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七娘子思忖着,徐徐开口。
立春在正院服侍多年,虽然素日里一向谨慎,但自然也有她的人脉。
性子又好,又是信得过的人。
把她放到九哥身边,再合适也不过了。将来九哥自个儿有了院子,有什么不方便让大太太出面的事,就可以由立春来办……交给别人,她还真有点怕九哥被谁给带坏了。
“与其临阵磨枪,倒不如把现有的那三个妮子,收服到我们正院麾下。”她婉转地说。
大太太心中不由得一动。
说起来,大老爷对三姐妹的专宠,也持续了大半年了。
也不知道这几姐妹是有什么过人之处,让大老爷这样看重。
她们是闽越王送出的礼物,虽然身份不同于别的通房、姬妾,但这样被当成物品被转送来、转送去的女孩子,却也如无根的飘萍一般,生死都操于大太太一念之间。
闽越王难道还会为了几个通房的生死和大太太计较不成?
身为正房,有些优势是浑然天成的。不利用起来,岂不是太可惜了?
大太太看向七娘子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赞赏。
这些事她自己未必想不到。
但七娘子年纪还小,就这么通透,等到再大一些,四姨娘恐怕都未必是她的对手。
只是一个人太完美了,难免就有些惹人疑窦。
七娘子自从进了正院,就没有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也没有和谁起过冲突。
王妈妈那样刻薄挑剔的人,提到七娘子,嘴里都只有好话……
大太太就收敛了神色,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是。”她淡淡地道,“不过,这个中的火候,还是要拿捏拿捏。”
总不成这边才抬举了霜降,那边就把三姐妹找来说话,这也太心急了些。
七娘子也看出了大太太的保留。
她只好微笑以对。
要让大太太信任她,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急不得。
只有忍。
出了屋,没过多久,立春来找她说话。
这阵子立春牵挂的,无非就是那件事。
七娘子不动声色,“话是帮你递上去了……不过,还要看那三姐妹。”
若是三姐妹实在不堪造就,大太太失望之下,也只能把主意打到立春头上了。
立春难掩紧张。
“谢七娘子上心。”她勉强笑了出来。
七娘子握住她的手,只是笑,没有说话。
这个人情,立春的确是欠得大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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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大太太随手指了个缘故,把三姐妹叫到屋里来说话。
二娘子、七娘子在大太太左右侍奉,立春并两个妈妈,都在屋内打下手。
颇有些升职考核的味道。
三朵姐妹花鱼贯进了西稍间,规规矩矩地敛眉垂目,冲大太太磕了头,起来又给二娘子、七娘子行礼。
礼数无可挑剔。
“生得很像。”大太太含笑说,“一眼看去,还真不知道哪个是哪个。”
三姐妹就对了对眼色,微笑着自我介绍。
这三人分别叫伯霞、仲霞、叔霞,倒是好记,据说大老爷平时只是以一二三呼之。
行过礼,就规规矩矩地垂首跪在地上,等着问话。
看起来一脸的柔顺,微微弯下的三道脖颈,连弧度都一模一样,后领口露出了腻白如脂的肌肤。
大太太眼神一缩,就发觉这三姐妹在肩颈处都有胎记,叔霞有三点鲜红欲滴的泪痣,仲霞就是两点……
个中香艳销魂处,是大太太可以想象的。
难怪大老爷乐不思蜀,被三姐妹织就的温柔网迷了个够呛。
闽越王这一次倒的确是下了本钱。
大太太就给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无奈。
梁妈妈也面露异色。
王妈妈轻轻咳嗽了一声,给梁妈妈递了个眼色。梁妈妈忙收敛了脸上的异样,重新屏息静气,肃然直视前方。
身为父亲的通房,这三人和七娘子本来不该有什么话说,毕竟身份摆在这里,通房丫头有时候,还不如没开脸的小丫头有体面,能和小姐们肆无忌惮地玩笑。
“进府也有大半年了吧?”七娘子和颜悦色地问。
伯霞含羞点了点头,脸上飞起了两朵红云。
虽然生得只是清秀,但这三姐妹却自有一股风韵。
“正月进府到现在,有八个月了。”
声音也不错,虽然谈不上黄莺出谷,但都还算悦耳。
七娘子又找了话来说,“……还没有抬姨娘的名分吧?”
这大半年来,三姐妹很是得宠,按理说,早就该撺掇着大老爷给抬姨娘了,就算大老爷没有松口,浣纱坞平时也可以要东拿西,闹腾出一些动静来。
但这三姐妹却安安静静的,大部分时候,连浣纱坞的门都不出。
能忍到这个地步,不是太老实,就是太有心机。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对大太太、对正院,她们都构不成威胁。
虽然一样侍奉大老爷,但大太太和这三朵姐妹花,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
只是要抬举她们之前,难免也要敲打一番,免得有了靠山,反倒得意忘形起来,还反咬正院一口。
三人脸上同时都闪过了一缕惶恐。
“咱们家的规矩……没有怀上,是不能抬姨娘的。”伯霞的声音里含了些羞愧。
大太太就接过了话头。
“话是这样说,不过,也不是没有特例。”她顿了顿。
三人脸上又都同时掠过了惊讶与喜悦。
这三姐妹的情绪,就好像一泓小溪,谁都瞒不过去。
七娘子不由有些焦躁。
如果真的是小溪一样清纯,恐怕不足以与霜降争锋。
得宠不得宠是一回事,内宅的争斗是另一回事。大太太需要的,是一把能在内宅杀四姨娘威风的武器。这把武器必须够锋利,又不会割破主人的手。
到时候就难免又要打立春的主意。
她就看了立春一眼。
立春含着笑,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
单只是这份城府,就是杨家众下人里少见的了!
大太太也有些失望,又转了语气,“你们三姐妹是闽越王府中出身,自然不能当寻常通房丫头看,不过,没有身孕,也不好抬姨娘……”
三姐妹抿着唇,倒是没有露出失望。
还算是有些城府。
“以后也不要常常闷在浣纱坞,得了闲,要多来正院请安。”大太太语带深意。
寻常的通房丫头,是没有脸面到正院服侍的,得宠的时候给个楼院住着,不得宠了,渐渐的就不知去向,三姐妹能进正院走动,是大太太给的体面。
给了这个体面,又暗示她们要抓住大老爷的心,针对的是谁,恐怕已经不言自明了。
七娘子仔细地观察着三姐妹的神色。
叔霞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
伯霞和仲霞眼中闪过了意味不明的光彩。
她放心了。
这三姐妹,并不老实。
既然不老实,就应该知道,这样的机会很难得。
能和正院攀关系……如果能顺利靠拢到大太太身边,有了身孕后抬上姨娘,终身也就有了着落。
二娘子也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七娘子和她交换了一个眼色。
大太太就不动神色地把三姐妹打发下去了。
“还算是聪明人。”她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能给四房添点麻烦也好。”
大太太不笨,只是在内宅的争斗上,没有太多的心机。
二娘子就欲言又止,扫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暗暗叹了口气。
二娘子秉性清高,只知道当家主母要秉公行事,虽然少不了心机,但也决不能显露出来,落得个难看。
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大太太想和四房较劲的心情,七娘子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种母女间的矛盾,不是她一个庶女能够介入的。
她站起身笑着找了个借口,“……先生嘱咐我要勤练字。”
大太太想到五娘子这半年来也勤练书法,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倒亲昵了一点。
七娘子勤奋些也好,正好激励五娘子向上。
“去吧。”她慈爱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用心写起来,我们家也出个卫夫人、管道升。”
七娘子抿唇微笑,退出了西稍间。
很快西稍间就传来了二娘子说话的声音。
立春并王妈妈、梁妈妈也都退了出来。
梁妈妈笑着握住了七娘子的手,“白露在西偏院服侍得还用心吗?”
她是白露的干妈,七娘子是早知道的了。
七娘子露出了一些迷惑,“很用心!”
梁妈妈笑眯眯地对七娘子说,“不瞒七娘子,我是白露的干妈……她娘和我当年也是一道扫地的小姐妹……”
七娘子盈盈而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她对梁妈妈就亲热了几分。
梁妈妈对她也亲热了几分,弯弯的眼睛里,只有笑意。
两人站着说了几句话,七娘子又请梁妈妈多来看望白露,便出了堂屋。
恰好就在院子里迎头撞上了许凤佳。
七娘子心中不由得暗叫晦气。
今日是休沐日,许凤佳怕是来找五娘子的。
“表哥。”她蹲身请安,皮笑肉不笑。
许凤佳扫了她一眼,勾起唇角。
“表妹。”他慢吞吞地应答。
两人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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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被开了脸,大老爷这几天就多是歇在溪客坊。
又难免抱怨房舍狭小,他不能尽情。
就和大太太商量,把三娘子和四娘子挪出溪客坊,在园里另找住处。
大太太推说有客人在,倒不大方便打墙动土的,等送二娘子出嫁,再来安顿三娘子和四娘子,屋舍也宽松些。
大老爷方才罢了,过了几日,不知怎地,又流连进了浣纱坞。
连续十多天都睡在浣纱坞里,要不然,就睡在外院。
居然很少到溪客坊去了。
四姨娘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黯淡,虽然脸上盈盈的笑,是从来没有断过,但如七娘子这样擅长察言观色的,就能从眼角眉梢,看出昏暗来。
在这个时候捧出霜降,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恐怕和三娘子的嫁妆有关……
七娘子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三娘子的婚事,大太太交代得不清不楚的,也没有说清楚,到底是谁提议作罢。
如果是大老爷先起意反悔,这么多天过去了,总要私下里先和四姨娘交代一番吧?
不然当着四姨娘的似水柔情,大老爷又怎么好意思?
偏偏从四姨娘的种种表现来看,她又不像是知道了三娘子的婚事已经告吹的样子。
捧出霜降,无非就是为了三娘子的嫁妆,想要把大老爷的宠爱争取在溪客坊内。
……她就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疑问,向大太太吐露。
在正院过了小半年,七娘子算是看出来了。
虽然大老爷明面上很尊重大太太,但他真正宠爱的,却是四房。
只是为了和大太太打对台也罢,真心爱宠也罢,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大老爷是铁了心要和大太太对着干了。
当着许夫人的面,如果两人爆发出什么冲突的话,大太太恐怕会加倍生气。
七娘子就留了神,细细地观察着三娘子、四娘子的神态。
一时间,府中倒也平安无事,就连最能闹腾的许凤佳,都销声匿迹,少了声音。
七娘子也渐渐地忘了假山上的不愉快。
到底是小男孩,再坏也坏不到哪去的……知道自己不好惹,恐怕也就渐渐地丢开手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和半年前相比,只有些微的不同。
七娘子的字写得越发好了,五娘子暗中和她较劲,练字也练得更起劲。
绣花也渐渐地有了模样。
白露服侍得更尽心了。
梁妈妈、王妈妈见了七娘子,也都带着笑,客客气气地当正院的小姐一样待她……
九哥和七娘子之间的话虽然多了些,但彼此还是淡淡的。
二娘子忙着准备嫁妆,许夫人成天出门求神拜佛……
二太太三天两头过来找两位姐姐说话。大太太有时候应酬,有时候就懒得见她,称病。二太太也不在意,反而来得更勤了。
算算日子,七娘子又托立夏的娘周嫂子带了十两银子上封家去串门,封太太千恩万谢——今年年成不好,封家新置办的田土,没有多少出产。
日子平淡地淌了过去。
进了十月,大老爷张罗着带全家人到太湖赏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