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第二天早上却没有能起得来去请安。
两夫妻都是天色微明时才睡下的,到底许凤佳底子好,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到点弹身就起,精神奕奕打了一套拳回来,七娘子还熟睡不醒,还是等到许凤佳都请过安回来了,她才勉强睁眼,却是已经浑身酸软,立夏一探额头就吓得跳起来,“姑娘您发烧了!”
自从七娘子过门,她就很少叫错,没想到一摸头表现就这么失常,七娘子自己也有些惊讶,她探了探额温,才发觉额头果然已经一片暖热。喉咙也肿痛起来,要说话时,就是连着几声咳嗽,才沙哑地道,“去请钟先生来看看吧!”
立夏早已经起身叫人,没过多久,许凤佳就从外头进来,关切地坐到七娘子身边,探了探她的额头,便叹道,“是我疏忽了,你身体也弱,一个晚上没睡好就病成这样,要是在战场上……”
他又自失地笑了,“老忘记你是个女儿家,上不得战场。”
在战场上,军令如山,为了不怠慢军机,几天几夜不睡,对兵士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奇事,七娘子勉强从唇角挤出了一丝笑,犹不忘吩咐许凤佳。“也不知道会不会传染……今天就别让两个孩子进来请安了!”
她前一句话出口,才恍然自己恍惚之间,居然措辞不当,带出了后世的用语,忙遮掩着又咳嗽了几声,才自嘲,“难得发烧,脑子都烧糊涂了!”
许凤佳沉下脸来,摸了摸七娘子的额头,就张罗着,“你先躺下发发汗!我叫人去烧炕,把你挪到炕上去。”
又亲自命立夏,“烧成这个样子,也不能干等着钟先生过来。去打两斤白酒来,一会儿给你们少夫人用酒擦一擦身子,再搬到炕上去发汗。”
立夏望了七娘子一眼,嘴唇翕动,见七娘子昏昏沉沉地,脸上两团殷红,红得几乎都要滴血,心下越发有些不安,一时间,竟忘了对许凤佳的惧意,冲口而出,“世子爷,我们家姑娘体质特别、特别孱弱,恐怕未必经得起您的方子……”
许凤佳的动作就是一顿,他扫了立夏一眼,见立夏挪开了眼神,探寻地去看七娘子,也就跟着她一道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晕晕乎乎的,只觉得躺在了一大抱棉花上,偏偏又浑身发冷,恨不得多盖几件衣服。她虽然听到了立夏和许凤佳的对话,一时间脑子却也转不过弯来,呆了呆,才慢半拍明白过来:立夏是怕她中毒后体质太虚弱,经不起许凤佳这么野蛮的降温法。
她思维混沌,竟然也难以抉择,只得摆了摆手,轻声道,“等钟先生来扶脉了再说吧。”就半坐起身子,“我要喝水。”
既然七娘子发话,立夏和许凤佳也就都不再争执,立夏端了半杯调过花露的水,许凤佳亲自喂她喝了半杯,就又扶着七娘子躺倒休息,一边起身低声抱怨,“权子殷也是的,一走就是大半年,眼看着都快过年了,还没有一点消息!”
七娘子喝了这半杯热水,倒觉得好些了,在床上闭目养神,听着许凤佳焦躁的脚步声,在室内来回响动,过了一会,又静下来。她难耐好奇,便微微睁眼看时,才见得他正弯着腰仔细地端详着自己,面上的焦急与担忧,清晰可辨。
她心底一下就软和起来,轻声安慰许凤佳,“不要紧,我没有事的——从前在苏州的时候,也经常这样。”
许凤佳大吃一惊,“这还了得?无缘无故的老是发热,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立夏抱了一件大斗篷进屋时,顺势就接了许凤佳的话,“少夫人也就是没有睡好的时候,最爱发热了。”
她嘟起嘴,不满地瞪了许凤佳一眼,似乎在说,“有你照应,怎么还让少夫人不好好休息。”一边将大斗篷搭在了床前屏风上,身后上元等丫鬟鱼贯进来,为七娘子在被中加了暖壶,又为她压了一层厚厚的绒毯,许凤佳扎煞着双手在一边看着,又问,“既然她体质不好,是不是也不该这样……”
立夏横了许凤佳一眼——忽然间,她不再害怕这个凶巴巴的世子。
“少夫人在苏州的时候凡有发热,都是这样处置的。”
许凤佳倒退了一步,吃惊地扫了立夏一眼,才要说些什么时,立夏又转身走开,看了看墙角的自鸣钟,一边催促上元,“中元不是去泡发胖大海了?怎么药还没有煎过来?”
她跟在七娘子身边这么多年,对于服侍她,自然有一套心得。当下又是张罗着这个,又是张罗着那个,等到钟先生进屋的时候,七娘子已经换上了厚重衣服,被几床毯子包着,又喝过了刚离火的清煎胖大海,由许凤佳在床头陪着,立夏等人在床下环绕,颇有了几分威风凛凛。
即使以钟大夫的见识,对着这样的阵仗,依然不由得微微一怔,才和许凤佳彼此点头见礼,在圆凳上坐了下来,伸出手为七娘子扶脉。
手指一触到脉象,他的眉头不由就微微一皱,又耐着性子细细地读了半日,才睁眼问七娘子。
“少夫人近日里,恐怕不但劳心,连这睡,都睡得不大安稳吧?我十天前来给您扶平安脉的时候,您的脉象也还健旺,看人更是很精神。怎么今日一看,一副用神过度的样子,就连脉象都弱了三分……”
他摇头叹了口气,又换了语气来安慰许凤佳——少将军早已经沉下脸来,双眉紧锁,周身放出一股低沉的气魄。“到底少夫人年纪还轻,这一烧也好,睡得不好,虚火旺,烧出来比憋在心里落病根更强些。回头吃两服药也就好了。”
又翻了翻七娘子的眼皮,见她眼中血丝遍布,不禁摇头叹了口气,才起身要纸笔写方子。
七娘子昏昏沉沉的,目送许凤佳跟着钟先生走远,便再也支持不住,头一歪,睡了过去。
她这一病,就病了两三天,才退热痊愈,家里的事,自然也就都耽搁了下来。
许凤佳虽然想要守在七娘子身边,但他是个忙人,皇上不时传召不说,官署里到了忙季,也有很多事要他这个指挥使做主,更别说平国公那里还需要服侍,因此也就是晚上早晨,能在七娘子身边陪伴。
七娘子自从进了北京,倒是很少这样高热,娘家九哥知道了,还带着权瑞云上门探她,一并大太太也送了些时鲜果蔬名贵药材,各房都有人前来慰问,她一概不起身招呼,瘫在床上尽情睡足了三天,第四日早上起来,才觉得神清气爽,热度退了不说,竟似乎是睡了前所未有的一个好觉,难得地有了四肢百骸里都充满能量的清爽感。
她掀开幔帐,看了看屋角的自鸣钟——七娘子这一次醒得早了,连许凤佳都没有起身打拳,犹自在屋角炕头熟睡,立夏搬了一张美人榻来,在床边半坐半靠着打盹,听到七娘子下床的声音,她一下就睁开眼站起身。
“少夫人醒了!”
七娘子含笑点了点头,摆手道,“我似乎是退烧了。”
听到她的声音,许凤佳也睁开眼,他似乎没有睡实,也是一下就清醒过来,“怎么下床了?”
这两个人顿时围着七娘子,又是给她加衣,又是探她额头试温,葳蕤了好一阵,立夏才传了热水,亲自服侍七娘子入浴。等到她起身出来,许凤佳早已经洗漱过了,亲自拿了一碗药等在外头,趁热给七娘子灌下去了,才道,“大病初愈,再睡一天也好的!”
七娘子微微一怔,顿时明白过来,“我说我怎么这么爱睡……钟先生开了助人睡眠的药给我?”
立夏瞟了许凤佳一眼,没有立刻答话,倒是许凤佳很坦然,“是我请钟大夫开的——不问不知道,一问我才知道,你是多年的老毛病……心思又重!不灌你几碗药,恐怕你才稍微好一点,就又要胡思乱想,这样下去,病怎么能好?”
七娘子顿时怒视许凤佳,才要说话,又想起了昏昏沉沉中,他俯身探望自己的那一幕,她的心一下又软了下去。
“不是我要胡思乱想,是眼下时间耽搁不起……”她进了西次间,和许凤佳在桌边落座,上元和立夏等人,已经端进了几味点心:时序还早,小厨房里的早饭还没有全做出来。“没好也就罢了,好都好了,还要浪费一天,多不值得?”
许凤佳哼得一哼,低声道,“和你的性命比,有什么值不得的。”就给七娘子舀了一碗稀粥,催促道,“吃一碗粥就回床上去,不要多吃了,反而克化不动。”
七娘子万般无奈,却又觉得果然困意涌上,有了些疲倦,吃了一碗粥,又被许凤佳和立夏服侍着回床上躺好,哄着睡了过去。
她这一次再醒来,已经是下午,许凤佳出去办差,只有立夏上元在屋里做活,见到七娘子醒来,都笑着说。“可见得是好了,这脸上又有光泽了。”
七娘子扁了扁嘴,难得地露出了埋怨。“世子爷不懂事,你们也不劝着点!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爱吃助眠的药……”
两个丫鬟对视一笑,均道,“世子爷是主子,咱们做下人的,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
七娘子心里有事,晚上就很难入睡,她却很怕自己吃了有安眠效果的中药,脑子一迷糊,会错过不少重要的线索,因此尽管权仲白和钟大夫都开了安眠的方子,她却很少动用。没想到许凤佳这一次不由分说,直接药倒三天,反倒药得七娘子没有脾气,就连两个丫鬟摆明推诿责任,都只是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们也难做。”
她靠在枕上吃了几口点心,又喝了一钟热茶,下床梳洗过了,才又沉思起来,半晌才问立夏。“这几天,祖母派人问过我没有?”
“府里的几个院子,每日里都打发人来请安的,绿天隐的五姑娘更是每日都来看您。听说每天请安的时候,太夫人也都问您的好,世子爷只说您是感了风寒,睡几天就没事了。”立夏忙忙地侍候七娘子在炕边坐了,才禀报给她知道。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有谁来亲身看我——就只有五妹?”
“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都来过,只是您睡着,她们也就是在外头坐一坐就走了。”立夏回想片刻,也觉得有些不对,“五少夫人倒是没有来过。”
看来,五少夫人是很希望能够激起自己的疑窦,所以才处处不随大流,要让七娘子注意到她的不对了。
或许是因为休息得好,七娘子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明,她偏过头又想了想,嘴角就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
“庄先生和纪先生已经出府去了吧?”她又问上元。
这两个先生的接待,一向是上元在负责的。
“倒是没有敢放出府,恐怕您随时醒来要问话。这两天,都安排两位客人在偏院住着……不过先生们是一步都没出院门。”上元很快就理解了七娘子的意思。“来往的人虽多,但知道两位先生的,奴婢敢打包票,不会有多少的。”
这两个人是以下人名义入府,自己又知道低调,身份到现在还能保密,也是常理。
七娘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好,今晚你就安排人把她们送出去,还是安顿在胡同里的小院子,好好地招待先生们住几日。我有用她们的时候,自然会让她们知道的。”
她伸了个懒腰,又问立夏。“四郎、五郎这几天还好不好?”
一家主母,自然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关心。立夏忙又去东翼将两个孩子抱来给七娘子见过:“孩子们听说您病了,都担心得很。五郎念着进屋看您呢!”
两个孩子几天没进西三间,都有几分新鲜,五郎环视一圈,才扑到七娘子身边,笑道,“七姨!听说你病了!”
这孩子现在说话,已经很有条理了。
四郎却是走到桌边,绕了一圈,才偏着头问上元,“七姨不吃药?”
上元憋着笑道,“七姨的药吃完啦。”
四郎就松了口气。“还……当七姨,像弟弟!”
两个孩子偶然也感过几次风寒,四郎还好,吃药吃得很痛快,五郎就是花招百出不愿意喝药。四郎这话一出,众人倒都笑了,谷雨一边笑一边道,“听说您几天没好,寿哥就操心得不行,深怕您和五郎一样不爱吃药,所以才好不起来!”
七娘子难得被逗得这么开心,她笑个不住,“孩子们到了这年纪,就越发可爱起来了!”说着,就亲自将两个孩子抱到身边,保证,“七姨天天喝药,所以好得就快!”
两个孩子顿时就流露出了放心的神色——正是因为孩子们不会作假,这一份关心,也就显得越发真诚。五郎在七娘子身边蹭了蹭,一下扑到她身上,咯咯笑道,“七姨陪我们玩!”
“好哇,原来惦记着七姨,是惦记着七姨陪你们玩了!”春分紧跟着打趣,屋内顿时就笑成了一团。
七娘子也就真的放下心事,陪双胞胎玩到了吃晚饭的辰光。
许凤佳今儿回来得晚,七娘子都吃过晚饭了,他才急匆匆进了屋子。
“怎么样,没再发热了吧?”一进屋,许先生就踱到七娘子跟前,用冰冷的手试了试七娘子的额头。“嗯,看来是全好了!”
七娘子顿时皱起眉,拿下他的手问,“怎么这样冷?是衣裳没穿够?”
“不妨事。”他却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是从通县打马回来的,事情办得晚嘛——还没吃饭呢!”
七娘子只好重新陪他坐下吃晚饭。“办事晚了就慢点回来也不要紧的,你又不是没有令牌……”
许凤佳就笑着睨了七娘子一眼,反而没有答话。七娘子反而自己明白过来——紧着赶回来,当然是为了看她的。
她一下红了脸,低着头坐到了许凤佳身边,托腮看他大口大口地扒饭,心里竟然有一些微微的疼。
在她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一刻是像现在这样,被人关心,被人所爱。她所曾拥有的一切,在这些关心她的人面前,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原来这么多年里,一点一滴,她竟然也拥有了这么多。
七娘子就伸手为许凤佳摘掉了脸上的饭粒,柔和地责怪,“别吃那么快嘛,又没人和你抢。”
她随手把饭粒放到桌上,又托着脸,对许先生浅浅地笑起来。
“真是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