂的她也做不来。结果程娅趋炎附势,仗着自己程家人的身份,常常把身边的人得罪个遍。每上任一个新的岗位,不出数月就会被辞退。

程烨听到门口的动静,抬眼就看见程娅秾丽妖艳的妆容。想到孙辈就没有一个人能让他省心,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回来——”

程娅习惯了这番情形,面不改色地走向程烨,脆生生地喊他:“爷爷!”

程烨一口气还没顺过来:“不要叫我爷爷!”

程娅脚步稍微停顿,然后小跑过来,继续细着嗓子喊:“爷爷……”

她一边说着,一边跪坐在程烨身后,给他捶背:“爷爷不要生气,您在干什么?”

程烨内心被取悦,但没有显露,面目表情地看着昨天W市景区的监控视频。

程娅也探着身子,向电脑屏幕看去。

灰糊糊的画面中,迟樱戴着口罩,身形纤瘦。哪怕像素不高,她的脸容模糊不清,也不妨碍透出楚楚动人的美。

程娅幡然想起什么,情绪一下激动起来:“她就是程寰喜欢的女人?”

程烨阖上眼睛,胸口又起伏了一阵,才不情不愿地承认:“嗯。”

“原来她就是迟樱!”程娅惊讶,眼神骤亮,“爷爷,我想起来了!以前在幼儿园工作的时候,她总是这样带着口罩,来接一个叫迟澄的男孩!如果我没猜错,她早就和陆靖言在一起了,他们还有个在读中班的儿子!”

程烨压根没信,薄怒地打断她:“这种事情,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你信不信随便了!”程娅嘴巴一瘪,五官皱成一团,娇声道,“我组织话剧排练的时候,那个男孩娇气得要命。因为没顺着他的心意,一跺脚就跑回家了!没出两天,我就被园长赶回家,我怎么能不清楚!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被辞退了,爷爷,这根本就不是我的错!”

程烨眯了眯眼睛,语调突然变沉:“你说的都是真的?”

程娅点头肯定:“千真万确!”

程烨冷笑几声:“陆靖言肯为了迟樱,几番打压程氏,原来他们连孩子都有了。我怎么会有这么糊涂的孙子。”

聂诚眸光闪烁,语气中暗示意味明显:“近一周以来,迟樱都是独身一人,如果我没有猜错,陆靖言正在加派人手找她……”

程烨认真听完,粗粝的指腹用力地摩挲着棋子:“独身一人?夫妻吵架很正常,不过她之前去医院做什么?”

聂诚说:“迟樱在景区救了一个孩子,这件事在景区传遍了。”

“这么善良?”程烨慢慢笑了,眼眸中蓄着危险。

沉默过后,他用棋子重重地叩响了桌面:“把那个孩子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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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市下起了雨,天地间织起了灰蒙蒙的帘幕,迟樱打着伞沿街行走。

路过一个岔道口时,小巷深处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凄厉而绝望地划破雨帘。

迟樱下意识地皱眉,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心里涌起了强烈的不安,没有犹豫地折进小巷。眼前的景象,却让她震惊得瞳孔骤缩。

肮脏的垃圾桶旁,男孩无助地蜷缩在地上。他穿着单薄的病号服,身上的疼痛让他放声大哭。

迟樱目光呆滞,浑身颤抖。那是她在风景区救过的孩子,此刻他不应该在医院接受治疗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距离他所在的那座城市,她明明已经跨越了半个祖国……

他被他的父母抛弃了吗?可是那天,他们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热泪盈眶地说着感谢……

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弄堂的尽头,是一个封闭的角落。迟樱不能确定这是不是陷阱和诱饵,可是她没办法,男孩的伤还没有痊愈。秋天的雨水淅淅沥沥,他弱小的身躯就这样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瘦削的脸蛋上还沾着不知谁家丢弃的冷炙残羹。不管男孩是出于什么缘由躺在那里,怒火都在她的胸腔里剧烈地燃烧起来。这是她这些日子来,冰冻的心脏迸发出的最强烈的情感。

迟樱一刻都不想再耽搁,紧紧地握着手机,向孩子走近。

四目相对,男孩看到她的一刻,哭声弱下来,眸中燃起了明亮的希冀。迟樱心中一颤,弯腰抱紧了他。

她还来不及反应,一群人从四面八方窜出来,把她围困在角隅。他们手脚利落地摁住她的肩膀,掰开她的手指,夺走了她用来报警的手机。紧接着,一根细长的针管从她后颈刺入。她的手脚被捆绑起来,重重地扔进了越野车的后备箱。啪地一声后,世界跌入沉寂。

迟樱感觉不到疼痛,就快失去意识了,周围一片漆黑,却远比不及思绪模糊。

她迟钝地想……她会这样死掉吗,在心脏痛到麻木的时候,平静地结束生命。再也不用去面对她躲避的一切,再也不用痛楚地舔舐伤口,再也不用悔恨和难过。这样结束不是很好吗,她死过两次了,早就不怕死了。

她的睫毛在黑暗中极轻地颤抖,呼吸逐渐变得微弱。

可是……

迟澄没有妈妈,他会很难过吧。还有陆靖言,他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她却总让他受到伤痛。

她说她会回家,可是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回去。走着走着,她好像什么都忘了。忘记了为什么出发,忘记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爱过的人,忘记了她夜以继日追寻的理想,忘记了她前世那么多那么多的遗憾。

她也看过重生小说,为什么主人翁都积极地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她像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说好的梦想,难道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笑话。说好的自信自爱,独立坚强,难道她这么容易就丢盔弃甲。重活一世,她还是没有陪着迟澄健康快乐地长大,还是没有站到她想站到的位置,也没有和他相守到老。

她最近在做什么,拖着沉重的躯壳,没有灵魂地行走在尘世间,又一次重蹈覆辙吗。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真的应该像行尸走肉一样吗。

她好像很不甘心。

困倦越来越重,意识濒临消逝,迟樱疲倦地阖上了眼睛。她好累,不想再思考,事已至此,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明明沉睡才是让人轻松,可是为什么,黑漆漆的世界中,她恍惚看见了陆靖言苍白的脸,乌青的唇,看见他额角滑落豆大的汗水。她从来没想过,世界为什么会重来,可是为什么,一个沧桑的声音在告诉她,因为有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她这样不作为地放弃,对得起他,对得起她自己吗。

她眼眸好像又湿了,可是应该怎么办,她手脚被束缚,意识在湮灭,她来不及报警,他们就抢走了她的手机。

手机……

混沌的脑海中,她隐约记得,她还有一只手机。为了躲避过去的人,她很久都没有开机过了。

她挣扎着施力,反剪在身后的手,在黑暗中碰了碰。幸运的是,包就在附近。她拼死抵抗着意识的消散,从底层取出它,开了机。药物疯狂蔓延,她本来早该睡过去,完成这些动作,她的身体已经疲惫得不像话。

可是开机密码繁复,没有办法输入密码。她从来没有紧急拨号过,也不知道怎么盲触。

深深的绝望中,朦胧的意识里,她又突然想起。

“遇到危险的时候,锁屏状态短按三次手机音量上键,你会得到最及时的救援。不用开启GPRS,呼救后会自动开启。”

快没有力气了,手指软绵,使不上劲。可是,只要三下就好。

她痛楚地把意识凝在指尖,努力地摁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摁了几下,摁错了没有,不知道那个呼救系统是不是真实存在。

砰地一声,手机跌落在车板上,迟樱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