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像水一样,匆匆地敲打过了河边的青石,将承平元年悄然带走,只给众人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朝廷里大事频仍,自从进了五月就是风起云涌,没有一天宁静,两广连年来收成不好,又要以两省之力供养南下操练的水师,当地民风素来彪悍,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整个承平元年此起彼伏的起义闹了个不休,亏得昭威将军许凤佳四处用兵,到了年尾,终于将局面勉强镇压下来,不至于闹得不可收拾。
京城也并不是一派祥和,自从六月里新阁老杨海东上书请行地丁合一之策,改革税制开始,内阁就再也没有平静下来。皇上态度暧昧,也不认,也不驳,这一封奏章留中不发,留出的是焦阁老与杨阁老之间疯子一样的争执——这要不是焦阁老年事已高,好几次都险些在文渊阁里酿出血案——这可不是没有先例的,就是前朝,在华盖殿里还有过好几场群殴呢!
双方互相攻讦,当然少不得互抓小辫子,御史台史无前例忙得不行,以杨家为首,许家、秦家、孙家,无一不是背景雄厚根基深远的人家,焦阁老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多年首辅德高望重……虽然皇上一直保持沉默,但承平元年的这一场大戏,还是热热闹闹地从年中演到了年尾,都没有一点止歇的意思。
与其说是在税制上纠缠不休,明眼人倒是都能咂摸出这纷争底下的味道——杨家的这位大老爷,仕途一直顺得很,从翰林起,一路扶摇直上,没有几年就成了江苏布政使,再往上,做了十多年的江南总督,而今才换天就奉诏入阁……
皇上的意思已经是再清楚不过了,杨海东就是他眼中的下一任首辅!放他和焦阁老相争,恐怕是要试一试他的能耐了。
才五十出头就有了这样的成就,焦阁老却是垂垂老矣,已经到了乞骸骨的年纪……
或者也因为了这些台面下的原因,杨家虽然和焦家斗得厉害,但在京城却反而吃得越来越开,大太太才满了一年的孝,女眷们上门拜访的脚步就越来越勤,请柬雪片似地飞进杨家的门房,只是大太太却几乎从不出门应酬,成日里只是在正院里新辟的一间小小佛堂念佛,倒是有了几分不问世事的意思。除非大老爷发话,否则几乎不出门半步,只是每月上定国侯府、秦尚书府探望几位外孙时,才罕能露出几丝笑脸。
承平二年的新年,杨家就热闹多了,大年初一一大早,许家就打发了几个庶子上门给大老爷问好请安,一并二房的三位少爷,从西北本家来京城预备春闱的两三个举子等等,一并都来拜年,大老爷同九哥也是精神奕奕,同男丁们在外院说笑。
内院就冷清了些,除了敏大奶奶照例上门拜年之外,就没有别的女眷拜访,大太太又惦记着要念一百八十遍的《法华经》,同敏大奶奶说了几句吉祥话,就让七娘子待客,自己避进了佛堂,七娘子索性把敏大奶奶让到自己的小院子里说话。
敏大奶奶常年在娘家侍奉多病的母亲,这一年来倒是少有上门的机会,进得里院,先细看了七娘子几眼,再一扫屋内的摆设,不由就是微微一笑。
“大姑娘啦。”她虽然年纪也不大,但语调却相当老气横秋,“怎么还没过二月,院子里就已经摆满了箱笼?”
这是在打趣七娘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准备嫁妆了。
七娘子面上却并没有一般女儿家的羞意。“大嫂忘了?过了上元节,咱们就要搬到新家去了。”
敏大奶奶这才想起来:随着九哥进京,就连大老爷也受不了这间三进的小宅子,年前已是在崇敬坊文庙附近购置了一间带花园的大宅,已是打扫停当,等过完上元节就要搬家了。
她不由自失地一笑,自我解嘲,“最近家里忙得厉害,倒是说错话了。”
就又拉起七娘子的手问,“可你心里也要有数,许家不是一般的人家,嫁妆不显赫,你是压不住场子的……伯母发过话没有?”
虽说两人很少相见,但敏大奶奶对七娘子的态度,却是从不曾生疏,一向是带了三分的推心置腹。
七娘子浅浅一笑,“五姐的周年都还没过,娘也没有说这事儿。”
妻子去世,许凤佳要服一年的齐衰不杖期的孝,他是武将又在打仗,国家惯例,是不可能服丧的,但孝期还在,没出孝当然不能说亲。少说也要等过了今年二月,许家才会正式上门提亲。
只是这预备陪嫁,多的是人家从女儿四五岁时起就开始准备……七娘子九个月的大功丧期也过了一两个月了,于情于理,大太太都应该为七娘子准备起陪嫁,以备将来过门后弹压妯娌,尽快站稳脚跟,不论是执掌家务还是教养两个外甥,底气都会更足。
敏大奶奶想说什么,瞟了七娘子一眼,撇了撇嘴,又把话吞了回去。
“你心里有数就好——不过,横竖伯母也亏待不了你的!”
敏大奶奶说话还是这么直爽。
七娘子又扯开了话题,“小侄女也有五六个月了吧?上回见到,倒是颇白嫩,今儿怎么没有抱来?”
南音去年六月生育了敏哥的长女,如今在二房也有了些脸面,只是敏大奶奶管束得严厉,七娘子也不过是在二房自己的宅院里见了她几眼——看着倒是多了几分贵气,有了富贵人家姨娘的样子。
敏大奶奶提起名下的这个女儿,倒是一脸的笑,“好着呢,昨晚跟着我们守岁到了子时,今早怎么叫都起不来,我就让她跟着生母。没周岁的孩子,带出门也是折腾。”
就又和七娘子扯了一堆的育儿经,上过了两三道茶,眼看就是吃中饭的时点了,才扯一扯七娘子的袖子,压低声音问她。“知不知道世子爷什么时候回来?”
虽然两广一带的骚乱已经有了平息的意思,但许凤佳却迟迟没有动身回京,他是有孝在身的人,说起来,朝廷还欠了他几百天的假——当时五娘子的丧事忙着打仗,他没能亲自主持,可这周年祭还赶不上,难免就有些不够意思了。
七娘子摇了摇头,“没有一点消息——平时我们和许家往来也不多。”
大太太余怒未消,虽然应允了和许家的婚事,但平时两家的走动自然就少了下来,这一年来,也就是逢年过节互相致意而已。许夫人身子骨越发不好,这几个月缠绵病榻,也没有那么多精神与杨家修好,是以虽然定下了婚约,但七娘子对许凤佳的动向,依然是一无所知。
敏大奶奶就有些为七娘子烦躁起来,“唉,这伯母也是,心里就只有五妹……”
话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无味,索性住了口起身告辞,“今年还是回去吃饭,免得给你们添麻烦。”
七娘子笑着送走了敏大奶奶。
从头到尾,她没露一点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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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间,杨家的生活其实还算得上平静,大太太发送了五娘子后,便一头扎进了佛堂里,在无边佛法中寻找安慰,从前再不信鬼神的人,如今比谁信得都虔诚,家务多半交给十二姨娘打理。平时甚至很少出来见人,就连七娘子都难得见到嫡母,更别说寻常家下的仆妇了。
好在叔霞也的确是个能人,里里外外两尊大神,被她侍候得都是妥妥帖帖,平时柴米油盐的琐事,也处理得井井有条。大太太这个主母管事不管事,似乎差别都不大。这一遭九哥到京收拾房屋,安顿新住所的琐事,都是由叔霞主办,七姨娘有闲也帮帮手,无心就撂开不管,也难为了她里里外外能周全。
过了上元节,杨家忙着搬家,大老爷万事不管,大太太又是个甩手掌柜,只得又向二房借了敏大奶奶来帮手,外有九哥等人周全,进了二月,杨家就在新住所安顿了下来,老宅子却没有出手的意思——御赐的宅邸,那就是杨家百年的基业了,大老爷已经发了话,等九哥考上进士成了亲,家里的大小事务由新媳妇打理上了手,他老人家就要带着大太太住回小时雍坊去,这间宅子,其实只是为孙辈置办的。
五娘子去世后,杨家把七娘子许配进平国公府,桂家和权家倒也都挑不出什么不是,毕竟五娘子身后的这一对小外孙能不能平安长成,关系到了杨家、许家日后的关系,杨家把七娘子嫁进去的意思,两家人都心知肚明。
朝中政局不安稳,桂家就渐渐与杨家走得远了些,桂含春没多久就回京去了,倒是再没有消息。权家却是迅速为权仲白物色了一门亲事——从出身来说,这位二少夫人做继室,倒也勉强够格了。
恰好九哥中举,大老爷同年先生商议了许久,又问了大太太的意思,便说了权家的四姑娘瑞云为九哥妻室。权瑞云名门嫡女的身份,配九哥是够格了,虽说年纪比九哥稍微大了一岁,令大太太颇有微词,只是九哥过年十七岁,也到了成亲的年纪,要再等到秦家出孝再去说亲,难免又太晚了些,大老爷心切抱孙,却又等不了那样久了。
权家正赶着为小神医权仲白办亲事,虽然和杨家已有默契,但成亲总是要按序齿,妹妹不好越过哥哥,是以行礼成亲的日子,恐怕还要在七娘子出阁之后。过了二月进了三月,大太太就亲自找了紫褙子媒人上门,又请了秦帝师当年的同僚做主婚人上门说亲。
也就是在这时候,许家派来的媒人也上门了。大太太一扫一年间的冷漠,居然亲自接待媒人,一点架子都不拿,就笑盈盈地将亲事应了下来,七娘子同九哥的婚事,至此都上了日程,开始有条不紊地运作了起来。
高门成亲,礼仪众多,十二姨娘不论从身份还是从能力上,都不足以挑起大梁,大太太吃了一年的斋,精神越发不好,只得三不五时就借敏大奶奶过来帮忙,私底下,也不是没有感慨。
“儿子多就实在是占便宜,你看达哥今年一中举就说了吴家的三闺女,仗着咱们家的势,这几门亲事都说得不错!三兄弟都是举人,说起来也实在风光,若是明年能中一两个进士,这一门就眼看着显赫起来……不像是咱们家,九哥说个亲还要找个老姑娘,最好一进门就生育!”
就难得地和七娘子抱怨。
这一年间,大太太大有为五娘子守孝的意思,深居简出潜心礼佛,和七娘子的关系不知不觉就走得有些远了。
不想才出了周年,就又端出了从前的态度,说起别人的家事,上心得很,反倒对自己家的媳妇,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的,处处都挑得出毛病。
“京城人看女儿金贵,留得久也不算什么。”七娘子倒有几分尴尬:权家的瑞云当时她也见过的,就比她大了一岁,说瑞云是老姑娘,就等于在说七娘子年纪太大了。
大太太的反应要比几年前更迟钝不少,听了七娘子不软不硬的回话,犹自念叨,“过门就十八岁了,再过两年没生育,可不就上了二十?留得久也不是这个留法——”
见敏大奶奶大皱其眉,不断望着七娘子,才恍然大悟,又忙笑着转圜,“不过他们权家也不稍停,先是改元,再是几个亲哥哥的喜事,耽误了妹妹也是有的。”
就势就议论起了权家人送来的陪嫁单子。
“权家虽然子女多,但权夫人对亲女儿也还舍得。”大太太就算还有那么半分酸意,也不得不承认这份嫁妆单子,实在是无可挑剔,
“就是这家具也未免预备得太多了,他们小两口那一个院子哪里放得下!”
七娘子不禁一抿唇,倒没有应声,敏大奶奶笑盈盈地看了看七娘子,才回大太太,“伯父不是发了话,崇敬坊这套宅子,日后是要给九哥小夫妻住的?想必权夫人顶真,恐怕到时候麻烦,索性把一宅子的摆设都预备下了。”
又大剌剌地提醒大太太,“这权家的亲事不过是比许家那头早提了半个月,大伯母心底可要有数,半个月后,咱们家也要送嫁妆单子去许家了!”
大太太这才像是被提醒了一样,哎呀一声,回过神来。
“可不是?”她握住七娘子的手,打量着七娘子的眉眼,“这一阵娘也忙,倒是没顾得上你这一茬——小七心急了没有?”
大太太就是多疑这一点,真讨人厌。
七娘子索性实话实说。
“娘委屈不了小七。”她的态度里,就带了三分货真价实的幽怨,“小七又何必心急?”
看来,七娘子对嫁进许家做这个现成的后娘,总是还有些意难平。
大太太反而很满意,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就笑。“还是小七知道娘的心思——那十间纤秀坊,半年前就过到你名下了,只是契书老忘了给你。再有你爹给你添的几件嫁妆,明儿写出来给你仔细瞧一瞧,再送到许家去!”
敏大奶奶很懂得凑趣,大太太话音刚落,她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伯母手笔实在大!”
大太太眉眼间不由带上了几许笑意,她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也算不得什么。”
又握住七娘子的手,抛下了第二枚炸弹,“你五姐名下的那十三间纤秀坊,虽然按例是要留给四郎、五郎的,但孩子到底还小,许家又有钱,哪里亏待得了他们——我看,往后十五六年里,就让这十三间纤秀坊,改向你奉帐吧!”
敏大奶奶这一口冷气,抽得就有几分真心了。
纤秀坊一年十几万两的进项,不管放在哪个城市,分量都不轻,虽然被大太太分割成了三分,但一年五六万两的数目,也已经足以让一般官宦人家咋舌。
听大太太的意思,在四郎、五郎娶亲前,五娘子名下那十三间纤秀坊的盈利,就归做七娘子所有——这一份酬劳,可着实不轻了。至少在未来的十多年里,七娘子一年十万两的出息,拿的是稳稳的……
只是这一项陪嫁,就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大手笔了!
七娘子却顿时蹙起了眉头,有几分惶恐。“娘,我——哪用得上这么多银子!”
大太太和敏大奶奶顿时相视一笑。“还是女儿家的口气。”
自然又是一番解释,七娘子再三推让,大太太却都不许,又有敏大奶奶推波助澜,如此虚应故事一番,七娘子也只得含羞带怯地应承了下来。
这一番做作,叫三个人都有些疲惫,敏大奶奶自觉自己已经帮到七娘子不少,便起身告辞,不再为七娘子敲边鼓。七娘子也是一脸的感激与惶恐,起身告辞回了里院休息。
她展眼就要出嫁,在娘家住不了多久,也没有用心收拾这个小院,东西厢里满满都是箱笼,只有堂屋还算是雅致整洁,有七娘子一贯的色彩。立夏等几个丫鬟正在收拾屋子,见七娘子回来,都笑着迎上来问好,乞巧更是双颊嫣红,连连向七娘子描述,“那样大的珊瑚盆景……真是举世罕见!”
这说的是许家送来给七娘子“压箱头”的一对珊瑚金玉盆景。
七娘子不过付诸一笑,便进了屋子,独自坐在桌边出神,想了半晌,才叫立夏,“捧文房四宝过来。”
就亲自执笔写了一封信,交给立夏,低声吩咐,“明日请周叔送到安富坊去吧。虽然表哥还没有回来,但……给舅母看看也是一样的。”
封锦连年忙得不可开交,与许凤佳一样不见人影,只是去年年中回了京城,辗转问得七娘子安好欢喜,就又没了音信,似乎是又出京去了。
立夏神色一动,接过书信慎重收藏进怀,七娘子又问她,“有没有看中谁……若是我们家的,也早开口,我好向太太要人。”
顿时闹了立夏一个大红脸,这位容貌平实衣着朴素的丫鬟,嗫嚅了片刻,才轻声说了个人名,“若是太太不放人……姑娘也不用为难。”
“太太是一定会放人的。”七娘子微笑着打断了立夏的自白。
还要再说什么,屋外已是传进了梁妈妈的笑声。“太太派我送宫里新赏下来的梨花糕……还有这是权少爷开的太平方子里提到的几味药,姑娘吃完了,尽管和我说……”
和往常比,她的笑声要略微高亢一些,透了细细的紧张。
七娘子心头就是一动。
一下就想到了大太太今天的许诺。
她笑着吩咐立夏,“代我谢过梁妈妈,我就不出去了。”
把梁妈妈打发走了,才又捡了一块梨花糕并一小包药材,示意立夏收好。“找个医生尝一尝,是不是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立夏神色一整,肃然低声答应。
过了五六天,她请假出去探亲,给七娘子带了两封回信。
七娘子一边看,一边笑。
又过了三个多月,许凤佳终于动身回京,许家和杨家商议定了,婚期就定在了九月初三。两个月后的十一月初三,再来办杨家与权家的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