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没有人会不关心叔霞的肚子,但是七娘子与五娘子毕竟是没出嫁的小姑娘,也不好派人到浣纱坞打探。
经过这事一闹,五娘子也无心再找七娘子麻烦,也不再强着七娘子说个应对的章程出来。
两个小姑娘心底都清楚,杨家原本就错综复杂的局势,恐怕因为叔霞的肚子,又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进了下午,消息也自然传进了西偏院。
叔霞的确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大老爷今年也是近五十的人了,还能播种耕田,自然是很高兴,晚上众人前来请安的时候,都能看见他眉眼间的笑意。大老爷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样出格的喜悦,的确少见。
二太太吃过午饭就带着几个侄少爷回翰林府了,没能和大家同喜,着实是有些遗憾。
大太太神色玄奥,看不出喜怒,几个姨娘却顾不得那么多,争着抢着,连珠炮似的恭喜过了大老爷宝刀未老,杨家又要添新丁,便也带着女儿回了百芳园。
自从五娘子进了百芳园,大太太就让七娘子与九哥一日三餐在东西偏院独自开饭,偶尔高兴了,也留七娘子或九哥陪她进一餐。
大老爷自然是去浣纱坞慰劳叔霞,不会留在正院吃晚饭。
七娘子就有意慢了一步,落在了人群后头。
大太太果然和颜悦色地叫,“小七留一步。”
几个小娘子都回头冲七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捉狭地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五娘子却是急迫地努着嘴,也不知在传达什么样的信号。
七娘子视若无睹,回身笑着坐到了大太太身边,“母亲。”
大太太神色温和,“今天老爷不在正院用饭,九哥功课又重……你就在正院陪我吃一顿吧。”
“是,偏了母亲的好东西了。”七娘子和大太太客气。
两人就起身进了西次间。
立冬已经带了两个二等丫鬟,摆放起筷箸。
大太太不由得对七娘子感慨,“也不知道九哥什么时候能娶个媳妇来服侍我。”
侍奉饮食,是媳妇的责任。《红楼梦》里摆筷箸的就是凤姐和李纨。
大太太要等到这一天,至少还有十年。
“母亲若是愿意,现在就把李家的十三娘接来做童养媳也好。”七娘子和大太太说笑话。
李家的十三娘是李太太的亲生女儿,今年才三岁,玉雪可爱,一向很得大太太的喜欢,大太太几次说了,要认来做干女儿。
大太太就失笑,“你这孩子,真是一张巧嘴。”
说话间,晚饭已经摆了上来,大太太晚上吃得少,不过是四色小菜,四色热炒并两碗汤。
七娘子吃得也很秀气,才用了小半碗饭就搁下了黑瓷兔毫碗。
大太太已经用完了饭,正低头吹着茶盏上空的白烟。
“你父亲有意为浣纱坞的三姐妹抬房。”她的声音里透着沉吟。
七娘子也愣了一下。
杨家的规矩,一向是有了身孕就能抬姨娘。大太太的这句话,看似没有什么特别。
但是浣纱坞的三姐妹里也只有叔霞有孕,三姐妹却要一起抬房,会不会有点过了?
她不禁沉思了起来。
大太太一时也没有说话,而是望着茶水发呆。
过了一会儿,七娘子才慢慢道,“父亲对浣纱坞的这三姐妹,一向是颇为宠爱。会想要一起抬房,也不是没有缘由。毕竟三人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叔霞又是小妹妹,单独抬房,总是有些尴尬。”
大太太点了点头,“看来小七是觉得抬房也无妨了?”
又不是七娘子的丈夫,抬房不抬房,七娘子当然无所谓。
七娘子只好给大太太分析,“三姐妹一向老实,虽然住在百芳园里,却和谁都走得不近,只是关着门过自己的日子。这么几年下来,浣纱坞竟是一点龌龊事都没有……这可不容易。”
也就是说,三姐妹走的是明哲保身路线。
“现在叔霞有了身孕,还有伯霞和仲霞,父亲未必会移情别恋,母亲又何必在这无关痛痒的事上惹得父亲不舒服呢?家和万事兴,眼看着三姐就要说亲了……”她就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
大太太豁然开朗。
“还是我们小七明白。”笑着夸奖七娘子。
七娘子也就随口谦逊了几句。
“不过,这三娘子的亲事也的确不好办。”大太太又费起了思量,“不过是偏房庶女,尽管我们家现在门第也不算矮,但毕竟那些个家风稳健的上等人家,也有自己的矜持,未必会肯以嫡子来说亲。”
庶子么,大老爷都看不上,更不要说四姨娘了。恐怕是闹着上吊抹脖子,都不会让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吧。
“本来看中了京城里的几户人家,也都是家产殷实的,不过是儿子略微纨绔了些。”大太太摇了摇头,“也都还小,还是能学好的,不过,现在京里风云诡谲,我们可不好随意和人结亲……”
京里多得是根基深厚的人家,随便哪个家里没有几个纨绔嫡子?能找到这样的夫家,是又堵了四姨娘的口,又能让大老爷心动。
要不是这几年来,京里的夺嫡风波越演越烈,恐怕大太太早物色好了人家吧。
“也急不得。”七娘子只好安慰大太太,“眼下也没有多少人家有心思说亲的……恐怕都要等京中分出胜负了再说。”
夺嫡风云,不管谁最终得胜,都有一大拨的官员要倒下,一大拨的官员得到提拔。
有在场内角力的,就有在场外看热闹的,结果不出来,这些官员又怎么能放心随意结亲?没准亲家就倒了霉,也是难说的事。王家不就是前车之鉴?
大太太吐了一口气,“也是,这事还是放一放吧。太子眼看都十二岁了,再怎么推,也到了出阁读书的年纪……”
七娘子就只是笑,不说话。
政治斗争,她虽然也懂得一些,但并不精通,最好不要随意议论,免得出乖露丑。
大太太看了七娘子一眼,又问,“你五姐今天把你叫到月来馆去,有什么事呀?”
说来也好笑,大太太对两个女儿当然是千恩万宠,再没有不依的。
但这两个女儿却都不爱对大太太说心里话,也全都不喜欢大太太的做派。
七娘子轻描淡写,“五姐怕先生交代下来的功课赶不完……”
大太太目光一闪,没有再追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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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三姐妹果然都被抬了房。
杨家一下就多了三个姨娘,这个盛况,已经多年没有出现了。
二太太有些酸溜溜的,“大哥也真是的!这么大岁数了,还那样老风流。”
大太太虽然私底下对大老爷也没有多少好话,当着二太太的面,还是相当维护相公,“我们大房子嗣少,老爷也是为了开枝散叶……免得就九哥一根独苗,难免寂寞。”
二太太就很没意思,只是笑,又和大太太提起几个儿子,“真是好用功,大伯一说要介绍到张先生那里读书,一个个都发奋得不得了,大半夜还不睡觉,一心复习功课,怕被张先生考问住了。”
大老爷现放着九哥不介绍到张唯亭那里读书,忽剌巴的就想到提拔几个侄子?大太太不免有几分不以为然,面上却还是客气,“也不要太辛苦了,敏哥倒还罢了。达哥与弘哥年纪小,禀赋也柔弱,很该好好休息几日再用功的。”
二太太眯眯笑,“改日让达哥和弘哥来谢过伯母的关心。”
几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三个侄少爷就进了正院。
脸上都有怏怏之色。
二太太难掩关心,忙起身问,“见到张先生没有?”
张唯亭江南文坛领袖的名头也不是白得的,能拜他为师,对几个孩子的将来都有无限的好处。
敏哥摇了摇头,“张先生病了……说是今年入秋就犯了咳嗽,十天倒有九天躺着,不好耽误了我们的学业。”
弘哥已是把委屈摆到了脸上,“不过是托词罢了!张先生怕是觉得我们的分量不够,不过是翰林家的……”
“弘哥!”敏哥就变了脸色呵斥。
弘哥连忙收敛了一脸的委屈,低下头不敢说话,就连达哥也在一边担惊受怕地看敏哥的脸色。
大太太就在心底暗叹了一口气。
若敏哥不是长子,该有多好?
算了,性子太稳,也不是好事。小小年纪就有自己的主意了,就算过继来又有何用?
她就笑着对弘哥招招手,“张先生必定不是这个意思,你可别想岔喽,好孩子,来。”
弘哥就露出笑容,跑到了大太太身边,“大伯母——我要吃大伯母家的酥酪。”
“好,好。”大太太一脸的慈爱。
弘哥年纪小,终究是天真的……
二太太看着大太太与弘哥亲近,眼底的伤怀,一闪而逝。
又是一脸笑,“大伯父怎么说?”
敏哥看了弘哥一眼,叹了口气,“大伯父倒没有生气,说张先生架子大,我们没有功名在身,的确很难得到他的青眼。”
他的口气,中规中矩,听不出一丝不快。
“哦?”二太太倒有几分高兴,“那之后就要进家学读书喽?”
“不去!大伯父说,家学的先生,是给四弟善久开蒙的,学问倒不足以举业。要我们去山塘书院读书呢。”弘哥就眨巴着大眼睛插嘴回答。“说是山塘书院的先生,学问也是极好的。”
大太太和二太太都顿了顿。
二太太勉强一笑,“好,好。——不过,这山塘书院,可也不是那么好进的。”
山塘书院管得严,又远在木渎,李家的大少爷与三少爷就在书院苦读,不是逢年过节,很难有假回家。
大老爷这一招倒是狠辣,先以张唯亭做饵,骗得二太太把三个侄子的学业交给他,虚晃一刀,为的就是把这三个少年送到山塘书院去。
不过,就算二老爷在苏州,只要没分家,怕是都只有听大老爷的安排,更不要说二太太一介女流,根本无法和大老爷抗衡了。
山塘书院又是那么好的书院……大老爷的做法,是谁也挑不出一个错来。
看来大老爷心底,对二太太还是芥蒂颇深。
二太太就算脸皮再厚,也都要不好意思起来了。
也不顾弘哥还和大太太腻腻糊糊的,又坐了一会,便带了儿子们告辞出去。
第二天这事就传到了七娘子耳朵里。
梁妈妈这头告诉了白露,王妈妈那头又向立春学舌。
七娘子听得心旷神怡,止不住的笑。
“父亲这就叫防火防盗防二婶!”她笑着和五娘子打趣,“算算也防了三年多了……啧啧,真是长期而漫长的系统工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五娘子就有些不解,“这一回我是明白啦,这叫声东击西……父亲什么时候还防过二婶了不成?”
“母亲不在的时候,父亲可曾让九哥和二婶打过照面?”七娘子只好提示五娘子,“到底是弟媳妇,又是母亲的表妹,两重面子隔着,父亲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发作弟媳妇,就算是小家小户,也都没有这样的规矩……”
就好像小叔子不能直接冲大嫂发火一样,越俎代庖管教兄弟的老婆,是很容易挑起纷争,致使两房撕破脸的。
大老爷却是不声不响,就叫二太太自己难堪起来。
手段不可谓不高妙了。
不过,也是因为他是江南总督,全家老小,都在他的荫蔽下过活。
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对大老爷有了少许好感。
五娘子这才回过味来。
“杨棋呀杨棋,你这一张嘴……真是……啧啧。”也是又好气,又好笑的。“大姐姐出嫁了,就来一个你,我们正院是什么时候都少不了你们这样又刻薄、又刁钻、又机灵、又无耻,一点点亏也不肯吃的小魔星!”
“你说的是自己吧!”七娘子哪里肯认这个外号,“去外头问问,哪个不说七娘子是个又文静又省事的闺秀?倒是五娘子,又是养猫又是养鸟,月来馆里整日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闹得人头疼!”
像她们这样大小的女儿,彼此间又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
眼下,又站在一块对付二太太,自然很快就熟稔起来。
渐渐的,七娘子和五娘子也言笑无忌起来。
五娘子就伸手要拧七娘子的胳膊,“死丫头,哪有你这样编排人的!”
两个人一头说笑,一头出了西偏院,往百芳园里去,打算到小香雪探望六娘子。
六娘子前几日感了风寒,虽然没有大恙,但也不敢掉以轻心,这几天都在小香雪静养,没有出门。
才进了百芳园,就看着十姨娘、十一姨娘、十二姨娘三姐妹从浣纱坞里出来。
十二姨娘身边围了四五个丫鬟,个个都小心翼翼,唯恐十二姨娘出什么岔子。
十二姨娘也面带疲惫,不时轻轻地捶打着腰部。
两边照上面,三个姨娘就作势要行礼。
五娘子还没有什么,七娘子忙说,“十二姨娘快别动了,你身子沉,就连见着太太都不用行礼呢。”
十二姨娘就勉强笑了笑,谢过七娘子的体谅。
五娘子到底有几分关心,“十二姨娘若是疲倦,就少出浣纱坞,好生休养着,不要劳动了。”
几个姨娘忙谢过了五娘子的体谅,就和两个小娘子擦肩而过,拐向了正院的方向。
想来是去给大太太请安的。
隐隐还能听到十二姨娘向姐姐们诉苦,“也不知道是不是头一回,这几天身上都坠坠的,极是不舒服,请了医生来诊脉,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七娘子侧耳细听,又偏头想了想,慢慢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