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男色

进了腊月二十,大太太就派人到胥口镇,三催四请,总算是把许凤佳拉回了总督府。

“到了江南不在四姨家过年,将来传到京城,我怎么有脸面见你母亲。”她拉了许凤佳的手,越看越满意。

少年将军,自然而然就有一股意气风发的态度,举手投足之间又带了三分贵气,偏偏又是那样稳重自持……

又是太子的少年伙伴,从小一起长大,这份交情,是最难得的。

恐怕将来的大秦军界,就是他的天下了。

若是和桂家亲事也能成,两个连襟携手,杨家在军界哪里还会为援手犯愁?

许凤佳倒有几分无奈,“四姨,将士们也都是长年累月的背井离乡,我这个练兵的主帅过大年的时候怎么好缺席……”

“那也用不着日日在胥口泡着!”大太太是铁了心要把许凤佳留在杨家过年了。“晓得你事情多,大年初一一定放你回胥口去,除夕的这顿团年饭,却是一定要在杨家吃的。”

许凤佳就只好在垂阳斋里安顿了下来。

倒是和余容苑的三兄弟遥遥相对,把杨家的客院塞得满满的。

正院堂屋又迎来了久违的热闹,这几位堂表亲礼数都周全,每天的晨昏定省,是决不会拉下的。

得闲了,几兄弟姐妹也常常凑在一起说话玩耍。腊月里闺阁放了假,连九哥都难得没有苦读,而是和许凤佳一道,拉了几个堂哥每天往胥口演习骑射,大太太心疼儿子,约束了九哥几次,都管不住他往校场的步伐。

“大丈夫出将入相,九哥以后也未必会在江南这样太平的地方做官,了解一些武事,没有什么不好。”大老爷却很达观。

九哥难得受到肯定,越发是和许凤佳打得火热,两兄弟成天成天的不着家,有时候甚至就睡在胥口的军营里。

达哥与弘哥年纪毕竟都小,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没有不爱玩耍的,拉弓射箭、打马狂奔……都要比冷冰冰的书本来得有趣。

倒是敏哥只是应酬了几次,就推托不去,每日里手不释卷,只是在余容苑苦读,除了给大太太请安,等闲也少出院子。

七娘子就私底下叮嘱梁妈妈,“可不要怠慢了几个堂哥,衣食起居,务必要往精致了服侍。”

梁妈妈先还有些讶异。

连大太太都只是做一做面子情。

看到三个侄子的时候,满面堆笑,一脸的关心。

不在跟前了,也就丢开手。

余容苑的下人如何安排,服侍得怎么样,大太太是从来想不起过问的。

没想到反而是七娘子……对几个堂兄处处关照,好像唯恐他们受了委屈。

“这下人们难免也有势利眼的。”她就字斟句酌,拖长了句子应酬七娘子。“恐怕也多有仗着几个侄少爷远离家乡的缘故,服侍得就不够精心……”

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琢磨着七娘子的意思。

这会不会是反话呢?

七娘子又哪里看不出梁妈妈的惊疑。

她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深宅大院,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都要闹得曲里拐弯的。

“几个堂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小年纪,就考上了秀才。”她提点梁妈妈。“尤其是大堂哥,行为得体、光风霁月……如果能考上进士,进入仕途,以后九哥恐怕还要靠他拉拔。”

古人最看重血缘联系,在变幻莫测的官场上,最可靠的莫过于亲兄弟的。

否则二太太都闹到了那般地步,大老爷为什么还是不肯和二房断绝联系?这几年在官场上,还是若明若暗地照拂着二老爷?

大房只有九哥一根独苗,总不好因为这些小事,反倒叫几个堂兄和大房更离心离德。

关系,就是一点点运营出来的,这些小事都没有诚意敷衍好,再好的关系,也会一点点变淡。反之,就算几个堂哥对大房有一些微词,只要大房自己的做法无可指摘,人心肉长,也终于会渐渐的向大房靠拢。

梁妈妈似懂非懂。

却也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是,是。”她满口答应下来,“正好这个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再添一批人进来,索性就给余容苑多添几个丫头小子,凑足了三个小院子的人口,这些闲人,我们杨家还是养得起的。”

又请示七娘子,“您有什么看中的小丫头,就尽管吩咐老奴,一定给你带进玉雨轩里……”

这也都是顺水人情。

以七娘子今时今日的体面,看上了谁,和大太太说一声,大太太哪里还有不给的。

七娘子却是一脸诚恳的笑,“承蒙梁妈妈照顾,看上了谁,必定是不会客气的。”

沉吟片刻,又低头轻轻地合了合细润的五彩茶盅,才笑问,“我倒是想起来一个人——梁妈妈还记不记得先头去了的小雪?白露同我说,她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今年也到了进府的年纪。”

梁妈妈主管的是府里的人事,下人屋里当龄的小丫头,她心里都是有数的。

梁妈妈一怔。

思索了半日,才笑,“怕是有,好像……小名糯米的一个女娃,今年也有十三岁了,生得倒比小雪讨喜得多了。只是老奴想,她姐姐是身上有嫌疑才被放出去的,倒不好又进小姐屋里服侍,就想放在小库房做些杂事……”

放在小库房做杂事的,都是不入等的小丫鬟,月钱也菲薄。

“余容苑里不是正缺人吗,一下拆出了三个小院子,肯定是少丫鬟的。”七娘子面带沉思,“小雪到底和我在西偏院一道住过,又那样命苦……叫她妹妹做个不入等的小丫鬟,我心里总觉得不落忍。我看,就让她在余容苑领一份差事吧,横竖几个堂兄成年累月的在外读书,余容苑的差事虽干了些,但也清闲。”

在杨家,小姐、少爷屋里的差事,素来都是人人争抢的。

尤其是几个侄少爷,在家的日子又少,平时除了打扫房屋,也不会有多少事情,饷银又丰厚。将来说出去面子上又好听——服侍过少爷小姐的丫鬟,那肯定是举止有度、能干大方,连配人都格外吃香。

小雪一个身染嫌疑,又犯怪病,去世的时候还疯疯癫癫的丫头,居然这么让七娘子惦记?

竟惦记到了这个地步,特别找自己来说话,要把她妹妹塞到这么好的去处?

梁妈妈心下一阵阵的发寒,看着七娘子的眼色,就有些异样了。

从前只觉得这孩子大方得体,行事叫人放心。

不想年岁越大,越觉得她的心机之深,竟到了让人难以捉摸的地步……

很多事都是影影绰绰透了嫌疑,要细思又抓不住丝毫把柄,若有若无之间,草蛇灰线千里伏脉,到末了却是都遂了七娘子的心愿。

“梁妈妈?”七娘子见梁妈妈出神,倒有些好笑。

本来想把小雪的妹妹放到小香雪,也算是兑现了当初对小雪的承诺。

只是六娘子身边的丫鬟年纪都不太大,这一次配人的名册上没有她们的名字,要硬塞一个小丫鬟进去,操作上难度很高。

正好,余容苑是个安闲体面的去处,倒是要比小香雪更清闲得多。

她又提起了立冬的婚事。

很多事就是这样,下人们对你有所求才靠过来的,吃了好处,也要为人办事。

“听说娘屋里的立冬,今年也到了配人的年纪。服侍过娘的一等丫鬟,结亲的时候都有体面,由娘亲自指配——只是这一向事儿也多,不晓得娘心里有了成算没有。”

人事上的事,大太太和梁妈妈商量的机会很大。

“这一向实在是忙,家里又有这么多客人,太太好像还没虑到这儿。”梁妈妈也就顺水推舟,把刚才的走神给掩饰了过去。“说起来,还有事想请七娘子帮一句……这白露……”

七娘子微微讶异。

就扭头看着白露笑了起来。

白露就脸红起来,跺着脚出了屋子,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白露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梁妈妈也是一脸的笑,“也不怕您笑话,自小我们家的二小子就觉得白露这孩子是个好的,只是……”

就絮絮叨叨地把白露和自己的二小子之间的那点青梅竹马的事,说给七娘子听。

七娘子又哪里不懂梁妈妈的意思。

“要是白露姐心里也愿意,我这里是一准放人的。”她也应得爽快。

虽说白露今年也到了可以配人的年纪,但要是七娘子执意让她再服侍几年,也没有人敢多说什么。

不过,白露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个好归宿,这样两厢情愿的美事,七娘子当然不会从中作梗。

梁妈妈顿时千恩万谢,又拍着胸脯打包票,“糯米的事,就包在老奴身上……”

七娘子亲自起身要送梁妈妈出门,又被她再四按住,也就顺水推舟,叫白露把梁妈妈送出了玉雨轩。

回头就笑问立夏,“你要是也看中了谁,尽管和我说,到时候啊,就找梁妈妈做媒,把你体体面面地配出去!”

立夏镇定逾恒,眉毛也没动一根,“姑娘说笑了,立夏年纪还小,还想再服侍姑娘几年。”

说起来,立夏也就是比七娘子大一岁,按杨家的规矩,离配人还有五六年的时间,现在说这话,的确是早了些。

倒比不得白露,今年都二十二了,的确也该嫁人了。

七娘子倒很赞赏立夏的稳重。

就问立夏,“你看着咱们院子里的小丫鬟,有谁能提拔上来,填补白露姐的缺?”

立夏面露沉吟,“这个还是先问过白露姐的意思……”

两个人正在计较,白露就脸红红地进了屋子。

立刻就进了里屋打点起了针线。

小女儿情态,看得七娘子不禁会心一笑。

说起来,这年头的丫鬟倒是多数比小姐更幸运。

除了那些挑出来做通房的丫鬟外,多半都是服侍到二十多岁才被放出去配人。

至少不需要十几岁就面对生育压力。

好比二娘子,因为定国侯身子不好,心急着要个孙子,才十五岁就嫁进孙家。

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已经生育过两次。

第一次生下的长子还没有站住……

还好次子延平就比较康健,今年也两岁了,最容易夭折的周岁,算是已平安度过。

连三娘子都是才出嫁没多久,就传了喜讯回来。

放在现代社会,都是才念初高中的小姑娘,在古代已经为人母了。

就连五娘子,在七娘子看来还是一脸的稚气,她的亲事也都提到了日程上……

七娘子连忙甩了甩头,把涌起的思绪给压了下去。

就指派白露,“去问问立冬看中了哪一户人家,若是有相中的,就叫他们择一日进来恳求,事前送个信来,到时候我亲身过去说几句好话……”

又翻找出针线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扎着花儿。

“乘还没进正月多绣几针,免得到了五姐生辰的时候赶着绣。”

一边绣花,一边和两个丫鬟说话。

到了下午,大老爷派人来召唤七娘子到外偏院去服侍。

内外有别,几个总管有时候会进正院回话,却是从不进百芳园一步。进来传唤的是专管内外院消息沟通的童妈妈。

七娘子不敢怠慢,自己进了屋子换衣服,打发立夏和白露双双陪童妈妈闲话,又上了待客用的茶款待童妈妈。

总督府的下人,多半是大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陪嫁。

也有自己卖身投靠的、采买进来签了死契的……

大老爷身边的老人,说起来也就是张总管和童妈妈了。

童妈妈的父亲就是当年太老爷身边的总管,说起来,是七八辈子的老人了,在整个杨家都是独一份的老辈。

虽说这些年来不显山不露水,只是做这个传递内外消息的闲职,但七娘子却一向对她有格外的尊重。

童妈妈也很受用,笑眯眯地用过了茶水,见七娘子出了屋子,忙起身夸奖,“七娘子越发是出落得和一朵芙蓉花似的,瞧瞧这气度、这人品……无怪乎老爷太太都是越来越宠爱……”

两个人就一路说话,一路出了玉雨轩。

七娘子本待从浣纱坞出正院,童妈妈却带了她直接出了外墙上开的小南门,进了夹道。

“太太在前院见西北来的庄头,满院子的东西,还有好些年轻外男。”董妈妈解释,“方才进来的时候就觉得扰乱,七娘子您水做的人儿,可别被冲犯了——从这儿走倒还更近些。”

虽说玉雨轩的下人时常从夹道进出,但七娘子本人还是第一次走这条夹道。

不禁好奇地环顾左右。

这条内夹道和正院、外院之间的外夹道遥遥对照,两边夹住正院,外夹道往左走,就是七娘子上了多年课的家学,往右走是往翰林府的小门,内夹道往左是余容苑,往右是垂阳斋。小南门就开在垂阳斋外侧,只要拐几步就是夹道门,出去直通衣锦坊,守夹道门的婆子若是愿意行个方便,玉雨轩的下人进出就相当方便了。

“倒是从来没有从这里过外偏院。”她和童妈妈闲话。

这条外夹道也显得很是荒凉,一条路上就只有董妈妈和七娘子两个人,远远的夹道那头,还能看着守门的婆子。

童妈妈也笑,“垂阳斋没收拾起来之前,也不愿意从这里过,一整个院子被封着,难免荒凉。”

就指点给七娘子看,“垂阳斋里的两株柳树,多年来一直半死不活的,说来也怪,前年把翰林府买下来以后,太太请了道士来看风水改格局,那边一改,这边的两株柳树倒活了。老爷知道了,都笑说是奇事。”

七娘子也驻足往垂阳斋里看。

许凤佳白天是从来不在总督府呆着的,倒没什么好忌讳的地方。

正巧迎面来了两个仆妇,向七娘子见过礼,又拉了董妈妈,“今年正月里办喜酒……”

都是下等仆妇,嗓门也大,董妈妈扫了七娘子一眼,见七娘子还在打量那两株柳树,就把几个相识带到了通往垂阳斋的月洞门边上,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七娘子也只好继续做观赏状,一边思忖着董妈妈话里的意思。

才一分家,杨家的地气就盛,柳树就活。这事,也有几分玄妙的味道。

正在出神,就看到许凤佳一边和九哥说笑,一边从屋角绕到了院子里。

大冷的天,他却光了上身,露出了一身的修长紧实的肌肉。还有大滴大滴的汗不断自下颚滚落,滴到蜜色胸膛上,再一路滚下劲瘦腰肢,消失在淡金红色的下裳中。

一并九哥都是满头满脸的红涨,虽没有如许凤佳一样豪放,却也只穿了中衣,把外袍挽在手中。

七娘子不禁瞠目结舌,露出了难得的震惊。

许凤佳原本边行边说,倒也没有注意到院门口,无意间一个扭头,就和七娘子对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