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见了太太,可不要露怯。”
王妈妈带着七娘子走在回廊上,一路走,一路吩咐着。
“你很少与姐妹们相见,一会儿未必能认得出人。现在在太太屋里的,大约只有二娘子与五娘子,都是你的姐姐,可不要无礼了。”
“是。”七娘子轻声细语,牵着王妈妈的手,一路上左顾右盼,看不出怯场的样子。
王妈妈心里就有点奇怪。
七娘子自从出生,便和九姨娘住在西北老家,去年才到苏州,才到苏州,九姨娘就病了,七娘子朝夕侍疾,等闲少出院门,与太太也就是去年过年时见了那么一面。这么丁点大的孩子,马上就要去见陌生的嫡母……她怎么就不知道害怕?
是太聪明了,所以不害怕,还是傻得连害怕都不知道?
王妈妈忽然就对自己的擅作主张,有了些疑虑,万一这七娘子是个蠢笨的人……
九姨娘也不至于不懂得自己的女儿吧?王妈妈看了眼七娘子,就又觉得自己多想了。九哥儿是个胆大包天的性子,也许姐弟连心,连七娘子也是天生的胆大。
虽然这么想,她还是多叮嘱了一句。
“若是在太太面前出丑……你就该糟了。”她刻意带了几分凶狠。“太太虽然慈和,但她身边的规矩嬷嬷们,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打手心、不许吃晚饭——都是轻的!”
七娘子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抬起头望着王妈妈,轻轻地说,“知道了,妈妈。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王妈妈忽然就看不透七娘子了。
她们穿过了百芳园,进了正院,正院里有一群小丫头,正把成捆成箱的皮草、丝绸往外搬,一边搬一边笑着说,“大娘子还是这个性子,恨不得把夫家的好东西,全都搬回了娘家来。”
王妈妈就略带一丝骄傲地对七娘子说,“你大姐姐也是庶女,也是养在太太膝下……你看看她送的节礼!这么大的院子,都快摆不下啦。”
七娘子就歪过头看着一院子的大木箱、成篓成篓的荔枝葡萄,带着艳羡地点了点头。
王妈妈忽然又觉得她看透七娘子了。
他们是从后院门进的正院,正院与南偏院不同,堂屋坐落在院子当中,屋顶飞了两三重的檐,上头的人物雕刻得极精细,还贴了金箔,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刺人眼睛。
就有个丫头迎了出来,笑着问王妈妈,“王妈妈今儿过来得倒早?牵着的是哪家的娃儿?我看着倒是可人意儿。”
王妈妈板起脸,“这是七娘子。”
那丫头轻呼了声,忙笑盈盈地给七娘子行礼,“奴婢立春见过七娘子。”
七娘子笑着让开了半边身子,“立春姐姐好。”
立春也甜甜地笑了起来,她穿着簇新的嫩黄色贡缎袄、天青色提花马面裙,手上身上,穿的戴的,都很精致,站在七娘子身边,倒比她更像个小姐。“七娘子少到正院来,我一时眼拙倒认错了。太太才午睡起来,还没用过点心……我这就去回报。”说着,她就转身急匆匆地进了堂屋,王妈妈带着七娘子在地下站着,进进出出的丫鬟们就过来问。
“王妈妈,这皮草是收到小库房,还是收到官库。”
“太太说把荔枝窖藏起来,待到年节下再拿出来待客。可这一筐已是有大半都发黑了,妈妈瞧着该怎么办?”
“好妈妈,这一匹缎子搬进来的时候便脏了一截子,我可把那一截裁去了啊?不足斤两,妈妈可别来寻我们的麻烦。”
七娘子就知道王妈妈是太太身边的大红人。王妈妈端着架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回着。
“收到官中库里,这种料子,太太看不上眼。”
“散与你们吃了吧,便宜了你们这些小蹄子!”
“裁去了便放在一边,不要入库了,一会儿我问过了太太再做处置——你们做事是越来越不经心了,这织金麒麟缎一匹也要好几十两银子,是淘噔得的?”
丫鬟们就都低眉顺眼地下去做事了。看来,王妈妈虽然是太太身边的红人,但人缘却不大好。
七娘子站了一会,立春便笑吟吟地走了出来。
“七娘子快进去吧,太太听说你来了,欢喜得很呢。妈妈,太太说,叫您看着这些小蹄子把年礼入库了,一会儿再进来对账。”
七娘子依依不舍地望了王妈妈一眼,王妈妈就觉得自己有了些责任,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头,松开了手,看着立春牵着七娘子进了黑洞洞的堂屋,才转头看着小丫头子们搬东西。
七娘子进了堂屋,就觉得眼前一黑,险些看不见东西,立春牵着她转过了一道屏风,屋内才重新亮堂起来——堂屋面向正门的一侧,装的都是明晃晃的玻璃窗子。
立春带着她又转过了一个多宝格,才掀起了玻璃珠帘子,笑着把七娘子牵进了一间明亮的卧室。
卧室里或站或坐或躺,足足有六七个人,七娘子扫了他们一眼,见得有两个小姐打扮的女孩儿坐在椅子上,两三个仆妇打扮的丫头婆子,或是坐在椅子前的小机子上,或是站在床后,屋内正当中是一张酸枝木拔步金漆螺钿大床,床上躺了个小男孩,一个打扮华贵,面孔富态的中年妇人正坐在床边,轻声细语地与那小男孩说话。
“你七妹妹都来了,还不起来?只是赖着作甚?”
七娘子就规规矩矩的双膝落地,磕了个头,抬头道,“小七给太太请安。”
大太太才转过眼睛看她,眼里带了一点笑意,“哎,你长大了。”
七娘子就又起身转向两个姐姐。“小七给二姐请安。”
“小七给五姐请安。”
神色冷淡的二娘子就站起身点点头,受了她的半礼。俏丽的五娘子翻了个白眼,哼了声,别开头看也不看她。
七娘子安之若素,起身低头束手,站到了大太太左手边。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惊讶。她也没有想到七娘子应对得这样得体,挑不出一丝毛病。
“小七坐吧。”大太太就露了笑模样,又转头哄着床上的小男孩。“九哥儿,你瞧,小七长得与你一模一样呢。就是比你高了些。”
那小男孩一骨碌就爬起身,瞪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七娘子。
“娘骗我。”他嘟着嘴说。“这人分明和我一样高。”
“什么这人,是你七妹妹。”大太太笑模笑样地说,又瞥了五娘子一眼。“别被你五姐带坏了,她没规矩,你也跟着没规矩。”
五娘子又哼了一声,盘着手把头扬得高高的。大太太白了她一眼,又说,“成日里就听得你们俩置气了,五姐也不晓得让着弟弟些。”
九哥儿就得意起来,大太太继续说,“九哥儿也不懂事,五姐脾气不好,你就跟着学——回来告诉老爷,仔细打你板子。”
七娘子唇边含着微微的笑,坐得安安稳稳地,听着大太太和九哥儿母子情深。
大太太就觉得有点没趣。
九哥儿溜下床,穿着中衣就跑到七娘子跟前,“你就是七妹妹?”
“九弟,我是你七姐姐。”七娘子忍俊不禁。
众人就都笑了,立春笑得最响,还有五娘子椅子边站着的丫鬟,也笑得放肆。
五娘子也忍不住偷偷的笑。九哥儿小脸涨得通红,走回大太太身边一头扎进她怀里,再也不肯出来。
大太太柔和地望着七娘子,拍打着九哥儿的背,问,“七娘子识字了没有?”
七娘子神色一黯,站起来说。
“回太太话,小七没有上学。”
“是我事多,就给忘了。杨家的女儿,字都是要认得几个的。”大太太说,“瞧你一脸的聪明,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了。过几日,我和先生打个招呼,就叫白露接送你上学吧。”
原本站在床边的一个丫鬟赶忙就应了一声,七娘子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白露穿着玉色云缎袄子,浑身上下半新不旧,看来虽然没有立春风光,但也是好料子。
大太太不说话了,七娘子就站起来说,“那,小七告辞了。”
大太太笑了笑,点点头。二娘子和五娘子都转头看着白露上前牵着七娘子走出门,连九哥儿都抬起头,撇着嘴要看不看地瞄着七娘子的背影。
直到七娘子出了门,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儿到院子里去玩耍了,大太太的脸色才沉了下来。
“王妈妈人呢?”她问。
王妈妈很快就进了里屋。
“叫你去看看九姨娘的病,你怎么就把七娘子给带回来了。”大太太吹着滚烫的热茶,慢慢的问。
王妈妈心头一紧,很快,又放松下来。
“回太太的话,”她就跪了下来,膝行着靠近了大太太,轻声说,“四姨娘昨日去南偏院,果然是想把七娘子收到自己院子里养。”
大太太的眉头就挑了起来。
“怪了……”她喃喃地说,透过亮晶晶的玻璃窗望着院子里九哥儿四处跑动的身影。“四姨娘怎么忽然就好心起来了。”
王妈妈已经跟了大太太足有二十多年了,她晓得大太太的性子,就没有多说话,只是垂着头,等着大太太发问。
大太太果然问,“九姨娘给了你多少好处?”
王妈妈就把手腕上的金镯子给大太太看。
大太太一看,就知道这金镯子足足有三四两重。
“这是九姨娘压箱底的首饰了。”王妈妈说,“我还记得那一年她生了七娘子与九哥儿,太太从手上拔了这个金镯子赏给她的。”
大太太目光悠远。“一转眼又是五六年了。”
王妈妈就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九姨娘把压箱底的首饰都送了出来,可见得是真心想让七娘子到太太院子里来养活了。四姨娘开出的条件,一定还没有让她心动……四姨娘是怎么开的条件,又是为什么想把七娘子往自己院子里划拉呢?
大太太的目光就冷了下来。
晚上用饭的时候,大太太漫不经心地提起了七娘子的事。“……九姨娘看着已是弱下去了。我想着,七娘子才六岁,这么早就分院过活,没个人教她眉高眼低的,将来到了婆家,难免被人瞧不起。”
杨老爷想了想,才想起来,七娘子就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
“那你就看着办吧。”他随随便便地说。“一个女儿家,认得几个字,会绣几朵花也就是了。”
“到底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呢。”大太太柔声说,“我想着,二姐很快就要嫁了,五姐又是个糙性子,倒是七娘子,今日我留神细看,是个文静的,正好和九哥儿做伴。”
“你愿意接到自己院子里养活,那是最好。”杨老爷看着大太太的眼神就变柔了。“只是你才送了大姐,展眼又要送二姐出门,五姐再过几年,也就到了出嫁的年纪。还要再照管七娘子,实在是辛苦了些。”
大太太低下头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妾身为的还不都是这个家?”
七娘子被接到大太太屋里养活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当晚,大太太就让白露去吩咐九姨娘,把七娘子的衣服杂物都收拾收拾,将西厢东边的屋子收拾出来,进了腊月,就叫七娘子到正院来住。
“九姨娘还病在床上……”王妈妈有些踌躇。
“要接,便是现在接来。”大太太有一丝不高兴。“九姨娘究竟只是姨娘罢了。快过世的人,身上都带着晦气,七娘子进了正院,你就打发她洗个澡,把晦气洗掉。”
王妈妈心头有些发凉,“是。”
大太太又换了笑脸,把九哥儿叫到身边问,“你七姐姐就要到正院来住了,多了她陪你玩,开心吗?”
九哥儿眨着眼,看了看王妈妈。王妈妈的心,早就提了起来。
“爱来不来。”九哥儿想了想,丢下这句话就又跑远了。
大太太轻笑起来。“这个九哥儿,真是……”
她没把话说完,王妈妈松了口气,陪笑道,“九哥儿年纪到底小了些。”
正是因为小小年纪便被大太太养在身边,九哥儿一点都不认生母和双生姐姐。
大太太又沉思起来。
“罢了,就让七娘子住到年后吧。”她轻飘飘地说。“明日找个时辰,把九哥儿带去见见九姨娘……到底是生母,病成那个样子了,九哥儿也该去尽尽孝。”
“太太贤惠。”王妈妈忙说。太太让九哥儿去见生母,四姨娘就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称赞大太太贤惠了。否则,生母病成那个样子,儿子连见都不让见一面,大太太就显得绝情了些。
大太太摸了摸脸颊,叹了口气,“七娘子与九哥儿生得倒真是像。弟妹恐怕也认不出来哪个是哪个呢。”
大太太的弟妹,自然就是二太太了,杨二老爷在京城做官,却把二太太丢在了对街的老宅子里。二太太三五天总要过来窜窜门子,见了九哥儿,总是喜爱得摸了又摸。
王妈妈的心又紧了起来,她寻思着,大太太到底什么时候立心要把七娘子接到自己院子里养活呢?
总归不是今天临时起意吧。
大太太的心思,谁也琢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