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刚刚迟澄是压着自己情绪和妈妈说话的,那么在他走进外婆房间的一刻, 他再也抑制不住鼻尖的酸意, 小嘴一瘪, “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迟澄声音哽咽,一边往床边走一边断断续续地喊了一声,“外……婆……”
迟母正靠在床头读着晚报, 闻声抬起头来,看见迟澄委屈巴巴地往房间里走,本来没多大的身子里还抱了一只大大的抱枕,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不禁感到惊诧和紧张。
迟澄几乎从来都不哭,更别说哭成这样了。
上了年纪的缘故,迟母的声音有些沙哑和微颤:“澄澄小宝贝?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此时此刻, 外婆温柔和蔼的语气更像一颗催泪弹, 刺激得泪腺愈发地酸楚。
迟澄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外……婆……哇……妈……妈……不……要……我……了……哇……”
迟澄一边哭, 一边用一只奶胖的小手在眼睛里狂揉,另一只手紧紧把抱枕往怀里收。
脚下的步子有些不稳, 但他已经很努力地加快速度,爬上外婆的床,把自己完完整整地塞进了被子里。
迟樱心下焦急, 也赶紧起身下了床。她紧跟在迟澄身后, 推开了迟母的房门。一身丝质睡衣, 发丝凌乱,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无措。
“澄澄,澄澄?”
迟澄听见迟樱的声音,突然收了声,把自己紧紧地捂在被子里低低地抽泣,是宁死不抬头的架势。
迟母知道母子俩闹脾气了,看见迟澄倔强的模样,抬了抬手,示意迟樱先回去。
然后,她拍了拍蜷在被子里的小身子。
“妈妈不会不要澄澄的,你看啊,澄澄从妈妈房间出来,妈妈那么着急地找你。”
“澄澄告诉外婆,发生什么事了?”
迟澄缩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呜……她不是我的妈妈,我妈妈已经死了……哇……”
“你这小宝贝,说什么呢。”
“刚刚妈妈和顾叔叔说,她是我的干妈。”
“外婆知道什么是干妈吗?就,澄澄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
迟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在意“是不是从肚子里出来”这件事情。
只好像听妈妈说那句话的时候,胸口空洞洞的,有点疼。眼睛发酸,有眼泪想往外涌。
迟母微诧:“顾叔叔?”
迟澄说,“一个很高的叔叔。”
“妈妈和他很熟吗?”
“嗯,妈妈说他们是朋友。”
迟母微愣,但还是很快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应该是迟樱带着迟澄去买衣服的时候,遇见了熟人。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迟澄的存在,迟樱信口拈来了搪塞之辞。
可是小孩不懂这些,他们耳朵听到什么,就会相信什么。
就像很多父母和他们说,“你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你是妈妈从垃圾桶捡来的”。
成人会觉得无所谓,小孩却会惦记着整个童年,直到他们真正明白事理为止。
“妈妈是骗顾叔叔的,妈妈不是澄澄的干妈,是澄澄的亲妈。”迟母模仿着迟澄的口吻,对他说道,“澄澄知道什么是亲妈吗?就,澄澄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而且,她很爱很爱你。”
迟澄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倔强地说:“我不信。撒谎鼻子会变成长,妈妈的鼻子没有变长。”
“我听见妈妈说了的,妈妈不会骗我的。”
迟母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干净的手帕,一边擦拭迟澄糊满泪水的脸蛋,一边说道:“澄澄,听外婆说,妈妈骗顾叔叔,是为了保护澄澄。”
“为什么要骗顾叔叔才能保护澄澄呢?顾叔叔不是坏人,妈妈不会和坏人做朋友的。”
顾叔叔会伤害他吗,怎么可能呢。迟澄吸了吸鼻子,“外婆,你不要骗我了。”
迟澄聪明伶俐,是最讨人喜欢的。但思维比一般小孩活跃的同时,也比他们更敏感。三言二句,是唬不住的。
迟母也有耐心,因为这并不是坏事,道理说清楚了,这样的孩子往往会更加懂事。
“妈妈这样说确实不对,但是澄澄也要理解一下妈妈。”
迟澄闷闷地转了个身子。
“澄澄知道妈妈的工作是什么吗?”
“演员。”
“演员是做什么事情的,澄澄知道吗?”
迟澄陷入沉默。
他知道妈妈是一个演员,但并不能清楚地理解演员是做什么的。
不过迟樱经常和他提起,迟澄也就自然地蹦出了一个名词:“演戏。”
“对,演戏。”
“妈妈演戏,演给别人看。澄澄以后,也会在电视上看到妈妈。”
“爱看电视的人很多。澄澄也很看电视,对不对?”
“澄澄喜欢动物世界的主持人姐姐吗?”
“喜欢。”
“那以后,妈妈也出现在电视上,知道妈妈的人会非常多。”
“会有很多人喜欢妈妈,同时,也会有很多人讨厌妈妈。”
迟澄啊了一声。
“喜欢妈妈的人,希望在生活中也见到妈妈。而讨厌妈妈的人,不会希望妈妈过得好。”
“为什么妈妈出门要戴上眼镜,因为妈妈怕被别人认出她。”
“澄澄也一样,如果大家知道了澄澄是妈妈的孩子,也会有很多人喜欢澄澄。”
“以后澄澄去动物园……喜欢澄澄的人会把澄澄围起来,他们都想和澄澄玩——”
“澄澄就看不见动物了。”
迟澄似懂非懂,“这样吗……”
“但其实,他们可以和澄澄一起看动物。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
“澄澄想和顾叔叔成为好朋友。”
“因为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像澄澄一样是好人,有些人可能会想伤害你。”
“所以,妈妈虽然说了一些让澄澄伤心的话,但本意上,她是想保护你的。”
“澄澄,我们理解一下妈妈好不好?”
外婆语气很认真,不像是撒谎。
迟澄屏息。
“外婆,我还有一个问题。”他说,“什么是‘死’呢?”
“死……是从这个世界上离开。”
“他们去到哪里?”
“去到……我们的记忆里。”
“那我的爸爸也死了吗?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关于爸爸的事情?”
迟澄摇了摇头,“我没有问过妈妈。老师说,爸爸妈妈是最好的朋友。妈妈身边没有爸爸,妈妈一定很难过。”
“外婆也不知道答案,我们一起等妈妈来告诉我们好不好?”
哭得太久,迟澄感觉很累,整个小脑袋都晕乎乎的。
暖橙色的光线下,迟澄伸出手,抚平了外婆的皱纹。然后,就这样依偎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迟母轻叹一口气,关上了台灯,房间沉入漆黑和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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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顾导的那一刻,迟樱慌了。
她从来没有预想过,如果被其他人发现了迟澄的存在,她应该怎么办。
大脑一片空白,金星飞闪,彻骨的冷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哪怕在万人的舞台之上,迟樱也从未紧张到这种程度。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否决了她和迟澄的关系。
可是,她的做法却让迟澄伤心了。
那是她一向坚强勇敢的澄澄,却哭得撕心裂肺。
迟樱失去过亲人,承受过病痛,历经过生死,她以为她的精神力量无坚不摧。
迟澄的泪水,却能让她心脏的疼痛程与上述三者相匹及。
如同撕裂。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迟澄和她有了一种更甚于血溶于水的亲密关系。
迟澄成为了她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也给了她对抗命运的勇气。
当迟澄从她房间跑出去的那一刻。
迟樱只觉得世界昏黑,胸腔里锣鼓喧天。
她脚步踉跄,骨子里的从容淡静,全部消失不见。
她很忙,每天都身心俱疲。但到现在,也全然认识不到这个世界的威胁在哪里,一点迹象和线索都没有。
她甚至不知道,生活中的哪一个他她它,会是之于她和澄澄的最大反派。
迟澄七岁那年会死,时间在悄然逼近。
她不怕死,但她害怕她连保护一个孩子都做不到。
压力层层叠叠,如洪水猛兽铺天盖地而来。
深深的无力感和被命运支配的恐惧,在胸腔里疯狂翻腾。
恕她懦弱,实在没有勇气去想象一个没有迟澄的世界。
心脏难受得紧,也就彻夜无眠,耿耿星河欲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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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温和的阳光倾落,是中秋佳节。
因为惦记着迟澄,迟樱无法安枕。六点时分,她便顶着乌青的眼眶,起床给迟澄做早餐。
迟母睡眠极浅,因迟樱的动静而醒来。
身侧的小家伙睡得安稳,眉间轻蹙,呼吸均匀,混着好闻的奶香。
眼角的泪渍已在睡前被她试去。
迟母皱着眉踱到厨房,“樱樱,失眠了?”
“嗯。”迟樱情绪低落,声音极轻。
“身体要紧,这么大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
迟樱忐忑问道,“妈,澄澄他……怎么样了?”
“澄澄是个敏感的孩子,你当他的面说这样的话,他自然会伤心,回头去给他道个歉吧。”
“澄澄没有父亲,迟屿也因为他的出身一直无法接受他,更不用说你的爷爷……”
谈及这些,迟母的眼睛黯了黯。
“樱樱,你要记住,你几乎是迟澄的全部。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先想办法支开他。”
“妈……”
“迟澄说的那个顾叔叔,是谁?”
“是导演。”
“迟澄的父亲是谁?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能说吗?”
迟樱默然。
这个话题沉重而遥远。
家训严苛,当年迟樱孤注一掷——
几乎跪碎了膝盖。
念至此,迟母对女儿的心疼,远远地覆盖了愤怒。
“澄澄是懂事的孩子,说开了,他会理解你的。”
“处境为难,你也不容易,不要累着自己。”
迟樱沉默地垂了垂眼睫。
她会去道歉。
可是,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又该拿什么去换取迟澄的原谅。
如果可以。
她非常想还他一个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