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告诉他(2)

迟樱脚步顿了顿, 目光在包厢的门牌号上停留了片刻。

正巧是杀青宴所在的楼层。

她神色如常地整理好倾落的碎发, 走向了剧组安排的包厢。

场所比常规意义上的酒店包厢要大得多, 偌大的宴厅之余, 还有一个宽敞的露天阳台。一眼望去,可以看见一面巨大的人工湖泊。

杨柳垂岸,晚风徐徐,少了些五星级酒店的纸醉金迷, 还多了些闲情和雅兴。

剧组中人客气地赞美称道, 迟樱客气地点头微笑。

姜柠柠坐在靠下的座位上, 双颊上浮着淡淡的绯红。

迟樱自然地坐在她的身边, 放好包后,环视了一圈四周。时间仍早,此时此刻, 只有一半的座位被宾客填满。

顾远琛坐在上座, 距她很远,仍旧是一副神色淡淡, 儒雅风流的模样。

在多数情况下, 投资方会出席杀青宴。但在顾远琛作品的开机宴、杀青宴上, 从始至终领率全局的,都只有他一个人。因此,外界盛传他背景神秘。

顾远琛见迟樱到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眸光非常复杂, 还带有一丝犀利。

迟樱知道, 在导演的生活中, 任何一个细微之处都有可能成为他们灵感的迸发点。

她从来没有质疑过顾导远远超越常人的洞察力,但仍然被那道目光注视得心里发虚。

迟樱与顾导点头示意后,别开视线,和姜柠柠热络地聊起来。

姜柠柠仍然抱着和祁原再见一面的期许,因此,她今天的妆容和着装都格外精致。

迟樱笑,姜柠柠对祁原的热爱是藏不住的。

像每一个年轻的女孩一样,一旦喜欢上谁,每说三句便有一句不离他。

姜柠柠的身后还放着一只素简的小纸袋,里面装着一本纸页微微泛黄的日记本。

厚厚一百多页,全都是她想对祁原说的话。

按姜柠柠的话说——那就是矫情的青春,里面记载了少女最隐秘的心事。

迟樱笑说,“你那哪是隐秘的心事啊,明明已经昭告天下了。”

“对呀,我要昭告天下。”姜柠柠不但不羞赧,反而引以为傲。她眼睛弯成月牙,说道,“我也没有什么大火特火的可能了。如果错过今天,再见祁大一面,不知道是多少年后的事情。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已经看开啦。”

她的计划是,像每一个狂热的粉丝一样,直接冲上去告白。

把所有浓烈的炽热的情感全部摊开在祁原的眼前——

至于要不要,祁大他自己选。

如果不说,那就是错过了,以后只能置身在茫茫人海中像一片浮萍一样遥望着他。

那种感觉姜柠柠体尝了很多年。太卑微,太绝望,是真正的低到尘埃里。

如果说出口,她还有渺茫的希望被祁原记住,虽然概率只有中彩票那么大。

姜柠柠认为自己的长相很有个性,身材也高居平均值之上,说不定祁大就好这口呢。

这是她好不容易才想明白的。

姜柠柠不止带了日记本和小礼物,还带了很多她非常宝贝的东西。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多要上几张签名。

迟樱突然想起来,在她的记忆中,原身也有一本这样的日记本。

只不过全本中的第二人称不是祁原,而是陆靖言。

如果记忆没有出现差池的话,那本尘封了过去的日记本,应该就放在书房里。

迟樱一直没有去翻看,她总觉得那是原身的隐私。她们虽然共用一副躯壳,但灵魂却是相异的。

毕竟是原身亲手写上去的,迟樱仍有朦朦胧胧的印象。

具体的内容已经记忆不清了,有一个让她撼动颇深的细节是——原身收集了每一份收录了陆靖言访谈和新闻的杂志,并把每一个杂志上的他,都细致地裁剪下来,一丝不苟地粘在了本子上。

自然而然地,原身也抄录了陆靖言在采访中说过的每一句话。

迟樱回想起来,胸口不禁泛起阵阵苦涩。

虽然天生少了一根恋爱神经的她,好像并没有办法去设身处地地体会原身的心境,但她依然为之动容,为之难过。

如果原身能把自己的感情大方地告诉陆靖言,结局会不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很快,迟樱默默地摇了摇头,迅速否认了。

想什么呢,一本小说而已……不要忘记原身是女配的本质。

十几分钟以后,与宴的宾客陆陆续续进场就座,包括组里一些相对而言比较默默无闻的灯光师等,也在这里齐聚。

只有祁原没有到场。

姜柠柠兴奋的眸光逐渐黯淡下来,秀气的眉头苦皱。她幽幽一声叹,“人生真难啊樱樱,我该怎么做才能追上祁大的步伐?”

“说不定只是路上堵车,再等等看?”迟樱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看向门口,温声安慰着她。

姜柠柠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来了。祁大那么忙,这部电影对他而言,可能只是演艺生涯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吧。”

“也不能这么说呀,顾导的电影很有价值和分量,影帝应该会很重视的吧。”

“嗯,也是。”姜柠柠点头,旋即把视线向顾导投去。

可是,顾导为什么一直盯着她们的方向看?

姜柠柠被盯得一愣一愣的,朝顾导尴尬一笑。

顾远琛只是淡淡地回视了她一眼。

姜柠柠算是明白了,顾导正在看的是迟樱。印象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她低低地坏笑道:“不过我怎么觉得,顾导好像对你有点那个意思啊。”

姜柠柠搓了搓指尖,“顾导青年才俊,为人稳重,钱也不少,我觉得靠谱。”

迟樱摇了摇头。

姜柠柠见迟樱一副开不得玩笑的正经模样,赶忙说道:“算了算了,感情这事,妙不可言。你没产生化学反应,那就说明他不是对的人。”

“不过别丧气,樱樱,你是我最不愁嫁不出去的那个人。”

“……”

她们的目光依旧若有若无地看向包厢门口。迟樱也陪着姜柠柠一起期待着下一秒祁原的出现。

他们最后没有等到祁原,却等到了舒白。

她推门而进,怀里捧着红酒。一身白色的衬衫,深咖色的包臀裙。

舒白的视线和迟樱对视了半秒后,她慌忙错开,手有些抖。

舒白一言不发,沉默地给在座的斟酒。她长得文文静静,很乖巧的模样。一圈走下来,收获了一连串的谢谢。

只有顾远琛在静静地打量着她。

他试镜过的每一个女明星,都会写入他的记忆。

最后,舒白才温吞吞地走到迟樱的座位边上。

她还是和她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一样。怯生生的,很羞赧的样子。

只是手抖得很厉害。

是真的是在抖,紧张地抖。

迟樱拧了拧眉。

手抖成这样,酒怎么能不洒呢。

果然,一大部分液体都没有倒进她的杯子里,而是顺着杯壁倾落。

很快在桌布上晕染开来,沁红了一大片。

迟樱既已料想到,便及时闪躲开来。

但她的裙子上依旧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些酒渍。

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迟屿给她购买的裙子,价格总是高昂得超出想象。

对于给妹妹的东西,迟屿花钱总是大方,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迟樱睫毛颤了颤,心疼裙子了。

舒白是实实在在地愣住了。

老天知道,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回避着迟樱的视线,声音颤颤巍巍:“对不起、对不起……”

迟樱打量着舒白,心生困惑。

因为她委实看不出来,这个娇弱胆怯的小姑娘有什么恶意。

酒是转了一圈再回到她身边的,应该也不至于做过什么手脚。

舒白既然是这个世界的女主,为什么会自卑怯懦到这种程度?

言行举止尤像重度社恐患者。

可能有什么心虚事了。

迟樱的视线不自觉地凝在了舒白腿部的好几大块青紫肿胀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不像是床。事所致,更像是殴打。

她们吸附了全场多多少少的目光。即使她此刻困惑不少,但过问太多反而会显得小肚鸡肠,斤斤计较。

不若等等再说。

迟樱摆摆手,“算了,以后注意。”

闻言,舒白偷偷地抬眸看了她一眼,颤颤巍巍地鞠了一躬,“谢谢。”

腰是弯下去的,眼角却是酸涩的。

心里难免感觉不舒服。

毕竟,迟樱学姐总是光鲜亮丽,而她总是低人一等。

那条裙子,是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穿得起的。

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过去了,杀青宴继续。

这种场合人们总是喝得多,顾远琛也不可避免地被一杯一杯地灌。

迟樱和姜柠拧都很注意这些,娱乐圈是危险的,如果女星在这种场合无所顾忌地喝酒,那无异于玩火自焚。

在场的人交谈起来,依然是日常的互相吹捧。因为有顾远琛控场,他们玩得不是特别开。

而祁原,一直没有到来。

晚宴结束后,众人陆续告别、退场。

迟樱也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开。

顾远琛目光打过来,锁住她的脚步。

然后,他径直走到她身边,严肃说道:“迟樱,我有话和你说。”

顾远琛看了一眼迟樱,又看了一眼姜柠柠。

姜柠柠情商不低,瞬间明白那道目光的意思,嘴巴张成O型。

于是,她对顾导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迟樱嘴巴微张,话仍悬在嗓子口,就听见顾远琛说道:“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他眉间蹙着,好像心事重重。

唯恐她再拒绝。

迟樱心中感到不安。

她下意识地回避顾远琛,是因为他发现了迟澄的存在。

不是说顾导不是一个好人,而是她尚不清楚这个世界对她的威胁和恶意来自哪里,她必须对每一个人保持警惕。

总而言之,越少的人知道迟澄的存在,迟澄肯定是越安全的。

再加上她刚刚和陆靖言确定了关系,转头就单独和异性吃饭,怎么说也并不是一件特别合适的事情。

她不想还没说真相的时候,就做出什么让他们之间产生罅隙的事情。

故而在此之前,顾导的几次邀约,全数被她推辞了。

但迟樱转念一想,她能拥有《绿阳》的出镜机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顾导原谅了她的失误,并给了她一个本来并不属于她的机会。

而且,顾导好像并没有起疑,甚至可以说,暂时仍看不出什么恶意。

此刻宴会结束,简单地交谈几句未尝不妥,人还是要知道感恩的。

她点头。

包厢里有四五位服务生,迟樱环望了一周,舒白并不在场。

顾远琛很自然地带领着她走到了阳台,露天的场所里摆了几把藤椅。

月光流转,凉风徐徐。

但他们只是僵立着。

顾远琛把手里的纸袋塞到她怀里,沉声道:“迟樱,这些……送给澄澄。”

迟澄是迟樱的敏感话题。提起他,迟樱眉头微皱,语气中自然地染上了些疏离:“这是?”

顾远琛唇角翘了翘:“一点心意。”

迟樱低头一瞥,便知这些是那日在商场里,顾导带着迟澄试遍整层楼以后,最终选购的童装。

多而昂贵。

“我不能收。”她瞬间明了顾导的心意,果决地摇了摇头,顺承着他的谎话说道,“这是您给您家亲戚的孩子准备的。”

顾远琛轻咳一声,说道:“亲戚一家移民出国了,他们暂时不需要。放我这很浪费,既然澄澄的身材年龄都很合适,不如送给他。”

迟樱无从辩驳,“这样吗。”

顾远琛眼睛微微眯起,话语低柔:“是啊。”

迟樱被这道目光看得有点心慌,为什么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为了迅速终止这个话题,她佯装泰然地接过它们,“谢谢,不过以后不需要了。”

顾导闻言沉默。

迟樱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腕表,问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她微鞠,话语客套,是准备做最后的道别了。

“我还有点事,谢谢您给我出演的机会,如果……”

顾远琛捉住她的目光,打断她:“迟樱。”

“嗯?”

他眸光闪烁,话语迟疑:“你……过得还好吗?”

迟樱点头,“我很好。”

在顾远琛看来,迟樱的波澜不惊,甚至于强颜欢笑,足以让他心疼。

从试镜的第一眼伊始,再到这近十天的拍摄,他便知道,没历经生活风浪的人,不会有这样的从容。

顾远琛从未想过,她会是一个单身妈妈。他想她这般美好的存在,理应得到一份最完美的爱情。

眼神忽而变得黯淡。

“如果需要帮助,你随时可以找我。”

迟樱低眉浅笑,语气认真:“我生活得很好,您不用担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好像随时都要远离。

顾远琛喉结微动。

也许是被醉意冲昏了头脑,也许是被感情击溃了理智。

顾远琛挣扎不过内心的渴望,哪怕冒着她的自尊被刺伤的风险,哪怕她可能因此与他决裂,他还是直白地把他猜测的事实说了出来——

不说破就没有希望。

“迟樱——”

“澄澄是你的孩子。

你现在孑然一身。

而澄澄的父亲,是陆靖言。”

顾远琛一声苦笑,“我说的,都对么。”

迟樱瞳孔渐缩,脊背僵住,双腿有如千金重。

是她喝醉了吗?这是她的幻听吗?

她苦心隐瞒的,竟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被全数看破了吗?

顾远琛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的睫毛好像在迷茫地轻颤,她的目光中仿佛有隐秘的困惑和痛苦。这让他的声线有些紧滞:“抱歉,冒昧了。”

但还是忍不住想说。

顾远琛知道,他今天的话格外得多。

可是不把话说完,那困扰在他心房多日之久的,时不时窜出来把他扯入焦灼和痛苦的担忧和心痛,将无从消散。

他也会不安。

顾远琛紧了紧拳,不等她开口,他便严肃认真地说道:“如果你一个人生活得苦,也许我可以帮你分担。”

“陆氏不接受澄澄,我……可以接受。”

闻言,迟樱惊诧地抬起眼睛。

她的观念很传统。她一直以为,如果能接受一个孩子的存在……那应该已经是很深的感情了吧。

空气中漂浮着被晚风稀释的酒气。

顾导的黑色风衣也被风灌满,徒添几分落魄之意。

迟樱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平静。她静静地望着他,轻声道:“您喝醉了,顾导。”

“没有,我很清醒。”

顾远琛深情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嘴角牵起一抹苦笑,“迟樱,我喜欢你。”从第一次撞进那双灰色的眼睛。

“我以为,我们三观会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迟樱屏息,她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可是,您猜测得不对。”

“而且,我现在很好。”

“各个方面,都很幸福。”

“请您……不要再抱有这样的想法了。”

“对不起。”

迟樱仓促地鞠了一躬,抓着纸袋,转身离去。

视线里只留下一个纤瘦优雅的背影。

顾远琛的眼睛黯淡下来,心脏撕扯出空虚的疼痛。

晚风也吹不散淡淡的醺意。

他点燃了一支烟,星火在夜幕中明明灭灭。

风声猎猎。

舒白回到包厢里,埋着头收拾残羹冷炙,偶然抬起眼睛,就看见了长身对立的顾导和迟樱。

好奇心驱逐着她匆匆地放下碗筷,在洗手间洗净了手。

当她赶到的时候,刚好听见了顾远琛的那一句,“我喜欢你。”

不久后,迟樱转身,向她的方向走来。

舒白慌慌张张地藏进了小隔间里。

迟樱从她身边走过,雪肤如瓷,顾盼生姿。

空气中仿佛好像还弥漫着女人身上的淡淡香气。

舒白沉默。

她的身上,只有一层难闻的油烟味。

她的内心是颤抖的,拳也不由地攥紧。

是因为这样吗。

陆靖言给她争取了最好的资源。

顾远琛也把唯一的机会给了她。

深深的自卑再次笼罩了她。与此同时,胸腔里还隐隐跃动着前所未有的不甘。

晚班结束以后,舒白回到她的住处。

狭窄,逼仄,昏黑,她甚至连一只电灯泡都没有更换。

这是舒白省吃俭用,独自在城区租的房子。

她爸妈居住的那个家,已经不适合再回去了。门槛被债主踏烂,地上满是散落的药剂。

她打再多份工也是徒劳。

哪怕接了再多的戏,领取了再多的片酬也没有用。

毒瘾和欲望是戒不掉的,只会把她也引向无穷无尽的深渊。

舒白决定和父母决裂了。

父债子偿从未有过法律依据。

她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但毕竟血溶于水,她从始至终的软糯和妥协,都是因为不想让父亲被推上断命的悬崖。

舒白想最后一次帮父亲还上债务。

然后从此,各不相干。

她非常想要一个平凡的、普通的人生。

舒白一直是这样想的。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蛰伏的欲望和野心,直到今晚。

昏暗的房间里,舒白沉默地拉开了房间里书桌侧边木质抽屉。

书桌是房东留下的,已经上了些年岁。拉出来的时候吱嘎作响,还有沙沙的木屑掉落。

里面静静地躺了一张字条,岁月留下了痕迹,已经微微泛黄。

舒白凝视着它,陷入了沉思。

大学的时候,她在勤工助学打工,而迟樱学姐是千金大小姐。

即使学校里没人知道迟樱的身份背景,从她不凡的谈吐气质也可以看出,她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名门闺秀。

记忆中的迟樱学姐,与人相处起来落落大方。哪怕身上的服饰都是奢侈品限量品,也并不给人拜金的、物质的感觉。

可能得益于她天生的气质。

迟樱永远都在温温柔柔地笑,体态优雅,从容淡静。

舒白非常羡慕,但并没有嫉妒过,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崇拜的。

因为电影学院的富家子弟不少,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潇洒为惯地花天酒地、夜夜笙歌,把权和钱摆到明面上去欺压人的自尊心。

舒白每次看到他们,骨子里的自卑就会更深一层。

只有迟樱学姐不会这样。

迟樱是舒白见过为数不多的,不因为她外貌和家财不如其他人而颐指气使、趾高气昂的人。

甚至在舒白最落魄的时候,迟樱还帮过她,而且是在充分尊重她的前提下。

虽然,迟樱可能早就忘记她是谁了。

但至少迟樱学姐让她相信过,这个世界不是百分之百的肮脏,还是有美好的人和事的。那是一种近乎明亮的信仰。

直到四年前——

她在酒店做兼职,职位是清洁工。

比起其他公共场合的清洁工,私家聘请的钟点,酒店具有其场所的特殊性。

舒白见多了床单上的血红,以及肮脏的液体,用剩的道具。她对这些有着本能的抵触和抗拒。

但在与此同时,舒白的工作也让她意外地收获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天早上,舒白值早班,她单手拄着拖把靠在窗边歇息,无所事事地等着客人退房。远远地,她看见迟樱学姐从拐角后的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

迟樱的背影太好辨认,长发飘飘,细腰长腿。她挎着黑色的单肩包,蹬着高跟鞋,步履匆匆地往外面赶。

隐约可以听见,迟樱在和司机师傅通话。电话里说道,她要去国际机场。

舒白以为迟樱退了房,擅自刷了房卡进去清洁。

她这辈子也想不到的是,那个房间里还躺着另一个男人。

他睡颜沉静,五官过分俊美。眉毛敛着,身上散发着酒气,混合着淡淡的薄荷香。

舒白差点捂嘴尖叫。

电影学院没有人会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

是陆靖言……人们多尊敬地喊他陆总。

他是欧时刚刚上任的年轻总裁,更是昨晚宴会的举办者……

这是一间大床房。

舒白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是昨天的晚宴——是欧时旗下的一部电视剧在电影学院的大型选角现场。

一晚过去后,多数角色已经敲定,只剩下女二一位空缺……

那是自卑的她觊觎多时的。

如果能有这个机会,说不定,她就不用在最底层打工,拿着这么寒碜的薪水。据说,这次被选中的演员,还有机会去海外镀金。

舒白尤记得,宴会上一个大腹便便的导演说,很看好她。虽然不知道是出于客套还是真心,但他说,她是非常有希望的。

她充满了希冀。

可舒白没想到的是,在她心中如女神一般独特存在的迟樱学姐,居然也会为了圈内的机会,选择潜规则……

她睡的还是欧时娱乐的总裁陆靖言。

国民男神。

迟樱在她心中是干净的,与众不同的,一尘不染的。

什么是明亮的信仰,那简直是一个笑话。

舒白滞在床前。哪怕这已经违反了行规,她的双腿却被灌了铅似的沉重,久久无法迈起。

舒白看见了迟樱留在枕边的联系方式,上面记载着她的名姓和电话。字迹娟秀,像她本人一样漂亮美好。

惧怕失去的恐慌感,裹挟着刺骨的冷意,窜遍了舒白的全身。

当陆靖言清醒过来看见这张纸条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她会再次和那个心心念念机会失之交臂。

舒白垂在身侧的手掌紧了紧。

不过很快,她又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不管怎么样,迟樱学姐这种做法都是不对的,是她应该嗤之以鼻的,更是为人所不齿的。

哪怕娱乐圈的风气根本上就是这样。

舒白已经失去了照亮她的明灯,她不想再让眼前的机会溜走……

一向怯懦自卑的她,做出了一个非常勇敢的举措。

舒白把那张字条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为了防止引火上身,她还拍了一张房间里的照片。如果有人找她麻烦,她便把此事公开,和他们同归于尽。

床褥中,陆总的神色疲倦得过了分。他睡得昏昏沉沉,身上沾着酒气。

舒白知道,一个人能睡得这般死寂,多有可能是被下了药,又或是喝多了酒,神志不清地纵了欲。

迟樱肯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说明陆靖言并不认识她。迟樱离开的时候神色匆忙,应该是有什么急事,不得已提前离开。

如果陆靖言醒来没有发现迟樱学姐的存在,哪怕他记得迟樱学姐的长相,没有现成的联系方式,他也不会闲到去找出这个人是谁。

他毕竟是欧时总裁。这种事情,肯定是要被封杀的。

这是不是说明,她的机会仍然有一线生机。

当然,最后舒白仍然没有拿到女二的角色。而迟樱自那一早以后,彻底消失在大众视野。

一切又回归到稀疏平常中去。

舒白总觉得怅然若失。

这么多年过去了,纸条静悄悄地躺在抽屉里,永远不会有人发现它的存在。

可是童佳纾告诉她,陆总对那个女孩的态度,是心心念念,是过分地珍视。

如果没猜错的话,陆总可能真的出乎意料地,一直在寻找着她。

而且可以确定的是,陆总对女孩的容貌已经记不真切了。因为在电影学院中,通过迟樱的外貌找到她的本人,并不是一件难事。

舒白想好了。

她要主动尝试着告诉陆总,四年前,她进过他的房间。

照片就是最好的证据。

如果陆靖言仍然对迟樱的长相有印象,一口咬定不是她,舒白便说:她是意外闯入的,并可以证明那日和他睡过的女人就是迟樱,最后祝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如果陆靖言记不起来……

舒白便说那人是她。

也许那些资源和好处,会有很大一部分转移到她的身上。

舒白想着,突然发出一声低嘲。

迟樱那么美,过去的她怎么会傻到去崇拜迟樱。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迟樱比她漂亮得多,这意味着,在付出同等努力的情况下——

迟樱也会收到这个世界上比她更多的善意。

毋庸置疑地,她会发展得比她好。

就这样吧。

她决定了。

舒白取出手机。

自从童佳纾和她提起过这件事后,她就向戚虹程要到了陆总的手机号码。

她面色凝重,一字一句地编辑:

“陆总您好,我是舒白,四年前进过你房间的女孩……

我家出事了,很严重,希望您能帮帮我。

[图片]”

舒白的手机里不仅仅有四年前酒店房间的照片,还存了一张刚刚拍摄的,顾导和迟樱在阳台对话时的合影。

但她并没有发出去。

舒白不想搅出一片惊涛骇浪。

她只想……生存下去。

或者说,再给她的家人一次生存的机会。

既然迟樱不喜欢陆总,也不想承认那个人是她,那么就让自己占有一根她的粗大腿吧。

应该也不会造成什么恶劣的影响。

因为妈妈奔赴了晚宴,迟澄也做完了手工,他便答应了悦悦再次去她家做客的请求。

迟母没有拒绝,让迟澄在家里干巴巴地等着妈妈,也是件让人心疼的事情。小孩都是要成长、要离开父母的,友谊的发展同样重要。

偌大的粉色公主房内,两小孩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

悦悦挥舞着手中的洋娃娃,糯糯地喊道:“澄澄,你觉得她好看吗?”

迟澄看过去,那是一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像真的小女孩似的。

他歪了歪脑袋,说道:“好看。”

悦悦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娇声娇气:“那是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迟澄认真地说:“都好看。”

闻言,悦悦不高兴了,她撒娇道:“不行不行,澄澄你不能这么说。”

迟澄哪知道怎么哄女孩子,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唔,悦悦好看。”

悦悦又生气了:“那我洋娃娃不好看吗?”

迟澄小心翼翼地说:“也好看……”

悦悦不依不饶:“那是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迟澄吸取经验教训,说道:“她好看。”

悦悦又喊起来:“那难道我不好看吗?”

“……”

一旁悦悦的干妈——夏有枝听不下去了,她温声细语地说道:“悦悦,不要任性,你再这样,澄澄会不喜欢和你玩的噢。”

悦悦嘟起粉嫩嫩的嘴唇:“才不会呢!”

话音未落,一个女人突然摁响了门铃,“叮咚,叮咚——”

夏有枝从公主房跑向大厅,远远地,悦悦好像听见她说了一句:“佳纾,你回来了?”

悦悦“啊”了一声,红润的脸色转瞬变得苍白。

迟澄往门口探了探,好奇地问道,“怎么了?悦悦。”

他看见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头扬得很高,向他们的方向走来。

迟澄探出的小脑袋赶紧缩了回来。

悦悦紧张地窝在墙角,她唇色发白,突然不再言语。

童佳纾一走进房间,就热情地喊着:“悦悦,来给妈妈看看,你长高了没有?”

悦悦的胆怯和童佳纾的热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迟澄疑惑地看着悦悦,给悦悦做了一个口型:“你妈妈不是——”

悦悦胆小,没有说话。

童佳纾突然发现了迟澄的存在,目光突然变得饶有兴味起来,“你是?”

迟澄的眼睛惊大了一些,他说道:“我是悦悦的朋友。”

童佳纾二话不说,伸手去揉迟澄的脸蛋。真是满脸的胶原蛋白,吹弹可破。更重要的是,这鼻子的轮廓,薄唇,还有脸型……

她一边蹂躏,一边发出“啧啧啧啧……”的感叹声。

迟澄吹鼻子瞪眼,唔,这什么阿姨,摸得他难受死了。

而且她回家以后,都没有洗手。

手上都是小虫虫。

能让悦悦怕成那样,这个阿姨是白雪公主里的恶毒后妈吧……

迟澄瞪圆着大眼睛,硬生生地闪躲开来。

童佳纾笑容意味深长:“小朋友,你爸爸是谁?”

爸爸?

悦悦闻言,也茫然地望着迟澄。

对啊,澄澄的爸爸是谁呢?

她还从来没见过澄澄的爸爸呢。

但是迟澄好像很不高兴。

是非常不高兴。

迟澄翘起嘴巴,“我不告诉你。”

他的童声清亮,铿锵有力,“阿姨,请帮忙联系我的外婆,我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