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日,七娘子特地起了个大早,去给太夫人、许夫人请安。
九哥娶亲,她这个做姐姐的肯定要到场。一大早起来,七娘子就换了一身新衣,又穿戴了金银头面,顶着一头死沉的金银器进了乐山居向太夫人报备。
“哦,今儿个是你弟弟大喜。”太夫人也似乎很有兴致,“该去,该去。”
就眯着眼上下地打量了七娘子几眼,冲五少夫人笑,“你看,这六孙媳打扮起来,不输给一般人家的嫡女!”
虽然七娘子到得早,但等请过安坐下来说了几句闲话,人也都到齐了。
太夫人的这句话,就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七娘子身上。
七娘子却是神色自若。
在太夫人身边伺候的这些天里,这样不阴不阳的话,她听得多了。
“其实小七也不大会打扮自己,就是这点搭配,还是宁嫔教的。”她就微微一笑,略略露出了对六娘子的思念。
屋内顿时就沉闷下来。
四少夫人眼珠子一转,瞟了大少夫人一眼,在鼻子里轻轻一哼,就笑着问七娘子,“六弟妹,进京这么久,怎么没有进宫见一见宁嫔?”
太夫人眼底顿时就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若是搁在往常,七娘子也许就回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算数。
但或许是心底有事,她对这些绵里藏针的对话,格外有些倦怠。
就算许凤佳不在,就算二人没有圆房,她依然是许家的世子夫人,肯陪几个妯娌玩文字游戏,不过是因为她有闲心纡尊降贵。没心思的时候,最好是别来挑衅。
许家人显然应该学好这一课。
“自从来了京城,身上就没有断过孝。”她答得神色自若,“没出嫁时候,娘身上服的是齐衰孝,后来又是五姐的事……怎么都不适合进宫请安。再说,皇后娘娘身上也戴了齐衰丧,娘娘仁孝,虽然出嫁的女儿,一年齐衰也就罢了,可听说孙家没有除服之前,犹自时常含悲……”
她不等四少夫人接口,就举手拭泪,“唉,说来也是,这些年老一辈逐渐凋零,先帝、外祖父、孙家的老侯爷都是前后脚走的,真是时光如水匆匆过!眼看着,就要更新换代了。”
太夫人的神色一下就难看起来。
在老人跟前,是最忌讳说别人家的丧事的,尤其是把更新换代的字眼挂在嘴边,怎么不犯忌讳?
偏偏七娘子神色自若,好像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每句话,都在戳太夫人的心窝子。
就连五少夫人,面上也显出了不自然。
太夫人毕竟已经很老了,曾孙眼看着都开蒙几年了……
七娘子却还不放过太夫人。
“五嫂今儿要和小七一道过学士府么?”她又笑着换了话题,问五少夫人。
五少夫人怔了怔,看了看太夫人,才摇头笑,“不敢和六弟媳一道,我自己坐车过去,到了杨家再相会吧。”
这是在赤/裸/裸地讽刺七娘子盛气凌人,让人不愿和她相处了。
七娘子于是觉得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聚集到了她身上。
她不禁暗自失笑。
每次到乐山居请安,都要免费给许家人演一场戏。
“那敢情好。”她一脸的笑,“毕竟小七初来乍到,对咱们家的人情来往,也不清楚。五嫂可要为我绍介绍介,免得将来接过家务,在应酬上反倒露怯了。”
这还是七娘子第一次明确表示,六房有接过家务的意思。
五少夫人顿时就没了下文,只是微微地笑着,将眼神投向了太夫人。
虽说她掩饰得好,但到底,还是没有躲过七娘子的眼睛。
五少夫人一听到家务两个字,嘴角就是微微地一抽,看着却并不慌乱,反而有一种期待已久的事,终于发生的释然。
但她望向太夫人的动作又太明显了……
她不禁有些不解:这个五少夫人,真是难以捉摸。
一个多月相处下来,两个妯娌的性子,她都已经摸得七七八八了。
大少夫人对外对内,似乎都是个闷葫芦,除了门面上的事敷衍得好,一出了小萃锦,几乎和所有妯娌都没有往来,成天只在至善堂内消磨时光,家里的事是一问三不知。就连她膝下的四个孙辈,平时也很少进小萃锦玩耍,虽然住在许家,但独来独往自成一派,明哲保身的意思相当明显。至善堂里的事,素来也很少传扬到外头去。
四少夫人就不一样了,四少爷不在家,她成日里不是在倪太夫人身边奉承,就是去许夫人那里侍疾,时不时回个娘家,出门进香……是个典型的京城少妇,社交活动并不少。虽然在太夫人跟前殷勤得很,但待许夫人也说不出话来。对自己不冷不热,有时候给个钉子,兴致来了,也会找自己说说话。那股子名门嫡女的骄纵傲慢,和五娘子是如出一辙,只是较五娘子更多了三分城府。
唯独五少夫人,心思曲里拐弯也就罢了,对自己忽硬忽软的,叫七娘子实在摸不透她的情绪和底牌。只知道她与太夫人之间关系密切,五房与许夫人疏远得厉害,平时没事,五少夫人绝不到许夫人跟前碰钉子,就好像七娘子也是能不进乐山居就不进乐山居……
才进门第三天,就派人来耀武扬威,炫耀自己对家务的把握,可等自己回击的时候,又反常地软弱,好像在害怕什么。这可一点都不像是五少夫人这种人的性子。
像这样静若止水,绵里藏针的人物,要是有什么想遮掩的地方,多半只会更宁静。又怎么会忽硬忽软,让自己心生疑窦?
七娘子一时不禁又有些烦躁。
随即,她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
自从那天在梁妈妈口中听说了九姨娘的往事,自己整个人就心浮气躁,根本静不下心来。
在许家连脚跟都没有站稳,想再多,又有什么用?不把家务握在手里,她依然占据不了绝对主动。
也不等太夫人回话,七娘子就看了看墙角的自鸣钟,欲言又止。
大少夫人跟着七娘子的眼神一望,不由微微皱眉。
太夫人这才想起来,“到了你们去清平苑的时辰了?——去吧去吧,今儿你们两个要出门应酬的,更不好迟了。”
屋内的气氛顿时一松,七娘子瞥见七少爷同八少爷都松了一口气,就连于平、于翘、于安三个庶女,都不由露出了一丝放心,不禁暗自会心一笑:曾几何时,她也是这些战战兢兢的庶子庶女中的一员。
众人于是就又一道出了屋子,往清平苑过去。五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交臂而行,喁喁细语,大少爷带着大少夫人走在前头,于平于翘走得快,倒是把于安一个人落了单,七娘子于是加快了脚步,赶上了于安,笑问她,“上回我到清平苑的时候,恰好和你打了个前后脚,怎么当时走得那样快,才想喊你,你就没影了?”
于安倒是吓了一跳,她先扫了众人一眼,才腼腆地笑,“没见着嫂嫂,倒是我的不是。也不记得当时急着干什么去了。”
或许因为生母去得早,由几个养娘带大,这小姑娘有几分怯生生的,说起话来虽然不见嗫嚅,但始终含了三分羞意。见七娘子唇边挂着淡淡的笑,她也就冲七娘子笑一笑,两人便并肩默默地走了几步。
“嫂嫂今儿是要去杨家吃喜酒呀?”没走几步,于安就找了话题和七娘子说。
这话题找得不高明,却很惹人怜爱,七娘子不禁微微一笑。
看见于安,就像是看见了一个可能的自己。
如果她没有穿越进这具躯体里,如果她是个平凡无奇的庶女,或者她也会和于安一样努力乖巧,由得人安排一个不算坏的结局,就好像六娘子一样,做一根随风飘摇的金簪草。
唉,就算自己机关算尽,又何尝不被命运摆弄?
“是呀,去杨家吃弟弟的喜酒。”她和于安闲话,“有空到明德堂坐一坐,陪四郎、五郎玩玩也是好的。”
于安面上顿时一亮,虽然极力收敛,但也有忍不住的喜悦放出来,“有空一定来。”
七娘子就没有再说话,只是和于安一道静静地进了清平苑。
许夫人今早又不大舒服,人还没有起身,众人不过和老妈妈说了几句话,便陆续回身出来,七娘子又回屋掸了掸衣上的灰尘,立夏带了出门做客时预备着的小包袱,便派人出门换车。
这一通安问下来,已经是半上午,京城吃喜酒按例是吃一天的,七娘子是出嫁女,更该早些回娘家帮衬。立夏一早就预备了车马,不多时,七娘子便在三四个仆妇簇拥下上了小竹轿进车马厅,却不防在车马厅里同五少夫人碰了个正着。
两人目光相触,都是客客气气地一笑,却没有谁多说什么。五少夫人就上了车,二车次第相随,徐徐地出了平国公府。
才走了一小段路,马车忽然一顿,接着便停了下来。
七娘子等了片刻,又掏出怀表看了看,叹了口气,立夏便掀开帘子问地面上的从人,“怎么,难道还有人挡道不成?”
那从人笑道,“是五少夫人的车轴被撞歪了,正打发人从府里再调车来呢。”
眼看正阳门大道在望,前头的胡同却被五少夫人的车马堵得严严实实的,七娘子叹了口气,吩咐立夏,“让五嫂过来一块坐吧,再耽搁,还不知道耽搁到什么时候呢。”
收拾一辆车再赶出来,并不是件简单的事,立夏会意一笑,自然下车安排,不多时帷幕拦起,五少夫人扶着丫鬟的肩头,便钻进了车里,与七娘子相视一笑,低声道,“麻烦六弟媳了。”
七娘子随口敷衍了几句客气话,便让了让地儿,给五少夫人留出空间盘膝而坐,两人各靠了一边车壁,一时都没有说话,只听得外头吵吵嚷嚷地将马车赶前,给七娘子的车马让出道来,不多时车轮声起,车辆就又动了起来。
古代出行不便,再豪华的车马,里头的空间终究是狭小的,更别说两人都得盘腿而坐,车内空间更行局促。五少夫人便倚着车壁,若有所思地望着七娘子,半天才笑,“六弟媳是在为六弟担心吧?这阵子,我看你虽然面上不显,但行为举止间,总是透着心事。”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
在京城的贵妇圈里,要是有谁说话没有三四个话头,要不就是敏大奶奶那样天生豪爽,与主流人群格格不入的个性少奶奶,要么就是位高权重根本不在乎主流人群的上层人物。五少夫人当然根本并不属于这二者,这句话,七娘子才一听就听出了几个话头。
她不动声色,只是腼腆地笑了笑,“世子出门在外,我心里当然是放不下的。”
五少夫人眼神一闪,若无其事地道,“可不是?就是我们听说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担心得很,这万一有个差池……”
七娘子就扫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的脸从来就像是一张画,悦目而死板,就算是在试探自己,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澜。
才进许家,就遇到这么个对手,也说得上有趣了。
她随口笑,“富贵险中求嘛,世子以后要面临的风雨多了,我总不能从现在就开始担心。”
五少夫人附和地微微一笑,也就没有再开口。
七娘子倒是对她多了几分留心。
五少夫人身上似乎随身带了两张面具,只看她的喜欢,随手脱戴,切换自如。
派人来问陪嫁安放的事,是给她的下马威,行为充满了魄力与进犯,却过分莽撞了些。
自己应招,请老妈妈出面问五少夫人要人时,她的回应又软得不像话,与派人来示威时的做派大相径庭。款待梁妈妈,客气得过分,在倪太夫人前头撺掇着老人家给自己难堪,侵略得过分。好像她一直在两个极端间跳跃,走不到中庸上。自然,这些所谓的过分,不是自己这样的性子,这样局中人的身份,也是品不出来的。
这就一点都不像是五少夫人的气质了。
如果只从七娘子的眼里看过去,这个画一样精细的少妇,性格应该是走阴柔一路,不管是给巴掌还是给糖,处事都会很婉转。软弱与刚强,都和她靠不上边。
事物反常必为妖,只是五少夫人和她之间的矛盾,也实在并不少。五娘子的死、执掌家务的时点,世子位的继承权……不论五少夫人想在哪件事上搞风搞雨,都可能会有如今的表现。
七娘子的目光又沉了下来:只可惜,许凤佳没有回来,自己不曾圆房,很多事,都实在说不上话。
五少夫人细细的话语声似乎又回荡在了耳边,“就是我们听说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担心得很,这万一有个差池……”
许凤佳这一番南下,走得波澜不惊,不是亲近的人家,都不知道他又出门去了。到底是去做什么的,连她这个妻子都不甚了了,可见此事的机密。
五少夫人又是怎么知道此事的?或者说,连五少夫人都知道了,她为什么不知道?
七娘子很自然就把思路转向了许夫人:不管许凤佳是去做什么的,许夫人心里不可能没有数。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她一下惊醒过来,又再扫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唇角带了怡人的笑,看着自己白嫩嫩的双手,似乎正赏鉴着腕间那一对莹润的碧玉镯。
真是个高手……
就这么一句话,顿时让自己想入非非,说不准,就能在自己和许夫人婆媳之间,埋下不和的种子。
就算自己明白了五少夫人的用意,也禁不住要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如果连自己都不够资格知道,五少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如果连五少夫人都知道,那她为什么不够资格知道?
七娘子忽然就烦躁了起来。
这些围绕着鸡毛蒜皮的钩心斗角,真是毫无意义,又琐碎得烦人。
婚礼吉时晚,居然是在三更后,七娘子身为新妇,第一年按理是不好在娘家过夜的,吃了晚饭,又嘱咐了九哥几句话,便回了杨家。
她先回明德堂换了衣服,进乐山居给太夫人请了安,便进了清平苑。
许夫人正巧也没有睡着,见到七娘子,不免问了几句杨家的喜事办得如何,七娘子就笑着说了几句,又告诉许夫人,“先一阵有个管事媳妇,本来是想带到咱们家来的,可惜当时人还在江南。是梁妈妈的儿媳妇……这次回去,她正好也上京了,就顺便把她带回来了。正好照管四郎、五郎。”
许夫人自然不在意这些小事,点头道,“好,你心里有数就好。今日和你五嫂在一起,也都认过了人吧?等明年开春,家事就要交到你手上了。应酬上失礼人前,可不是美事。”
七娘子又抬出了口头禅,“媳妇知道怎做的。”
她正好顺着这话往下问,“也不知道世子今年能不能回家过年——今儿在车上,五嫂……”
就添添减减地将五少夫人的话复述了一遍。
许夫人神色顿时一变,脸色眼看着就沉了下来,细思片刻,又咳嗽了起来,面上透出了病态的殷红,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问七娘子,“她是怎么知道的?”
七娘子于是静静看着许夫人,没有说话。
她的不满,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