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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再扫了花园一眼,只见除了那两个年轻中人之外,小花园居然冷落无人,封绫也不知去了哪里,便向封锦挑起了一边眉毛,一边笑一边下了台阶。

“那就有劳表哥了。”

两人就默默地并肩在花园中走了几步。

七娘子本来想问许凤佳的下落,顿了顿,却也没有问出口来:如果没有得到许凤佳的首肯,恐怕连太监也不会把她带到这密室里来呆上这么久。

这小花园虽然不大,但花木扶疏,极是精致,封锦游目四顾,忽然赞道,“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能静下来好好赏一赏春光了。”

“表哥这些年来东奔西跑……”七娘子也就顺着说了下去,“也该放慢脚步了。”

封锦就看着她笑了笑,低声道,“这话其实与其对我说,倒还不如对世子说起。”

他们来时的小门,从外头看和墙面几乎没有分别,封锦也没有带她从来处回去,而是绕了弯子,进回廊转了几个弯,往回廊深处的小书房走了过去。

“世子毕竟已经有了子息。”七娘子含蓄地道,“表哥即使一时不愿成亲,就是为了舅母同表姐着想,也很该为封家传宗接代,让舅母和表姐有些事做了。”

封锦和皇上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只怕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也就没人清楚了。连六娘子这样的宫中红人都闹不清,七娘子当然更不会去探寻真相。只是封锦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以他单传的身份,早就该娶亲生子传递香火了。

封锦微微一怔,坦然道,“自从我进了燕云卫做事,也只有善衡你在这件事上说过话了。”

他就含笑看了七娘子一眼,神色之间,倒有了隐隐的亲昵。

七娘子倒是没有想到连封太太都不曾开口,她垂着头想了想,又提醒封锦,“表哥常年在外,舅母眼睛不好,表姐又终究是未嫁之身。家事总是要有人打点……再说,我看着舅母精神头不大好,或者多个孩子,能够宽慰老人家,聊解寂寞,也是说不清的事。”

两人一边说,一边已经进了屋子,这间小书斋看着倒很雅洁,封锦沉吟片刻,才在转了转墙角的大立瓶,顿时机杼声响,片刻后一条清洁的通道便展现出来,七娘子跟着他钻进里头,没走几步,便又推开门出去:这出口却是同倒座南房遥遥相对,在小花园深处的墙面上头。

“那间花园其实是巧用障眼法,从我们家花园隔出去的封闭空间,外间住客与里头的事根本毫无所知。”封锦含笑为七娘子解释了几句,“连世叔有时候会过来小住几日,见一见明面下的一些朋友。”

他既然不想多谈,七娘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应了几句,就问封锦,“辛苦表哥引路了——只是该怎么从这儿过表姐的闺房去?”

封锦却站定了脚步。

他特地进小花园来接七娘子,当然不可能只是要送她回来。只是一路没有表示,七娘子也就没有细问。此时见这清俊的青年面上浮起了心事,心底也并不讶异,她靠着回廊上的栏杆坐了下来,抬头询问地看着封锦,轻声道,“表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虽说两人接触不多,但相处起来,却极是自在,有一种难得的兄妹熙和之感。就连九哥都很少给七娘子这样的感觉:她知道自己有什么事,封锦是一定会鼎力相助的。在两人之间,更多的还是他在照顾她,却并不会向她索取什么。

和封锦在一起,不但有珠玉在侧的赏心悦目,最好的一点,还是这种全无压力的放松之感。七娘子不需要挺直脊背,从额角到脚尖都是放松的。

虽说男女大防,两人纵有亲戚关系,也不适合这样单独相处,但封锦当着七娘子的面,似乎也很自然,并没有无谓的拘束。他沉思了片刻,才徐徐地问七娘子,“嫁到许家,日子过得怎么样?”

七娘子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封锦会以这句话为开场白。

“世子爷对我不错,”她坦诚地道,“婆婆待我也好。纵有些难缠的妯娌,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过上一年半载,脚跟也就站得稳了。”

封锦应了一声,眉宇间就又现了沉吟。

半晌,他才自失地一笑——这一笑就又让初春花草失了颜色。

“算了,善衡你兰心蕙质,表哥也就直说了……虽然我们私下已经形成默契,这一次南洋之行,谁也不会让步,但看皇上的态度也是斩钉截铁,只怕这场角力的胜负,也只在五五之间。”

这就无论如何不是个好消息了,似封锦这样的近人,对皇上的决心当然最是了解。七娘子的眉宇不由就晦暗了下来:为了稳定朝局,恐怕南洋行军与地丁合一不能同时并行,皇上的态度既然这么明显,只怕大老爷的阁老位,要坐不稳了。而杨家走低,最受影响的就是她和六娘子。

“虽说焦阁老识得大体,为了国势始终坚持不肯附议南洋行军之事。但个中关节,他老人家不可能想不明白,所以今日这一议,能起到多少作用,我是不看好的。很可能焦阁老也坚持不了多久,终究是要松口的……到时候,只怕表妹夫就又要远行了。”封锦垂下眼,专注地望向了七娘子。“听善久说,善衡你嫁进许家,并非情愿。只怕以你的出身,娘家韬光隐晦,表妹夫又不在身边。在夫家的日子就很难过了……我想问一问善衡的意思,如果你和表妹夫相处融洽,我们终究是有一些手段,能将他留在京里的。”

七娘子心头一下就涌起了一股暖流。

封锦只对她说过一次,会护她一世平安,这话她当时听了虽然感动,但听过也就算了,并不曾指望她真能从谁那里得到庇护。

但他却是真的将这话放在了心上,遇到机会,又是这样诚挚地提供着自己的帮助。

“那就先谢过表哥了。”她也没有多加矫饰,就坦然地承认了自己对许凤佳的需要。“世子爷在京里,我心底总是安稳些。”

“那就好。”封锦似乎也松了口气,玉一样的容颜上,就泛起了丝丝笑意。“我听说善衡婚事之时,还有些担心你以续弦进门,和表妹夫之间恐怕有所隔阂。如今既然情浓意洽,那当然是最好了。”

只从他宽慰的语气,就可以听得出来,封锦是真心为七娘子高兴。

七娘子却不禁叹了口气。

气出到一半,她又捂住了嘴巴,似乎这一口气泄露了什么隐私。顿了顿,才提心吊胆地望向了封锦。

在初春的暖阳之下,他的面上似乎放着微微的光晕,简直让人不敢逼视。但唇角的笑意里,到底却还有淡淡的酸涩。似乎七娘子的幸福,却提醒了封锦自己的遗憾。过了一瞬,才似乎是意识到了七娘子这一口长叹中露出的信息,他的喜悦,就暗淡了下来。

“表哥……”她赶忙先发制人,“那个人现在,待你不好吗?”

封锦一下就怔住了。

老半天,他才别转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待我很好。”

这句话封锦说得很轻,咬字甚至有些含糊,只是话中那汹涌的寂寞,却几乎是喷薄而出。

七娘子就静了下来,注视着回廊那精致的青砖地面,等待着封锦的下文:每一段关系都总有缺憾,只是七娘子可以向很多人倾述自己同许凤佳之间的问题,而封锦的这一段深情,或者却只可能向她吐露。

封锦沉默了许久,甚至久到七娘子以为他已经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他才弯下腰,托起了一朵将放的千里香。

“善衡和世子处得好。”他没有就自身的问题再往下说,反而问起了七娘子。“可在你心底,你对世子有几分情意,又有几分,是不得已呢?”

七娘子居然答不上来。

封锦瞥了她一眼,了然地露出了同情的笑,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

五娘子是真的没有爱错,她是痴情人,爱上的,居然也是个痴情人。

在这一世中,会将爱情牵扯到婚姻里的人,七娘子其实只见过两三个。余下的所有人在谈到婚姻大事的时候,总是提着门当户对,提着靠山,提着亲戚,提着妯娌,提着公婆……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婚姻里的一方是否喜爱另一方。而直到这一刻封锦问出口的时候,她似乎才能肯定:即使是在大秦,也始终有人在意婚姻中的爱情。

耳边又听得封锦再问,“你不希望世子到南洋去,是舍不得他,还是他留下来更好?”

七娘子依然答不上来。

如果没有乞巧……不,她更应该感谢乞巧,乞巧证实了她最深的恐惧并非无的放矢,也证明了她的抗拒并非没有意义。她没有低估许凤佳,她不应该在这段婚姻里投入感情。

封锦也没有追着七娘子往下问。

他的神色间,就涌现出了浓得化不开的遗憾。“在这世上,或者我们每个人都有低头的时候。我情愿在很多事上低头,但如若出乎我的本意……善衡不要笑我,若我中意的那个不能常伴左右,我宁缺毋滥。既做如此想,有时也就难免寂寞,然而这寂寞,我也有几分甘之如饴。”

在这一刻,那个孤高的少年,似乎又在这温润的青年后隐隐露出了一点残余,七娘子怔然望着封锦,第一次对自己的表哥升起了一股敬意:就是在现代,也多的是男人用身体谈性,心灵谈爱,像封锦这样努力做到身心如一的男人,不管在哪个时代,都很值得钦佩。

然而心中却又闪过了无数言语:封锦洁身自好,不能说不是好事,但总有一天,封家是需要一个子嗣的。就算他不需要,封太太和封绫也都会需要……

下一刻,她又开始厌恶起了自己的伧俗,为什么在这样一份洁白美好的感情之前,她所能考虑到的只有丑陋的现实?

因为现实毕竟是无法改变的。

她摇了摇头,哑声道,“可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有选择。”

她就想到了九姨娘,想到了五娘子,想到了六娘子,甚至于想到了敏大奶奶、大少夫人、封绫……她们或者在爱情上不顾一切,或者理性地摒弃了爱情的影响,或者主动放弃了爱情的可能,又或者在爱情和世俗之间作出了妥协。然而她们也都并不大快乐。

而她自己呢?

她还有勇气作出自己的选择吗?她能像封锦这样,只满足于‘有一个人对我很好,我也对他很好’,宁可让寂寞常伴左右,宁缺毋滥吗?或者封锦有一天也必须对现实妥协,让他为爱所守的贞洁蒙尘,为家庭生产一个子嗣?

毕竟现实的力量,永远是最强大的。即使她改变了许凤佳,强求到了他的专一,是否将来有一天,她依然不得不对现实让步?

七娘子忽然有些后悔,或者是与连太监的见面已经乱了她的阵脚,封锦这几句话,简直是问得她心底翻江倒海。

她深吸一口气,又挺直了脊背,徐徐起身随着封锦的目光,一道看向了那朵含苞待放的千里香。

封锦便微微用力,将这朵皎洁的白花采下,为七娘子插到了鬓边。

“有花堪折直须折,”他望着七娘子,微微地笑了,笑容里遍布温暖。“这一次我见到善衡,总觉得你心底很不快乐。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藏了什么心事,但我想,你是不愿和我说的。”

七娘子不禁摸了摸脸颊,才听封锦续道。“只是人生苦短,不管心里有多少苦楚,也不要忘了,就在身边枝头,还有无数的花苞,经受风霜雨打,只等着盛开。为着盛开这一刻的芬芳,再长再久的等待与寂寞,也终于是值得的。”

这句话似乎在安慰七娘子,又似乎像是自我宽慰。

而即使七娘子自己已经乱成了一团扯不清的丝麻,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实在是封锦最美丽的一刻。

在此时此刻,他是喜悦的,因为他正盛放,而盛放的欢欣,似乎已经抵得过人生中前二十多年的落魄,与身后注定流传的骂名。

封锦再叹了一口气,又欣然一笑,招呼七娘子,“从这里出去,就是你表姐的闺房了。”

尽管这一番对话已经结束,也没有一点激烈的情绪,封锦不过说了几句简简单单的话语,表明自己的心迹。甚至于这心迹在任何一个大秦人眼中都可能是极龌蹉,极轻浮,极其不负责任的,但七娘子依然觉得,她的整个生活都在这一番话中受到了动摇。

如果连封锦都敢拼死吃河豚,她为什么却总是这样束手束脚的,爱不敢爱,恨不敢恨?

尽管尽力遮掩,但上了回程的马车后,七娘子依然陷入了恍惚。

她的视线就不时调向了许凤佳。

如果她可以选择,七娘子肯定自己决不会选择许凤佳作为倾心的对象。甚至于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许凤佳有丝丝缕缕难以分辨的好感。在他面前,她总是挂不住自己的面具。

她虽然举止得宜进退得体,但毕竟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

许凤佳似乎也有心事,一路上都沉眉凝思,英气的面容上就笼罩起了浓浓的失意。

七娘子忍了再忍,依然没有忍住:她不该关心他,然而她毕竟是关心他的。

“是和连世叔的说话不大顺利?”她轻声问许凤佳。“皇上那边……”

许凤佳摇了摇头。

他抬起眼,浓得化不开的眼神,直直地对上了七娘子。

“我看到你和封子绣在一起说话。”

许凤佳的话里,居然遍布颓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