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看好

接下来的几天,七娘子的日子就过得很平静。

新媳妇第一年不好出门,许凤佳虽然回了京城,但也忙得厉害,多半天都在前院自己的书房里办事,不到晚上,是不会回屋的。除了吃饭的时候多一双筷子,每天早上总要被许凤佳闹醒几次,七娘子的日子过得也没有太不同。

至于接掌家务的事,许夫人与许凤佳都没有提起,太夫人、五少夫人乐得装糊涂,七娘子当然不会自己先提。毕竟她的动作,还得看许凤佳之后的动向来定。

日子就平静地流了过去,改变只在细微之处。

许凤佳已经回来,七娘子就不像是以前那样回避交际了,得闲时,她经常请几个庶妹过来喝茶。

于翘、于平都是太夫人系统的亲善者,在七娘子这里虽然不至于被慢待,但也得不到特别的好脸色,七娘子满口又是女红针线的话题,两个小姑娘很快就嫌七娘子不够风雅,渐渐地也就来得少了。

倒是于安素来在刺绣上见长,年纪又小,不必和两个姐姐一样花大把时间绣嫁妆,往明德堂走动的脚步,渐渐就勤快了起来。有时候还同于宁、于泰一道过来,逗四郎、五郎玩耍。

七娘子喜她性情娴静,虽然自己不爱绣花,但往往于安来访的时候,也打点出针线来,与于安一道做些杂碎活计。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日子消磨得就快活得多。

眼看着就近了一月底,明德堂西三间内的水仙花也换作了千里香,许凤佳又陪皇上到西郊巡狩,这几天都不在家,七娘子早上给两个长辈请过安便无事可做,一大早只有二娘子派人送了几篓河鱼过来,就没有别的大事了。

她生性浅眠,和许凤佳同床共枕,总是睡得不安稳,渐渐地就养成了午睡的习惯。小睡起来,于安又来探她,还带了两双虎头鞋,腼腆地笑,“给四郎、五郎穿。”

七娘子细看这两双鞋的针脚,见其匀密,且虎头也做得灵巧,不由就暗暗点头:做鞋不比绣花,从揖底开始,做得又辛苦,又难做得出彩,不要说于翘、于平,就是自己,恐怕都做不出一双能上脚的鞋。于安的鞋做得这样好,可见这孩子性格踏实。

她就笑着拉过于安的手细看,“这样漂亮的一双手,别做女红做出了茧子,倒不好看了。”

于安被七娘子说得红了脸,望着脚尖声若蚊蚋,“嫂嫂过奖了……于安的手哪有那么好看。”

许家的这几个女儿,生得也都不过清秀。真要细说起来,也就是于翘勉强有几分明丽,或者正因为此,这一代无人在宫中为妃。

“哪里不好看了?过几年,只怕还要更好看。”七娘子随口打趣了两句,又勉励于安,“平时也不必这样容易害臊,嫂嫂又吃不了你,处事大方得体就够了,处处显得羞怯,恐怕招惹欺负。”

于安瞥了七娘子一眼,又垂下头去,叹了口气,摆弄起了裙边的流苏。

“天生性子难改……”她咬住了下唇,“虽说前头的六嫂,也……”

说到五娘子,于安又似乎自觉失言,她抬起头望了七娘子一眼,神色间,就有些失措。

七娘子面上不变,心底却是叹了口气。

圆不圆房,真是天差地别。从前没有圆房的时候,于安待自己虽然也客气,但又哪里会说这种心里话。合家上下这种心理上的改变,不是亲身经历,真是难以体会。

“说起来也好笑。”她冲于安和气地笑了笑。“五姐呢,虽然做了一年的许家媳妇,可我进门以后,却很少听到五姐的事。你也知道,我们一直在苏州住,和五姐是书信往来——虽然她一年前就住在东翼,可我时常觉得,我同她好像在两个许家里生活。”

她说得诙谐,于安也不禁跟着笑起来,面上的担忧显然一宽。

“五姐和我自小一起长大,我再知道她不过。她性子像炮竹,在许家,敌人恐怕比朋友多。”七娘子坦然地道。

见于安面上划过几丝为难,她就知道这个敏锐的小庶女,对五娘子的为人恐怕也不是没有了解。

“不过五姐终究是我的亲人,生前的起居琐事,对我们这些留下的人来说,都是珍贵的回忆。”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笑着看于安,“很多事,我不会向嫂嫂们问起,但是若你能说些五姐的事,我是爱听的。”

于安踌躇片刻,也就对七娘子犹豫地笑了笑。

“和二姐、三姐比,于安是要更熟悉前头六嫂一些。”她就缓缓地开了口,面上也现出了几许柔和。“嫂嫂也知道,于安命苦,出生就没了生母,从小是跟着颜姨娘长大的……不比二姐、三姐,还有同母出生的哥哥。”

错非七娘子也是庶女出身,对于安又一向和气耐心,这话料于安是绝说不出口的。

她会意地一笑,冲于安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在家的时候,要比你更小心谨慎……我们做庶女的,在嫡母面前总是矮上几分,也是难免的事。”

于安便还给七娘子一个羞怯而喜悦的笑,垂下头又摆弄起了裙上的流苏。

“在祖母跟前,于安没有多少体面。”她的声音虽小,却很柔和,让人不知不觉就可以侧耳细听。

七娘子忽然觉得自己于于安,就好像多年前初娘子于自己,她能看得出这孩子的优点,也能看得出她的城府,也对她怀抱了一种同类相亲的善意。

而于安又和五娘子走得很近,毕竟也是于翘、于平的妹妹,平时和这两个小姑娘同进同出……

突然间,她开始用一种崭新的眼光看待于安,整个思路,又开阔了不少。

虽然不愿对自己承认,但七娘子也明白,在和许凤佳圆房之后,她也开始融入了许家,总算是渐渐找到感觉了。

“但母亲对于安是体贴的,六嫂虽然性子急,但没什么城府,待人也好,于安就常来明德堂说说话。”于安还在继续她的叙说。“有好几次,前头六嫂说我‘和娘家的一个妹妹很像,也是不爱说话,又善做针线,没准等亲家老爷到了京城,你还能和她做好朋友’。”

她顿了顿,抬眼大胆地看向七娘子,微微一笑。

“当时,六嫂的语气虽然故意带了三分嫌弃,但我知道,嫂嫂必定也是很想口中的这个妹妹的。”

七娘子一时没有提防,一下倒是怔住了。

半天才遮掩着笑起来。

“唉,五姐也就是这个性子,再怎么吃亏,都改不掉……”她的声音就渐渐地细了下去。

屋内一时就沉浸在了温暖的静谧里。

于安也托了腮,露出了一个小而温暖的笑容,絮絮地向七娘子诉说起了五娘子的行事。

“二姐、三姐的脾气,嫂嫂是知道的。有时候两个人口角起来,难免就波及到我……有一回被六嫂看见了,就在绿天隐外头的小径上,她把二姐、三姐叫来数落了一顿,说她们‘言行轻浮,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于安唇边浮起了一个小小的笑,似乎很感念五娘子的好意,接着却又顿了顿,才不自然地接,“二姐、三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以后就收敛了不少,也很少再为难我。”

七娘子不由就跟着于安一笑。

心底却是叹息连连。

万一于平于翘再骄纵一些,反而变本加厉地欺负于安,又不许于安张扬,五娘子就是好心办了坏事了。

毕竟是没有吃过苦,行事也就少了盘算。

看于安的神色,恐怕这故事之后的进展,也不像是她说出来的这么理想化。

只是五娘子毕竟已经去了,很多事,也不好说透。

于安却似乎是打开了话匣子,不用七娘子接口,都已经絮絮叨叨地往下倾诉。

“家里的几个嫂嫂,也就是六嫂最没有心机。大嫂……官面上还好,只是安静了些,私底下却是极冷清,对谁都没有多余的话,就是对几个小侄子,也都是淡淡的,反倒是大哥更疼儿女。”

七娘子略略吃惊地睁大了眼,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于安往下说。

虽说这些消息未必秘密,但至少也是她现在缺乏的。自从许夫人生病,清平苑就全力收缩,也就只有老妈妈是当得事的,但她并不想以老妈妈的看法先入为主,决定了自己对几个妯娌的看法。在白露成功打进许家下人交际圈之前,于安的话,会是一个很宝贵的参考物。

她就不知道大少夫人冷情成这个样子,连对亲生儿女都没有格外的好脸色……平时看她,还以为她只是不愿意掺和家里的杂事,更喜欢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

“四嫂又太爱热闹,几个妹妹里,也只疼于平……倒也是的,毕竟于平和四哥都是一个姨娘生的,有所照应,也是自然的事。”于安略带了些自嘲,“四嫂又看重出身,平时很不爱和我们庶出的女儿们打交道,其实……”

“其实她出身嫡女又如何,还不是嫁了庶子?”七娘子就笑着将于安没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于安顿时忍俊不禁,噗嗤笑了一声,才捂着嘴,难得地现出了俏皮,“这是、这是嫂嫂说的!”

七娘子就回了她一个捉狭的笑,心底却思忖起了于安的话。

结合她遇到的几次情况,看来,四少夫人是真的很喜欢四少,这份眷恋,并不因为相隔两地而有所减弱。

“四嫂也算是表里如一了。”她和于安闲聊,“这几个月我冷眼看来,虽然也有些脾气,但还是一眼看得到底……”

于安短促一笑,语气就干了下来。

“嫂嫂,四房……可不是从来都没有子嗣呢。四哥在西北,也不是一开始就没有通房的。”

七娘子顿时一挑眉,专注地看向了于安。

“这件事,家下人也都知道,只是毕竟是多年前的往事,也不会特意去提。四哥在前线曾经是带了一个通房的,大概三四年前有了身孕,就将她送回京里安胎。结果到了张家口,据说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没进家门人就没了。”于安大胆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就是在张家口,四嫂派出去迎接的人马和四哥手下的兵士碰了面……”

“这种事,又是最难说的。”七娘子就附和于安。

于安恐怕平时也很少和人说起这种事,一下就好像找到了知音。“嫂嫂说得是!这种事就凭一个意会……”

她似乎一下想到了很多事,话里的意味就陡然深远了起来。“不懂的人,是再看不懂的,或许要几年后才能回过味来——四哥在那之后,就再没有要人在身边服侍。”

四少夫人的性子一下就又丰满了起来,在七娘子心里,她渐渐地有了血肉。

以四少夫人杀伐果断的性子,又那样痴迷四少,会不会因为害怕五娘子向太夫人进言,婉转促成通房上位,因此反而向五娘子下毒呢?

不无可能,女人要是被爱情冲昏头脑,什么事不会做?只是四少夫人看着也不像无脑之辈,被五娘子吓一吓就铤而走险:随口一句话就当真,那是精神病人,不是深宅贵妇了。

“四嫂和五姐之间,想必有不少龃龉吧?”她就问于安,“就是因为两个人性子相似,所以才……”

于安会意地笑了。

“确实是处得不大好。”她坦承地承认,“听说——也是听人据说的,当时祖母是想把四嫂说给六哥的,毕竟门第也配,又是亲戚……是母亲说四嫂年纪比六哥大了三岁,到底还是推了。当时莫家很恼怒,父亲借口四哥还没娶亲,就将四嫂说进门来给四哥了。恐怕因为这个,四嫂就特别和先头六嫂处不来。”

七娘子倒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就连许凤佳介绍府里情况的时候,都没有说起。

看四少夫人对四少的挂念,她对许凤佳是肯定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的……为了这事和五娘子交恶,不大可能。

看来,于安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就连谷雨、春分,都不知道四少夫人和五娘子之间到底因为什么交恶,不过这两个人关系不好,两个大丫环也是反复强调过的。

尽管在她们的叙说里,五娘子就没有和谁关系密切过,就连和大少夫人,都只是面子情,根本并不亲近。

七娘子不禁有些头疼起来。

“五嫂这个人,就要复杂得多了。”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于安不要笑话我,我自小也是在嫡母身边长大的,说到察言观色,也有几分自信。今天听你说起几个嫂嫂,心里的印象都对得上,倒是五嫂呢,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的性子变得也太快了些。”

说到五少夫人,于安的目光就变了调,她扫了七娘子一眼,又别开了脸,打量着西次间的摆设。

七娘子跟着她的目光看去,见于安的眼神停留在了门边,顿时就明白了于安的顾虑。

五少夫人眼下毕竟执掌着家务,这样的存在,不是于安一个不得宠的庶女可以随意议论的。万一她在明德堂里布置了人手,议论的话传出去,对于安毕竟有妨碍。

看来,自己一天没有把家务握在手里,于安给自己的信赖依然是有限的,或许有很多话,她也不会说。

七娘子一点都不怪于安,她今天肯说这么多,已经算是给自己面子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自己不是世子夫人,恐怕于安也说不了这么多……她立身难,要自保就要处处小心,七娘子怎么不能体谅?

她正要笑着叫立夏上茶,把话题不着痕迹地打断,于安却又猛地挪回了眼神,冲七娘子小心翼翼地一笑。

“五嫂的心机就深了。”于安反而有一种说破了的坦然,态度间的小心翼翼,似乎已经冰消瓦解,竟有了些指点江山的潇洒。“不瞒嫂嫂说,这几个嫂嫂里,我是最怕五嫂。这几年执掌家务,五嫂手底下有好些人命……心思又深,得罪了大嫂、四嫂,可能还能得个脸色,叫你心里有数。可五嫂呢,面子上什么都看不出来,行事也还是那样婉转,等到被整了才晓得:原来那时候已经得罪了她。家里好些有脸面的婆子,就是这样被五嫂给降伏了的。眼下家里上上下下,都服她的管。”

于安的这番话,和七娘子的理解就不谋而合了。五少夫人本来就应该这么阴才对,看她周身的气质,平时行事的手法,都和于安的说法相符。

那为什么对自己忽软忽硬呢?

事物反常必为妖,恐怕五少夫人不是要遮掩什么,就是要有所图谋了。

七娘子的眼神就深沉了下来。

于安似乎还意犹未尽,想要再说什么。屋外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一并立夏的问候,“世子爷回来了!”

她吓得直跳起来,一瞬间,又恢复了那胆怯腼腆的小庶女形象。

许凤佳已经大步进了屋子,一边走,一边解外袍。

“哦,今儿于安来玩了?”见到于安,他手上的动作就是一停。“闲来和你六嫂做做伴也好!”

七娘子忙迎上前为许凤佳解下了披风,“回来得倒是早?”

许凤佳面色温和,看来心情不错,“皇上其实是昨天就回来了,知道我受伤,赏我一天假,让我泡泡温泉。”

于安左右看看,就起身告辞,“也、也该回去了……改天再来找嫂嫂说话。”

她抬头看了看七娘子,又怯怯地冲她一笑,也不要七娘子送,就碎步出了屋子。

七娘子忙追上去嘱咐于安,“今天只顾着说话,都没做针线——明儿好歹来找我一道刺几针。”

语气已经不止亲和了一星半点。

于安回眸一笑,点头道,“明日必来!”

又微微露出捉狭,“小别胜新婚,不阻嫂嫂同哥哥团聚了。”

也不等七娘子回话,便轻笑着拐过了弯。

她的态度,也放松了许多。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转回身子,见许凤佳冲自己询问地挑眉,便喃喃解释。

“我想,五妹终究还是看好我们六房的。”

许凤佳不以为意,“一个没出嫁的小妹妹,顶什么事?也就是你,听人一句话,能听出十三个音来。”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将披风撂在了椅子上,“你信不信?五妹的作用可不小……至少,就比你大得多!”

她也不等许凤佳回口,就立刻问他,“皇上问了……那个人的事没有?”

她知道皇上公务繁忙,眼下又才开春,事情极多,前些天只是听了许凤佳的几句汇报,知道并不能肯定那是鲁王的船队,就失望地将事情放到了一边。直到日前才找到工夫带许凤佳到温泉去度几天假。听取他的细报。

许凤佳眉宇间也多了几分肃然,“自然是问了……我反正一律回说不知道,没看到,不肯定,从火器看像是南洋那边上来的人。皇上却还是不死心,我想,等廖千户回了京城,恐怕还要亲自问一问他。”

廖千户被许凤佳放在广州善后,现在还在回京的路上。

七娘子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子绣——封家表哥呢?他回京了没有?”她又问许凤佳。

许凤佳面色深沉,望着七娘子半日,才涩然道,“这件事,我倒不想扯进封子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