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崇从会场离开的时候, 整座城市华灯初上,浸染在无边的繁华夜色里。
眼前的男人背影高大, 冷峻的深色西裤衬得双腿更为笔直修长。
他从不会被庞大深邃的夜色吞没,反而拥有统摄万家灯火的倨傲气场。
陆靖言似乎在与人通话。
但风声灌耳,江崇只能隐约听见几个低沉而破碎的字。
“……好……他……”
很快,通话就结束了。
江崇快步跟上陆靖言前往停车场的步伐。
他开口问道:“陆总,需不需要我订去Z市的机票?”
因为步子走得快, 江崇微微喘着气,语气有些急。
“不用。”陆靖言眸光一沉, 清冷道,“回欧时。”
江崇有些困惑不解, 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应了声“是”。
等候在宾利一侧的司机恭恭敬敬地为他拉开了车门,陆靖言入了右后座。
他闭上眼睛, 背靠在高档皮质车座上。
即使是在小憩, 背脊依旧挺直。
薄唇抿得紧, 唇角缀着些苍白疲惫。
江崇一言不发地望着后视镜,落下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深黑流畅的车身沉默地穿梭在霓虹闪烁的夜色里, 像它的主人一样高贵冷冽。
城市的灯景一路倒退, 终于, 驶停在市中心最恢宏冷峻的大楼面前。
电梯飞速上升,直达最顶层。
宽敞的办公室干净整洁,扑鼻的是冷冽的气息, 没有灰尘的味道。
办公桌上放置的文件层层叠叠, 堆如山高。
静谧房间里响起了电脑运转的细微嗡鸣。
陆靖言漆黑的瞳孔中映着屏幕上一张张繁复的报表。
眉心轻蹙。
不久后, 七八位集团的高层管理西装革履、面色凝肃地走了进来,在总裁办公室内的小型会议桌上团团围坐。
他们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有的两鬓已经染上霜白。
但面对眼前而立未至的年轻男人,他们不仅没有半分不满,反而恭敬有加。
自陆总四年前接手欧时三大产业块以来,屹立百年之久的集团出乎意料地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偌大的集团上上下下数万人,对这位年轻的总裁除了敬畏之余,完全滋生不出半分妒意。
陆靖言在车内不经掩饰的倦色荡然无存。
此刻,他的周身散发着强烈的凌厉和压迫。
陆靖言神色淡漠,薄唇轻启。
只一句话,却语惊四座。
他说,“请各位分析一下欧时和寰宇终止合作的可能性。”
话语中的信息量过大,暗藏的决策又过于突然。
即使老将们久经沙场,神色也陡然一变,面面相觑。
江崇也心中暗惊。
寰宇是程氏的家业,是程老爷子程烨倾尽半辈子心血、赶上改革热潮在时代政策的助力下一手创立的集团,其地位是人尽皆知的。
即使算不上独一无二,更远不及今日欧时的商业帝国。
但寰宇却在源源不断地给欧时输送着不容小觑的利益。
若彼此的合作终止,寰宇集团的不少产业都会发生地震。
但对于欧时来说,也必定会承受不小的反噬之力。
如果陆总是想用这种方式作为程寰跟踪迟小姐的惩罚……
会不会代价太大了?
江崇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鼓起勇气抬眸看向了陆靖言的眼睛。
冷锐、漠然、沉静。
依旧不苟言笑。
情绪内敛在漆黑的瞳孔中,他觉察不出半分。
而其他集团高管们震惊归震惊,却并不担忧质疑。
陆总一素冷静理智,他所做过的决策从未有过失误。
无数次看似荒诞、不能理解的策略之后,无一不是让人跌破眼镜的巨大成功。
即使集体决策的失误率要远远小于个人决策,他们也完全相信陆总的前瞻性和洞察力。
他们此时在夜里被急召而来,想必寰宇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层管理们迅速投入到这个假设产生的讨论中去。
不难发现,寰宇所有已经暴露的忧患和尚未显现的隐患,问题的根本都集中在程氏不争气的继承人身上。
程烨的长孙程寰,不仅没在商业上体现任何天赋,甚至本科肄业,不学无术。
辍学后,他更加放荡不羁,花天酒地,夜夜笙歌。
程寰半接手的寰宇娱乐风气也随之颓然。
程老爷子却宠他无度,无限纵容。
慨叹寰宇命运的同时,他们也不禁为陆总是欧时的继承人一事深感庆幸。
拥有百年家业的陆氏,家族教育的优越性就卓然体现了。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哪怕寰宇有衰弱的可能性,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程老爷子程烨到现在还没把管理全数交给子一辈。
更别说长孙了。
短期内,寰宇可以带来的巨大利润,让人没有理由放弃。
而且轻易能察觉的问题……
往往没有那么简单,更不能掉以轻心。
程烨在短时间内把一个企业从无到有的建立,在能力和城府上都不会比平常人更浅薄。
他没有悉心培养程寰,极有可能还留有后手。
违约金的重量和一部分利益的中断,足以拖垮一个小公司。
好在欧时资本浑厚。
与会的高层管理们都是被时间筛选出的佼佼者。
他们都从海外镀了金,学历高、经验充沛,在风险分析方面已经是老手了,再加上思维碰撞,效率自然不在话下。
数个小时候后,在渐深的夜色中,探讨步入了尾声。
“如果终止合作,寰宇的绝大多数产业块都会地震。资金链受阻,如果他们不能妥当应对,很容易彻底断裂,一蹶不振。”
“对欧时的影响也很大,在多年的合作基础上,我们已经和寰宇形成了不容忽视的共生关系。说不上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那么严重,损伤小一百还是有的。”
“但不够致命,粗略估算,欧时大概需要用两年时间回血。”
“还有一点,我们发现寰宇的建材业看起来稳步运营,但已经出现了不少运营漏洞和发展隐患,哪怕我们多次提醒,管理层也顽固不化,深信着表面繁荣。他们内部管理混乱,决策迂庸,如果对人员结构进行再整顿,时间和资金上都很棘手。”
“再加上市场前景受限,于内于外,都有大概率的亏损风险,最近我们也在考虑减少资金投入。”
“如果要终止合作,陆总可以优先考虑它。”
陆靖言点了点头,钢笔飞快地在纸页上留下了遒劲有力的字迹。
绝大多数推测都和他的预估不谋而合。
他无意全面撤资,但需要让寰宇感受到欧时离开的阵痛。
这样产生的威慑便是极好的。
但凡事都要做最糟糕的打算。
威慑的前提,是欧时具有足够的风险承受力。
即使真的走到了和寰宇决裂的地步,也拥有自愈的绝对能力。
事实证明,他们确实具有足够的资本,而代价为至少两年的时间。
陆靖言眉心舒展开来,他沉声道:“大家辛苦了。”
“散会。”
高管们恭敬地颔首起身,从激烈的讨论中抽身而出,此时才能感觉浓重的困倦势不可挡地袭来。
绝大多数与会者都有私家司机,偶有一两位只身前来的,陆靖言安排了司机送他们回去,并给他们放了明日一天的假。
近日城南拆迁,空气中的雾霾很重,灰扑扑的夜空不见星月。
凌晨时分了,城市的灯火黯淡下去,只有零星的几盏路灯。
从巨大的落地窗望去,所见的景致有几分肃冷和萧索之意。
江崇看向陆靖言伫立的身影,有几分恸容。
一些问句悬在嗓子口,还是没有问出的勇气。
江崇思绪万千的时候,陆靖言的目光打了过来。
江崇木讷地应了声“陆总”,走到他的面前。
陆靖言单手揉了揉眉心,漆黑的瞳孔有些许涣散。
他困惑地问:“在什么情况下……”
“我会有求于人?”
迟樱说,如果他需要她的帮助,她会全力以赴。
若非如此,请他远离。
“……”
江崇心中失笑。
这是什么问题……
但要细想开来,他还真的回想不起来,陆总有过请求他人的时候。
身为陆氏的继承人,陆总倨傲尊贵,卓尔不群。
在任何谈判上,他都具有绝对性优势。
总会有人前仆后继地送来资源……
他好像什么都不缺。
于是,江崇开始闭着眼睛一本正经地胡诌:“迷路的时候问路,前提是一切通信工具都没有信号,而对方是个深谙路线的当地人。”
“生病的时候问药,前提是很严重,奄奄一息,而对方是个路过的善心人或医生。”
“被劫持的时候问命,前提是您武力值比对方小,而保镖不在您的身边,您也无法向他人求助,而对方是索马里海盗。”
“……”
陆靖言沉默半晌,尴尬地道了一句,“谢谢,你先回去休息吧。”
江崇皱着眉看了他一眼,“您要注意身体。”
“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