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延听到她的声音, 整个人似乎僵硬了一瞬,抬头看过来的时候显得有些错愕。
洛棠把电话切掉,快步朝着他走过去。
她的猜测被证实, 他的确是在她家附近, 在门外等着。这似乎是爱情剧里常见的浪漫桥段,可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除了惊讶和疑惑以外,她并没有任何开心的情绪。
在他面前站定,洛棠直勾勾地盯着他:“苏延, 你这是第一次大晚上跑来这里吗?”
眼看着面前的人要否认, 不等苏延答, 她补充道:“说谎的话一辈子娶不到老婆。”
“......”苏延:“不是。”
洛棠:“.........!”
居然不是第一次。
她心里一紧,想到刚才那样的场景, 想到他说的不是第一次,就突然有些细细密密的疼痛蔓延开来。
洛棠想到自己瞎几把查的那些东西, 又想到下午他的反应。
自己瞎猜有什么用, 他就在面前,被她抓了个现行,还不如直接问。
洛棠垂了垂眼, 而后鼓起勇气抬头道:“苏延, 你说实话, 你是不是......有什么病......瞒着我?”
苏延干脆点头:“嗯, 有。”
洛棠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她满脑子都是xx生死恋, xx绝世虐恋。如果她不知道这一晚, 那么身为男主的苏延为了不伤她的心,可能不日便会提出跟她分手,孤独接受治疗;而现在她发现了之后,就能得到另一种走向,和他一同对抗病魔,最后男主……
“你......你......”这个打击实在是太大了,洛棠说话的时候,嘴唇都有些颤抖:“你还有多久?”
“……?”
她担心了一下午一晚上的猜测被证实,眼泪一下子就冒出来,“呜呜呜你干嘛现在才告诉我啊?你在下面站着有什么用啊!你有什么病,早跟我讲,我让我爸给你找最好的医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呜呜呜……”
“.........”
苏延听了几句,才意识到她以为他得了绝症。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他还是有点儿想笑。苏延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不是你说的那种,别瞎想。”
“......”洛棠的哭腔停住,愣愣地抬头:“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
话音刚落,此时晚风吹过,她出门的时候就在睡衣外面披了个长外套,洛棠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苏延见状起身,回头拉开车门,搂着她的肩膀把人推到车里,“上车说吧,外面冷。”
洛棠看着他从另一侧绕到驾驶座,关上门,她又立刻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看。
外界一切喧嚣的声音被隔开。
苏延背靠座位,直视着正前方,微沉的声音在车内响起:“其实你说的也没错,我的确有病。”
还没等她回味过来,苏延转过头跟她说了一句,“但身体还算健康,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看我每年的体检报告。”
“……谁要看报告了。”洛棠仔细想了一下他的话,“你说身体是健康的,那你的病是……?”
“是心理上的。”苏延答得很快,而后顿了顿,“可能也称不上是病,只是我的情况有些复杂,不好解释。”
洛棠咬唇:“所以……原因呢?病因是什么?”
苏延没有直接回答。
他说:“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从来都不问有关我父母和的事。”苏延看了她一眼:“你是知道什么吗?”
“……我当时不是去找你吗?那会儿问过你的邻居一部分事,所以大概……知道一点。”
洛棠当时在苏延消失一周后找到他的家,他的邻居说,对门这家本来住着一家人,但是很多年前那对夫妇就离婚了,女方离开,剩下一对父子。而就在一星期之前,这家的父亲去世,男孩被带走。
洛棠当时被震到了。
她从来没想过那么好的苏延,虽然说不上温和,但笑起来像是会发光的苏延,生在这样支离破碎的家庭。
邻居对于他被带走是带到哪儿了完全不知道,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就算后来跟他重逢,再见面,尽管很想问他当初的事情,但一直记得当初邻居回答的洛棠心里想的是,苏延不提,她也不要提。
他既然不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她尽管知道一部分,也不想做那种揭人伤疤的事情。
“病因的确是跟我家庭有关,”苏延语速适中,像是在讲别人的事一样:“其实我现在已经算是基本恢复正常,昨天是特殊情况而已。只要再不出现特殊情况,就不会对生活有影响。”
“……”
洛棠看着他沉静的侧脸,突然觉得有些心慌,她立刻拉过他的手感受了一下他的手心。
还是干燥的,微微有些凉,但没有汗。
她稍微松了口气,随后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再问下去,“那个……如果原因你不想说的话就算了,你直接告诉我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有朋友是心理医生,她很厉害的,说不定——”
“我没有不想说,”苏延打断她的话,轻声道:“但你不会想听的。”
“……”
洛棠一愣。
苏延突然连名带姓地叫她的名字:“洛棠。”
“我一直都欠你一句道歉。”他说,“今年遇到你之后,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告诉你,怎么说那句‘对不起’。但又觉得如果我说了,你就一定会问当年的事……而我不想让你知道。”
尤其是在接触过她的家人之后,他得知她在那种充满爱的环境下被呵护着长大,就更不想把这种连他自己都无法面对的过去留在她的记忆里。
苏延接着说:“那种事情,那种过去,没有人会想了解。”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很淡,淡得可以称之为漠然。他在面对她的时候,不管以前还是现在,就算不经常笑,也从来都是温柔的,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的情绪。
眼睛里空的,什么都没有。
洛棠莫名被他说得鼻子有点酸。
“你说什么呢,怎么会不想啊……”她抿了抿唇,用力握住他的手:“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呀,我也都会接受的。”
洛棠委屈:“喂,我可是连婚都求了,我还会在乎这些吗?!”
“……”
苏延被她的语气逗笑,扯了一下唇角。
“那……就当个故事听吧。”
-
苏延的记忆里,小时候的生活似乎分为两个极端,分水岭是十一二岁的时候,小学毕业。
小学毕业前,父母恩爱,虽然不富足,但家庭美满。
这只是一个朦胧的印象。
因为后半部分的记忆太过鲜明,太过深刻,太过根深蒂固,连带着那段幸福的日子都变得模糊了,只有一个大概的念头而已。
苏延小时候,不止一次地听妈妈讲过她跟爸爸的故事。
辛荔是千金大小姐,从小就有订好的婚姻,但在她一眼能看到头、顺风顺水的人生里,初次离家读大学的时候遇到了苏明炜。之后辛荔宁愿跟家里断绝往来,把父亲气到医院也要执意嫁给一穷二白的苏明炜。
算是有些俗套的穷小子和富家千金的故事,这样的情节被很多写手写在小说里。
但现实不是小说,不是所有的穷小子都能够最后有出息,都能给千金带来优渥的生活。他们也可能满足于现状,不愿意奋斗也不愿意前进。
他七八岁的时候,辛荔和苏明炜偶尔会因为钱和生活的问题争吵。
他九岁的时候,他们变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十岁,那时候苏延学到了一个词语能很好的形容他的父母,叫做形同陌路。
十一岁,辛荔接到父亲病逝的电话,家族面临破产,她曾经的未婚夫出言道,若她改嫁,他就出手相助。
十二岁,两人离婚,苏延被判给苏明炜,辛荔临走前对着曾经的丈夫说,苏明炜,你就是个垃圾。
但她却留下了苏延。
辛荔要嫁入豪门,可能是无法,也可能是为了避嫌而不带他走。苏延不知道她怎么想的,那时候谈不上恨不恨,他只是伤心,伤心于父母离异,但他觉得跟苏明炜也是可以好好生活的。
谁知后来初中三年,苏明炜性情大变。
离婚后辛荔每个月都会打来给苏延的抚养费,数目不少,足以让两人衣食无忧。苏明炜辞掉了原本的工作,他开始无所事事,花天酒地,酗酒,每天烟不离手,家里永远有着浓烈刺鼻的烟味,偶尔还去赌,一整夜不回家。
苏延眼睁睁看着他的改变,他不是没劝过,他什么方式都尝试过,但苏明炜显然执意自甘堕落。苏延跟他能说上的话越来越少,除了要生活费,除了做两人的饭,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父子跟陌生人也没什么两样。
某天,苏明炜醉后说起辛荔,言辞之间全是鄙夷谩骂,“婊/子”这样的词语频频出现。
他对苏延说,“那个婊/子不要你了,还不是老子养着你。”
苏延一直以来的沉默被这句话打破。
“你养我?你从两年前开始,有赚过一分钱?你吃的喝的用的,全部都来自你口里这个婊/子,你说你养我?”苏延咬着牙说:“她说的没错,她走得对,你就是个垃圾。”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苏明炜。
苏延那时候个头不算同龄人里高挑的,辛荔走之后他病了两三次,但疏于照顾,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当然打不过还在壮年的苏明炜,只能说是单方面的殴打。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从那天起,苏明炜开始把打人这件事当作家常便饭,有哪里不顺了,赌输了都是借口。苏延反抗不过,想过要离开,可他身无分文,还要上学。他甚至连告苏明炜让他去坐牢都想过,但被告知连目击证人也没有,不见血,不动骨,这种程度的家暴也基本没有什么希望。
这样的单方面殴打停止在他初中毕业,在苏明炜发现少年苏延已经能够轻而易举地反抗自己的时候。
苏延成绩好,顺利升上高中。他本来觉得只要忍到高三,只要高三毕业考完大学,只要他满了十八岁,他要走得远远的,一天也不要再在那个家里停留,一辈子也不要见到那个男人。
抱着这种想法,高二的时候他遇到了洛棠,那个天天带着笑,明媚可爱,整天跟在他身边的小姑娘。
那几乎是从父母离婚后,苏延度过的最明亮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那半年里。就算家里有一个垃圾也不再能影响他的心情,他开始期待上学,甚至期待未来。
这样近乎平静的生活在一个下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那天提前放学,苏延回到家,猝不及防撞见了一片狼藉。
苏明炜沾上了不该沾的东西。看到他的神态、举动,苏延虽然从来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过,但还是能分辨出那些是什么。
震惊、愤怒都难以形容他当时的心情,那天是苏延跟苏明炜说话说得最多的一天,可不管好话坏话都油盐不进,甚至用恶毒难听的话骂他,“你是个什么东西,他妈想管老子?”
苏延在那瞬间明白,这个人,他已经没救了。
辛荔这些年给的钱加起来也是笔不小的数目,但她给的再多,剩的再多,也总有花完的时候,也不可能满足一个瘾君子。苏明炜开始变卖家里一切稍微值钱点的东西,包括辛荔曾经没带走的首饰。
他以前有多喜欢这个爸爸,那时候就有多恨他。是那种埋在骨子里的恨,积年累月的,一想到这个人,就恨不得亲手了结他的那种恨。
等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光之后,突然从某一天开始,苏延发现苏明炜不再到处筹钱,也不再天天焦躁。他开始行踪不定,经常好几天不回家,身上的衣物手机全部换成最新的,像是变了一个人。
直到一周后,他听到苏明炜凌晨打的一通电话。
所有的言语明晃晃地指着一个真相。
他不光自己沾上。
他还在贩毒。
苏延忍了两天。等苏明炜再一次离开之后,他疯了一样地把家里每个角落都翻了一遍,之后上网查,发现仅仅是他在苏明炜的房间里发现的东西,都够他牢底坐穿。
苏明炜自己的人生已经毁了,他劝过,无果,不打算再管,这是苏明炜自己的选择。
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渣在自己身边做这样的事。
这些东西会卖给谁?
这些东西,会害死多少人?毁掉多少个家庭?
答案昭然若揭。
苏延把所有的东西照下来,留下极小的一部分当作证据。苏明炜出了远门再次回来的那天,他打电话给约定好的人,手里全是汗,一直在抖。
苏明炜在家里已经毫不顾忌了,警察来的时候他正坐在阳台边,表情堪称□□。等他听到声响看到警察后,整个人剧震,瞳孔极速放大。
苏明炜既然敢做,就不可能不知道有朝一日被发现,他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苏明炜也就只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随后他就看向站在一边一直沉默的苏延。
那天他说的每一句话苏延都记得一清二楚。
“是你啊苏延?”他嘲讽:“儿子?”
“你他妈的想弄死我好几年了吧,从几年前?我想想,你妈那个婊/子走了开始?”苏明炜跟疯子一样哈哈大笑:“被你抓到把柄,老子栽了,也认了。但你想想,对自己亲爹干这档子事儿,你又是个什么狗屁?”
身边有人一直在说什么,苏延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当时在阳台上的苏明炜一边后退一边死死地瞪着他,眼睛充斥着血红色,笑容阴戾,几近癫狂。
居民楼是老旧的,阳台是露天的,苏明炜往后一翻。
速度太快,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反应过来的。
苏明炜当着他的面从六楼跳了下去,当场死亡。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记住了,苏延,你老子是被你亲手逼死的。
……
“后面,具体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警方不知道从哪里查的,联系到我一个远方姑姑,办好了抚养手续,把我带到法国看了不少医生。休整半年多,最后准备艺考,回国读大学,进娱乐圈。”
“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苏延顿了顿,接着道:“差不多……就这些了。”
洛棠在他身边沉默了很久很久,半天才出声:“……你说记不清是什么意思?失忆?”
“不是。”苏延看了一眼窗外,“是因为我当时拒绝面对现实,自我否认、自我封闭造成的。”
即使是现在,他那段时间的记忆依然很模糊。
一片静谧里,小姑娘开始吸鼻子。
苏延收回视线,看着她满泪痕的样子,有些无奈地伸手给她擦眼泪,擦着擦着,突然笑了一下:“你之前不是问我,我答没答应你的求婚么。”
“……嗯?”洛棠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我答应了。”苏延说:“你没听清,我再说一遍。”
他声音轻轻的:“我当时说的是谢谢你。”
“……”她求婚,他说什么谢谢?
洛棠愣了下:“就这一句吗?可我记得——”
“还有一句。”苏延打断她,手指划过她的脸,“我说,我是为了你才活着。”
……
那时候因为有警方介入,他们为苏延找到了从小到大没见过几次面,定居国外的姑姑,好像还通知了辛荔。苏延不知道具体过程,只记得他最后被姑姑带走。
他开始对外界有认知后,所有的记忆随之复苏。
他愿意听从心理医生的话,愿意配合治疗,可是收效甚微,几乎没有用,只能靠药物维持情绪稳定。
苏延甚至不敢闭眼。
他那段时间,重复在做同一个梦,循环往复,折磨着他每一根神经。
梦里是苏明炜死前的场景,全都是血,甚至还有滴答滴答的声音,面目全非的男人像是来自地狱的魔鬼,他在梦里一刻也不停地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
他狞笑着说,苏延,你这个杀人凶手。
他一直在说,你怎么还不去死?
——你杀了我,你怎么还不去死?
这句话,这场梦,像是一种暗示,一种诅咒。
苏延被这个梦折磨了一个月,天天做,日日做,不光心理状态越来越差,身体各方面机能迅速衰竭。
不久后的测试结果显示,他有了自杀倾向。
苏延那时候对这些测试结果已经完全不在乎,完全无所谓了。
直到后来有一天,他的梦发生了变化。
他梦到了色调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场景,辨认了好久,发现那是他的高中。
他顺着记忆,跟往常一样走到自己班级的教室,发现他的座位是空的。
他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面容略显稚气的小姑娘,从发丝到鞋子都很精致,咬着笔,很头疼的样子,正在写着什么。
而后苏延看到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
少年走到他的座位坐好,把书包挂在桌边,小姑娘见到他,眼睛顿时像是会发光一样笑起来,“苏延苏延!你帮我做这张数学卷子好不好!”
“不好。”
“别这样嘛,我好烦数学呀,求你啦。”
“……又不写作业,你周末又干什么去了?”少年一脸嫌弃,但还是抽过来她手上的试卷,皱着眉道:“最后一次。”
“嗯嗯!”小姑娘笑得格外开心,歪着头一直叽叽咕咕地跟少年说着话,对方一边做题,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
苏延醒过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湿的。
有汗,也有眼泪。
终于记起,他好不容易因为遇到她才有了希望的人生,好不容易有了对未来的很多规划和想法,还一个都没来得及实现。
他还没再见她一面。
他还有一个道别没有说出口。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他有多喜欢她。
怎么能……
就这么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