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很快掀起帘子进了东里间。
“多谢五娘子想着我们九哥。”她就笑着把谷雨领了下去,“来到我屋里坐坐喝喝茶!”
谷雨却没有多留的意思,“斑斓虎这几天怕是要生产了,五娘子宝贝得和眼珠子一样,带着人折腾来折腾去的,我不在身边看着,出了什么岔子……”
斑斓虎就是五娘子院子里的那一头大黄猫。
谷雨就好像九哥身边的立春,七娘子身边的白露。
立春也就不多留,“有空常来坐坐。”
送走了谷雨才回来请罪,“没想到有人过来,和白露进了西里间说话……”
也是避嫌的意思,免得旁听了她们姐弟的对话。
七娘子没有责怪立春,“也不是什么大事,难道要我钻到床底下躲她呀?”
她风趣的言语,让立春和九哥都笑了起来。
这件事也就这么揭过去了。毕竟谷雨会不会告诉五娘子,五娘子又会不会告诉大太太,并不是他们可以决定的事。倒不如等真告诉出去了再来担心。
立春就笑着退出了屋子,却没有走远,而是在堂屋里随处坐了,与白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悄悄话。托腮想着自己的心事。
隐约可以听到双生子咕咕哝哝的说话声,自里间低低地传出来,要特地听时,又听不分明了。
白露就和立春嘀咕,“真是对精灵的可人儿,虽然小,行事却都叫人放心。”
立春苦笑,“七娘子倒是事事都妥当的,到底在老家想必吃了许多苦……倒是我们家的小祖宗,哪里叫人放心了?比在大太太屋里服侍时,还要累上三分。”
“那你就回太太那里去,”白露笑话立春,“太太想必是巴不得!老爷身边正少人端茶倒水……”
立春就使劲送了白露大半个白眼球,“这话也好浑说的!”
想到自己终于离了正院,不禁又露出了一抹甜甜的笑,“进了东偏院,就是东偏院的人。”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半晌,白露喃喃地道,“你和我都算是出了金窝了。也不知道来年,太太会抬举谁当通房……”
整杨府油水最丰厚的,自然是大太太的正院,下人们之间就戏言正院为“金窝”。
只是对她们这些年轻姣好的丫鬟来说,正院是烫得站都站不住脚,进来服侍没有两年,都争先恐后想往外跳。
“一起进来的几个,也都出来了。”立春容色闪过了一丝阴霾。“你,我算是出了金窝,又进了银窝。小雪和处暑虽然难些,但也不能说没有福气。以她们的性子,在内院也是惹祸,倒不如回家安生度日,左右爹娘都有差事,这几年也得了些赏赐。再有就是立冬,那是个老实人……我们姐妹都能出来,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谁管得了后头。”
立冬生得不够好看,却是没有做通房的危险。
白露不禁有些怅惘。
“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小雪和处暑有差事的时候,家里人自然看得和宝贝似的,没有了差事……唉,上回我跟婶婶回家,顺道拐去探处暑,病得都起不来床……身边冷冷清清的,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见了我,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晓得哭!”
立春就叹了口气。
“太太也算是心软了。”她翻开两个过枝花楚窑杯,给白露倒了半杯茶水,“要是搁在别人府上……不要说别人,就是放了二房,屋里出了这说不清的事,哪个丫头能落着好?打一顿撵出去都是轻的,用刑也是难说的事!这样含含糊糊的出去,算是有福气的了。”
白露想到当时西里间净房里的一口血,也叹了一口气,“实话和你说,我到现在也是没有半点头绪,几次私下猜度,也不晓得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立春就看了看东里间外头的门帘。
低低的对话声还没有停歇。
“你没问你干妈?”她低声问白露。
白露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干妈说我多事……叫只我安心服侍七娘子。”
“我听王妈妈说,这事是三姨娘作祟……那口血,就是三姨娘留下的魇。三姨娘是专要妨害我们家的子嗣。”立春就在白露耳边低低地说。
白露吓得脸都青了,脊梁骨一激灵,就打了个寒颤。
“轻红阁里还翻出了三姨娘当年爱穿的几件衣服,你也知道,那地方几年没有进人了,那些人开门进去的时候,地上全是几寸厚的老灰,一个脚印都没有。箱子上却没有一点灰尘,噌光瓦亮,连锁头都油腻腻的,一开箱子就能见着三姨娘以前的衣服……九哥出事的时候穿的就是她当年爱穿的洒金蝴蝶袄。”立春却没有住口的意思。“老爷一听就说:她怎么还不放过我们杨家,还不肯投胎!”
白露抖抖索索的,一口喝干了温热的茶水,才勉强镇定下来。
“吓死人!”她埋怨的嗔了立春一眼,“这神神怪怪的……也不晓得真不真!”
立春就冲东里间努了努嘴唇,“问问里头的两个就晓得真不真了呀。”
白露一脸的害怕,“我还没活腻!”
两个丫头又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
笑够了,立春若有所思,“不过,太太好像不大信这些神啊,怪啊的。”她就和白露说起了往事,“每年中元节前后,四姨娘都神神叨叨的,进进出出都要照照水。太太却从来也不折腾这些。”
白露心头一动,抿了抿唇,就没有答话。
东里间内的说话声也停了下来,没有多久,七娘子就出了屋。
白露连忙上前跟在七娘子身边。
“打扰立春姐。”七娘子和立春客气。
立春连忙跳起来,亲自把七娘子送到屋外,“哪里的话,巴不得七娘子常来坐坐。”
杨府还沉浸在一片浓浓的睡意中,几个婆子犹自午睡未醒,西厢也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
七娘子和白露静静地穿过了正院,进了通向西偏院的小径。
她脸上写满了心事。
白露看在眼里,不由也叹了一口气。
七娘子命不好,没能托在太太肚子里。
五娘子都十岁了,还是一天大两天小的,没个正形。七娘子一点点大,已经要为自己打算,为弟弟打算。
没娘的孩子的确是要早熟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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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西偏院,白露就给七娘子使眼色,又把立夏和上元遣到了外头。
就把轻红阁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七娘子听。
七娘子也听得很认真。
知道大太太并不太信鬼神,她不由得眉头一挑,沉思了片刻,才笑着谢白露,“白露姐的心意,我是不会忘记的。”
白露心底一宽,却没有预料中的喜悦。
其实对她来说,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以七娘子的为人,再怎么样也不会太落魄。
两个人一年多的相处,虽然说得上和谐,但也远未知心。
但……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已渐渐开始为七娘子打算,渐渐希望七娘子在内宅的争斗中,能够占到上风。
七娘子的确是领了她的情不错,但白露反倒微微有些失落。
毕竟是见外了。
“不过是尽奴婢的本分。”她笑着谦让,“要是没有什么别的事,奴婢就下去了。”
七娘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叫她,“白露姐慢一慢。”
让白露挨着她坐下。
“你也知道,二婶这一年多和母亲走得很近。”她开门见山。“二婶敢频频出招,我们也没有不应招的道理。以后,你要多和立春姐走动走动,互通有无。”
七娘子根本没有打算给白露和立春拒绝的机会。
与二太太的战争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二太太身为翰林府主母,手底下大把人马可以差遣。七娘子至少也要有一两个可用的人吧?
立夏还太小了些,上元中元更是稚嫩得厉害,她手里的筹码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几个人,如果在这时候还搞什么假惺惺的自由意志,那才叫做作。
白露先惊后惧,又有些说不清的喜悦。
七娘子已经把她视为自己人,说话才会这样直白。
还要细思这里头的利害关系。
七娘子已是道,“白露姐,我手头能用的人,也只有你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有尊严。清冷脆亮,好像山涧里的泉水。
白露一个激灵。“我是西偏院的人,当然听七娘子的话!”
七娘子就满意地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白露姐是信得过的!”她罕见地露出了少许童真。
白露就望着七娘子笑了起来。“嗯!我怎么敢让姑娘失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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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十多天,大太太对七娘子、九哥的态度也没有什么变化。
就好像不知道七娘子乘她出门偷偷探望九哥的事一样。
七娘子就有些诧异。
她一向长于察言观色,杨家除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大老爷,很少有人能瞒过她的眼睛。
以大太太的性子,就算一时按捺住了,面对自己和九哥时,也难免会有少许淡淡的不悦,这她是一定可以看出来的。
看来大太太是还不知道这件事了?
五娘子平时来来去去,也没有露出多少特别的神色。
对七娘子还是不冷不热,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时也想不到她,倒是先紧着九哥。
七娘子也就索性当作没这回事,自若地继续平静的生活。
二太太三四天总要找个借口上门一次,自从八娘子进了家学,就更是见天往大房跑,拉着大太太东拉西扯,大太太也乐于和她应酬。
进了七月,又和大太太商量许愿放河灯、放焰口,好好操办一个中元节。
大太太就有些懒怠动了,倒是四姨娘挺热心,忽闪着大眼睛听二太太与大太太商量,回头问了大老爷,也写了几本佛经预备烧给去世的亲人。
古人很重视阴阳之间的联系,总惦记阴间的亲人。
中元节一早二太太就进了正院,几姐妹才刚请过安,都没有回自己的院子。
七娘子笑着和六娘子议论黄绣娘新教的珠针绣,五娘子意兴阑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三娘子正奉承大太太的装束,大太太就同亲生女儿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也不大搭理三娘子。四娘子都默不做声,只是低头看自己的脚背,满脸的无聊都要扑出来了。
见到二太太,众人都起身问好,大太太也多了几分精神。
“二婶坐。”让二太太坐到她身侧,“今晚就在假山上看着放焰口吧。”
又嘱咐王妈妈,“务必要小心,天干物燥,若是走了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两姐妹就说起了家长里短的话。
二太太觑了个空问七娘子,“打算给九姨娘烧些什么?”
屋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顿。
去年的中元节,大太太人还在路上,杨家也就草草祭祀了先祖,便没有什么别的动静。
七娘子私底下也给九姨娘放了几盏河灯。倒是九哥正被关着禁闭,没能出幽篁里的大门。
大太太望向七娘子的眼神不由得就深沉起来。
七娘子心下暗恼。二太太也实在是太喜欢煽风点火了。
就连大太太身边的九哥都冷了脸,瞅着二太太不言语。
七娘子一扬眉,就要村二太太几句。
五娘子却忽然笑了起来。
“二婶这话说得有意思,都是行九,我倒是想起去世的九妹妹!二婶今年也做个拨浪鼓给九妹妹吧!”
二太太的脸色立刻难看了下来。
六娘子目光一闪,看了看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姨娘。
七姨娘微微对六娘子一点头。
三娘子想插口,四姨娘横了她一眼,她便盯住了手边的沉口杯,好像这甜白瓷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五娘子一脸的自然,“九妹妹如果还活着,怕也有五六岁了!还记得二叔那时候,恨不得把九妹妹放在手心里,十二个时辰看着……”
六娘子也天真无邪地接口,“倒是可惜了!谁知道夭折得那样早。”
九娘子是二房香姨娘的女儿,出世后倒比八娘子刚讨父亲的喜欢。小囡囡生得也很可爱,连大老爷这么多女儿的人,看了都忍不住抱过来疼一疼。
可惜命薄,才过了周岁就糊里糊涂地夭折了。二老爷都痛哭了一场。
自此对二太太就冷淡了下来。
这段公案,两府都知道得很清楚。
五娘子的意思很明白:谁家都有丑事,翰林府里的丑事,只会比大房更多。你二太太也不是没有痛处。
七娘子也忍住心底的快意,正正经经地回答二太太,“二婶,我想给九姨娘写盏河灯,给她报报平安,府里的大家都很好,父亲好、母亲好,姐姐们好,连九哥都好!”
最后一句话,她咬得特别清晰,几乎一字一顿。
九哥再也忍不住,嬉笑了起来,回头晃大太太,“娘,娘,我们也放河灯!给祖父祖母放!给外祖母放!”
大太太就笑着答应九哥,“好,好,放,都放,都报平安。”
二太太转了转眼珠,又露出了笑容,就要说话。
五娘子又大声和六娘子回忆,“还记得九妹妹那时候,哦哟哟,雪团一样的小人,真是可爱煞人,连我都想抱一抱,偏偏二叔看得和眼珠子一样,十二个时辰带在身边,放都不肯放!”
二太太就再也坐不住,没有多久,就起身告辞。
七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再也忍耐不住唇边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