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三年的春天,朝堂上大事频仍,焦阁老和杨阁老斗得方兴未艾,地方上却也不稍停,各地海船均已大致造好,已经到了下水试航的最后阶段。就是云南一带的苗裔,西北一带的北戎,都不断在边疆挑起小小的冲突。但今年入春以来,还算得上是风调雨顺,老百姓们也就心满意足了。朝廷里的事,毕竟有朝廷里的大人物们做主。
京城平国公府自从进了三月,也要比往常更热闹几分。大门大户,没有大事决不招摇,平时度日讲求的就是一个低调。可今年却不一样:今年四月,太夫人的七十生日要到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大寿,历来是要大操大办的。因此才进三月,许家众故人、部将等等,自全国各地送来的寿礼,就已经陆陆续续地到了京城。更有些亲戚从扬州上京,专程就为了给太夫人祝寿。
许家发达多年,这些老族人有些生意做得好,日子过得就殷实,有些却难免带了穷气,所谓寿礼,也不过是几副尺头罢了。不要说是太夫人,就是五少夫人和七娘子,都有些看不上这样的礼物。但人家肯亲自登门,总是好意,五少夫人连日里忙着安顿客人们,又安排几个没有入仕的少爷们陪着客人在京城内外游览,忙得可以说是不可开交。
“我们虽然发达了。”在这件事上,太夫人和许夫人的口径倒都很一致,“但也绝不能忘记,一笔写不出两个许字,穷亲戚肯上门祝寿,是他们的心意,一定要照顾好起居饮食。你们谈吐间也要留心,千万不要随意炫耀富贵,反倒失去了大家公子的气度。”
这对外交际上的新工作,甚至还只是五少夫人新增诸事的一部分,亲戚们上京要招待,还有大寿当天的酒席要安排,下人们要分派,戏班子们也要往外延请,更有不少亲戚故旧要度量关系,免得让不合者同席,难免闹出不快。
京城办喜事,还要选个德高望重的同族老人出任知客,还有全家人上下沾太夫人的喜气,做新衣裳得赏钱。主子们更是要添新首饰,为太夫人张罗出寿字当头的各种吉祥物事……七娘子虽然只是冷眼旁观,但平时私底下算算,只是太夫人这一个大寿,许家的花费当在两三万两白银上下。按照当时的物价,京城附近一亩上好的田地,也就是白银四五两之数,许家的豪富与奢侈,可见一斑。
等到进了三月下旬,皇上忽然间任命定国侯孙立泉为广州将军,命其掌管广州军事,并协张太监主办南洋巡航一事。朝野之间顿时大哗:不少人以为下南洋的差事,顺理成章也就会落到了许家人头上,却没有想到最后皇上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妻舅。
许家虽没有得到这个肥差,但许凤佳接连几天都得了皇上的赏赐,还跟着到了京郊狩猎,一点都不像是有失圣心的样子。这一波风波,也就有惊无险地漾了过去。许夫人倒是接信大喜,接连几天,脸上都是藏不住的笑:不论是许家的富贵,还是许凤佳本人的功绩,其实都到了一个相当的阶段。南洋之行换人,对许家六房来说,反而是个利好消息。
七娘子也就借机请示许夫人,回娘家走了一遭,探望刚出考场的九哥:今年春闱九哥也下了场,如今虽然尚未放榜,但寒窗苦读,总是要放松放松。做姑奶奶的想要回去看看弟弟,也是人之常情。
虽说新媳妇不好经常回娘家走动,但七娘子平时谨言慎行,太夫人不过念叨几句,也就准了。许凤佳特地陪她回了杨家,见过大老爷、大太太,又和敏哥、九哥等人说了说闲话。到底男女大防,男宾们也就避到了外头去说话吃茶。
等回了明德堂,许凤佳就没有再出外院去,而是和七娘子关在西三间里说话。
“表哥……”如今他提到封锦,已经习惯了表哥这个称呼,只是眉宇间总还带了半分不以为然。“表哥说,这件事他也不大方便往外说。总之和东北那边有关,似乎当时,那一位没有下南洋去,反而是北上去了朝鲜一带……这个消息一送到,皇上对南洋的事顿时就没有那么上心了。倒是省了我们一番手脚。”
他和封锦私底下搞什么勾当,七娘子素来是不过问的,只是下南洋的事关系到许凤佳出差,所以她才有了几分关心。
“东北?”她提高了嗓音。“可……”
许凤佳的面色就渐渐地深沉了下来。
“很多事,顶着个名头办起来,要比没有个名头方便得多。”他的话里,也带了几分的意味深长。“这件事我自己也有收到一点风声……既然你表哥也是这么说,看来的确就是这样不错了。”
他顿了顿,也没有再往下谈论,而是挑起了别的话题。“倒是你今儿挑了杨家做见面的地方,其心很可议啊?”
七娘子面色微红,也没有瞒着许凤佳。“表哥因为往事,和善久之间一直说不上亲近,父亲也久已想要一个下台阶了……这都是两便的事,铺一铺路而已——今儿表哥和父亲、善久谈得怎么样?”
许凤佳耸了耸肩,面上有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意思。
“四姨夫是个深沉人,当然是一脸春风。善久要拘谨一些,但对他倒也客气。”
提到封锦,他就老是这个样子,好像对这个人有些说不出口的意见。七娘子不禁蹙起眉头,白了许凤佳一眼。
“白我做什么?”许先生还自觉冤枉得很,皱着眉头理直气壮地嚷,“我又没说一句不妥当的话。”
也是封锦自己晋身不正,士大夫阶层对他有所抵触,也是很自然的事。七娘子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毕竟表哥一心一意,也是要帮着我们。你也不是没有要借助他的地方,多一分尊重,难道不好吗?”
这话是一点圈子都没绕,直截了当地切进了问题的核心。许凤佳不禁怔然片刻,才爽快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倒不错,一边用人,一边防人,不是君子所为。”
他在纳谏上,其实要比七娘子想象得更虚怀若谷得多,似乎并不计较被一个女人说教,但凡七娘子说得有理,总是欣然接受。
七娘子就看了他一眼,一个甜甜的笑还没挂上嘴边,就听许凤佳续道。
“只是我看不上封子绣,也不是因为他晋身不正……他肯对我们六房施以援手,也不是看在我的份上。你要我和他把酒言欢,却是不能的了。”
他和封锦之间的关系,也的确是太微妙了。就是不说封锦曾经有意求娶七娘子,这里头还夹了个已经去世的五娘子。
但不管怎么说,封家也的确是她在这世上最可靠的靠山了……
七娘子不禁烦躁地叹了口气,再次提醒自己:自己能立得起来,才是一切的根本。
她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而是转开了话头。
“总之呢,不用下南洋,当然是好事。”她若有所思地撑起了下巴,“东北的事,我们还是不要牵扯得太深……今时毕竟不同往日,这里面的道理,世子当然也明白的。”
许家和太子曾经共过患难,在共患难的时候,很多事上君臣分野并不明显,太子对许家也不会有太多的秘密,但如今身份转换,昔日要受许家保护支持的太子,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许家思考问题的角度当然也要随之转换,再把手插得太深,就难免遭忌了。
当然,七娘子一个新妇,在许家的政治立场上,根本还没有资格多说什么,她不过提了一句,就又跳到了眼前的大事上。“四月底我就要接账了,在这之前,我想进宫给太妃请个安说说话。升鸾你看怎么样?”
许凤佳闪了七娘子一眼,他笑了。
“外头的事,你就只管放心吧。有父亲掌舵,家里是走不岔的,东北的事我们根本没有过问,知道了也装着不知道……辛苦了这些年,也到了休息的时候了。”
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将双手枕到脑后,望向了天棚。
“给太妃请安,当然也不是不能安排。”他一派长安子弟的浪荡姿态,就差没有在嘴角叼一根小草了。“只是你要指望太妃能给你撑腰——杨棋,太天真了啊。”
这一个多月来,两夫妻虽然谈开了,但彼此都忙,感情倒说不上突飞猛进,只是相处时毕竟要少了一分算计,七娘子就觉得明德堂里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一些,不再如以前一样,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你又知道太妃不会给我撑腰了?”她似笑非笑,伏在炕桌上睇了许凤佳一眼。“再说,人家这一次进宫,也不是去请太妃给我撑腰的。”
见许凤佳对她挑起了半边眉毛,她也没有吊人胃口,而是爽爽快快地揭了盅。“很多事总是要未雨绸缪,到了需要的时候才能用得上。太妃没有子女,在宫中也是无聊,对许家还像对自己家一样操心。我既然要接过家务,当然要进宫听一听她的教诲,老人家心里才能安稳。”
许凤佳就低低地应了一声,“你做事,我是放心的。”
他也学着七娘子的样子,伏在炕桌上露出一边眼睛,睇着七娘子,“你猜五嫂会不会这么爽快地把家务交到你手上?”
七娘子微微一笑,“她就是不想,又能怎么样?论身份论地位论排行,就是我们六房不当家,也轮不到她。”
这番话说出来,她是前所未有的安定:从前在许家行事,心底总是有一份虚,不知道自己一脚踩空,有没有人能在后头接住。可自从和许凤佳说开了去,七娘子倒有了一分睽违多年的安然,身边有个伴,有时候感觉的确不错。
“当然,要五嫂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把家务交给我,那也高估了她。”她接续了刚才的话题。“我想着也就是这几天,在祖母的生日前,她是必定要给我找点事做的,就是母亲那边,也都是一个看法。”
许凤佳扬了扬眉,他忽然又支起半边身子,喃喃地道,“五嫂这个人,看着真是叫人不喜欢,阴得实在是过分了……你说内鬼的事,背后会不会是五房在弄鬼。”
“四哥——”七娘子探寻地起了个头。
“四哥走军功路子,这些年来远在西北,要把手插到我的亲兵里,可以说是鞭长莫及。”许凤佳摊了摊手。“我们的那位四嫂,看着又不像是贤内助的料子。”
七娘子想到四少夫人的高傲,不禁跟着莞尔一笑。
“大哥这些年来打理家里的生意,手头没少落着好处。”许凤佳继续分析,“就是现在分家出去,也是个安富尊荣的田舍翁。他要搅风搅雨——是又没那个本事,又没那个心思。”
“照你这么说,那也就是五哥有这个心思,又有这个本事了。”七娘子也坐直了身子。“但五哥就算有那个本事,能把你阴在路上,家里也还有四哥——排行和战功都压他一筹……”
“如果四哥也出事了呢?”许凤佳似笑非笑地撩了七娘子一眼。“家里家外,还不都得看他的脸色了。”
七娘子顿时面色一沉。
大宅争斗,当然不可能没有人命,但为了一个爵位,会接连害死两个一起长大的亲兄弟,说出去也简直有几分丧心病狂了。
她不由得在脑海中回味起了五少爷许于静的一举一动。
这是个面上粗心里细的富家少爷,当着祖母的面,一举一动似乎还带了天真,但也从不出格,如果要比方,倒很像是九哥在大太太跟前的样子,只是要比九哥更粗放得多。平时在宫中值宿,也结交了一大帮子富贵人家的朋友,没当值的时候,时常跟着他们四处冶游……一点都不像是有意仕途,力求进步的人。
就连这宫中宿卫的侍卫出身,据说都还是五少夫人过门后,平国公觉得五少爷也成亲了,老是东游西荡的也不是事,才为他谋了这么一个缺。
这样的人,会像是为了一个爵位,起心要害死两个兄长的深沉人么?
“我觉得五哥看上去不像是那样深沉的人物。”她蹙紧了眉头,“你没个真凭实据,恐怕很难……”
话说到这里,七娘子忽然哑了嗓子。
她觉得自己完全忽略了在平国公府内最重要的一个人。
自己的发挥怎么会这么失常,居然忘了太夫人也罢,许夫人也好,整个平国公府的大事小事,说到底,还是要平国公许衡来做主?
当然,身为儿媳,只要七娘子愿意,她大可以把平国公当作路人甲,因为平国公在内院家务这件事上也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将家务交到她手上。
可如果要顺利地破获五娘子一案,并且找到许凤佳遇袭事件的真凶,然后让他们得到妥善的处理,平国公的心理,七娘子就不能不有所了解了。
“你没个真凭实据,恐怕很难过得了父亲这一关。”七娘子喃喃地补完了这句话,又问许凤佳。“你说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许凤佳也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老半天,才抬起头嘿嘿地笑。
“想知道?”他打了个响指,轻佻地抬起了七娘子的下巴。“求我。”
屋内顿时就响起了七娘子的埋怨。——只是这埋怨里,到底含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太夫人的生日是四月十三,等过了四月,五少夫人果然有了动静。
七娘子一大早进乐山居时,就听到她和太夫人的话尾。
“实在是忙不过来……”五少夫人看着也的确多了几分憔悴。“偏偏和贤又病了——赶着这个当口,我想,就让六弟妹……”
见到七娘子进来,她就偏过头对七娘子嫣然一笑。“六弟妹来得正好。”
就添添减减地将府内府外事务繁多,偏巧这时候许和贤又病了,五少夫人这个做娘亲的于情于理都要在一边照顾的事说了出来。站起身握着七娘子的手诚诚恳恳地请托,“这几天府里的事,还要请六弟妹做主,恐怕我也只能在一边帮衬啦。”
七娘子不禁就扫了众人一眼。
大少夫人早已经回到了那漠然的壳中,一脸的无动于衷。四少夫人却根本没留心这一茬,而是撑着脑袋发呆,倒是太夫人和五少夫人眼里,若有若无,都多出了些笑意。
大寿在即,家里家外,无数的事,这时候五少夫人来卸担子,七娘子要是一个接不稳,以后在府里要立起来就难了。
再说,七娘子从来也没有和这些管事妈妈们打过什么交道,不要说这时候,就是大寿过后,没有五少夫人保驾护航,一下要接过家务,都是难事。
她的视线又飘到了许于静身上。
五少爷正和太夫人身边的丫鬟呢呢哝哝,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私话,似乎一点都没有留心到这边的动静。
大少爷却是面上隐现忧色,似乎对七娘子的处境有些担忧。
许凤佳倒好,一脸的气定神闲,似乎对七娘子的能力极为信任,一点都不担心她处理不来,看到她的眼风飞过来,还冲她眨了眨眼。
七娘子不禁莞尔一笑,看回了五少夫人。
“和贤这一病可实在是太不巧啦。”她和颜悦色地回握住了五少夫人的手,“不过五嫂也不要过于担心,家事呢,就由做弟妹的来操心,您只管操心和贤就够了,小孩子生病,是最小看不得的,一个不慎万一绵延成疾,可不是闹着玩的!”
五少夫人的脸色顿时就有了几分难看。
她还没来得及回话,许凤佳就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又主动问许于静,“哎,五哥,我上回听说赵侍卫……”
许于静似乎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妻子和弟媳妇之间的暗潮汹涌,一下就被许凤佳的话勾起了注意力。
“是有这事儿,只是不知道他在皇上身边犯了什么忌讳!”他关切地注视着许凤佳,许凤佳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两兄弟一下都畅快地大笑了起来。
屋内顿时显得一团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