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樱脚步顿了顿, 目光在包厢的门牌号上停留了片刻。
正巧是杀青宴所在的楼层。
她神色如常地整理好倾落的碎发, 走向了剧组安排的包厢。
场所比常规意义上的酒店包厢要大得多, 偌大的宴厅之余, 还有一个宽敞的露天阳台。一眼望去,可以看见一面巨大的人工湖泊。
杨柳垂岸,晚风徐徐,少了些五星级酒店的纸醉金迷, 还多了些闲情和雅兴。
剧组中人客气地赞美称道, 迟樱客气地点头微笑。
姜柠柠坐在靠下的座位上, 双颊上浮着淡淡的绯红。
迟樱自然地坐在她的身边, 放好包后,环视了一圈四周。时间仍早,此时此刻, 只有一半的座位被宾客填满。
顾远琛坐在上座, 距她很远,仍旧是一副神色淡淡, 儒雅风流的模样。
在多数情况下, 投资方会出席杀青宴。但在顾远琛作品的开机宴、杀青宴上, 从始至终领率全局的,都只有他一个人。因此,外界盛传他背景神秘。
顾远琛见迟樱到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眸光非常复杂, 还带有一丝犀利。
迟樱知道, 在导演的生活中, 任何一个细微之处都有可能成为他们灵感的迸发点。
她从来没有质疑过顾导远远超越常人的洞察力,但仍然被那道目光注视得心里发虚。
迟樱与顾导点头示意后,别开视线,和姜柠柠热络地聊起来。
姜柠柠仍然抱着和祁原再见一面的期许,因此,她今天的妆容和着装都格外精致。
迟樱笑,姜柠柠对祁原的热爱是藏不住的。
像每一个年轻的女孩一样,一旦喜欢上谁,每说三句便有一句不离他。
姜柠柠的身后还放着一只素简的小纸袋,里面装着一本纸页微微泛黄的日记本。
厚厚一百多页,全都是她想对祁原说的话。
按姜柠柠的话说——那就是矫情的青春,里面记载了少女最隐秘的心事。
迟樱笑说,“你那哪是隐秘的心事啊,明明已经昭告天下了。”
“对呀,我要昭告天下。”姜柠柠不但不羞赧,反而引以为傲。她眼睛弯成月牙,说道,“我也没有什么大火特火的可能了。如果错过今天,再见祁大一面,不知道是多少年后的事情。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已经看开啦。”
她的计划是,像每一个狂热的粉丝一样,直接冲上去告白。
把所有浓烈的炽热的情感全部摊开在祁原的眼前——
至于要不要,祁大他自己选。
如果不说,那就是错过了,以后只能置身在茫茫人海中像一片浮萍一样遥望着他。
那种感觉姜柠柠体尝了很多年。太卑微,太绝望,是真正的低到尘埃里。
如果说出口,她还有渺茫的希望被祁原记住,虽然概率只有中彩票那么大。
姜柠柠认为自己的长相很有个性,身材也高居平均值之上,说不定祁大就好这口呢。
这是她好不容易才想明白的。
姜柠柠不止带了日记本和小礼物,还带了很多她非常宝贝的东西。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多要上几张签名。
迟樱突然想起来,在她的记忆中,原身也有一本这样的日记本。
只不过全本中的第二人称不是祁原,而是陆靖言。
如果记忆没有出现差池的话,那本尘封了过去的日记本,应该就放在书房里。
迟樱一直没有去翻看,她总觉得那是原身的隐私。她们虽然共用一副躯壳,但灵魂却是相异的。
毕竟是原身亲手写上去的,迟樱仍有朦朦胧胧的印象。
具体的内容已经记忆不清了,有一个让她撼动颇深的细节是——原身收集了每一份收录了陆靖言访谈和新闻的杂志,并把每一个杂志上的他,都细致地裁剪下来,一丝不苟地粘在了本子上。
自然而然地,原身也抄录了陆靖言在采访中说过的每一句话。
迟樱回想起来,胸口不禁泛起阵阵苦涩。
虽然天生少了一根恋爱神经的她,好像并没有办法去设身处地地体会原身的心境,但她依然为之动容,为之难过。
如果原身能把自己的感情大方地告诉陆靖言,结局会不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很快,迟樱默默地摇了摇头,迅速否认了。
想什么呢,一本小说而已……不要忘记原身是女配的本质。
十几分钟以后,与宴的宾客陆陆续续进场就座,包括组里一些相对而言比较默默无闻的灯光师等,也在这里齐聚。
只有祁原没有到场。
姜柠柠兴奋的眸光逐渐黯淡下来,秀气的眉头苦皱。她幽幽一声叹,“人生真难啊樱樱,我该怎么做才能追上祁大的步伐?”
“说不定只是路上堵车,再等等看?”迟樱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看向门口,温声安慰着她。
姜柠柠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来了。祁大那么忙,这部电影对他而言,可能只是演艺生涯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吧。”
“也不能这么说呀,顾导的电影很有价值和分量,影帝应该会很重视的吧。”
“嗯,也是。”姜柠柠点头,旋即把视线向顾导投去。
可是,顾导为什么一直盯着她们的方向看?
姜柠柠被盯得一愣一愣的,朝顾导尴尬一笑。
顾远琛只是淡淡地回视了她一眼。
姜柠柠算是明白了,顾导正在看的是迟樱。印象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她低低地坏笑道:“不过我怎么觉得,顾导好像对你有点那个意思啊。”
姜柠柠搓了搓指尖,“顾导青年才俊,为人稳重,钱也不少,我觉得靠谱。”
迟樱摇了摇头。
姜柠柠见迟樱一副开不得玩笑的正经模样,赶忙说道:“算了算了,感情这事,妙不可言。你没产生化学反应,那就说明他不是对的人。”
“不过别丧气,樱樱,你是我最不愁嫁不出去的那个人。”
“……”
她们的目光依旧若有若无地看向包厢门口。迟樱也陪着姜柠柠一起期待着下一秒祁原的出现。
他们最后没有等到祁原,却等到了舒白。
她推门而进,怀里捧着红酒。一身白色的衬衫,深咖色的包臀裙。
舒白的视线和迟樱对视了半秒后,她慌忙错开,手有些抖。
舒白一言不发,沉默地给在座的斟酒。她长得文文静静,很乖巧的模样。一圈走下来,收获了一连串的谢谢。
只有顾远琛在静静地打量着她。
他试镜过的每一个女明星,都会写入他的记忆。
最后,舒白才温吞吞地走到迟樱的座位边上。
她还是和她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一样。怯生生的,很羞赧的样子。
只是手抖得很厉害。
是真的是在抖,紧张地抖。
迟樱拧了拧眉。
手抖成这样,酒怎么能不洒呢。
果然,一大部分液体都没有倒进她的杯子里,而是顺着杯壁倾落。
很快在桌布上晕染开来,沁红了一大片。
迟樱既已料想到,便及时闪躲开来。
但她的裙子上依旧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些酒渍。
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迟屿给她购买的裙子,价格总是高昂得超出想象。
对于给妹妹的东西,迟屿花钱总是大方,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迟樱睫毛颤了颤,心疼裙子了。
舒白是实实在在地愣住了。
老天知道,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回避着迟樱的视线,声音颤颤巍巍:“对不起、对不起……”
迟樱打量着舒白,心生困惑。
因为她委实看不出来,这个娇弱胆怯的小姑娘有什么恶意。
酒是转了一圈再回到她身边的,应该也不至于做过什么手脚。
舒白既然是这个世界的女主,为什么会自卑怯懦到这种程度?
言行举止尤像重度社恐患者。
可能有什么心虚事了。
迟樱的视线不自觉地凝在了舒白腿部的好几大块青紫肿胀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不像是床。事所致,更像是殴打。
她们吸附了全场多多少少的目光。即使她此刻困惑不少,但过问太多反而会显得小肚鸡肠,斤斤计较。
不若等等再说。
迟樱摆摆手,“算了,以后注意。”
闻言,舒白偷偷地抬眸看了她一眼,颤颤巍巍地鞠了一躬,“谢谢。”
腰是弯下去的,眼角却是酸涩的。
心里难免感觉不舒服。
毕竟,迟樱学姐总是光鲜亮丽,而她总是低人一等。
那条裙子,是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穿得起的。
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过去了,杀青宴继续。
这种场合人们总是喝得多,顾远琛也不可避免地被一杯一杯地灌。
迟樱和姜柠拧都很注意这些,娱乐圈是危险的,如果女星在这种场合无所顾忌地喝酒,那无异于玩火自焚。
在场的人交谈起来,依然是日常的互相吹捧。因为有顾远琛控场,他们玩得不是特别开。
而祁原,一直没有到来。
晚宴结束后,众人陆续告别、退场。
迟樱也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开。
顾远琛目光打过来,锁住她的脚步。
然后,他径直走到她身边,严肃说道:“迟樱,我有话和你说。”
顾远琛看了一眼迟樱,又看了一眼姜柠柠。
姜柠柠情商不低,瞬间明白那道目光的意思,嘴巴张成O型。
于是,她对顾导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迟樱嘴巴微张,话仍悬在嗓子口,就听见顾远琛说道:“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他眉间蹙着,好像心事重重。
唯恐她再拒绝。
迟樱心中感到不安。
她下意识地回避顾远琛,是因为他发现了迟澄的存在。
不是说顾导不是一个好人,而是她尚不清楚这个世界对她的威胁和恶意来自哪里,她必须对每一个人保持警惕。
总而言之,越少的人知道迟澄的存在,迟澄肯定是越安全的。
再加上她刚刚和陆靖言确定了关系,转头就单独和异性吃饭,怎么说也并不是一件特别合适的事情。
她不想还没说真相的时候,就做出什么让他们之间产生罅隙的事情。
故而在此之前,顾导的几次邀约,全数被她推辞了。
但迟樱转念一想,她能拥有《绿阳》的出镜机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顾导原谅了她的失误,并给了她一个本来并不属于她的机会。
而且,顾导好像并没有起疑,甚至可以说,暂时仍看不出什么恶意。
此刻宴会结束,简单地交谈几句未尝不妥,人还是要知道感恩的。
她点头。
包厢里有四五位服务生,迟樱环望了一周,舒白并不在场。
顾远琛很自然地带领着她走到了阳台,露天的场所里摆了几把藤椅。
月光流转,凉风徐徐。
但他们只是僵立着。
顾远琛把手里的纸袋塞到她怀里,沉声道:“迟樱,这些……送给澄澄。”
迟澄是迟樱的敏感话题。提起他,迟樱眉头微皱,语气中自然地染上了些疏离:“这是?”
顾远琛唇角翘了翘:“一点心意。”
迟樱低头一瞥,便知这些是那日在商场里,顾导带着迟澄试遍整层楼以后,最终选购的童装。
多而昂贵。
“我不能收。”她瞬间明了顾导的心意,果决地摇了摇头,顺承着他的谎话说道,“这是您给您家亲戚的孩子准备的。”
顾远琛轻咳一声,说道:“亲戚一家移民出国了,他们暂时不需要。放我这很浪费,既然澄澄的身材年龄都很合适,不如送给他。”
迟樱无从辩驳,“这样吗。”
顾远琛眼睛微微眯起,话语低柔:“是啊。”
迟樱被这道目光看得有点心慌,为什么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为了迅速终止这个话题,她佯装泰然地接过它们,“谢谢,不过以后不需要了。”
顾导闻言沉默。
迟樱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腕表,问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她微鞠,话语客套,是准备做最后的道别了。
“我还有点事,谢谢您给我出演的机会,如果……”
顾远琛捉住她的目光,打断她:“迟樱。”
“嗯?”
他眸光闪烁,话语迟疑:“你……过得还好吗?”
迟樱点头,“我很好。”
在顾远琛看来,迟樱的波澜不惊,甚至于强颜欢笑,足以让他心疼。
从试镜的第一眼伊始,再到这近十天的拍摄,他便知道,没历经生活风浪的人,不会有这样的从容。
顾远琛从未想过,她会是一个单身妈妈。他想她这般美好的存在,理应得到一份最完美的爱情。
眼神忽而变得黯淡。
“如果需要帮助,你随时可以找我。”
迟樱低眉浅笑,语气认真:“我生活得很好,您不用担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好像随时都要远离。
顾远琛喉结微动。
也许是被醉意冲昏了头脑,也许是被感情击溃了理智。
顾远琛挣扎不过内心的渴望,哪怕冒着她的自尊被刺伤的风险,哪怕她可能因此与他决裂,他还是直白地把他猜测的事实说了出来——
不说破就没有希望。
“迟樱——”
“澄澄是你的孩子。
你现在孑然一身。
而澄澄的父亲,是陆靖言。”
顾远琛一声苦笑,“我说的,都对么。”
迟樱瞳孔渐缩,脊背僵住,双腿有如千金重。
是她喝醉了吗?这是她的幻听吗?
她苦心隐瞒的,竟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被全数看破了吗?
顾远琛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的睫毛好像在迷茫地轻颤,她的目光中仿佛有隐秘的困惑和痛苦。这让他的声线有些紧滞:“抱歉,冒昧了。”
但还是忍不住想说。
顾远琛知道,他今天的话格外得多。
可是不把话说完,那困扰在他心房多日之久的,时不时窜出来把他扯入焦灼和痛苦的担忧和心痛,将无从消散。
他也会不安。
顾远琛紧了紧拳,不等她开口,他便严肃认真地说道:“如果你一个人生活得苦,也许我可以帮你分担。”
“陆氏不接受澄澄,我……可以接受。”
闻言,迟樱惊诧地抬起眼睛。
她的观念很传统。她一直以为,如果能接受一个孩子的存在……那应该已经是很深的感情了吧。
空气中漂浮着被晚风稀释的酒气。
顾导的黑色风衣也被风灌满,徒添几分落魄之意。
迟樱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平静。她静静地望着他,轻声道:“您喝醉了,顾导。”
“没有,我很清醒。”
顾远琛深情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嘴角牵起一抹苦笑,“迟樱,我喜欢你。”从第一次撞进那双灰色的眼睛。
“我以为,我们三观会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迟樱屏息,她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可是,您猜测得不对。”
“而且,我现在很好。”
“各个方面,都很幸福。”
“请您……不要再抱有这样的想法了。”
“对不起。”
迟樱仓促地鞠了一躬,抓着纸袋,转身离去。
视线里只留下一个纤瘦优雅的背影。
顾远琛的眼睛黯淡下来,心脏撕扯出空虚的疼痛。
晚风也吹不散淡淡的醺意。
他点燃了一支烟,星火在夜幕中明明灭灭。
风声猎猎。
舒白回到包厢里,埋着头收拾残羹冷炙,偶然抬起眼睛,就看见了长身对立的顾导和迟樱。
好奇心驱逐着她匆匆地放下碗筷,在洗手间洗净了手。
当她赶到的时候,刚好听见了顾远琛的那一句,“我喜欢你。”
不久后,迟樱转身,向她的方向走来。
舒白慌慌张张地藏进了小隔间里。
迟樱从她身边走过,雪肤如瓷,顾盼生姿。
空气中仿佛好像还弥漫着女人身上的淡淡香气。
舒白沉默。
她的身上,只有一层难闻的油烟味。
她的内心是颤抖的,拳也不由地攥紧。
是因为这样吗。
陆靖言给她争取了最好的资源。
顾远琛也把唯一的机会给了她。
深深的自卑再次笼罩了她。与此同时,胸腔里还隐隐跃动着前所未有的不甘。
晚班结束以后,舒白回到她的住处。
狭窄,逼仄,昏黑,她甚至连一只电灯泡都没有更换。
这是舒白省吃俭用,独自在城区租的房子。
她爸妈居住的那个家,已经不适合再回去了。门槛被债主踏烂,地上满是散落的药剂。
她打再多份工也是徒劳。
哪怕接了再多的戏,领取了再多的片酬也没有用。
毒瘾和欲望是戒不掉的,只会把她也引向无穷无尽的深渊。
舒白决定和父母决裂了。
父债子偿从未有过法律依据。
她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但毕竟血溶于水,她从始至终的软糯和妥协,都是因为不想让父亲被推上断命的悬崖。
舒白想最后一次帮父亲还上债务。
然后从此,各不相干。
她非常想要一个平凡的、普通的人生。
舒白一直是这样想的。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蛰伏的欲望和野心,直到今晚。
昏暗的房间里,舒白沉默地拉开了房间里书桌侧边木质抽屉。
书桌是房东留下的,已经上了些年岁。拉出来的时候吱嘎作响,还有沙沙的木屑掉落。
里面静静地躺了一张字条,岁月留下了痕迹,已经微微泛黄。
舒白凝视着它,陷入了沉思。
大学的时候,她在勤工助学打工,而迟樱学姐是千金大小姐。
即使学校里没人知道迟樱的身份背景,从她不凡的谈吐气质也可以看出,她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名门闺秀。
记忆中的迟樱学姐,与人相处起来落落大方。哪怕身上的服饰都是奢侈品限量品,也并不给人拜金的、物质的感觉。
可能得益于她天生的气质。
迟樱永远都在温温柔柔地笑,体态优雅,从容淡静。
舒白非常羡慕,但并没有嫉妒过,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崇拜的。
因为电影学院的富家子弟不少,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潇洒为惯地花天酒地、夜夜笙歌,把权和钱摆到明面上去欺压人的自尊心。
舒白每次看到他们,骨子里的自卑就会更深一层。
只有迟樱学姐不会这样。
迟樱是舒白见过为数不多的,不因为她外貌和家财不如其他人而颐指气使、趾高气昂的人。
甚至在舒白最落魄的时候,迟樱还帮过她,而且是在充分尊重她的前提下。
虽然,迟樱可能早就忘记她是谁了。
但至少迟樱学姐让她相信过,这个世界不是百分之百的肮脏,还是有美好的人和事的。那是一种近乎明亮的信仰。
直到四年前——
她在酒店做兼职,职位是清洁工。
比起其他公共场合的清洁工,私家聘请的钟点,酒店具有其场所的特殊性。
舒白见多了床单上的血红,以及肮脏的液体,用剩的道具。她对这些有着本能的抵触和抗拒。
但在与此同时,舒白的工作也让她意外地收获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天早上,舒白值早班,她单手拄着拖把靠在窗边歇息,无所事事地等着客人退房。远远地,她看见迟樱学姐从拐角后的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
迟樱的背影太好辨认,长发飘飘,细腰长腿。她挎着黑色的单肩包,蹬着高跟鞋,步履匆匆地往外面赶。
隐约可以听见,迟樱在和司机师傅通话。电话里说道,她要去国际机场。
舒白以为迟樱退了房,擅自刷了房卡进去清洁。
她这辈子也想不到的是,那个房间里还躺着另一个男人。
他睡颜沉静,五官过分俊美。眉毛敛着,身上散发着酒气,混合着淡淡的薄荷香。
舒白差点捂嘴尖叫。
电影学院没有人会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
是陆靖言……人们多尊敬地喊他陆总。
他是欧时刚刚上任的年轻总裁,更是昨晚宴会的举办者……
这是一间大床房。
舒白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是昨天的晚宴——是欧时旗下的一部电视剧在电影学院的大型选角现场。
一晚过去后,多数角色已经敲定,只剩下女二一位空缺……
那是自卑的她觊觎多时的。
如果能有这个机会,说不定,她就不用在最底层打工,拿着这么寒碜的薪水。据说,这次被选中的演员,还有机会去海外镀金。
舒白尤记得,宴会上一个大腹便便的导演说,很看好她。虽然不知道是出于客套还是真心,但他说,她是非常有希望的。
她充满了希冀。
可舒白没想到的是,在她心中如女神一般独特存在的迟樱学姐,居然也会为了圈内的机会,选择潜规则……
她睡的还是欧时娱乐的总裁陆靖言。
国民男神。
迟樱在她心中是干净的,与众不同的,一尘不染的。
什么是明亮的信仰,那简直是一个笑话。
舒白滞在床前。哪怕这已经违反了行规,她的双腿却被灌了铅似的沉重,久久无法迈起。
舒白看见了迟樱留在枕边的联系方式,上面记载着她的名姓和电话。字迹娟秀,像她本人一样漂亮美好。
惧怕失去的恐慌感,裹挟着刺骨的冷意,窜遍了舒白的全身。
当陆靖言清醒过来看见这张纸条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她会再次和那个心心念念机会失之交臂。
舒白垂在身侧的手掌紧了紧。
不过很快,她又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不管怎么样,迟樱学姐这种做法都是不对的,是她应该嗤之以鼻的,更是为人所不齿的。
哪怕娱乐圈的风气根本上就是这样。
舒白已经失去了照亮她的明灯,她不想再让眼前的机会溜走……
一向怯懦自卑的她,做出了一个非常勇敢的举措。
舒白把那张字条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为了防止引火上身,她还拍了一张房间里的照片。如果有人找她麻烦,她便把此事公开,和他们同归于尽。
床褥中,陆总的神色疲倦得过了分。他睡得昏昏沉沉,身上沾着酒气。
舒白知道,一个人能睡得这般死寂,多有可能是被下了药,又或是喝多了酒,神志不清地纵了欲。
迟樱肯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说明陆靖言并不认识她。迟樱离开的时候神色匆忙,应该是有什么急事,不得已提前离开。
如果陆靖言醒来没有发现迟樱学姐的存在,哪怕他记得迟樱学姐的长相,没有现成的联系方式,他也不会闲到去找出这个人是谁。
他毕竟是欧时总裁。这种事情,肯定是要被封杀的。
这是不是说明,她的机会仍然有一线生机。
当然,最后舒白仍然没有拿到女二的角色。而迟樱自那一早以后,彻底消失在大众视野。
一切又回归到稀疏平常中去。
舒白总觉得怅然若失。
这么多年过去了,纸条静悄悄地躺在抽屉里,永远不会有人发现它的存在。
可是童佳纾告诉她,陆总对那个女孩的态度,是心心念念,是过分地珍视。
如果没猜错的话,陆总可能真的出乎意料地,一直在寻找着她。
而且可以确定的是,陆总对女孩的容貌已经记不真切了。因为在电影学院中,通过迟樱的外貌找到她的本人,并不是一件难事。
舒白想好了。
她要主动尝试着告诉陆总,四年前,她进过他的房间。
照片就是最好的证据。
如果陆靖言仍然对迟樱的长相有印象,一口咬定不是她,舒白便说:她是意外闯入的,并可以证明那日和他睡过的女人就是迟樱,最后祝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如果陆靖言记不起来……
舒白便说那人是她。
也许那些资源和好处,会有很大一部分转移到她的身上。
舒白想着,突然发出一声低嘲。
迟樱那么美,过去的她怎么会傻到去崇拜迟樱。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迟樱比她漂亮得多,这意味着,在付出同等努力的情况下——
迟樱也会收到这个世界上比她更多的善意。
毋庸置疑地,她会发展得比她好。
就这样吧。
她决定了。
舒白取出手机。
自从童佳纾和她提起过这件事后,她就向戚虹程要到了陆总的手机号码。
她面色凝重,一字一句地编辑:
“陆总您好,我是舒白,四年前进过你房间的女孩……
我家出事了,很严重,希望您能帮帮我。
[图片]”
舒白的手机里不仅仅有四年前酒店房间的照片,还存了一张刚刚拍摄的,顾导和迟樱在阳台对话时的合影。
但她并没有发出去。
舒白不想搅出一片惊涛骇浪。
她只想……生存下去。
或者说,再给她的家人一次生存的机会。
既然迟樱不喜欢陆总,也不想承认那个人是她,那么就让自己占有一根她的粗大腿吧。
应该也不会造成什么恶劣的影响。
因为妈妈奔赴了晚宴,迟澄也做完了手工,他便答应了悦悦再次去她家做客的请求。
迟母没有拒绝,让迟澄在家里干巴巴地等着妈妈,也是件让人心疼的事情。小孩都是要成长、要离开父母的,友谊的发展同样重要。
偌大的粉色公主房内,两小孩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
悦悦挥舞着手中的洋娃娃,糯糯地喊道:“澄澄,你觉得她好看吗?”
迟澄看过去,那是一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像真的小女孩似的。
他歪了歪脑袋,说道:“好看。”
悦悦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娇声娇气:“那是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迟澄认真地说:“都好看。”
闻言,悦悦不高兴了,她撒娇道:“不行不行,澄澄你不能这么说。”
迟澄哪知道怎么哄女孩子,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唔,悦悦好看。”
悦悦又生气了:“那我洋娃娃不好看吗?”
迟澄小心翼翼地说:“也好看……”
悦悦不依不饶:“那是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迟澄吸取经验教训,说道:“她好看。”
悦悦又喊起来:“那难道我不好看吗?”
“……”
一旁悦悦的干妈——夏有枝听不下去了,她温声细语地说道:“悦悦,不要任性,你再这样,澄澄会不喜欢和你玩的噢。”
悦悦嘟起粉嫩嫩的嘴唇:“才不会呢!”
话音未落,一个女人突然摁响了门铃,“叮咚,叮咚——”
夏有枝从公主房跑向大厅,远远地,悦悦好像听见她说了一句:“佳纾,你回来了?”
悦悦“啊”了一声,红润的脸色转瞬变得苍白。
迟澄往门口探了探,好奇地问道,“怎么了?悦悦。”
他看见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头扬得很高,向他们的方向走来。
迟澄探出的小脑袋赶紧缩了回来。
悦悦紧张地窝在墙角,她唇色发白,突然不再言语。
童佳纾一走进房间,就热情地喊着:“悦悦,来给妈妈看看,你长高了没有?”
悦悦的胆怯和童佳纾的热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迟澄疑惑地看着悦悦,给悦悦做了一个口型:“你妈妈不是——”
悦悦胆小,没有说话。
童佳纾突然发现了迟澄的存在,目光突然变得饶有兴味起来,“你是?”
迟澄的眼睛惊大了一些,他说道:“我是悦悦的朋友。”
童佳纾二话不说,伸手去揉迟澄的脸蛋。真是满脸的胶原蛋白,吹弹可破。更重要的是,这鼻子的轮廓,薄唇,还有脸型……
她一边蹂躏,一边发出“啧啧啧啧……”的感叹声。
迟澄吹鼻子瞪眼,唔,这什么阿姨,摸得他难受死了。
而且她回家以后,都没有洗手。
手上都是小虫虫。
能让悦悦怕成那样,这个阿姨是白雪公主里的恶毒后妈吧……
迟澄瞪圆着大眼睛,硬生生地闪躲开来。
童佳纾笑容意味深长:“小朋友,你爸爸是谁?”
爸爸?
悦悦闻言,也茫然地望着迟澄。
对啊,澄澄的爸爸是谁呢?
她还从来没见过澄澄的爸爸呢。
但是迟澄好像很不高兴。
是非常不高兴。
迟澄翘起嘴巴,“我不告诉你。”
他的童声清亮,铿锵有力,“阿姨,请帮忙联系我的外婆,我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