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三间里一下就陷入了一片沉寂。
不论是七娘子和许凤佳,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以有心算无心,即使七娘子平时小心谨慎,即使六房在平国公府内可以说是绝对的强势,这个局毕竟也不是说破就破的,五少夫人安排了大半年的圈套,怎么看都是完美无缺,似乎知情不知情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从七娘子提出要盘账的那天开始,就已经被套进了局中。
好半晌,许凤佳才透了一口凉气,怏怏地抱怨,“你们这些内宅妇人,成日里锦衣玉食的,怎么就不惜福些?一天到晚就琢磨着这些害人的东西!损福报呢!”
七娘子不禁浅笑,“从来没听你提过福报两个字,怎么如今口中也带出了老妈妈论儿?”
她顿了顿,也承认,“就是这样挖空了心思算计,才坐下病来的,不然你当女眷们体弱多病,这个多病是怎么来的?”
两个人又沉默了下来。
平国公府的万贯家财,将来有一大半肯定是要传承到六房头上的,就算平国公府本身没钱,七娘子和五娘子先后加入许家,带来的嫁妆都够支撑门户的了,因此六房决不会为了银钱着急上火。
但对其余几房来说,事情就不一样了,杨家有钱,是因为大老爷在江南总督这个有面子又有里子,全天下最好的位置上坐了有十年之久,在此之前,也是江苏学政、江苏布政使这样的好差事一路坐上来的,他又善经营,这才积攒下了这偌大的家业。可其余几个少夫人的娘家,贵则贵矣,要说殷实,是肯定没有杨家这么殷实的。
富的富死,穷的穷死,少夫人陪嫁不太多,几个少爷将来继承的财产也不会多,成年在这锦衣玉食穷奢极侈的国公府里生活,将来却只能落得个殷实,而非豪富……五少夫人又怎么不想算计些银子,怎么不想把这个家拿在自己手中,再捞几年?
许凤佳也不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又叹了口气,才烦恼地道,“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应对的办法么?”
只听他的语气,七娘子就知道这个战场上纵横无畏的少将军,在内宅的争斗中,反而有了几分怯场。
这种阴招,对许凤佳这样的性格来说,的确也很难处理,他当然想要直接把事情闹开,但就连他自己也知道,直接闹开,那是下策中的下策,毕竟五少夫人可没有留出一点凭据,给他们来抓。
七娘子也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打起精神,宽慰许凤佳,“我告诉过你,你有你的战场,我也有我的战场……内宅的事,交给我来处理,你就不要担心了。”
许凤佳低沉地应了一声,他抓住七娘子的手,无意识地把玩着她纤长的玉指,一边轻声问,“你打算怎么办?”
七娘子摇了摇头,诚实地回答,“我还不知道。”
她顿了顿,在心底将无限的思绪整理了又整理,才梦呓一样地道,“不过,我们可以试着分析一下眼前的局势。”
她摸索了片刻,将油灯点燃,又把自己特地找人打出的一本铜制活页册从小柜子中取了出来,又把玻璃灯挪到床头横板上,吃力地将书册也搬了过来,又拿出一小瓶墨水,从小柜子里掏出了一根羽毛笔。
许凤佳挪到床里,一脸兴味地看着七娘子,笑道,“你这阵仗闹得好大!”
像他这样从战场上杀出一条富贵路的人,当然不会因为五少夫人的一两个诡计就方寸大乱,在刚开始的惊讶过后,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甚至还有闲心调侃七娘子,多少缓解了室内的紧张气氛。
七娘子白了许凤佳一眼,轻声解释,“我喜欢靠在迎枕上写一点东西,上回进宫,看到宁嫔那里有这种西洋羽毛笔,随手写点什么,倒是比我们常用的小毫更方便点。”
就在墨水瓶里吸了一点松烟墨,打开笔记,徐徐写下了几行字,才顿下笔同许凤佳分析。
“要看穿五嫂的盘算,第一个要弄明白的,就是五嫂到底有没有利用管家的这几年,以公谋私中饱私囊。”
许凤佳沉下眼,毫不考虑地道,“不论是谁当家,以公谋私那都是肯定的事。五嫂的嫁妆也不大多,我看,十成里有九成九,肯定是有的。”
七娘子也点了点头,“的确,既然如此,就进展到第二个问题。”
她随手在纸上画出了第一个圈,又分出了几条线,“五嫂是用什么手段来牟利的呢?”
要知道世上赚钱的途径虽然千千万万,但五少夫人身为大宅里的妇人,许家外头的生意也轮不到她管,守着着七八万两银子是不假,可动作也不可能太大,她能牟利的途径就很有限了。
七娘子一边想一边写,“买通厨房采买、库房,里应外合二仙传道,虚报成本,从中牟利……这就是五嫂希望我们怀疑的。”
许凤佳也帮她补充,“人口采买也是能做手脚的事,更不要说还有每年的衣料、首饰……各院里的月钱、送进宫孝敬姑姑的年礼……总之银钱进出,都有手脚能做。”
“当时母亲将外头的事交给大哥,里头的事交给五嫂,其实已经避免了很多情弊。”七娘子微微蹙眉,以羽毛笔尖头上的软毛轻轻地抚弄着下巴,咬着唇想了想,又道,“只是她接手家事也没有几年,母亲身体虽然不好,但是也没到完全不能管事的地步,动作不可能太大。要从中牟利,我看一年能淘噔个七八千两,也就到头了。这还都没有算给几个同伙的抽红……”
许凤佳忽然皱眉问,“四嫂说五嫂少说赚了五万两,这个数字到底准不准呢?你猜她是不是……”
他这是从根本上来推翻一个重要的证据了:七娘子现在所作的推测,都建立在四少夫人所说是真的基础上。如果不信任四少夫人所说的五万两这个数目,那么一切猜测都要推翻重来了。
七娘子毫不考虑地摇了摇头,“四嫂是不会帮着五嫂骗我的,只要我一句话,婆婆就能将她死死定在府里,下半辈子哪里都别想去。她犯不着为了五嫂来蒙骗我们,再说,五万两这个数字,要比我们想得都更大得多,如果是出自五嫂的授意,她会把数字说得更小一点。”
仅仅从采买库房上做手脚,的确很难亏空到五万两之多,四少夫人要是有心帮着五少夫人,随口说个三万两,效果一样惊悚,但就更可信得多了。
“她成年累月在太夫人跟前打转。”七娘子分析给许凤佳听,“慎思堂和慎独堂又是隔邻,两边来往频密了,很多消息,是瞒不住的,没准听到了一耳朵,也是难说的事。以四嫂的性子,五嫂也不会特别防着她……”
在这种消息满天乱飞,真假难辨的时候,一定不能慌了手脚,什么消息都不敢信。该信的,就该确信无疑,这不仅仅是对他人的信任,可以说还是对自己的自信。
许凤佳咬着唇想了想,也肯定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他又补了一句,“说到心细如发,我是真不如你。”
这句话此时说出来,就没有了当时的那一点点不服气了。
七娘子唇畔的微笑,稍纵即逝。
“从五万两银子来看,五嫂肯定是找到了一条特别的生财之道……”她忽然轻轻敲了自己的额头一下。“我真笨死了!她手里那么多钱,又有公府做靠山,私底下放个高利贷,利滚利不要两年,就又是五六万两的利息。——这么缺德的事,也就是张氏才做得出来了!”
从来只要有钱赚,杀头的生意都有人做,更不要说高利贷了,似五少夫人这样背靠大树,别人也不敢贪了她的本钱去,她是一些些风险都没有——不说放到八分这样高,就是放到一个月三分的利钱,她随手拿一万出去腾挪,这几年下来,所得何止五万?五万,那都是往少了说!
当然,放高利贷,也一向是最败坏名声的事,就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大户人家也决不会以这样的歪门邪道牟利:高利贷利滚利,一旦还不上,债主穷凶极恶时,逼着卖儿卖女卖田卖地偿债,是司空见惯的事。只有欺男霸女,横行无忌的乡间恶霸,才会染指这样的生意!
许凤佳的呼吸声立刻就粗重了起来,他忽地道,“不对,京里是天子脚下,这种事一向管得很厉害。如果五嫂有份染指,封子绣肯定不会没有收到风声,于情于理,他也会告诉你一声……”
七娘子微微冷笑起来。
“你当她会蠢得用许家的名头出面放贷?四九城里的庄家虽不多,但一二十人总是有的,她银子投进去,还怕庄家私自吞没了?有许家的金字招牌在前,这生意是又稳当又赚钱,她又没有一点良心,干嘛不做?”
她在高利贷这三个字下面,狠狠地画了三条线,不容置疑地道,“除非我看错了五嫂,否则她必定是以这条路来盈利的。对这种没有良心的人来说,这条又安稳又赚钱的路,她也没有理由不走!”
“按你这么说,五嫂去年年底肯定是已经拿回本钱,悄无声息,把账给平了。”许凤佳也认可了七娘子的看法,他平稳地继续推进。“这种事,用不了太多人,在账房能有一个心腹就够了。”
七娘子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她也慢慢地琢磨出了一点门道。
“如果是我,我会直接买通内账房里两个最大的管事,吴勋家的、蔡乐家的,这两个大管事才能接触到库房里的银子,也才能把账做得一点痕迹都没有。张账房家的这样的小管事,能量太低,没有什么作用。这两个大管事买通了一个,账做平了,钱到位了,是一点痕迹都没有。”
她顿时又想通了另一个关节。“而这个管事,现在也能派得上用场,如若我没有上钩,没有去查五嫂,那就到了她出手的时候了。”
古代也没有专业的审计机构,所谓的盘账,其实也就是这两个大管事做主,将账本提溜出来,给主事者来查。这两个人明面上从来是六亲不认,和哪房都没有来往,当然也具备少许公信力。如果不是七娘子毕竟有一些审计经验,特地从扬州找了两个外人过来看账,她也只能相信这两个管家给出的审计结果了。
“五嫂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到位啊。”她不禁由衷感慨,“不管我怎么想,她都有后招等着……能遇到这样的一个高手,真是我杨棋的荣幸。”
许凤佳失笑道,“你也不差!能看得出这里面弯弯绕绕的人,我看全家上下,也就只有你了。”
他很快又把话题转移到了五少夫人身上,“既然如此,你想要揪出五嫂的小辫子,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这都七月了,有银子,她自然可以徐徐把账平得你看不出来。就是看出来了,也都有说头……这条路,走不通。”
七娘子咬着唇,瞪着眼前她写出来的无数线索,羽毛笔在雪白的珊瑚纸上乱画,画出了一条又一条的线,她又想到了太夫人今早那关心中反常的心虚。
都说江湖走老,胆子越小,太夫人却绝不是这样的性格,反而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
如果五少夫人已经平了账,已经布置下了这难解的一个局,太夫人又为什么会这样挂心?
七娘子掂量了一下这个想法,又丢下了这条线索。
许凤佳说得不错,如果五少夫人的确是以高利贷来为自己牟利,那么即使被自己猜到,她也做不了什么来为难五少夫人。眼前的这个死结还是解不开:查,是明知查不出什么的,不查,那就是她没有能力。不管查不查,许家高层……不,平国公都不会满意!
五少夫人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给她出的这一招,就如同江南春雨,绵绵密密,润物无声,等到七娘子看穿的时候,周身已经缠满蛛网,居然有了几分身不由己的味道。
前后两世,也就只有五少夫人,能让七娘子感到这样强烈的危机感了。
她先从容取得了半年时间,恐怕在当时就开始布局,将张账房家的调走,迷惑七娘子的视线——这一招闲棋居然也就发挥了作用。再之后的布局,对景了要命,不对景引而不发,对五少夫人也没有任何妨碍。自己能进圈套固然好,不进,也就是暴露账房内的那一枚棋子来逼七娘子入局,以小博大,还是赚。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一个可怕的对手。自己现在所占据的唯一一点优势,也就是世子妇的身份了。如果易地而处,自己是五房媳妇,张氏是世子夫人,恐怕七娘子是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但现在,她能利用的因素还有很多,五少夫人算得虽巧,却未必可以将她算死。
她在心底盘算起了自己的筹码。
张氏并不知道七娘子找了两个账房来查账,在众人心目中,七娘子现在正在自己翻看账本,熟悉许家的记账方式,真正的查账,还要等几天后再展开。七娘子平时保持低调的个性,给了她最宝贵的应变时间。
而会无条件站在她身边的人,还有九哥、封锦、许凤佳,有条件地给予她支持的人,还有大老爷、大太太、许夫人、许太妃、六娘子。
她无意识地在这些纷乱的人名上画着圈,很多想法不断挑出来,又都被七娘子自己否决。
这毕竟是许家的家务事,平国公许衡在前头挡着,外人想要插手,不但失礼,而且失理……
七娘子眼前忽然一亮,她翻过一页,又沾了些羽毛笔,开始在精致的宣纸上胡乱涂写。
“五嫂这一招什么都好,到底伤之纤巧……”一边写,她一边和许凤佳闲话。“有很多事,也不是只有一个巧字就够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