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_
左思安在医院里连续值班已经将近两天一夜。
这是她当神经外科住院医生的第三年,每隔四天,她都有一次24小时的通宵值班,早上五点钟赶到医院,抓紧时间看完病历,同时听手下带的实习医生和医学院三四年级学生的汇报,七点开晨会,与上一班住院医生讨论交接病人,到八点正式接班,查房时还要给实习医生和医学院学生做讲解,然后一直忙到第二天的早上八点,门诊、急诊收治病人,参与会诊,跟主治医生一起查房,研究病人治疗方案,中间只能抽空打盹儿,病人一来,或者寻呼机一响,马上就得跳起来。
这一天病人较多,另一个神经外科住院医生生病,左思安一直不停顿地忙到晚上八点,才终于将病人交到下一班住院医生手里,离开医院。她早已经精疲力竭,全靠喝咖啡支撑着,开车回家,一路都有些昏昏沉沉的。
她在巴尔的摩的住处是一排两层联排房屋中的一间,她停好车下来,突然发现自家门前的那几级阶梯上坐着一个人,马上警觉地停住了脚步。巴尔的摩的城市治安不怎么好,长期生活于此的人,都有基本的警惕,她正打算退回车上,那人站了起来:“小安,是我。”
乍一听到中文,而且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她一时有些恍惚,以为体内过量的咖啡因在作怪,然而那人已经走到有光亮的地方,正是高翔。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打量她,反问:“你总是这样超时工作吗?”
“住院医生是出了名的全年处于超时工作状态的职业,没办法。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高翔抬腕看看手表:“我下午就到了,去市区转了一圈再过来,坐了大概两个小时吧。”
“下次千万别这样在门外等人,要么就坐在车里,这一区的治安并不算好。”
“你住在一个治安不算好的地方若无其事,倒来嘱咐我注意安全。”
“这边房租便宜啊,住院医生的薪水可并不算高。我们进去说吧。”
高翔随左思安进去,她随手放下手里的包:“请坐。”
高翔打量四周,这是一套看着年代久远,但维护得还不错的房子,面积不大,一楼客厅兼起居室,铺着橡木地板,放着舒适的深咖啡色沙发和一把摇椅,一道木楼梯通往二楼,另一侧连着宽敞的厨房,看上去十分整洁。
“你一个人住?”
“楼上有两间卧室,我本来跟另外一个放射科住院医生合租,她今年成了专科医生,去了洛杉矶一所医院,暂时还没来得及再找人合租。你吃过晚饭没有?”
他摇摇头,她进了厨房,他也跟进去,只见她对着打开的冰箱,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不禁好笑:“我以为至少可以吃到你做的晚餐。”
“里面只有牛奶、饮料、水果和罐头汤,凑不齐做一餐饭的材料,再说我厨艺也实在很勉强,还是打电话叫外卖好了。你要吃什么:比萨、泰国菜还是中国菜?”
“都没兴趣。不过既然你把比萨排在前面,就它吧。”
左思安松了口气,马上拿起电话订了比萨。放下电话,只见高翔在打量过于一尘不染的厨房,只得解释:“平时我三餐都在医院吃,没多少时间做饭。你想喝什么?”
“有几个选择?”
她搜索一下四周,没有底气地说:“咖啡、牛奶、红茶、果汁和水。”
“咖啡吧。”
她给他煮了咖啡:“你随便坐,等下要是比萨送来了,麻烦你收一下,钱我放在桌上了。我已经在医院待了将近40个小时,必须得去洗个澡。”
医院有更衣室和浴室,但左思安一般都坚持回家洗澡。她上楼进了浴室,平时她都会泡澡,将疲乏得酸痛的身体浸进去慢慢放松,但今天高翔就在楼下,她只好选择淋浴,快速洗完吹干头发后,便穿了惯常在家穿的T恤和长裤下楼。
高翔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着一本杂志,悠闲地说:“这所房子里医生气息很足,厨房跟没用过一样干净,杂志尽是医学方面的,就是好像没看到未婚夫存在的痕迹。”
她怔住,不禁苦笑:“你觉得我编了个未婚夫出来?”
“方便的话,介绍我们认识好了。也许这一次我能解脱出来,彻底不用再操心你了。”
左思安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僵了一会儿,门铃响起,她拿了钱过去开门,然而站在外面的并不是通常跑这边送比萨的大男孩,而是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她的前未婚夫Fred。
她好不惊讶:“怎么不打电话过来?”
Fred今年32岁,身材高大,有一头浓密的棕发和一双灰眼睛,相貌十分英俊,他叹一口气:“Ann,你一直都不回复我的留言。”
“对不起,我去休假回来,积了太多工作,连时差都没调就上班了,实在太忙,没顾上一条条听留言。有什么事?”
“我能进去吗?”
“当然。”
左思安介绍高翔与Fred认识,她只简单说了他们的名字,两个男人握手,神情都有些古怪。Fred显然完全没料到她在这个时间会有访客,而高翔当然也没想到,他才挤对一句,居然就真有个男人来按她的门铃了。
室内气氛一时略微尴尬,这时门铃再度响起,左思安重去开门,总算是比萨送来,她付了钱,拿着盒子回到客厅,问Fred:“要不要一起吃?”
Fred摇摇头,高翔站了起来:“我有事先走一步。”
没等左思安说什么,他径直出门而去。
2 _
Fred耸耸肩:“看来我又赶上错误的时间了。”
他说的“错误的时间”,一般特指左思安在医院内连续值班以后,身心俱乏,根本不想约会,只想回家倒头便睡,不过现在当然一语双关意有别指。她涩然一笑:“没什么。”
“平常你都超时工作,为什么这次会休假这么久?”
“只是太久没有回去看看。你是来拿你的东西吗?我都清理好了,在那个橱柜下面。”
“Ann,我一直给你打电话,又从华盛顿开一个小时车过来,当然不是想拿回两套衣服和几本书。我很想你。”
左思安呆了一下,温和地说:“Fred,我很感动,能够被前男友想念的感觉很好,谢谢你。”
Fred仔细地看她,摇头:“你这狠心的女人,你并不感动,只是觉得为难。我以后再不能跟医生恋爱了。”
“我没你想的那么冷血。Fred,你向我的求婚,是我这几年经历的最浪漫的时刻,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提起那个求婚,两人都微笑了,同时有些伤感。
左思安从读大学开始,便过着清教徒式的生活,除专业以外,还选修了医学预科科目,大学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进入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更是一头扎进学习里,到四年后从医学院毕业,开始住院医生生涯,她已经27岁。连一向赞同她有所追求、专注事业的于佳都开始提醒她,不要忽略个人问题。
她的同学中有很多人是在大学毕业后做了别的工作,再确定志向学医,有人甚至有其他专业的博士学位,年龄大她很多。住院医生面临的问题不同:有人结了婚,辛苦地挤时间维持着婚姻,用不算高的薪水养家;有人认真恋爱,却因为没有时间维持恋情,频频陷入感情危机;还有人选择用成年人的方式约会减压,当然这是短暂约会之后迅速上床的含蓄说法。
而她的问题是,她没有做好准备开展一段认真的关系,更没有肉体上的蠢蠢欲动需要一段不认真的关系来抚慰。
她既然学医,当然清楚她之所以选择学医,并且又接着选择最艰苦漫长的神经外科专业,其实是借机压抑逃避个人的情感需求,将所有孤独的时刻都用长时间的职业训练填满,这种心理状态并不正常。
她进入医院做住院医生第一年年末,在门诊与前来看病的Fred认识,他开始追求她,不过她没有答应与他约会,他也知难而退。
住院医生第二年,工作难度进一步增加,神经外科主任突然找她谈话,直截了当地提醒她,他欣赏她的努力与专注,但她绷得太紧,对自己要求太高,会妨碍她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她当时并没能真正理解这个忠告,直到一个疲惫孤独的夜晚,她再次从噩梦中醒来,想到高翔,痛哭失声,同时清楚地意识到,她如果不调整状态,撑不过如此高强度的职业训练。
她不再连续超时加班,有意识地结交朋友,参与同事下班之后的休闲活动。在难得的休息时间里,她去内港散步,再次遇上Fred,两人这次聊天十分轻松,他再度约她。
到了29岁这个年龄,她就算对母亲说的“个人问题”不以为然,也觉得是时候开始试着有感情生活了。她犹犹豫豫地接受了约会,他是一名律师,与医生这个职业同样忙碌,面对她的迟疑不定,他表现得十分耐心温柔,她终于被打动了。
正式在一起也不过三个月,他便得到一个去华盛顿的工作机会,他们分居两地,尽管两个城市只一个小时车程,但对于工作强度同样大的两人来讲,这个距离就足以让他们原本不多的约会变得更加难以安排。在连续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之后,她只是惆怅地想,这样无疾而终地分手,倒也算得上让一段关系寿终正寝了。
但她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到医院向她求婚。
当时她也是连续值班,一身疲倦地走出手术室,意外地看到他出现,拿出戒指,半跪下来:“你能嫁给我吗,亲爱的?”
她从来不曾想象自己会处于这样戏剧化的场景里,怔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她的茫然被视作惊喜过度,几乎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被套上了戒指。可是看看他含情脉脉的面孔,她的心蓦然柔软起来,不自觉地点头,投入了他的怀抱。
如此浪漫的场面顿时让在场的医生、护士和病人集体鼓起掌来。
这个求婚拯救了他们岌岌可危的感情,不过也只是暂时而已。
感情需要付出心力维持,距离和时间依旧是问题。
更重要的是,左思安完全不确定她有在这个时候结婚的想法。成为一名专业的神经外科医生十分辛苦漫长,她还有四年才能完成全部必需的住院医生阶段的培训,然后她打算申请在一所名校的附属医院做两年专业研究工作,确定在神外领域的主攻方向,再通过专科考试,成为一名专科医生。
有一个固定的约会对象,她私下认为有益身心。而说到结婚,涉及的问题太多。她的迟疑并不能瞒过Fred,不过两个月时间,他们已经有了数次争执,完全不复订婚前的和睦。
在谈及将来的打算时,两人更是无法达成统一,Fred尖锐地指出,哪怕他下决心求婚,她也答应了,但她仍旧没有将他计划在她的生活之内,她只得承认他说得没错,他想过的生活,她在相当长时间内也无法配合。Fred异常受伤,暴怒地离开。
过了几天,她打他公寓的电话,预备跟他和解,但接听的是一个女人,她一怔之下,说打错了,便挂断电话,并不打算要求解释。等他打电话过来,她说:“也许我们解除婚约更好一些。”
他沉默良久,同意分手,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十分惆怅:“我是爱你的,但我感觉你总跟我保持着一段距离。”
念及旧事,左思安强打精神笑道:“Fred,我很抱歉。”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我才知道我们吵架的时候,你工作上出了问题,先是停职,然后才去休假。”
“停职的事已经解决了,跟你没关系,Fred。”
“我是想来跟你道歉,关于那天在我公寓接电话的那个女人……”
“不,不必解释。”
他沉下脸来:“你根本从来就没爱过我,对吗?”
“不,Fred,我们只是认识的时间不对。我的生活太紧张,空闲太少,根本没能力安定下来认真经营一段感情,可是我舍不得拒绝你的求婚,轻率答应下来,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他缓和下来,伤感地看着她:“Ann,我永远记得你第一次深深凝视我的眼神。”
她迟疑,然后苦笑:“对不起,有人说我用医生的习惯解释一切,十分无趣,但我不得不说,神经外科医生检查患者瞳孔时,都是那样正面凝视的。”
Fred一怔,禁不住哈哈大笑:“我就爱你的这份认真,Ann,而且,我对你是认真的。
“我从没怀疑这一点,谢谢你给我的一切。”
“我们没办法挽回了吗?”
“我们都明白,解除婚约的决定是正确的。”
Fred也苦笑了:“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但还是忍不住想来看看你。好吧,我这就走。”
他拿了他的衣物离开,屋子里恢复安静,左思安看看比萨盒子,根本提不起胃口,可是又实在没有睡意,只得坐到沙发上,开始看新一期专业杂志,试图催眠自己。
她刚有一点儿睡意,门铃再度被按响,她过去开门,高翔站在门口。
她的怒气顿时升了上来:“我明天早上五点就必须上班,难道还需要留他过夜,才能证实我没编造出一个未婚夫吗?”
“对不起,我刚才忌妒得发狂失态了,原谅我。”
这个坦白让她再也无法发火,她默默侧身,让他进来。
“如果需要我跟他解释……”
她疲倦地摇头:“不用,我没有编造出一个未婚夫,但他其实是我的前未婚夫。在我这次回国前,我们已经解除婚约分手了。我累了,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3 _
左思安将高翔安排在楼上另一间卧室休息,她第二天照常四点半起床,五点上班,13个小时后,才下班回家,进门一看,高翔正在厨房内做饭。他衬衫袖子卷起,神情专注地将螃蟹丢进锅内。
“你回来得正好,再过十分钟就可以开饭了。”
左思安瞠目结舌,满心疑惑讲不出来,只得说:“我先去洗澡。”
等她换了T恤和针织长裤下来,高翔已经摆好了菜,倒好了酒。
“我去买菜才知道,原来跟你以前住的波特兰产龙虾一样,巴尔的摩盛产螃蟹,价格便宜得不像话。”
“你……买菜?”
“对,还有酒,这种加利福尼亚产的白葡萄酒还不错。我可以预报一下,我的厨艺也算过得去。”
“高翔,就算我跟未婚夫分手了,也不代表我需要你这样照顾我。”
“我知道。”
“我生活得很好很充实。”
“我对这点没有任何怀疑,不必强调了。坐下吃饭,螃蟹凉了不好吃。”
左思安只好坐到他的对面。
晚餐除了螃蟹,还有一道海鲜汤和一个蔬菜沙拉,相对于她平时在家叫的各式外卖来说,称得上丰盛,而且味道非常不错。但她心里怔忡不宁,有些食不知味。
饭后她收拾餐具,拉开冰箱门一看,里面已经被各式食材塞得满满的,她禁不住呻吟一声。
“怎么了?”
“我说了我根本没时间做饭,这些都会浪费掉的。”
“放心,我来做。”
她再也忍不住了,转身看着他:“高翔,你打算在巴尔的摩待多久?”
“目前不确定。”
“你住我这里……不太方便。”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便,你反正要找室友,我可以跟你分担房租。”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便指的是什么。我很忙……”
“你不用反复强调这一点,我看出来了。放心,我不会打扰你。”
她苦笑:“但是只有住院医生才会选择合租,其他人无法接受我们的日程。我差不多每天早上四点半起床,五点出门,有时候半夜接到传呼就得赶去医院,会吵到你的。”
“这点完全不成问题,你同样可以放心。”
高翔毫不客气住了下来,并且确实像他声称的那样完全没干扰她,或者受她干扰。
第二天,左思安匆忙下楼,发现他已经起来,正坐在厨房对着笔记本与国内开视频会议处理工作,还马上抽身递给她一杯热咖啡,说声开车小心点儿,然后继续去通话。
他似乎毫不费力便掌握了她的上下班时间和值班安排,恰好在她下班时做好晚饭,已经让她不安,四天之后,她又一次通宵值班归来,居然发现他帮她放好了洗澡水,顿时又吃惊又沮丧。
私人空间被侵入的感觉很微妙,更重要的是,他看上去理所当然地进驻了她的生活。她想,她指望他只是来看看就走,似乎是有些一厢情愿。虽然高翔打发起她的各种疑问来毫不费力,弄得她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他谈话,但再让他这样不明不白住下去,难免没法儿收场了。
洗澡出来,左思安下楼进了厨房,只见高翔正在炖汤,热气腾腾之中,食物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让她突然忘了准备说什么。她看着他,他的面孔显得有些不确定,她一时恍惚了。
“萝卜牛腩汤,马上就好。”
她回过神来,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国?”
“后天我会飞一次西岸,谈点儿生意,顺利的话两天后就回来,短期内没有回国计划。”
她无可奈何:“你想长住美国的话,最好另找房子。”
“除非你愿意跟我一起搬家。我也不赞成你住这里,房子太小,空间太矮,更重要的是不够安全。”
“高翔,我没打算改变我的生活。”
他若无其事地说:“没问题,将就继续住这里也行,不过二楼那个窗子需要修理一下了。”
一阵沉默之后,她问:“这算什么?”
“合租,或者同居,全看你愿意让我们的关系向哪个方向发展。”
“我们的关系早在11年前就结束了,我很抱歉回国打扰了你的生活,而且感情用事,讲了些轻率的话,我愿意道歉……”
“然后再一次保证再不见我吗?”他轻轻一笑,“现在下这种保证,大概比11年前容易得多吧。”
左思安怔住,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现在的生活,没错,我工作很累,职业训练还很艰苦漫长,感情刚刚失败了,但我确实不需要人照顾。”
“所以你还是坚持认为我是为了照顾你,才想跟你在一起?”
她默然。
“我并没有照顾人的瘾头,同时,我也没有偏爱长不大的少女的嗜好。”
她呆呆看着他,高翔欣赏着她的表情,老实不客气地说:“左医生,容我提醒你一句,以你的年龄,实在不适合这样瞪圆眼睛张大嘴巴做小女孩子状了。”
左思安一下闭上了嘴,匆匆走出厨房。
高翔上楼敲左思安卧室的门:“下楼吃饭。”
“我不想吃。”
他推开门进去,只见左思安正半躺在床上发呆。他嘲讽地说:“这样闹脾气,可更显得像是孩子赌气了。”
她怏怏地坐了起来,双手抱住膝盖:“高翔,如果你是为我当年讲的那句话生气,我愿意道歉。”
高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现在一直把愿意道歉这句话挂在嘴边,我很想知道,你是真的觉得抱歉呢,还是觉得这样解决问题最方便?”
她苦笑:“道歉确实是医生必修的功课之一,哪怕什么也没做错,一样要对病人和亲属的损失表示歉意。高翔,我们都是成年人,就算生我的气,也是过去的事了,不要赔上时间惩罚我。”
“我的确生气,但肯定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在生你的气。你当年说的那句话,之所以会让我愤怒到失去理智的程度,恰好是因为你说中了一部分我不愿意正视的事实:我确实是从你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
左思安再度呆住,怔怔看着他。
“如果不是我一直都竭力避开禁忌,太想保持那个让你无条件信任的状态,太想让我对你的感情显得无可指责,我应该不至于看不出你为什么要讲那句话。”
左思安无力地将下巴搁到膝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高翔走过来,坐到床边,拿起她枕边那个已经有些破旧的布熊端详着,然后伸手拨开她半干的头发,看她颈后那个文身:“Strive to be happy,为什么会把这句诗文在身上?”
她合上眼睛,没有回答。
“对我而言,什么都没有过去。所以我来了,决定留下。”
静默之中,高翔的手指轻轻拂过左思安那处文身,然后俯头,嘴唇贴了上去,轻轻吻每一个字母,他的呼吸吹拂着她颈后细软的头发,一下一下,不易察觉的节奏如同温柔的潮汐慢慢泛起。她顿时僵住,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急骤猛烈,不亚于置身于高原地区,同时血液却似乎在飞速流失,全身一阵阵发冷,以至于战栗起来。
不知不觉之间,他将她拉起来,让她面对自己,他的嘴唇从她的颈项移到她的耳朵上,含住她的耳垂,她顿时全身发软。当他开始吻她的嘴唇时,她再次发现,自己和17岁那年在中山公园的水杉林内被他亲吻一样,陷于耳鸣眩晕之中,口干舌燥,根本无法抗拒。
他撩起她的T恤,抚摸她的身体,相比少女时期的过分纤瘦,现在的她有着成熟柔美的曲线,肌肤润泽,如水一般呈现在他面前,他一路吻下来,听到她控制不住发出低低的喘息,原本撑在他肩头的手迟疑地变成了爱抚。
就在这时,左思安放在床头柜上的寻呼机突然发出尖锐的鸣叫,两人同时一惊,她有片刻迷惘,看着上方的高翔,然后猛地清醒过来,推开他,拿起寻呼机一看,马上翻身下床:“有紧急情况,我必须马上返回医院。”
“我陪你过去。”
左思安来不及说什么,拿了车钥匙匆匆下楼出门。
到了医院,左思安匆匆向里面跑去,值班护士告诉她,巴尔的摩市郊出了一场连环车祸,一辆旅游车撞到护栏后倾覆,造成车上2名游客当场死亡,包括司机在内,有40多人受伤,其中多人伤势严重。
高翔留在外面的休息区,他出入医院的次数不少,但还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看到医生收治急诊病人。伤者源源不断送进来,不当班的医生跟左思安一样,穿着各式便装,纷纷从医院外赶来,参与急诊转诊。
左思安进入手术室,直到七个小时后才出来,然后继续处理其他病人,对护士交代护理注意事项。等高翔买来咖啡,却到处都没看到她,还是一名护士留意到,指点他去她与其他医生通常小憩的地方。
他走过去,只见那是一间放消毒床单与工作服的房间,有两名医生歪在一边,已经睡着,但左思安没睡,她正拥抱着一名神情沮丧的女孩子,同时说着什么。
她看到了高翔,微微示意,他站住。只见灯光下她的面孔充满倦意,分明已经消耗了所有体力,却仍旧站得笔直,仿佛唯恐懈怠下来,就再也无力支撑。
过了一会儿,她走了出来,神情有些凝滞。
“一个病人刚推进手术室就不治了,很年轻,才20岁。这女孩子才读医学院三年级,刚开始实习,看到同龄人在眼前死去,很受冲击。”
他搂住她的肩,她摇摇头:“我没事,毕竟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了。”
话是这么说,一直到换好衣服回家,左思安都保持着沉默。她拖着步子上楼,上到一半,突然停住,扶着楼梯栏杆,回头看向高翔:“这就是我的生活,高翔,我每天得在医院待至少12个小时,任何时间接到传呼,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我分不出时间和精力给你,你留下,什么也不能改变。”
高翔静静看着她:“你太累了,去睡吧。不要急着下结论。”
4 _
接下来的时间里,左思安一直有意识地躲着高翔,甚至尽量不回来吃饭,回家之后,也是马上将自己关进卧室,不再出来。高翔并不过于紧逼,若无其事地做饭,见她不肯吃晚饭,居然做了便当,在她清晨出门前递给她,让她带去医院做午餐。她一脸几欲崩溃的表情,却讲不出话来,只得挫败地接过来,匆匆出门。
晚上她又是很晚回家,下车之后,却意外地看到高翔正要拿了钥匙开门,他一身运动装束,同时拿肩上搭的毛巾擦汗。
她大惊,匆匆赶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去跑步了?”
他点头:“对。”
“千万不要在夜晚出去跑步,我说过这一带治安不算很好,过去两个街区就更糟糕,好多房屋都已经空置,被流浪汉占据了,跑到那边很危险。”
他不动声色:“但你还是要坚持住这里?”
“我住了三年,只要小心,不会出事。”
“那你也不必担心我。”
她抓住他不放:“不行,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你会难过,还是松一口气?”
她怔住,松开手,取出钥匙开门,径自进去,准备直接上楼,高翔一把拖住她:“我只是开个玩笑。”
“我现在确实没什么幽默感了,高翔。请不要在我这里出事,否则,我就永远得不到解脱了。”
她眼里的痛楚让他有些震惊,他抱住她:“对不起,我会小心的,以后开车去健身房运动。”
高翔有一个长期保持健康运动习惯的男人的身体,坚实有力,此时散发着跑步之后的热气,带着些许汗味,包围着她,带着遥远的熟悉感,拨动记忆深处贮存的某个信息,她一时有些迷茫,待他吻向她,她才惊觉过来,慌忙向后退去,背抵到门,再无可退,他的吻在加深,她呼吸困难,身体发软,即将融化的感觉笼罩着她,既甜蜜,又令她心生恐惧。
她努力推开他一点儿,喘息着说:“不行,请……不要这样。”
他引诱地说:“你明明是想要我的。”
她双手撑在他肩上,在两人之间隔出一个空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慢而清晰地说:“是的,我想要,我不介意承认这一点。我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恐惧性的女孩子了,高翔,累到一定程度,跟男人做爱,是最好的放松。但是,和你不行。”
高翔怔住,放开她,眼底情欲退去,恢复清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然后笑了:“讲这个话,扫我的兴是足够了,但不可能赶走我,小安。”
她气馁,停了一会儿,恳求地说:“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的是你。”
她一时讲不出话来,怔怔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疲惫地说:“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我完全同意。”
“不是现在,明天吧。我明天休息,陪你出去转转,你想去哪里?”
听到她主动邀约,高翔多少有些意外:“我已经转了这城市不少地方,不必拿我当观光客招待,你平常这天怎么安排?”
“关掉闹钟,睡到自然醒,如果天气好,就去内港散步,喝咖啡,买袋面包喂喂海鸥,再找一间餐馆吃饭。”
“那就还是这样好了。”
5 _
巴尔的摩的内港与11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游客聚集的地方。
高翔与左思安坐在海港边的长椅上喝着咖啡,海风徐徐吹来,前方海面上游艇和帆船来往不绝,不远处正是那幢与纽约前世贸中心同名的27层五角形建筑。
左思安告诉高翔,很多人觉得这座大厦尽管由知名建筑设计师贝聿铭设计,还是显得非常难看。高翔打量了一眼,客观地说:“说不上难看,但也确实没什么特点。你还是觉得这里有些像汉江吗?”
她摇摇头:“这次回去一趟,我反而不确定汉江是什么样子了。高翔,我们已经有了各自的生活,有工作,你还有家庭需要照顾,不应该长期滞留在这里。”
“说到家庭,我打算明年带儿子来美国读高中。”
左思安吓得顿时为之色变,脱口而出:“千万不要来巴尔的摩。”
高翔忍住笑,悠闲地说:“巴尔的摩治安不够好,而且他也不喜欢吃螃蟹,我征求了他的意见,他居然对纽约还留有一点儿印象,愿意去那里上学。”
她并没有放下心来,急急地问:“那么你呢,也会搬去纽约对不对?”
“他上寄宿学校,不需要我陪伴,我会留在巴尔的摩。”
“高翔,你如果坚持留在这里,怎么跟他解释你的行踪。”
“他足够大了,不会天真到认为我的感情世界应该一片空白。如果我告诉他我留在这个城市的原因,他完全能够理解。”
她气急败坏地瞪着他:“你父母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我早就不需要征求谁的同意了,你不会仍处在你母亲的监管之下吧?”
她张嘴,一时讲不出话来,却记起他嘲笑过她这个表情有装嫩嫌疑,只得如同进手术室前一般深深吸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尽可能用平和讲道理的语气说:“但他从来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很清楚一个15岁的孩子的世界如果突然被颠覆会有什么后果,你不能这样做。”
“你记得刘雅琴对我母亲的敲诈吗?”
“不是没有成功吗?”
“就算刘雅琴没有得逞,小飞的身世也不是绝对的秘密。我不想让他由别人嘴里知道这件事,所以会选择适当的时机来跟他谈谈。”
她一下跳了起来:“不不不,绝对不可以。”
“相信我,我知道怎么跟儿子交流。”
“不行,你不能讲出我……和他的关系,我跟你说过,我从来不打算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不管是以什么方式。”
“我会尊重你的想法,不会强求。”
“高翔,你这样做,只会搅乱所有人的生活,有什么意义?请不要这样,离开这里吧。”
高翔拉她坐下:“你忍了我好多天,索性再忍一下,别这么急于赶我走,先跟我讲讲你这些年的生活。”
左思安心神不宁,不知从何说起,迟疑一下:“我说过了,大学毕业后读医学院,然后做住院医生……”
“离开纽约之后的那个圣诞节,你为什么会去芬兰?”
她完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怎么会知道我去了芬兰?”
“我去波特兰找你,你妈妈告诉我,你去芬兰旅游了。”
她惊讶至极,喃喃地说:“我妈没告诉我你来过。”
“你摆脱了我,她开心还来不及,只说你已经转学,不希望再受到任何打扰。”高翔苦笑一下,“她甚至连你转到哪个学校都不肯告诉我,当然更不会对你提我去过的事情。”
左思安哑然。
“好了,告诉我,为什么会选择冬天去芬兰?想看冰天雪地的话,波特兰就足够了。”
“我只是……不想留在波特兰过圣诞节,可是世界那么大,总不能随手在地图上一点,指到哪里就去哪里,刚好听到一个妈妈给她的孩子讲圣诞老人住的地方,听到了拉普兰这个地名,于是决定去拉普兰看看。”
“拉普兰?”他皱眉,“你想亲眼看圣诞老人分装礼物吗?”
“当年住在刘湾的时候,电视台在放一个老动画片,叫《尼尔斯骑鹅旅行记》,晶晶每天去邻居家里看,回来以后就跟我讨论。我还是很小的时候看过,本来没有太深印象。晶晶跟我谈的最多的就是尼尔斯和家里那只叫毛臻的鹅一起跟着大雁飞去的地方:拉普兰。晶晶觉得那是她听过的最美的地名,念起来音节动听,又遥远,又壮丽。她最爱反复像动画片里的人物一样说:到拉普兰去,到拉普兰去,还编了不少小女孩旅行到拉普兰的故事。”
“所以你就真的去了那个地方,而且给晶晶寄了那张明信片?”
“对晶晶来讲,拉普兰是乡村以外的另一个世界;对我来说,拉普兰是尼尔斯去了以后,才能变回一个正常孩子重新回家的地方。我父亲刚把汉江的房子卖了,把钱全部寄给了我;你曾对我说过,会给我一个家,可我跟你分手了。一个再也没家可回的人,因为这种理由决定去拉普兰,是不是很可笑?”
“并不会比我返回纽约过的圣诞假期更可笑。我跟朋友连续流连各个酒吧,喝酒喝到大醉,打架闹事,被抓到警察局蹲了一晚,跟一群瘾君子皮条客关在一起,绝对是不愉快的经历。”左思安怔怔看着他,他微笑,“吓到了吗?”
她内心翻腾,讲不出话来。
“不如我跟你讲讲我这些年的生活吧。”
“你离开纽约以后,我送母亲和儿子回国,然后一个人在纽约晃荡了好久。‘9·11’过后,那座城市气氛很紧张,并不是一个适合无所事事闲待着的地方,可是我哪里都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做。那段时间,我过得很荒唐很颓废,幸好那个朋友陪着我。胡混了四个多月,我父亲过来,把我拖回了国,我当时并不知道,其实他之前已经来过一次纽约,并且见了你。”
左思安依然沉默着。
“回去以后,我协助父亲,并开始按原来的计划自己出来做一点儿小生意,先是红酒代理,后来与朋友合作风险投资,对了,还买了一家不赚钱的咖啡馆,打算一直那样经营下去。”
高翔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至于感情方面,我没有订婚,但我交往过不止一任女朋友,我会明白告诉她们,我对婚姻和家庭没有什么兴趣,也不想再要孩子,不过我可以从别的方面补偿她们。你看,我彻底成了一个庸俗的中年人,我猜这才会真的吓到你吧?”
她看上去有些不安,低声说:“其实你不需要跟我说这个。”
“是啊,乏善可陈,实在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是很想知道这些年你生活得怎么样,可是我回头概括自己的生活,不过就是经历了不少事情,去过不少地方,结识了很多人,这么简单平淡几句话就能讲完,又怎么能指望你告诉我更多。”
“高翔,11年时间,足够改变一切。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从前的我了。”
“我知道你不是14岁,也不是16岁、19岁,你今年30岁,你长大成熟了,成了医生,见惯生死,有稳定的、可以给人开刀的手,你甚至变得再不像从前那样对别人的情绪和心思高度敏感。可是,你还是你。”
“不,不是你想的这样简单。”
“听我说完。我问我父亲,当年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能够促使你义无反顾地离开。他告诉我,他不过是让你觉得,只有为我做出牺牲,才算是对我的成全。但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才是我经历过的最投入、最真实的人生。你的离开,并没有成全我。我不需要那样的牺牲。”
左思安痛苦地摇头:“我必须向你坦白,我没有你认为的那样崇高。说到底,我其实是怯懦了。我害怕很多事,我怕回忆纠缠,我怕我配不上你为我做的一切,我怕你对我的感情只是怜悯,我怕我没法儿让你有一个快乐的人生,我怕面对你的家人,更怕面对你可能的后悔……”
他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说下去:“你已经很勇敢了,问题出在我身上,我并没有能给你太多信心。我犹豫了太长时间,才去美国找你,就算跟你在一起,我也回避了很多事情,这是我的错。”
“我们这样翻出旧事有什么意义?你回国吧,放开过去的一切,找一个值得你爱的女人,好好爱她,好好生活。”
“真是一个不错的忠告,不过我们好像都已经做过了尝试,我差一点儿就想与晓妍结婚,你也试着与一个男人订了婚,结果似乎都不够理想。”
提起这件事,她怅然若失:“我只是没时间好好经营感情,等我完成住院医生培训,就不会这样忙了。”
他笑了:“别自欺欺人了,你会成为一名神经外科专科医生,会有专业上更高的追求,照这样发展下去,你会越来越像你母亲,感情只会越来越被你放在一个次要的位置。”
她承认他说得没错:“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你并不是你母亲。如果你能放下一切,你不会选择一个过于艰苦的职业;不会在跟我分手之后,住到这座城市,把当初我希望你过的生活文到颈后。如果你忘了我,生活得很好,我会二话不说离开,但是,你并没有忘记。”
这时,不远处有一个母亲带着一对儿女走过,拿了面包捏碎撒开,成群的海鸥马上鸣叫着飞过去觅食,两个孩子来回奔跑着,高兴得咯咯直笑。
也许再没有什么比孩子的笑更有感染力,可以让整个世界显得松弛、平和。他们同时凝神看着,直到那个母亲领着他们慢慢走远。
左思安看向前方波平浪静的海湾,突然轻声说:“当年之所以选择神经外科,除了它最难、需要花费的时间最长以外,我还想弄明白,对于过去的回忆会缠绕我多久。”
“得到答案没有?”
她摇摇头:“人脑的结构精密,就算科学昌明,也没能破解全部奥秘。按照现有的研究结果,人的大脑是由140亿个神经元组成的神经网络,与记忆密切相关的区域叫海马区,它负责将人的经历转化成长期记忆贮存起来。可是没人知道,是什么决定哪些经历被视为不重要,可以被遗忘,哪些经历会被留下、留多久。人可以凭借意志、训练来记住特定的某些人、某些事、某些经历,也可能因为疾病、外伤忘记某段经历,但想做到有选择的强行遗忘却基本不可能。”
她转头看着他,说:“我所有的快乐,都与一段痛苦的记忆有着联系;我想遗忘的,和我决心永远保存的根本无法分开。我怎么可能做到忘记?我做了很多自相矛盾的努力:我离开你,离开了纽约,可我来到了巴尔的摩这座城市,医学院毕业后,我有机会去别的地方做住院医生,想来想去,还是留了下来,一直待到现在;五年前,我请整形医生修复了我腹部剖腹产留下的疤痕,手术很成功,基本去除了所有的增生瘢痕组织,现在那里只留了一条平整的痕迹,就算穿比基尼,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可是,”她抬手抚一下颈后那个文身,“我又去把这句诗文到身上,唯恐有一天,我会忘了你看着我,对我讲出要我快乐时的那一刻。”
高翔同样记得那一天,从华盛顿开往巴尔的摩的路上,左思安轻轻读那首英文诗。那时正值早春,车窗摇下一半,空气犹带着沁凉的寒意,她的声音温柔,吐出的音节宛如小溪流水,她看着他的眼睛含着笑意,熠熠闪光,头发随风扬起,让他为之神迷。那一刻,他愿她永远保有快乐,也深信他们将永远在一起。
他们同时陷入了回忆之中。
良久,左思安才重新开口:“我以为我已经解决了所有问题,能够正视人的身体,能够淡忘过去的不愉快,能够不再把噩梦当回事,总之,能够把生活安顿好了。可是这次订了婚,又匆忙解除婚约,然后眼睁睁看着病人在面前死去,我被停职……我突然发现,我对一切都没有做好准备,我的生活看起来是按计划进行,其实已经面目全非、不受控制。”
“所以你决定回国看看?”
“我并不是要打搅你,真的,我想你肯定早就有完整的生活了。”
“谢谢你对我有这么强的信心。”
“我想看看我出生的地方,希望可以正视过去,重新开始完整的人生,结果……又连带着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他温和地说:“我也要谢谢你这次停职,不然我们也许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她微微一震,涩然微笑:“也许不见更好。”
“你真是这样想的?”
“不然能怎么想?当年把我们阻隔开的一切都还在。高翔,我甚至再没有当年试图对抗命运的孤勇,我们不可能重来一次。”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生平头一次,我有点儿后悔放弃了把事业做大,挣出更高的社会地位、更显赫的名声的机会,不然我可以舍弃这些看似重要的东西,让你相信我的决心。小安,我现在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生意人,我要放弃的,也不过是一点儿生意而已。”
“但是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除非你在意你将来成为名医后,有人会来采访跟你在一起的男人和你有什么渊源。”
她呆住:“我不在意那些。但是……”
“生活中永远都存在着‘但是’,不过我们不能让那些‘但是’主宰我们的生活。我们错过的时间太长,小安,我也快老了,在我老到真的消磨掉所有感情之前,我想跟你在一起。”他握紧她的手,深深地凝视她,“这一次,没有人能改变我的决定,包括你在内。”
左思安看着高翔,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在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里出现,陪她走过噩梦随行的青春,她并不确切地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但关于他的一切,都收藏于她的记忆深处,一直伴随着她。
人生忽如一场远行,无论有没有从容告别,他们都各自走向不同的旅程。而时间如同滔滔不绝的长河,冲刷流经的路途,磨去青春年少的棱角,抹掉去日留影,弥合曾重创身心的伤痛,同时也慢慢消磨看似永恒的情感。
当所有伤害都成为过往,终于抵达时间的彼岸,她发现,她没有办法不爱他,更没有办法看着他的眼睛说“不”。
巴尔的摩也许成了一座衰退中的城市,而他们的记忆仍鲜活存在于此。
每一次遗忘,都是旧我某一部分悄然死亡;每一个铭记,锁定他们走过的路,镌刻爱情存在的痕迹,赋予生命更真实的价值。
时间证明一切。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