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向晚时分才回的杨府。
直进了正院探望大太太,就便见一见来请安的儿女。
顺势就在正院吃了晚饭。
似乎一点都没有去外院见二老爷的心思。
大太太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大老爷,“就打算让二弟在外头跪着?”
大老爷却是神色自若,“你当苏州是西北?就这个天气,跪一跪,也要不了他的命。”
大老爷难得在正院用饭,几个孩子也都没有各自回屋,而是在父母下手侍奉。
九哥不由得就看了看五娘子。
大老爷虽然很少有怒形于色的时候,但收拾起人来,手段比大太太却是只多不少。
七娘子也是暗暗心惊。
大小也是个翰林了……大老爷就这样把二老爷晾着,就好像晾一个做错事的下人一样。
大太太张了张口,又合拢了嘴。
“老爷今晚打算在哪儿安歇?”就问大老爷。
大老爷已经有很多年没在正院安歇了。
按着以往的例子,多半是要到外偏院去休息的。
现在二老爷又在外偏院跪着……
“就在溪客坊对付一晚上吧!”大老爷气定神闲。
想来,也要和四姨娘商量一下三娘子的嫁妆。
大太太倒没有露出妒意,吃过饭,亲自起身把大老爷送到了门外,才回头留了七娘子说话。
“没想到你爹这一次这么心狠!”
倒像是把九姨娘抬房的事,抛到了脑袋后头。
七娘子当然乐得不提这扫兴的事。
“恐怕……父亲也是对二叔有些失望吧。”她含蓄地说。
眉眼间却不由得带上了少许忧色。
本来还以为大房和二房是分家定了,毕竟大太太写出的那一封封信,都是七娘子执笔。
可是看大老爷对二老爷的态度,又觉得不像……
一个人只有在对另一个人还抱有期望的时候,才会为他动感情。
大老爷把二老爷晾得越久,就证明他心底对二老爷的感情越深。
该不会是痛骂二老爷一顿,就这样算了吧?
大太太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你说,要不要吩咐张总管关照一下你二叔?”她半带了犹豫。
七娘子就不禁瞪大了双眼。
大太太就有些失措地为自己找借口,“毕竟是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这水米不进,跪到第二天早上,万一跪出个好歹来,也不好交代。”
话里到底是带了一点点关心。
七娘子就忽然明白了过来:二老爷几乎是大老爷和大太太一手带大的……
情分,到底与寻常人家不同。
“父亲让二叔跪着,多半也有出出气的意思。”她就垂下眼,细声细气地道,“如果我们暗地里吩咐张总管送食送水,父亲知道了,没准还更生气,反而想出更多的办法折腾二叔……”
大太太果然就有些犹豫。
思来想去,还是长叹了一声。
“算了,他们兄弟俩的事,我还是别掺和了!”
七娘子松了一口气。
大太太就算对二老爷还有一点亲情,心底却还是很清楚,大房和二房走到这一步,已经是不再有感情可言了。
只不过,虽然明白,虽然嘴硬,但很显然,心底还是很放不下二老爷。
毕竟是从小带到大的,这几年来,二老爷又远在京城,恶人都是二太太在当。
虽说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却还是拉着七娘子,东拉西扯,不肯放七娘子回去休息。
一看就知道心里有事。
七娘子却也心中有鬼。
就怕自己略微露出一点不对,回头大太太就往九姨娘身上想,觉得自己和她终究是不亲的。
也不敢露出不耐,和大太太说了二娘子在孙家的事,又说初娘子在李家的事。
大姑爷自从上次落第,就一直在京城读书,预备明年的春闱。
二姑爷和二娘子一心侍奉病入膏肓的老侯爷,每日里早起晚睡,极是辛苦,不过,老侯爷对二娘子这个媳妇,还是相当满意的。
京城那头传来消息,达家三小姐得了重病,虽说未婚夫就是名医权仲白,只可惜小神医人在边境为守军效力,一时也回不了京城,也不知道达家三小姐能不能缓得过来,另寻到名医诊治。
李家十一郎的母舅欧阳大人得了提拔,现在也是四品大员,成了太子府的少詹事……十一郎的身份,自然是水涨船高,听说欧阳大人有意把自己的女儿说给十一郎,来个亲上加亲……
亲戚故旧家中的琐事,那真是说也说不完。
七娘子耐着性子陪大太太说了大半夜的话,大太太又打发人出去问张总管:二老爷还跪在外偏院里?
张总管很快就回报进来:的确还直挺挺地跪在小书房门前。
七娘子不禁暗叹:二老爷这一跪,就直接把大太太的心给跪软了。
虽然还是没见到这个二叔,但七娘子已有感觉,这位久居京城的二老爷,绝不是简单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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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大太太就把七娘子留在屋里歇息。
“倒是没有和你一床休息过。”
七娘子自然不会拒绝这个难得的殊荣。
说起来,大太太也真是提得起放得下。
自从把七娘子写到了自己名下,就渐渐地把七娘子当作了真正的自己人。
两个人梳洗过,又换了中衣,就头并头在床上歇了下来,立冬在屋角的美人榻上安歇,屋内火龙烧得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大太太辗转反侧,半晌才安顿下来。
七娘子更是有择席的毛病,大太太还要翻来覆去的,老半天都没能培养起一丝睡意。
她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望着床顶隐约可见的葡萄纹,默默地想起了心事。
就算把九姨娘抬房,杨家和封家之间,也终究不算是真正的亲戚。
二房太太,不过是个高贵些的妾罢了。
封锦就算从前再知恩图报,如今身份大变,也未必还能坚持当年的初心了。
再说,当年封家落魄的时候,封太太也不是没有来打过秋风。
两家的关系就很难拿捏,轻了不好,重了更不好。
大太太又是这样一个不饶人的性子……
越想越是忧心忡忡。
大太太也叹了一口气。
“你二叔自小就不是个省事的性子。”她就慢悠悠地开了口。“我过门的时候,他才八岁……一出生就没了爹娘,全靠你父亲一个人拉扯着长大。哪里是个大家少爷,分明是个活猴!”
提到往事,她的声音里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下河抓鱼,上树掏鸟窝,那是精熟的,一进书房,就和个傻子似的,只差没有流口水……你父亲恨得打断了几根竹竿。后来考了进士,我们进了京,才慢慢地好了起来。”
血肉至亲,又哪里是说断就断的。
大太太的声音渐渐地轻了下去,带上了睡意。
“回首前尘,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像是做梦,一转眼就是二十多年,自从十六岁嫁到杨家,什么事都像是在梦里……”
七娘子鼻尖不由一酸。
“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秋凉。”她轻声吟诵,“睡吧,娘,时辰不早啦。”
大太太果然就渐渐起了鼾声。
七娘子却是一夜都没有成眠,到了快天亮的时候,才勉强打了个盹。
睁眼时却已经阳光满枕,屋内静悄悄的,大太太不知何处去。
七娘子吓得一下就翻身坐了起来。
“没有误了请安吧?”她喃喃自问。
几声细碎的脚步,却是白露掀了帘子进来。“七娘子醒了?”
“什么时辰了。”七娘子忙问。
“辰时二刻了!”白露笑盈盈地服侍七娘子起身穿衣,“太太说您一晚上恐怕都没有睡好,吩咐奴婢别叫醒您,睡到什么时候就算什么时候。……眼下老爷、太太都在外院和二老爷说话,连九哥并几个姑娘都在,咱们也快些洗漱了过去吧。”
七娘子就很不好意思,“晚了拜见二叔,倒是我的不是了!”
白露顿了顿,才笑道,“却不是去与二老爷厮见的……老爷开了念先祠……”
七娘子顿时一个机灵。
一下就加快了动作。
“你很应该叫醒我呀!”又有些着急地埋怨白露。“这种情况,我怎么好不在……”
“奴婢也没有想到。”白露也露出了些许惭愧,“早上各房过来请安的时候,老爷还是好好的……”
七娘子也顾不上吃早饭,快手快脚地梳洗过了,披上缂丝莲荷银线鹤氅,就扶着白露急匆匆地出了堂屋。右拐进夹道,进了念先祠。
念先祠前果然热闹非凡。
在山塘书院读书的几个堂哥为首,小辈儿女男昭女穆,分列阶下,都是一脸的肃穆。
大老爷、大太太却是并肩在念先祠前落座,都是一脸的森然,身后祠堂门大敞,隐约还能看见条案上的牌位。
七娘子就摆手让白露先行离去,自己屏息静气,绕过了跪在当地的二老爷与二太太,行走到了女儿队中,站到了六娘子身边。
几个女儿都垂首盯着脚尖,也没有谁对七娘子的到来表示诧异。
就连大老爷、大太太都视若无睹。
一时却也没有人说话。
场面就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中。
七娘子不禁偷眼打量起了二老爷。
或许是因为马不停蹄赶回苏州救火,甫一抵步又跪了一夜的关系,二老爷看来十分的憔悴。
一脸胡渣乱糟糟的,发髻也带了散乱,额前就掉下了少许碎发,越发显得眼下的青黑大得骇人。
但越是这样,越发显得他的五官深邃。
都说大老爷是个风流名士,白面书生,这样看来,却是二老爷占了年少的便宜,要比大老爷风流得多,就算是这样憔悴落魄的时刻,眼底似乎都带了微微的笑意。
二太太却是显著地瘦了下去,焦黄着一张脸,穿了最朴素的蓝绸袄子,跪在二老爷身边,倒像是乡下来的浣衣婆子。
七娘子不过是捞了一眼,也就又收回眼神,盯住了脚尖。
对面的四个兄弟却是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她。
眼神中的意味,却各有不同。
敏哥不过看了一眼,就扭过头漠然地望着眼前的青石板地面。
达哥和弘哥却隐隐带了一丝恨意。
九哥眼底却是一片纯粹的关怀……
大老爷轻轻咳嗽了一声。
众人就好似触了电,一个个挺直了脊背,眼观鼻、鼻观心。
“二弟平时多数在京城居住。”大老爷的语调反而很和缓,“苏州的府邸里,就只有二婶一个人里外支应,妇道人家,遇到什么事,多有不便出面的地方。包括和我这个大伯,也要谨守男女大防,不好当面锣对面鼓地说话。”
“也所以,前儿个通光大师来访的时候,虽说我们杨家的脸面,都被落光了。但二弟不在家,我也不好欺负你们二房孤儿寡母。”大老爷的语气倒渐渐森冷了下来,“当时应付走了通光大师,这件事,我也就没有追究。”
“今儿在祖宗面前,又有二房的当家人在,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掰扯清楚。”大老爷就看了看大太太,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张总管,你来问吧。”
张总管就垂手应是,站到了大老爷身边。
这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慈眉善目,一张白面上只有微微的胡须,看着,倒是十分的喜庆。
语调也是不疾不徐。
“请问二太太,您在上个月去过慧庆寺礼佛,有是没有?”
“……有。”二太太的回应低得几乎只可以耳闻。
“在慧庆寺,您写了一张欠条并按了手印,有是没有?”
“有。”
张总管微微一笑,又道,“这手印上写了您欠慧庆寺两万两银子,有是没有?”
“……有。”二太太的头就越来越低。
二老爷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您真欠慧庆寺两万两银子?”
“并不是。”
大老爷和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倒是都有几分讶异。
没想到二太太承认得这样爽利。
“这张欠条又是为何而写?”张总管却是不动声色,步步紧逼。
二太太就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是我鬼迷心窍,听说慧庆寺的通光大师能奉养小鬼,魇镇厌胜……”她认得坦然。
大太太就有些坐不住了,张开口,就要厉声呵斥二太太。“何止是这一年……”
大老爷却盯了大太太一眼。
大太太立刻又闭上了嘴。
三个堂少爷都面沉似水。
“回禀老爷。”张总管就双膝着地,回报大老爷,“二太太对此事供认不讳。”
“嗯。”大老爷摆了摆手,“起来回话吧。——依族规,这该怎么处置?”
“小的已遍查祖训,并未明文记载。”张总管回答得很稳。
大老爷就慢慢地点了点头,望向了阶下的二老爷。
“二弟,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呢……”
就把皮球丢给了二老爷。
众人就不由得都看向了二老爷。
二老爷垂下双眼,深吸了几口气,便颤巍巍地起了身。
一转身,就又狠又快地赏了二太太两个巴掌。
“这JIAN人只仗着我远在京城,没有善尽管教之职,便兴风作浪,挑拨离间,让我们两房之间走到了这样尴尬的境地,就算族规没有明文记载,我杨海西都不会让她留在我们二房里败坏门风!请大哥随意处置,小弟是决不会有二话的!”
二老爷面目狰狞,就喘起了粗气。
就算是二太太都有些猝不及防,捂着脸愣愣地看着二老爷,一时,却是僵在了那里。
二老爷是一进苏州,就来了总督府。
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送给二太太。
也就是说,今日的所作所为,全是二老爷自己的主意,都没有先给二太太打一声招呼……
七娘子瞥了几个堂兄一眼,打从心底泛起了一股深深的寒意。
这个二老爷,真不愧是大老爷的亲生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