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000年,汉江,波特兰,纽约

1 _

高翔抱着宝宝从停车场出来,正准备进海洋世界,突然看到许久没见的孙若迪,他停住脚步,孙若迪也恰好回过身来,一怔之下,走了过来:“高翔,你好。”

“你好。”

她伸手摸下宝宝的头,笑道:“哇,宝宝都这么大了,应该有三岁了吧?”

“对,他三个月前刚过了三岁生日。”

“对嘛,我就记得他生日是在12月底。”她凑近宝宝,“嗨,宝宝,你好,你一岁生日的时候,我还抱过你。”

宝宝歪着头看着她,高翔笑道:“叫阿姨啊,宝宝。”

宝宝冷不丁开了口:“你是我妈妈吗?”

高翔与孙若迪一齐大惊,宝宝眨着眼睛,一脸无辜地对高翔说:“奶奶给我看过照片,说她是我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回不来。”

孙若迪一怔,接着禁不住笑出了声,高翔哭笑不得:“宝宝,她不是你妈妈,是爸爸的一个朋友。”

宝宝再次目不转睛地看着孙若迪,孙若迪柔声说:“宝宝,也许我只是跟你妈妈长得有一点儿像。”

这个解释让宝宝略微释然:“嗯,我妈妈穿一条红裙子,头发很长很直,比你漂亮。”

孙若迪抚了一下自己烫过不久的披肩发:“那是一定的。”

高翔好不尴尬,将他交到身后的保姆手里:“宝宝,跟阿姨说再见,去前面等着,爸爸马上过来。”等保姆带宝宝走开,他才说:“对不起,若迪。我妈搅的这个乌龙太不像话了,一定是宝宝问她,她随便拿你的照片搪塞孩子。”

“没什么,我倒是能理解阿姨,大人确实不好开口对这么小的孩子说他妈妈已经去世了。”她突然话锋一转,“这么说你还留着我的照片?”

他苦笑:“难道你把我的照片全丢进碎纸机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我全收进了一个鞋盒,也许再不会打开了。”

“这样处理也不错。你不介意这件事就好,现在怎么样?”

“还好,换了份工作,进了一家广告公司,比以前忙一些,今天是来海洋世界谈广告策划的。你呢?”

“跟以前一样,除了忙工作,就是带孩子。”

她若有所思,隔了一会儿才说:“刚才看你抱着宝宝跟他讲话的样子,父爱流露,温柔得让我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翔笑道:“我能算基本称职的爸爸,这一点我不用谦虚。”

“宝宝现在身体怎么样,根治手术动了没有?”

提到这个问题,高翔心情便有些沉重:“没有,去年9月,本来打算做手术,可是刚一开胸就出现意外,他心跳一度停止,电击之后才抢救过来,医生只能放弃手术,又缝合起来。”

孙若迪大为意外,同时又满是同情:“那怎么办?”

“这半年时间,他情况很糟糕,肺部反复感染,身体虚弱,医生不敢再冒险给他动手术,我母亲也害怕再出现那种情况。我其实不该带他来这里,可老关在家里,他也嫌闷,小区里来过这里的孩子一炫耀,他就总磨着我带他来。”

“唉,宝宝真可怜。你和你妈妈一定很辛苦。”

“我还好,我妈妈为了宝宝确实非常操心。”

孙若迪叹了一口气:“阿姨真了不起,她是我见过的最慈爱的奶奶了。”

高翔完全同意这一点。陈子惠也许是不合格的母亲,过于溺爱的姐姐,但她对于宝宝的疼爱与坚持,确实是这个病弱的孩子能支撑到现在的最大原因。

“想到我差一点儿就真的成为宝宝妈妈,这感觉真是……挺奇妙的。”

想起往事,两人都不觉有些惆怅,孙若迪勉强一笑,岔开话题:“你交了新女朋友吧?”

他摇头:“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

她不客气地批评他:“这话说得太傲慢了。”

“你呢?”

“有人追求,”她大方地承认,“但是,还没到正式交往的地步。”

他叹了一口气:“我很想大方地祝福你,不过,又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得了吧,你恐怕早把我甩到了脑后。”

他温和地说:“不会的,你是我第一个女朋友,若迪。”

她只好勉强一笑:“嗯,还好占据了你的初恋,不管是谁,都抢不走这个的。对了,小安现在怎么样?”

高翔有片刻默然:“她去年8月跟她妈妈去了美国。”

孙若迪不禁惊讶,这时宝宝在远处拼命向高翔招手,他挥挥手示意:“我得走了,若迪,我们有空再联络。”

她神情复杂地点点头:“再见。”

高翔带宝宝在海洋世界玩了两个小时,给他买了他想要的全套海豚玩具,才说服他离开,到家时他已经累得睡着。高翔将他抱回房间放到小床上,陈子惠替他擦着额头的汗,怜爱地说:“宝宝跟你是真亲,我带他去公园,他都没玩得这么疯的。”

他示意母亲出来:“他现在走几步路就支撑不住要蹲下来,手术恐怕不能再拖下去了。”

陈子惠面色惨然:“我实在是怕像去年那样,险些就……死在手术台上。现在身体弱是弱一点儿,可至少没生命危险。”

“妈妈,医生说了,他慢慢长大,心脏的负荷只会越来越大,血管畸形会更严重。”

“那一定不能去上次那家医院了。”

“嗯,我正托一个新认识的朋友收集这方面的资料,看到哪里动手术最好。”他转而问她,“您为什么把若迪的照片给宝宝看,还说是他妈妈?”

陈子惠并没当一回事:“他上次住院的时候突然缠着我问,为什么那个叫果果的小朋友有妈妈陪着,他只有奶奶和爸爸陪着,他妈妈在哪里?我只好说他妈妈出了远门,他还不罢休,问他妈妈长什么样。”她摊一摊手,“我只好拿你以前跟若迪的一张合影给他看。”

高翔没好气地说:“您编起谎来倒真是一向流利不打草稿,就没想想宝宝长大了再追问下去怎么说。再说,若迪也住在汉江市,您有没有想过万一碰到怎么办?”

“哪有那么巧?我只拿照片给他看了一眼而已,小孩子嘛,一转眼就忘了。”

“转眼就忘?”高翔冷笑,“我们今天碰到了若迪,宝宝直接管人家叫妈妈了。”

陈子惠一怔,居然笑出了声,显然觉得这事很有趣:“要不你还是跟若迪和好吧,这女孩子我还是很满意的。”

高翔烦恼地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我再说一次,不要管我的事,不要再给宝宝乱编故事了。”

陈子惠哼了一声:“就算我跟你爸爸离了婚,我也是你妈妈,你的事我有权利管。”

提起父亲,高翔简直无语:“外公已经反复劝您别提离婚这事了。爸爸上次过来,您怎么又把他关在门外?”

“我跟他没什么可说的,他最好识趣不要再来烦我。”

“他要真识趣不来,您的火气会更大,找碴儿打电话过去又是一通大吵大闹。”

“他做出那种事来,我不杀了他,不把他赶出我们陈家,他就该谢天谢地了。还想过太平日子,安享富贵,门儿都没有。”

“爸爸可没安享富贵,在公司里他工作得比谁都努力,这是外公也承认的。”

“那是他应该做的,别指望我因此就原谅他。”

高翔看着她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只得摇头:“这样没完没了闹下去有意思吗?”

“我也再说一次,我是不可能原谅他的。”

“好吧,随便您,当我什么也没说。”

高翔清楚,要让陈子惠放下执念,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只能庆幸,到了某个年龄,也许还是会为父母之间的关系而烦恼,但也只是烦恼而已,他真正感到痛苦的则是另一些事。

他有他的执念。

一向说不上细心的陈子惠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不管是想扯来张三李四介绍的女孩子让他交往,还是听到孙若迪的名字就想让他们复合,陈子惠只是想让他忘记左思安。而他做不到。

左思安去了美国,高翔甚至不知道她具体哪一天走的。

在她走之前,他曾数次在放学时间去师大附中,将车停在稍远的地方,注视着左思安从师大附中出来。有一次他看到那个打篮球的高个男生接她,陪她一起走到车站,送她回家,其他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她安静地站在车站内候车的乘客中间,沉重的书包搭在一边肩上,压得肩膀微微倾斜。她要坐的公交车进站,她从不会与人拥挤,总是最后一个上车,然后出现在车子中间的车窗里,抬手抓着扶手,漠然看着前方。

他知道在劝左思安接受母亲的安排之后,这种窥视未免可悲,可是他做不到断然放弃,他更无法忘记她答应去美国之后那平静而黯淡的眼神,与在公园中炽烈明亮到要燃烧起来的样子对比强烈。

到了8月底,宝宝排期动手术,一上手术台便出现意外,险些不治,他们全家都被吓到,陈子惠更是几乎崩溃,那段时间他一直守在医院里。等宝宝终于能够出院了,他再去学校,已经见不到左思安了。他开车去她家楼下,她家没人。他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没有按他嘱咐的那样给他打电话告别,更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仿佛决意彻底从他生活中消失。

秋去冬来,紧接着新的一年开始,短暂的春天之后又是一个漫长的炎夏。生活周而复始地继续着,高翔继续上班、照顾宝宝,维持着有规律的生活,但他的内心有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缺口,并没能随着时间流逝复原。

他回到清岗办事,找到在清岗中学读书的晶晶,左思安果然仍在和她通信。晶晶告诉她:“上个月接到小安姐的信,说她的英文有了很大进步,上课能听懂80%的内容了。对了,她还说那边很多中学生都会开车,她也准备去考驾照。”

他记下左思安寄来的航空信封上的地址:Portland,Maine(缅因州波特兰)。

回家后,他上网搜索,才知道美国至少有两个叫Portland的城市,一个在俄勒冈州,较为著名,是美国最大的城市之一;另一个则是左思安随母亲去的地方,是位于缅因州境内仅有6万多人口的城市。

他出生的清岗县境内有40万人,目前居住的汉江市有700万居民,实在无法想象在仅有数万人的小城生活是什么感觉。

东部港口城市,离波士顿170公里,临卡斯科湾,1632年开埠,1786年改用现名,历史上曾发生四次大的火灾——高翔能搜索到的关于这个城市的介绍简单得近于空白。

数次浴火之后,城市的座右铭为拉丁文:Resurgam,意为:我将重生。

他的目光落在这句话上。

左思安在那里获得了重生吗?

2 _

缅因州的面积在美国50个州里排第39位,地广人稀。波特兰已经是州内最大的城市和商业中心,但按中国人的标准来讲,还是只能算一个安静的小城,城内绝大部分居民是白人,很少看到东方面孔。

于佳在位于缅因州波特兰的一家私营地质研究机构做博士后,Peter先行回国之后,已经申请了位于波特兰附近的一所文理学院的教职。左思安插班进入当地一所公立高中,成为整个学校里唯一的中国学生。她早已经适应相对的孤独状态,并不觉得这种与他人不同,缺乏交流的陌生环境难以忍受。只是她仍旧卡在语言问题上,像她这样才读完高一的学生,到美国后一般都会选择从十年级读起,但于佳看过美国高中的数学课本,觉得程度浅显,对于读过国内重点中学的学生来讲,根本不成问题,再加上左思安已经在初三休学耽搁了一年时间,便要求她直接进入十一年级就读。

十一年级是美国高中阶段最紧张的一年,理科方面,左思安在国内打下的基础算得上扎实,就算上课听得半懂不懂,也还不至于有太大问题,她最觉得头痛的就是英语与社会学,英语课指定的阅读范围几乎是她以前从未接触过的,而社会学涉及的美国社会政治形态与结构更让她如同云山雾罩一般无法理解。而且美国高中教学很多采用讨论方式进行,一堂课下来,她努力理解别人的发言尚且力有不及,根本无法加入进去,加上她性格内向,也不喜欢参与争论,主动表达观点,学习上的压力变成心理压力,她的失眠变得更加严重。

于佳向来在学业这件事上对人对己要求一样高,意识不到存在压力这回事。她认为学习上所有的问题都可以通过付出努力来解决,而左思安的问题在她看来是努力的程度不够,没有树立目标,没有进入专注学习的状态而已。

她一再提醒左思安,到了十二年级,就要开始面临申请大学,如果想成功申请到好的大学,必须更加用功才行。左思安没有向母亲解释求得理解的习惯,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苦苦撑着。

倒是定期过来的Peter注意到了左思安的精神状况不对,但Peter按美国人的观念,认为左思安的问题是心理创伤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导致她处于封闭状态,无法与周围建立有效交流,左思安对他的冷漠更让他觉得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他与于佳谈起这一点,于佳跟国内一般学理工科的人一样,照例对一切缺乏实证的学说将信将疑,听到Peter建议让左思安看心理医生,顿时皱眉:“小安只是内向,哪至于有心理疾病要看医生。”

Peter笑道:“我知道你们的文化忌讳谈心理问题,但人人都需要帮助,看医生是寻求解决问题的途径,并不可怕。我当年离婚后十分沮丧,看过两年心理医生才走出来。所以我很佩服你能独立处理好所有压力,实在太强大了。”

“我们有我们处理问题的方式。小安对我都不愿意讲她的心事,怎么可能同意跟医生讲。”

“有时候受害者会有一种内疚感,把一切责任归结到自己身上,这种情绪不通过某种途径宣泄出来,是非常有害的。不喜欢正式约见心理医生的话,也有其他途径。据我所知,学校里一般都配备了专职心理辅导员,他们都接受过专业训练,学生可以预约心理辅导;或者她也可以去参加性侵受害者互助小组,那里都是有相同境遇的人在一起匿名倾诉讨论,可以帮助她更快走出阴影。”

于佳在贵州遇险时,将女儿的情况告诉了Peter,Peter震惊之后,表现得十分同情,令她多少有些安慰,但另一方面,Peter讨论起问题无拘无束的风格又让她有些烦恼。她来自保守的社会,听到“性侵”这类直白表述的词便觉得刺耳,她认为时间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从来不与女儿谈论发生过的事,更不愿意把这件事公开拿出来讨论。

可是Peter毕竟是一番好意,而且言之成理,她认真考虑后,试着与左思安谈起,左思安一怔之下,勃然大怒:“这是Peter的主意吧?”

她没法否认:“他也是关心你。”

“够了,我的事,你要我提都不要提起,就当被疯狗咬过,尽快忘记就好,凭什么告诉他?你们就没别的事好谈,非要拿我做话题吗?”

于佳知道辩解只会更加激怒女儿:“不,我并没有过多跟他谈论这事。”

“那他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她只好说:“他只是建议,我也只是征求你的意见,也许你会需要这样的帮助。”

“那好,我这就明确告诉你,我不去见什么心理医生,也不参加什么小组,请他再不要管我的闲事了。”

之后左思安对Peter更加冷淡,Peter摸不着头脑,于佳也只是含糊地说:“还是给她自己一点儿空间,让她慢慢适应这边的环境吧。”

任何简单的处理方式,有看似粗暴的一面,但也有不可否认的高效。第一个学期在11月底结束,复活节连着圣诞节和新年,假期里于佳在坚持工作,而左思安也把所有的空余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拼命大量阅读、做听力练习。

1月到3月的冬季学期开学后,她发现自己的英语能力突飞猛进,听懂老师的讲课不再存在问题,同时也确实开始适应了环境。休完春假,4月到6月的夏季学期开始,左思安的数学成绩在班里引起了一片惊叹,几次轻松解出据老师说有大学水平的数学题目之后,同学看她的目光有了几分崇拜,老师私下也将此归结于“东方人确实数学厉害”,这一点极大地缓解了她的焦虑感。

她想,他们还没见过刘冠超那样真正拥有数学能力的学习天才,才会觉得她的成绩不可思议。想到刘冠超,她当然也就想起在国内的生活。

左思安在8月底离开,只在走前几天通过电话与王宛伊做了告别,王宛伊对留学这个话题十分有兴趣,并说家里也计划让她高中毕业后去英国读书,她希望李洋家里也能做同样安排。

她没有向刘冠超告别,在他讲出他姐姐做的事后,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她想,对他来讲,她的离开大概也是一种解脱。

徐玮铭在她走前的一天才从王宛伊那里得到消息,当然又意外又恼怒,闯到她家,她正在独自收拾行装,他质问她为什么不向他通报一声,她一脸抱歉地说:“我想你很快会忘记我,没必要特意说再见。”

她表情真诚,并没有徐玮铭预料中的冷淡与装酷意味,他有些哭笑不得:“你始终觉得我的感情肤浅。”

“当然不是,我是羡慕你的,你身心都这么健康开朗,多好。”

“你就算想夸我,也不必用这样老气横秋的口气吧。”

他蹲下来,陪她收拾着箱子,突然又匆匆说出去有点儿事,过了半个小时他跑回来,递给她一只崭新的布制小熊:“那么旧的一只还收进箱子准备带走,一定有特别的意义吧?我送一个新的给你,看能陪你多久。”

她接过来,忍不住笑:“其实那一只是我妈妈在我读小学时送给我的,她一向很忙,几乎从来没闲心买这些小玩意儿,所以对我还是有些特别意义的,一直放在枕头边,万一做了噩梦,醒来看到它,好像就知道自己还躺在家里的床上,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徐玮铭摸摸鼻子:“我在你面前抒情,为什么总显得有一点儿喜剧色彩。”

“这只小熊我也会放在枕头边的。”

他哈哈大笑:“好吧,尽量留久一点儿,也尽量别那么快忘记我。”

两人并排坐在地板上,他突然凑过来吻她,她受惊地闪开,一抬眼,却只见阳光将他笼罩着,看上去干净健康。她对于恶意一向有强烈的敏感,但从这个时不时表现得痞里痞气的漂亮大男生身上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威胁。而且,她清楚地记得高翔吻她时,她处于近乎失去知觉的状态,相比较之下,徐玮铭在她脸上的一碰几乎是没有性别意味的。

“你这样看着我,叫我怎么继续?”

“别装坏蛋了,你又不是真坏。”

他瞪她:“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夸我其实是一个好人了?”

她轻声说:“谢谢你。”

他有些气馁:“肯定不是谢谢我吻你,让你终身不忘。”

她直笑:“谢谢你这段时间陪着我,谢谢你逃学来送我。”

新旧两只小熊并排摆在左思安枕边,帮她度过了在异国失眠或者噩梦纠缠不去的长夜。

各种回忆纠缠着她,她知道自己远不如徐玮铭想象的那样洒脱健忘。她与国内唯一的联系,便是跟晶晶的通信。她成天困在英语的丛林里,收到晶晶用流利的中文书写的学校生活、在刘湾与清岗之间的往返、看的新书、小小的烦恼与孤独,总能生出安慰与隐约的欣喜。她也愿意与这女孩子分享她的一部分生活:新的学校、城市风情、大海、天气、举止怪异的同学、喜欢的英文诗歌、有趣的音乐老师……当然,只是一部分。她内心有一处地方,并不打算向任何人敞开,更不要提去看心理医生,或者与陌生人进行互助交流了。

于佳的工作极其忙碌繁重,每天花在实验室的时间经常超过12个小时,除了Peter定期过来吃饭外,母女两人的生活几乎与在国内没什么两样,都是周末集中大采购一次,每天早上在家里吃早餐,做好两人份的三明治带上充当午餐,晚上做简单的晚餐,吃完便各自回房继续工作和学习。

Peter半开玩笑地责怪于佳:“亲爱的,我能理解你的乐趣在工作里,但你不能让一个女孩子跟你一样过这种清教徒式的生活。”

于佳不以为意:“这算什么。当年高考之前,我也是这样过来的啊。”

“在美国没有小孩子会选择这样生活的,青春多短暂,全耗在功课里、关在家里太浪费了。”

左思安出来喝水,偶尔听到,先是皱眉,却又不禁莞尔。她仍旧不愿意跟Peter交流,但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好人,友善大度,除了过分热心这点让她敬而远之以外,她对他并没有别的看法了。

暑假来临,左思安开始跟这里的孩子一样出去打工,波特兰一到夏季,满城都是游客,很容易找到暑期工作。这天她下班回家,跟往常一样帮于佳做晚餐,吃完饭后一起洗碗,然后准备回自己房间,于佳叫住了她:“小安,我们谈谈吧。”

“什么事?”

于佳却是一脸踌躇的表情,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才好:“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不要怪我。”

左思安略一凝神,苦笑一声:“你们打算结婚了?”

于佳想,有一个过于敏感的女儿,真是利弊各半。她点点头:“结婚以后,我们搬到Peter在市郊买的房子去住,你上学会稍远一些,我可以接送你。”

左思安的脸还是慢慢发白了。尽管父母离婚之后,她早知道这一天会来,但母亲正式以再婚的方式确认对上一场婚姻的彻底否定仍旧让她无法接受。她一言不发,回了自己的房间。接下来几天,她都不跟于佳讲话,甚至避免视线相接。

于佳不愿意跟女儿这样冷战,只得强行拦住她:“小安,试着了解一下Peter,跟他沟通,再确定能不能接受他。

“不用了,”左思安终于开了口,“我不可能接受一个新的父亲。”

“你不必拿他当父亲,只需要……接纳他成为家人。”

“我也不需要新的家人。不过,我没权利反对,我想过了,毕竟婚姻是你跟他的事情,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

“我们以后要生活在一起,我当然希望得到你的理解。”

她看着母亲,平淡地说:“我理解不理解,都无所谓了。妈妈,明年我会去读大学,一起生活也只一年的时间了,希望大家尊重彼此的隐私。”

于佳只得说:“我知道他介入你的事让你很不开心,但他也是好意。我会提醒他注意的。”

与父亲的联系似乎被彻底切断了。左思安心底有一声悲凉的叹息,可是就算母亲不再婚,她与父亲相隔万里,联系稀少,偶尔通了电话,问完“最近怎么样”,交换一点儿最基本的现况,便都有些无话可说。

她明白,她找不回父亲无条件的爱,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母亲,未免不公平。说到底,这是母亲选择的生活,她又有什么权利矫情地发表意见。

她想起Peter说的话:她愿意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呢?

她记得她曾经试图做出的选择,只能苦涩地笑:似乎生活并没有给她什么选择的权利和机会。

3 _

刚一进入11月份,波特兰天气就开始变得寒冷起来,夏天大量涌入缅因州的避暑客和秋天到包括缅因在内的新英格兰地区看枫叶的观光客都相继离开,小城重新归于宁静。

这天下午,左思安比平时放学回来得早一些,她跟平时一样,将做晚餐的材料从冰箱里拿出来,然后做了奶茶,坐在厨房里看英语课指定阅读的To Kill a Mockingbird(《杀死一只知更鸟》)。在超大量的阅读之后,她的英语阅读能力提高很快,这本书又是以一个异常聪明可爱的女孩子的视角,描写美国南方小镇发生的种族案件,写得十分吸引人。

她正看得入神,门铃突然响起,通常这个时候不会有访客,她有些意外地走过去开门,一下惊呆。站在门廊上的人是高翔,呼啸的寒风将他的头发和风衣下摆吹得飘拂起来。

两人都紧盯着彼此,过了好久,她仍旧讲不出话来,他微微一笑:“我从波士顿开车过来,看时间还早,以为你应该还没放学,按门铃碰一下运气。”

“今天下午是老师开研讨会,每两周一次。本来我应该去Baby-sit(临时受雇代外出的父母照料孩子),给布朗太太照看孩子的,但是她家小本这几天出水痘了,布朗太太决定亲自看护他。”她突然意识到他还站在外面,“呀,气温很低,你穿这么少,快进来。”

他走进来,打量四周:“很漂亮的房子。”

“Peter买的,他和我妈妈结婚了,两个月前。”他看向她,她耸耸肩,“没什么,我明年就要去读大学了,不会在这里住太久。”

“你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儿。”

她笑了:“你好像每次看到我都会说这话。不过,我现在有五英尺六英寸,差不多是一米六七的样子。”

“这高度很好,不要再长高了。”

“这里的女孩子好多个子都比我高,我倒是还想长高点儿,不过我都已经18岁了,再长的可能性不大。来,到这边坐,我做了奶茶。”

她带他到厨房,给他倒了一杯奶茶,他拿起她随手放在调理台上的书:“现在英文没什么问题了吧?”

“还好。”

“同学对你怎么样?”

“大部分同学都很友善,整个学校只我一个中国人,他们对我有些好奇也能理解。”

“功课呢?”

“也还好啊,虽然不是全A,但也足够让这边的老师把我夸得天花乱坠了。”

“我知道你一定能行的。”

她迟疑一下,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会来波特兰?这可是11月,早过了游客过来看灯塔、吃龙虾的季节,缅因的冬天出了名的又漫长又冷得要命。”

“我正好在纽约办点儿事。”

“如果你是在波士顿办事,我就相信你是顺路来看我。”

他看着她,笑了,坦白承认:“我找晶晶拿到了地址,是特地来看你的。”

喜悦从她心底一点点升上来,她的笑意从眼底流淌,仍努力控制着,用平淡的声音说:“我都说了,没人会虐待我,你就是不肯放心。”

他再次认真打量她,她穿着红色格子衬衫,蓝灰色套头毛衣,蓝色牛仔裤和雪地靴,头发依旧扎成马尾。她在他的目光下有几分不安,突然说:“高翔,我们走吧。”

“去哪里?”

“我带你出去转转。”

高翔租的是一辆福特,左思安要求她来开车,他将钥匙递给她,她娴熟地起步,驶到老城区,这里是波特兰的市中心,有漂亮的古建筑,但十分空旷,红砖铺就的道路上偶尔才有行人经过。

“这里平时都这么冷清?”

“过了游客季就是这样的,我刚来的时候也不习惯。不过现在还挺喜欢这份安静的。”

她停在一家意大利饼屋前,带高翔进去,里面也没什么顾客。她点了咖啡和一种长条形的点心,高翔要掏钱,她拦住:“我请客,我暑假打工挣了好多钱呢。”

他被她那个带着小小炫耀与得意的表情逗乐,由得她付了账,两人到一角桌边坐下。“据说这里的特浓咖啡很正宗,你试试。”

高翔尝了一口,点头赞成:“确实不错。”

她开心地笑:“夏天我来这家店吃过一次雪糕,好吃是好吃,就是小小一杯要四美金,太贵了。对了,这种点心里面夹的其实就是雪糕,你尝尝。”

她将点心送到他嘴边,他并不爱吃甜食,可在她殷切的目光下还是咬了一口,看着她毫不避忌大口吃着剩下的点心,也有说不出的开心。

“你真的应该夏天来,我可以请你吃龙虾。这个州的口号就是:We're Really Cold, But We Have Cheap Lobster(我们真得很冷,但我们的龙虾很便宜),”她用手比画着,“每只都有这么大,现煮出来的,吃一只就饱到不行。还有龙虾卷,也很好吃。”

“你完全拿我当吃货了。”

他突然抬手,用食指擦着她嘴角的奶油,在她的嘴唇上有一个小小的停留,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掩饰着慌乱,用欢快的语气说:“走,我们去看灯塔,那算是波特兰的标志,来了不看挺可惜的。”

波特兰确实是个不大的城市,开车不过十来分钟,便到了灯塔所在的威廉姆斯堡公园。他们下车,放眼望去,公园内的游客只有他们两个人,海风吹得人几乎站立不定,波涛汹涌拍击着海岸,海面笼罩着浓雾,一直弥漫过来,四下全都是灰蒙蒙的,铅色的云层翻滚不定,天空开始飘起细细的雨丝。

“这种天气,难怪没什么游客。”

“是啊,天气晴朗的时候其实挺美,但一到冬天就是这个样子了。这里是斯蒂芬·金的故乡,你看过他写的小说没有?”他摇头,她说,“他是本地出生的恐怖小说作家,我觉得他小说里的恐怖气氛,其实跟这里的气候多少有些关系。”

他们顶着风走到那个著名的灯塔下,仰头看去,白色的塔体旁边是几座有着红色屋顶、白色墙面和门廊的古典建筑,搭配得十分典雅。左思安已经冻得直打哆嗦,声音颤抖着充当导游:“缅因州海岸线很长,有很多座灯塔,不过这座灯塔最有名了,建于1791年……”

“好了好了。”高翔打断她,将她拉到怀里,用自己的风衣拢住她,“你已经尽到地主之谊了,不过这种天气再带我观光下去,我怕你会感冒。”

她眼睛低垂着,没有说话。他突然有想吻她颤动的睫毛的冲动,只能努力控制,正要说话,她突然抬头,将冰凉的面颊贴到他的脸上:“我很想你,高翔。”

他再也忍耐不住,紧紧抱住了她。

乌云四合,天地空旷,四顾苍茫,海风呼啸与海浪起伏的声音混合,有脱离一切控制的壮阔感,令他们仿佛置身一个超越现实以外的世界,鸿蒙初开,而他们所有的只是彼此的怀抱。

左思安突然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高翔毫无游玩兴致,而且是一个从来不肯放弃计划与控制的人,不管去哪里,都要问清目的,掌握方向。可是此时他突然觉得,他愿意什么也不问,跟她去这个陌生国度的任何地方。

他们牵着手,飞快地跑出了公园,重新上车,她先将车开到几个街区以外的一栋房子前停下,让高翔等在车上。她下车敲开房门,跟一个高个子棕色头发的女孩说了几句什么,那女孩哈哈大笑,看向车子这边,然后很快取过一把钥匙递给左思安。

她回到车上继续开车,很快便拐上海岸公路,缅因海岸线绵长,海滩上全是深灰色的嶙峋礁石,前方雾气缭绕,树木掩映之中,一栋栋典型的新英格兰风格的房屋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路旁,本该十分赏心悦目,但在阴霾的天气下,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显得十分冷峻寂寥。

开了不过20分钟,就到了一个小镇,镇上沿途都是酒吧、餐厅和礼品店,但差不多都已经关闭,与波特兰市区内同样空荡,小镇里上空无一人,安静得几乎令人不安。左思安穿过小镇,到了靠海边一处独立小屋,打开门进去,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客厅。

“刚才那个是我的同学Sarah,这里是她妈妈开的B&B,全称是Bed and Breakfast,就是提供早餐跟住宿的家庭小客栈,真的很小,一共只有五间客房,每年营业到10月底就休息了,等第二年春天再接待客人。”

她一边解释,一边利落地拉开窗帘,将内层百叶窗打开,再熟门熟路地从厨房边小储藏室抱出木柴放进壁炉架好,划着火柴,将木柴点燃,红红的火苗一下蹿起,室内顿时有了暖意。

他们坐到壁炉前沙发上,她似乎有一点儿拘谨,指一下窗外:“那边就是老兰花海滩(Old Orchard Beach),缅因州其他地方的海滩都很粗糙,礁石太多,只有这里是一片平坦的沙滩,夏季来晒太阳的游客很多,我今年暑假一直在这个镇子打工……”

他突然打断她,将她拉进怀中,紧紧抱住,低头吻住她。这是头一次他吻她吻到毫无顾忌,这个吻辗转绵长,到了令两个人窒息缺氧的程度。当他终于放开她时,她已经处于失神的状态。

窗外是阴云密布的天空,笼罩在浓雾之中的海水涌动起伏,身边的壁炉里干燥的松木燃烧着,偶尔发出“哔哔剥剥”的轻微声响。他低头凝视她,她躺在他怀里,眼波流转不定,嘴唇湿润微肿,面孔泛着红晕,胸口微微起伏。她抬起手,摸他的眉毛、眼睛、鼻子,摩挲着他下巴刚长出的胡子茬,再顺着喉头一点点往下,他捉住她的手,在虎口处咬了一口,她尖叫,爬起来,狠狠回咬他的嘴唇,痛得他倒吸一口气,她才放开他,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你想我吗?”

“当然想,一直在想,我跑这么远过来,肯定不是想看灯塔的。”

“过了这么久才说你想我,我恨你。”

她坐到他身上,吐出的气息痒痒地触动着他,他被撩动得意乱情迷,再次吻她,感受着她的甜美气息与身体的战栗,一边脱去她的毛衣,她顺从地举手配合着他。他继续吻她,摸索着解开她衬衫的扣子。她里面穿着式样保守、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内衣,修长的颈项下锁骨玲珑,火光跳动,照得她年轻的肌肤分外细腻柔滑,微微起伏的胸部有着优美隆起的曲线,让他为之意乱情迷。他将她放到沙发上,一路火热地吻下来,游移抚摸着她,突然发现她的手紧紧盖在下腹部不肯挪开,他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她双眼紧闭,身体紧绷,完全不再是刚才那个动情迷乱的样子,甚至也不是简单的羞涩紧张,而是处于某种深切的恐惧之中。

他放慢节奏,轻轻舔吻爱抚着她,试图让她放松下来,但她突然匆匆挣开他,翻身坐起,一把抓过衬衫穿上,胡乱扣着纽扣,双手抱住了头,蜷成一团。

他怔住,伸手抱住她颤抖着的身体:“对不起,小安。如果你不愿意……”

“我是愿意的,不然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我想把我给你,可是……”

“嘘,不用说了,没事,我明白。”

然而她停不下来:“我做不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以为我能做到,可是……我不是故意的。”她失声痛哭了起来。

他从背后抱着她,等她慢慢平静下来,再摸向她的腹部,她已经哭得全身发软,无力阻止他了。他的手准确摸到光滑皮肤上的那一道纠结隆起的疤痕,停在了那里。

“我知道你怕我看到什么,也知道你害怕的是什么。没关系的,小安。”

她哭得气也透不过来,只剩下张着嘴抽噎。他将头埋在她的后颈,说:“我们可以慢慢来。”

她良久没有说话,等努力平静下来才开口:“我们哪有时间慢慢来,你只是来看看我,马上会走的。”

“我后天走。”

“我知道。”

他扳过她的面孔,直视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我在纽约还有事情要处理,这次我没法儿多待,不过我很快会回来的,小安。”

她含着眼泪,勉强挣扎出一个微笑:“你不用哄我,我刚才太情绪化了,其实没事的。我是说,我希望你还会来看我,可是也不用太麻烦跑来跑去,纽约离这里也不算近啊。”

“小安,我不是只偶尔来看看你。我是说,我会争取留在美国,和你在一起。”

她不能置信地紧盯着他,消化着他说的话,壁炉里的火焰跳跃不定,她眼睛里同样有光亮闪动。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她一下搂住了他,欣喜若狂:“那我可以申请去读纽约的大学。”

4 _

高翔送左思安回家时,已经是深夜,他们走上门廊,左思安刚取出钥匙,于佳已经将门打开,显然等候已久。

左思安不安地说:“妈妈,对不起,我应该打个电话回来的。”

于佳没有说话,一脸惊讶地看着站在她身边的高翔。

“于老师,你好,抱歉,我没留意时间,让小安回来晚了。”

于佳一下恢复了镇定,示意女儿进去:“时间确实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再见。”

高翔明白,于佳不愿意在没弄清楚他来意的情况下多说什么,他回到车上,过了一会儿,看到二楼一间卧室亮起灯,左思安站到窗前,向他招手,他才发动车子开走。他来之前就订好了波特兰市区正对着港湾的一家酒店,顺利找到酒店入住。

第二天一早,于佳便过来,打高翔房间电话,请他下楼到大堂咖啡厅见面。

“抱歉这么早来叫醒你。”于佳直截了当地说,“但听小安说你明天就要走,我今天晚上还有一个会要开,只能赶在上班前跟你谈谈。”

“没关系。”

“你什么时候来的美国?”

“大概一个月前。”

于佳毫不客气地指出:“也就是说,你并不是特意来美国看小安的,对吧?”

高翔略微踌躇:“其实我是带儿子到纽约做检查,看有没有动手术的可能。”

“儿子?你结婚了?”

高翔有些哭笑不得:“我没结婚,他……是那个孩子,我收养了他。”

于佳这才醒悟过来。左思安在清岗县医院生产那天,她并没有看过婴儿,也不觉得有看的必要。听到医生宣布初生儿心脏可能有问题,陈子惠顿时大闹起来,她除了深深的恼怒与厌恶之外,没有别的想法。从将左思安接回家起,她便叮嘱女儿,忘掉那件事。她自己身体力行,确实再没主动去想与那件事有关的一切。此时听高翔提到的孩子竟然是女儿生的,再联想到从血缘上讲跟自己有关系,她顿时有些坐立不安。

“他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半岁和两岁半时分别动了两次手术,但没有得到根治。我在国内请不止一位权威专家看过,得出的结论都是他的先天性心脏病症状复杂,尤其左心室发育不良这种情况在国内是比较罕见的,手术方案不好确定。一个朋友介绍纽约长老会医院在心脏手术领域比较先进,有很多处理左心室问题的经验,所以我带他过来,这一个月一直在做各种检查和会诊。到昨天我才抽出时间来看小安。”

“你把那个……孩子一个人丢在纽约?”

“我母亲看护着他,我明天就回纽约,跟医生确定手术方案和时间,大概12月中旬就要动手术了。”

“你没有对小安提起这件事吧?”

“没有,我只说了我到纽约办点儿事情。”

“很好。”于佳赶忙转移话题,“你能想到来看小安,确实很有心。可是我不得不说,她好不容易才开始适应这里的生活,你匆匆来去一趟,她很可能又会有很长时间心不在焉了。”

“于老师,你觉得你女儿快乐吗?”

于佳一怔:“她现在很好啊,学习很用功,基本过了语言关,跟同学相处得也不错。再给她一点儿时间,她肯定能很好地融入这边的生活。”

“这就能算快乐?”

“不然要怎么样?她已经18岁,马上就是成年人,要考虑自己的前途与未来,要树立努力的目标,当然不可能像儿童一样有无思无虑的快乐。”

高翔发现,与一个头脑过于理性的人讲情感体验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他只得换一个方式:“小安说你希望她读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

“对,小安已经参加了SAT和ACT考试,成绩都相当好,学校老师说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勤奋天才的学生,当然美国人讲话的习惯就是比较夸张,表扬起人来不遗余力,可你也能看出来,小安在学习上确实是有天分的。”谈到这个问题,于佳表现出和一般母亲相同的自豪,“如果不是只在美国高中读了两年,没有完整的成绩记录,而且很少参加社会活动,肯定可以申请到相当不错的学校,甚至得到全额奖学金。附近的波士顿有很多很好的大学,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很符合我的要求,理科、工科排名处于世界前列,而且是公立大学,学费相对较低,算是很不错的选择。”

“所有这些全是你的想法。”

于佳正色说:“我明白你的意思,Peter也说要尊重小安的想法,但我并没有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小安。她也可以提出她的想法,拿出来比较一下,看哪一种更合理,更有利于她将来的发展。”

“事实上,我们昨天也讨论了这个问题。”

“你来看看她就走,请不要影响她做出决定。”

“如果我只是看看就走,当然无权说什么。不过给儿子治病之后,我准备留在纽约读MBA,我希望小安能去纽约,那边也有很好的学校。”

于佳怔住,盯着高翔,只见他神情郑重,并没有任何随口一说的意思。

“你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我爱小安,希望将来跟她在一起。在国内,也许我们会面临非议,可是在美国不存在这个问题。”

“你们一样会面对家人的反对。”于佳冷冷地说,“别人不说,你那位母亲就绝对不可能接受你的选择。”

“我是成年人,既然做出了决定,肯定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于佳呆了一下,有些乱了方寸:“这么说,你已经跟小安谈了?”

他肯定地点头。

“我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于佳微微倾身,“小高,这是你来波特兰之前的计划,还是昨天临时做的决定?”

于佳切中了要害,高翔一时竟无法作答。

当然,宝宝的先天性心脏病十分复杂,他带孩子来美国,初衷完全是求医。不过联想到左思安也在美国,他心底的思念顿时不可抑制,安顿好母亲和宝宝,便马上来了波特兰。他的想法很简单:看看她,如果她一切安好,他便可以放心地离开。然而任何周密的计划都敌不过现实的变化。几乎在他按响门铃,看到左思安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他就明白,尽管她看上去确实一切安好:健康、挺拔,谈吐比以前开朗,对环境适应得非常好,他没什么可不放心的,可是他再也做不到像他预想的那样转身离开,不再牵挂了。

于佳将他的迟疑看在眼内,断然地说:“我不能把小安交到你心血来潮时做的安排里。”

“于老师,做出这个决定也许花的时间很短,但并不意味着我是心血来潮。我一直是爱小安的,她经历的事情、她的年龄都是我们在一起的禁忌,但她现在已经满了18岁,请给她决定自己生活的权利。”

“你要我让她自己决定生活,说得好像我是一个独裁专断的母亲。可是你突然跑来,说你一直爱她,你会留在美国,让她也去纽约,你这样分明是在利用你对她的影响力,左右她的决定,对她来说就公平吗?”

“小安临出国前找过我,说想留下,我当时非常想留住她。你也说到我对小安有某种影响力,相信我,于老师,如果我说出那句话,她绝对不可能跟你走。可是她没有成年,我不能滥用她对我的信任,把她留在一个尴尬艰难的处境里。现在我既然下了这个决心,就一定会对小安负责。”

“负责?”于佳嗤之以鼻,“我一向认为每个人都对自己的生活负责,才算是真正负责任的生活。我再问一个问题,胡书记告诉过我,你们家在清岗的公司发展很迅速,你家人容许你放下工作来美国读书吗?”

“如果我连这个问题都不能解决,怎么好意思开口建议小安去纽约?”

“她只有18岁,高翔。她很敏感,又很内向,好容易适应这里的生活,来不及交什么朋友。当你说你会为她留在美国,我毫不怀疑她会非常感动。不要说让她去纽约读大学,就算让她去非洲,她大概都是愿意的,可是,我不能这样任由她感情用事。”

“如果跟我在一起能让她更快乐呢?”

“快乐可不是人生的唯一目标,她还不够成熟,没有认真规划自己的未来,有多少孩子能做到日后不为18岁时一时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后悔?”

“您不能用这个理由就否决她做出决定的权利。”

“不用跟我讲大道理,我肯定可以比你讲得更多。我自问我并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女人,我期望我女儿忘记不愉快的往事,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在适当的年龄,碰上适当的人,开始一段健康的感情,过有目标、有价值的生活。我绝对不希望她早早被困在不被看好的感情里,全心全意依赖你,甚至还要浪费光阴、牺牲自尊以求获得你家人的认可。”

高翔承认,跟往常一样,于佳的逻辑严密,说的话于情于理都十分成立。她唯一没考虑到的,也就是她不看好的感情所造成的影响。“我会陪小安读完大学,这中间有四年时间,到那时她已经足够成熟,我也会解决所有障碍,她随时有改变主意的权利,我也会尊重她做的决定,也希望你给予你女儿同样的尊重。”

于佳并不死缠烂打,她看看手表:“我得去实验室了。高翔,我一向尊重你,所以坦白告诉你,我不同意小安跟你在一起,我会尽我的力量阻止这件事,同时请你三思,不要感情用事,理智合理的选择才是好的选择。”

高翔微微点头:“我会认真对待自己做的决定。”

于佳站起来,转身的时候又停住,似乎有些犹豫,但终于再没说什么,径直走了。

高翔回到房间,抱臂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视线所及便是停泊着各式游轮、帆船的港湾,跟昨天一样,海面笼罩着浓浓的雾气,云层翻涌,仍旧是一个阴天。

他离开纽约时,陈子惠便一脸怀疑地问他要去哪里,他简单地回答去看朋友,他神情严峻,陈子惠便没有再说什么。但他能想象得到,如果他提出在美国留学,陈子惠必然会坚决反对,而家人多半也不会支持。

可是,他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当他看着左思安的眼睛,讲出他决定到纽约读书时,左思安由不能置信到欣喜若狂,他的心底也满是快乐。从小到大,他的生活一直在家人安排的轨道上运行,读重点中学,考上不错的大学,毕业后进家里的公司做营销,没有一项真正拂逆他的意志,但也没有一项完全出于他的选择。而爱上左思安,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完全的不由自主。

以他长久以来尊崇理性的人生态度来讲,他并不奇怪自己会同情、怜惜这个女孩子,但是他没有预料到他的情感有一天会脱离意志的控制,明知道所有禁忌、所有反对,大脑中无数次给自己叫停,也确实反复自我约束,抽身离开,却还是无法消除爱情的生长。

在这个世界上,感情用事对于成年男人来讲,绝对不是一个褒奖。可是,高翔自问,他有什么理由一直压抑内心生长的感情,放弃自我,按别人的期待生活?

然而,他心底同时有另一个声音问他:他的这份坚持真的对左思安公平吗?正如于佳所言,她受过伤害,处于长久的孤独与自我疗伤之中,很容易被感动。她是不是被他的决定所左右?他的决定对她来讲是否最好?

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门被扭开,左思安出现在门口,她穿着红色羽绒上衣、蓝色牛仔裤和雪地靴,精神奕奕,冲过来抱住了他,正要说话,突然又停住,仔细看着他:“如果你后悔了……”

他哭笑不得:“你总这样敏感,我在你面前就没秘密可言了。我没那么容易后悔的。对了,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你明天就要走,我想陪着你。我是好学生,偶尔请一天假,老师完全不会介意。”

“好吧,我也不介意。”

他低头凝视她,她弯弯的眼睛里笑意盈盈,眉目之间流动的全是喜悦。他被深深感染,一下释然,告诉自己,他已经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5 _

回到纽约后,高翔在这里度过了感恩节。

中国人对于这个节日没有什么概念,但这一天纽约有热闹非凡的大游行,吸引了大批市民冒着严寒出来观看。

他带宝宝在纽约长老会医院看病,在酒店住了几天后,考虑到求医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便租了一套中央公园附近的公寓住下。声势浩大的感恩节游行队伍恰好从他们住处的楼下经过,他抱着宝宝站在窗口观看。宝宝高兴得手舞足蹈,一再要求下楼去。

外面天气寒冷,陈子惠生怕他着凉,坚决不同意,呵哄着他:“宝宝听话,我们在这里看得多清楚,好多人想来咱家占这个窗口呢。”

看着将脸贴在窗子上的宝宝,高翔与陈子惠交换一个眼神,都有些黯然。

宝宝所做的检查结果已经全部出来,医生审慎地告诉他们,他患的是肺动脉闭锁型法洛四联症,室间隔缺损合并肺动脉闭锁,肺动脉有数处严重畸形,出现返流现象,以前做的分流手术虽然缓解了他的缺氧症状,不过也错失了做根治手术的最好时机。现在心肌已经出现损害,肺动脉压上升,如果再不及时手术,很可能会出现肺动脉高压——这种情况对于先心病患者来讲将是灾难性的。专家研究出手术方案,分步骤修补房缺与室缺,做肺动脉的融合,解决返流现象,通过一次手术彻底根治他的心脏病,但手术时间会很长,而且存在一定风险。

陈子惠顿时流下泪来:“都怪我,要是听以前另一个专家的话,让宝宝早点儿动根治手术就好了,至少他那时候小,对痛苦根本没概念。拖来拖去,在两岁半的时候无谓多挨了一刀,险些送命,到现在要多受这么多罪,也许还耽搁了他的病情。”

“别这样想,这边的医生也没有否定他以前做的治疗。”

高翔同样心情沉重。他清楚地知道,手术风险不必详细翻译他们也清楚,接受治疗,固然有治愈康复的希望,可每一次手术都是在生死边缘游走,这个将近四岁的羸弱孩子仍旧徘徊在生死线上,命运未卜。不管做什么样的选择,都无法做到万无一失,都有可能面对不好的结果,承受日后的追悔。

这时宝宝兴奋地拍手大叫:“米老鼠!米老鼠!”

果然,一只硕大的米老鼠气球一直升到窗口,紧接着是各式卡通形象,由下面的表演者用牵线操纵,从窗前一一经过。宝宝忍不住要伸手去触摸,却只能摸到玻璃,又吵着想出去。

“乖儿子,等你身体完全好了,爸爸带你去迪斯尼乐园玩,那里的表演更好看,好不好?”

宝宝总算被安抚了下来,继续看着楼下乐队、啦啦队的表演。

高翔的手机响起,他拿出来一看,是左思安打来的,他将宝宝交到陈子惠手里,走到卧室接听。

“我在看电视里转播的纽约感恩节游行,真热闹。”

“游行队伍正从我住的地方楼下经过。”

“你住中央公园那边啊。”她突然觉得两人的距离似乎并不算遥远,“波特兰正在下大雪,外面很安静。”

“你妈妈还在生气吗?”

左思安声音低了下去:“是啊,看到我申请了纽约市立大学柏鲁克分校的会计专业,她快气疯了。”

高翔皱眉:“你成绩很好,应该申请哥伦比亚大学或者纽约大学啊。”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有什么问题不要瞒着我,小安。”

“你说的这两所学校当然很好,但都是私立大学,学费太贵了,拿到全额奖学金的机会很小,加上纽约生活费用高,每年至少要五万多美元。我妈妈做博士后,每年只有三万美元左右的收入,她工作很出色,据说明年有希望转为正式的研究人员,收入会上升,但她毕竟已经跟Peter结婚,要还房贷,不能把所有的钱都花在我身上。我只能申请公立大学。”

“学费你不用担心。”

“不,我们面临的问题已经够多了,我不能用你的钱。”

他轻声责备她:“我们决定在一起,而且又是我建议你来纽约,你不应该跟我划清这个界限。”

“我读公立大学是一样的,柏鲁克分校也不错啊。”

“你为什么要选会计专业?我记得你妈妈说希望你往学术研究方向发展。”

“柏鲁克分校偏重商科,没什么基础学科专业。会计专业也不错,就业前景很好,很多学生在华尔街上班呢。”

“小安,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做一个又一个‘也不错’的选择,你应该选你最有兴趣的学校和专业。”

“可是我已经选了:我最有兴趣的是‘你’。做人不可以太贪心,其他我都不介意了。”

他忍不住笑,又觉得感动:“学校的事,你再考虑一下,毕竟你读好一点儿的大学,你妈妈也会少生点儿气。”

高翔讲完电话,回到客厅,楼下的游行队伍已经过去,宝宝在专心看卡通片,陈子惠斜睨着他:“你出门三天,回来以后讲电话都会特意避开我。”

高翔并没告诉母亲,他是去波特兰看左思安,他打算等宝宝手术之后情况稳定下来,再与家人谈他留在美国的计划。不过他知道陈子惠在别的方面也许粗心,在这方面嗅觉是敏锐的。他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讨论这件事。“行了,宝宝是不是到时间该吃药了?”

“不用你提醒,我已经喂他吃过了。我倒是要提醒一下你,你可别被勾了魂。”

他不悦地说:“后天就要动手术了,讲这些话干什么?”

提到手术,陈子惠顿时愁上心头,再顾不得其他,她看一眼宝宝,低声说:“这几天我心神不宁,真是害怕,不敢多想,一想就根本睡不着觉。”

“好了好了,也不用多想,会没事的。”

“听说纽约唐人街也有寺庙佛堂,我想明天去上一炷香。”

他哭笑不得,陈子惠这段时间只要路过教堂,都会进去祷告一番,点一支蜡烛,再往募捐箱里放点儿钱,此时更想到要专程去庙里上香,但他也不忍心嘲笑母亲这个临时抱佛脚的举动。

“想去您就去吧,只要能让您安心就好。”

12月中旬,宝宝如期动了手术。

高翔与陈子惠尽管已经有多次守候在手术室外的经验,但身处异国他乡,还是经历了最为煎熬的七个小时,陈子惠根本无法安坐五分钟以上,不停来回走动,高翔则反复下楼买来咖啡。到手术终于顺利完成,两人都已经精疲力竭,陈子惠更是眼前一黑虚脱了。

医生告诉他们,虽然长老会医院以心脏手术闻名,但宝宝这样复杂的法洛四联症手术临床也算是罕见。宝宝闯过了这一次手术,还必须看术后恢复情况,下结论为时过早。

高翔与陈子惠轮流在医院陪护宝宝,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往返于医院与公寓之间,也意识到美国人已经一步步进入圣诞节来临的气氛之中。纽约全城的景点、大百货公司橱窗、写字楼、社区无一例外装扮得靓丽一新,到处是高大漂亮的圣诞树,与圣诞主题有关的灯饰,满街派发小礼物的圣诞老人。经过特别护理,反复检查,到圣诞节前夕,宝宝终于从ICU转入普通病房,医生宣布,孩子的情况基本稳定了下来。

高翔与陈子惠十分高兴,为了让宝宝在医院里也度过一个开心的圣诞节日,同时也为了庆祝他将要到来的四岁生日,高翔征得医院的同意,买回一棵圣诞树,摆在病房一角,挂上各式装饰品,下面堆起礼物,彩灯亮起,宝宝果然十分高兴。

这一年纽约的冬天说不上寒冷,更没有大家盼望已久的白色圣诞节,圣诞节这天,他们待在医院里,看着宝宝拆礼物,陪他看芝麻街节目。宝宝歪在床上睡着了,陈子惠也靠在一边打着盹儿。

高翔关掉电视机,正准备出去给左思安打个电话,一抬头,意外地看到于佳与左思安竟然站在病房落地玻璃门外,他着实大吃了一惊。

6 _

于佳坚决反对左思安申请位于纽约的大学,看到她居然申请的是纽约市立大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然而不管她一条一条分析学校情况也好,劝女儿不要感情用事也好,发怒表示失望也好,左思安都十分平静,只是听着,既不辩驳,更没有服从妥协的意思。

Peter劝她不要过分干涉女儿的选择,她生气地说:“这不光是放弃大好前途,申请读一所不入流的学校的问题,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容许她跟那个人在一起。”

“老天,你可真是固执得可爱。你女儿18岁了,我知道在亚洲父母有权威,不管儿女多大了都会替他们做决定,可在这个国家不是这样的。孩子要上哪个大学、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父母能够发表意见,可也只是意见而已,一般来说,他们根本不会理会。你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跟她说,她不上你期待的大学,你就不提供学费。”

于佳心烦意乱,已经没有任何幽默感了:“我不能那么做。”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建议是别跟你女儿闹僵,不然她只会朝你不喜欢的那个方向走得更快。”

“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看着她犯错误,然后被伤害。”

“有些伤害恐怕是成长的代价,无法避免的。”

“可是有些伤害代价太大,谁也负担不起。”于佳的脸一下暗沉下来,Peter只得举手示意收回这句话:“我不是这意思,不过话说回来,纽约是相当棒的国际化大都市,这几年治安转好,你问问波特兰的年轻人,恐怕大部分人都向往那个地方,小安想去纽约也是很正常的。纽约市区的公立大学当然在学术环境方面不算很强,但商科也是可以的,也许你去纽约看看学校,会改变看法。”

于佳无法跟Peter详细解释如果她允许左思安与高翔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但是Peter的话多少提醒了她,她心里蓦然打定了一个主意。

到了平安夜,吃过晚餐,于佳去了女儿房间,心平气和地对左思安说:“明天我们一起去一趟纽约。”

左思安怔住:“去干什么?”

“Peter的前妻与儿女就生活在纽约,他想去看看儿女。你既然想读纽约的大学,我们一起过去,看清楚你要面对的环境总没坏处。”

左思安知道母亲一向不肯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愿意去看学校,似乎意味着口气松动,当然还是开心的:“那我去给高翔打电话。”

“不用,我说了,我不赞成你跟他在一起,也不想受他干扰,等看完了之后,你再联系他好了。”

第二天他们出发,先开车到了波士顿,然后坐上去纽约的长途汽车,四个小时后抵达纽约,已经是下午四点,Peter去看他的儿女,约好了晚上在预订的酒店碰面。

于佳带左思安坐上地铁,左思安研究着线路图:“不对啊,妈妈,学校不是这个方向。”

“我知道,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从出门开始,于佳便一直面无表情,左思安心底早有隐约的疑云,现在她的不安越来越放大:“我们到底去哪里?”

“纽约长老会医院。”

“去医院干什么?”

“我说过了,带你去看清楚你将要面对的环境。”

“我不去。”

这时地铁靠站,左思安想下车,于佳一把拉住她,声音小而清晰地说:“你有胆量固执己见走你要走的路,倒没胆量睁开眼睛看看前面等着你的是什么吗?”

她定住,回头看着妈妈,跟平常一样,于佳的眼睛是坚定而不容置疑的,在这样的注视下,她所有的怯懦、犹疑都显得不值一提。她再没说话,一路沉默地跟随着于佳,到站下车,到了纽约长老会医院。

于佳向护士打听之后,到了一间病房外,隔着落地玻璃门站定,她示意左思安向里面看。高翔正坐在病房一边的沙发上看报纸,而病床上并排躺着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小男孩,都似乎睡着了。

左思安定定看着这一幕,无法移开视线,也讲不出话来。

于佳轻声说:“你见过他妈妈,不用我多说什么;她旁边睡着的那个小男孩,就是你当年生的孩子。”

左思安被雷击中一样,身体一震,转身要走,于佳拦住了她:“你不能像你父亲一样,碰上不想面对的现实,就采取逃避态度,转身一走了之。”

她痛苦地看着母亲,说不出话来。

“那个孩子有先天心脏病,高翔带来纽约动手术。他完全没对你提起,我当然也可以不提,不过那不代表他们通通不存在。”

“别说了。”

“自欺欺人没什么意义,小安。就算那个孩子手术以后回国,高翔的妈妈也一起回去,高翔一个人留下,你以为你就只用面对他一个人?他的外公是某人的父亲,他的母亲是某人的姐姐,那个孩子身上流着某人一半的血,这些人全是他的家人。他也许是爱你的,可是你觉得你在他心目中会比他们更为重要,他会为了你断绝与他们的关系吗?你真的做好了心理准备来面对这一切吗?”

左思安无法回答这一连串问题,她下意识地扭头再看向病房内,这时高翔放下报纸站起来,关掉悬挂着的电视机,再给他母亲和那个小男孩盖上了一条毯子。他拿出手机,看看时间,不经意抬头,正好与病房外的左思安视线相接,一下惊呆,马上走了出来。

高翔情急之下,拉住左思安离开病房,恼怒地压低声音说:“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左思安神不守舍,讲不出话来,于佳平静地说:“放开我女儿,是我带她过来的,她根本不知道会看到什么。”

高翔这才注意到左思安面色煞白,眼神呆滞,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于老师,你怎么能这样做?我儿子刚从加护病房出来,不能经受刺激。你女儿也……”

“放心,我没打算进去大闹,只是让小安看清楚她要面对的一切而已。”

他转向左思安:“小安——”

听到他叫她,她仿佛被人重击一掌,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看看于佳,再看向高翔,高翔正要说话,她挣脱他的手,摇摇头:“我什么也不想听,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她猛地转身,拔腿就跑。高翔与于佳一怔,连忙追上去,然而她飞快地进了电梯,关门下去。他们只得等另一架电梯,等他们下到一楼,左思安已经无影无踪。

高翔怒视着于佳:“麻烦你想一想,小安会去哪里?”

于佳沉默了,这是她没法儿回答的问题。

“她有没有带手机?”

于佳摇头。高翔心底一沉,他在纽约已经待了将近三个月,当然知道纽约地铁是全世界最庞大最错综复杂的公共交通系统,有20余条线路,每天载运着400余万人来往于五个城区之间,想在这里面找人,简直像大海捞针。他们能做的,几乎只有等左思安主动回来。

“于老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对你女儿很残忍?”

“你什么都瞒着她,就是对她仁慈吗?”于佳反问,“如果你真对她好,就根本不应该再出现在她面前,扰乱她的生活。”

高翔气极:“我并不打算一直隐瞒,只是准备让小安慢慢接受这些事情。”

于佳表情阴郁地说:“恐怕有些事情她永远也没法接受的。”

“她只是需要时间。”

“一个人一生有多少时间,值得耗费在这样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请问你理解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不是和你做一样的选择才叫有意义,”高翔怒冲冲地反驳,“于老师,不要用你的人生观来定义你女儿的生活。给她选择的权利,尊重她的选择,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难吗?”

“做出选择的前提是弄清楚会面对什么样的后果,我带她来,就是让她看清这一点。”

高翔知道,某种程度上,于佳甚至比他母亲更固执、更难以说服,他也不想再徒劳地争论,咬牙想了想:“算了,别吵了。我们还是想想怎么找她。”

“这能上哪里去找?她英文没问题,也知道我们预订的酒店。等她自己冷静下来会回来的。”

高翔没她这么乐观,但也只得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抄给于佳,再记下她预订的酒店:“有消息请务必马上通知我。”

7 _

左思安一口气从纽约长老会医院冲出来,根本不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应该去哪里。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眼前浮动的全是隔着病房看到的那个小孩子。她当然一直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只不过上次闯到高翔家里意外看到,她能够马上移开视线;而这一次,她无法控制地呆呆站在那里,看得分外真切。

她的身体曾经被一种暴力的方式打开,一个小生命违背她意愿地寄居在她体内,一点点成形,慢慢长大,撑开她的腹部,微弱却理直气壮地伸展手足,再被取出,长大——成了她今天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孩子。

她甚至怀疑那个影像已经烙到了她的视网膜上,再也不会自行消散。她绝望地想,也许她根本不可能从记忆里抹掉这张面孔了,他甚至会闯入她的睡梦之中,成为她挥之不去的噩梦的一部分。

不知不觉之间,左思安走到了中央公园。尽管正值寒冷的冬天,又是圣诞节,但这个位于曼哈顿中心的著名公园并不冷清,有人穿着单薄的运动服沿着慢跑路在跑步健身,有人牵着狗在悠闲地散步,滑冰场上有不少人在滑冰,孩子们兴奋的笑嚷声传出很远。公园大得超出了她的想象,她茫然地走着,一直走到疲惫不堪,同时觉得有些冷,买了一杯热咖啡,捧在手里,坐在一个小小的湖泊边的长椅上休息。

湖面一半结冰,显得萧瑟而空荡。她突然记起上学期看过的The Catcher in the Rye(《麦田里的守望者》),生活在纽约的中学生霍尔顿曾关心当中央公园的湖面结冰以后,那些野鸭子会到哪里去。霍尔顿最后到底有没有找到答案?

她拼命回忆着书里相关的字句情节,想强迫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排遣内心那些翻涌的黑暗痛苦的回忆。只是她的努力十分徒劳,恍惚之间,她似乎回到了清岗县城宿舍那间小小的卧室,四壁如同牢房般挤压过来,让她透不过气来。这时身边发出的响动,她侧头一看,一只松鼠在枯黄的草地上跳跃,显然丝毫也没把她放在眼里,她从失神状态中惊醒,才发现暮色已经渐渐降临,四周光线暗了下来,手里的咖啡早变得冰凉。

她尽管心情灰暗,也知道天黑之后仍旧独自逗留在中央公园里是不明智的。她站起来找到路标,研究一番之后,走回到市区大道上。

她继续信步游荡着,不辨方向,不管路牌,却走到了越来越繁华的曼哈顿上城,这里高楼林立,华灯闪烁,沿街橱窗布置华美,街道上车水马龙,各种肤色、各种口音的行人,过起马路来一拥而上,完全不同于左思安住了两年多的安静小城。她无法习惯这样的喧闹,看到一个不起眼的地铁入口,便走了进去,买了张票,坐上刚刚进站的一班地铁。

地铁不停进站出站,乘客上上下下,空出位置,她便坐下,不知过了多久,地铁驶到了地面,横跨一座大桥,她才有些回过神来,意识到她已经出了曼哈顿,不过她也并不在意这条线路开往哪里。反正纽约地铁是一票制,管它开去哪里,大不了再坐回来,她只是不想回酒店面对母亲。

她神不守舍地坐着,突然闻到一股怪味,才发现她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戴毛线帽、穿皮夹克的拉美裔男人,而这节车厢竟然只剩下了三个人,显得异样的空空荡荡,他与她显然贴近得不正常。

她起身向另一节车厢走去,站到车门边,等进站后,马上下车。

与她上车的地方相比,这个地铁站光线昏暗,显得陈旧而逼仄,月台上没什么人,地面和铁轨上扔着垃圾,看上去十分肮脏。她正准备去找线路图,突然呆住,两只肥硕的老鼠竟一前一后从她面前快速穿行而过,跑进了隧道,这情景恍如她经常做的噩梦再现眼前,她吓得连连后退,一时不知道身在哪里。

突然一只胳膊从她身后绕过来,扼住了她的脖子,她刚尖叫出来,那只胳膊狠狠收紧,一个声音在她耳边恶狠狠地说:“别叫,把钱包交出来。”

她再度闻到了恶臭,呼吸困难,胡乱摸自己的口袋,记不起来钱包放在哪里,被掐到接近窒息的那一刻,终于摸到钱包丢到地上,这时月台上有个女人大叫:“嘿,干什么?放开她!”

那人松手,将她推到一边,捡起钱包一声不响跑了出去。她蹲下喘息着,一个胖胖的黑人女士走过来扶住她:“宝贝儿,别怕,我已经报警了,你没事吧?”

她讲不出话来,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警察很快赶到,那位热心的黑人女士滔滔不绝地跟他们讲着事发经过,加上大量惊叹:“天哪,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他们站在那边,我根本没注意到,还以为他们认识,后来才发现不对劲;我实在是气坏了,就大叫出来,那个家伙捡了钱包就跑了;居然在圣诞节这一天抢劫,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一定是个嗑药嗑疯了的浑蛋,我要是有枪,我一定……”

左思安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警察只当她吓呆了,扶她坐下,其实她除了强烈的不洁感觉,并没感觉到多少恐惧,倒是在想,到纽约只大半天时间就被抢劫,足够让她妈妈更加认定她坚持要到这个城市来读书有多可笑了。

一个女警察问左思安有没有受伤,是否需要去医院检查,她的脖子上被勒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痛,但听到医院便马上摇头:“不需要,我没事。”

她随后被带到警察局做笔录,时值节日,警察局内电话铃声还是不断响起,警察不时带着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看上去十分忙碌。左思安坐在一边,近乎机械地回答着警察的提问,不过她除了告诉警察钱包里大致有些什么东西以外,根本没法儿讲出比那位女士更多的信息。袭击来自她的身后,前后大概不到一分钟时间而已,她根本没看清袭击者的长相穿着,而她站立的位置刚好是摄像头拍摄不到的死角。

案底录完之后,警察问她住在哪里,说可以送她回去,她身无分文,也没有其他选择,将酒店地址告诉了警察。警察开车送她,一边友善地告诫她:“尽管这几年纽约治安有了大幅好转,但地铁抢劫案仍时有发生,以后切记,独自走在某些偏僻的区域,一定不要逗留。”

她点头答应。

到了酒店,左思安谢过警察,去前台查到Peter预订的房间,上去敲门。于佳开门,她早等得焦急,正与Peter商量该怎么办,看到女儿回来,明显松了口气:“跑到哪里去了?”

“就在附近。”

“小安,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她摇头:“你们去吃吧,我累了,妈妈,把我房间的钥匙给我。”

她的房间就在于佳隔壁,她进去,锁上门,一口气将所有衣服脱掉,冲去浴室洗头洗澡,可是在热水冲刷之下,她的身体仍旧绷紧到了僵痛的地步,无法放松下来。

你真的做好了心理准备来面对这一切吗?母亲的责问在左思安耳边响起。她不得不承认,高翔突然出现在波特兰,带给她的狂喜淹没了她,其他一切都被她刻意忽略了。

她穿上睡衣,正在擦干头发,房门被敲响,她不想理睬,但门外的人显然也不肯放弃,停了一会儿,有耐心、有节奏地再次敲着。她无可奈何,只得出来,透过猫眼一看,于佳站在外面,她一边打开房门,一边恼怒地说:“妈妈,放过我吧,我不想吃饭……”

她顿住,门外除了她母亲,还站着高翔,于佳冷冷地对他说:“你看到了,小安没事,请你离开吧。”

“于老师,我要和小安谈谈。”

于佳显然不赞成他们谈话,可是看看女儿扶着门默然无语,并无拒绝的意思,只得摇摇头:“小安,我和Peter出去吃饭,你们谈吧。”她转向高翔,“我还是那句话,高翔,请保持理智。”

高翔进来:“你去了哪里?”

“随便转了转。”

他突然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这是怎么了?”她试图摆脱他的手,然而他一手按住她,一手拨开她的睡衣衣领,对着灯光仔细审视,那里是一圈青紫瘀血的痕迹,“怎么会伤成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

“遇上了抢劫,不过没事。”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不是14岁,也不是16岁,我今年18岁了,不能一边口口声声讲自己已经长大,能够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一边又碰上一点儿事就打电话求救。”

她态度平静,他有异样的心疼,轻轻触摸伤处:“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用,我真的没事。”

“对不起,小安。”

“不关你的事,我不该在那一站下车逗留的。”

“小安,你在医院看到的那个孩子……”

她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一下,打断他:“我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事。”

“听我说完,小安。他是我儿子。”左思安怔住,高翔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肯定地说,“他小名叫宝宝,学名叫高飞,是个很聪明可爱的孩子,从一学会说话,就叫我爸爸,我很疼爱他。”

左思安的手在他手里微微颤抖着,讲不出话来。

“他一出生就有很严重的先天心脏病,在国内已经做过两次手术,现在刚刚在长老会医院动完第三次手术,还必须接受特别护理,出院之后也要定期复查。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纽约陪着他。”

左思安愤怒地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我不想听。”

“小安,我很抱歉今天让你用这样措手不及的方式知道这件事情。可是我必须跟你解释清楚,如果我们决定在一起,有些事情,是必须共同面对的。”

左思安沉默良久,突然举手脱去套头式睡衣的上衣丢到一边。高翔怔住,只见她没穿内衣,直直站在他的面前,半湿的长发披散着,纤细的身体有姣好起伏的曲线,肌肤细腻白皙,然而肚脐下方正中有一个竖直的疤痕,一直延伸到整个小腹,看上去十分醒目。这是她做剖腹产留下的疤痕。

当初左思安精神濒临崩溃,急欲摆脱肚子里的胎儿,主动摔倒导致大出血,生产时情况紧急,为了快速进入骨盆腔,医生采取了直切的方式剖腹,这样处理的伤口张力本身就大于横切,而她一出产房就勉强挣扎,又导致了刚缝合的伤口迸裂,医生不得不重新缝合。再加上她当时不到15岁,正处于青春发育期,组织生长旺盛,创伤后反应性强,皮肤张力远比成年人大,所以伤口在愈合过程中出现了严重的疤痕增生,最终来得远比一般人剖腹产留下的伤疤要狰狞得多。

于佳本人是顺产,又避讳谈及女儿的生产,根本没有考虑过女儿会出现这个问题。而左思安耻于想到疤痕的存在,每一次洗澡都是匆匆完成,竭力避免触摸到那里,一洗完马上便穿好衣服,从未细看疤痕。这还是她头一次将它展示在别人面前。

左思安清晰地看到高翔眼里的震惊,她也低下头去,逼迫自己正视着腹部。四年过去,那条疤痕丝毫没有消退,与周围平滑雪白的皮肤相比,增生的组织扭曲突出,肌理纹路杂乱,起伏纠结,盘踞在光洁的身体上,看上去异样突兀而刺眼。

她抬起头:“很多事情,我本来下决心想忘掉。可是你看到了,有这样一个疤在我身体上,我怎么可能忘记。我也根本不需要提醒,一直都知道那个孩子是存在的。请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或者要求我去面对他,高翔,我做不到。”

房间里一片死寂,高翔突然半跪下来,环住左思安的腰,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的面孔已经贴到她的小腹上。她大骇,用力推他的肩膀,想挣扎出来。然而他牢牢抱着,嘴唇温热地吻她。

她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你放开我,放开我。”

他没有放开她,仰头看着她:“小安,这道疤没你想的那样可怕。”

她呆呆地看他,惨淡地笑:“我差点儿忘了,你心理强大,在刘湾还看到过我发疯挺着大肚子照镜子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不堪入目得把自己都快吓死了,难得你一点儿没被吓到。”

他站起来,拿起上衣替她穿上,抱她坐到床边:“小安,这并不代表你脆弱或者我强大,伤害发生在你身上,你承受过来了,我没资格替你轻描淡写,或者强迫你面对任何你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她黯然盯着前方:“高翔,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我妈妈说得没错,我确实遗传了我父亲的某种性格,凡是不想面对的事情,下意识地就想逃避。”

“我并不是要你跟我一样接纳他并且生活在一起,但是他确实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法儿改变,我们的亲人也是我们没法儿选择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以后的生活。不管怎么样,我想和你在一起,小安。”

他扳过她的面孔,看着她,清晰地说:“我只想告诉你,我爱你。”

8 _

宝宝在睡午觉,陈子惠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中文杂志打发时间,不由得想到,圣诞节一过完,马上就是新年,接下来又是农历春节,恐怕都要在美国度过了。

她不喜欢纽约这个城市,远离家人,没有朋友,语言不通,中餐不地道,中央公园居然会出现紧追不舍的流浪汉,吓得她连散个步都要疑神疑鬼。最重要的是,她不能确定宝宝熬过这次手术后能否彻底康复……她既不能跟老迈的父亲诉苦,又已经跟丈夫冷战了两年之久,不可能去他那里找安慰,任她再怎么个性强悍,也不免愁肠百结,没法儿排解。

病房的玻璃门突然被轻轻叩响一下,她抬头一看,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门外穿着黑色系带长大衣的女人是于佳。她急急站起,冲到门口压低声音问:“你来干什么?”

于佳平静地说:“找你谈点儿事。”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她怕吵醒宝宝,走出来,将门拉上,“你马上离开,不然我就叫保安赶你走。”

于佳比她略高一些,又穿着高跟皮靴,气势迫人:“用不着这么狂躁,我也完全不想跟你打交道,但是我们不必绕来绕去讲这些赌气的话了。高翔现在不在医院,对不对?”

“他去见朋友了。”

“见朋友?他是这么跟你说的?”于佳冷笑一声,“他正陪着我女儿逛纽约呢,我估计不到半夜不会回来。”

“你胡说——”陈子惠没底气地打住,意识到她说的恐怕是事实,一时讲不出话来。

“我不希望他们在一起,想必你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再怎么讨厌彼此,也只好谈谈了。”

“你为什么不管好你女儿,放她来纽约纠缠我儿子?”

于佳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话放尊重一点儿,我们才能谈下去。你得搞清楚一个基本事实,高翔上个月去波特兰找我女儿在先。”

陈子惠语塞。

“高翔跟她说,他会留在纽约读MBA,希望我女儿来这里念大学。”于佳直截了当地说,“这事你大概也还不知道吧?”

陈子惠更加惊呆了,喃喃地说:“他没跟我提这事。我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女儿已满18岁,我都没法儿干涉她去哪里读书。高翔是成年人,恐怕更不需要征求你的同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别指望我会同意他们在一起。”

“这话我已经跟高翔说过了。现在我跟你表明我的态度:高翔是不错的年轻人,但他跟一段谁都不想再提起的往事有牵连。我女儿是成绩优秀的学生,我对她的前途有期待,不希望她早早陷进一段会给她带来伤害的感情里面,更不希望她将来会面对你这样的亲戚。”

于佳的用词极不客气,但语气冷静,十分客观超然,陈子惠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发作才好,气冲冲地问:“你今天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奶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病房内响起,陈子惠慌忙推开门,只见宝宝爬了起来,伏在床头。

“宝宝别怕,奶奶在这里。”

宝宝睡眼惺忪,好奇地打量着她身后站的于佳:“你是谁?”

于佳昨天只是隔着玻璃瞥了一眼,头一次与这孩子面对面,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再怎么冷静,心绪也有些震荡。

陈子惠抢先说:“她是路过的,马上就走。”

于佳用尽可能轻柔的声音说:“对,路过,我马上就走。”

宝宝转而问陈子惠:“爸爸怎么还没回来?”

“他要晚上才回来。”陈子惠过去,拿了一本故事书递给他,“乖,先看下这本书,奶奶马上进来陪你看动画片。”

她过来,关上门,正要说话,于佳突然问:“他的手术结果怎么样?”

换个时间,按陈子惠的性格,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呛上一句“不关你的事”,可是现在她身处异国,心情低落,提不起精神发作,黯然回答:“检查结果还没完全出来,还要等复查。”

于佳沉默片刻:“既然这样,你专心照顾孩子吧。”

“哎,那件事怎么办?”

“我跟女儿明天就会回去,我会尽力不让他们过度接触。至于你,”于佳盯了陈子惠一眼,“算了,你现在也做不了什么,最好还是跟你父亲和你丈夫好好商量一下,怎么阻止高翔才最有效,他们肯定有办法的。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于佳匆匆下楼,回头看着医院大楼,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她本以为经过昨天来过医院之后,左思安会知难而退,可是等她与Peter吃完饭回到酒店,再去左思安房间,谈起第二天Peter打算带她们去哪些地方游玩,左思安却回答说:“你跟Peter去玩吧,我跟高翔约好了,他明天早上会来接我,晚上大概会回得比较晚。”

“你还是打算来纽约读大学?”

左思安肯定地点头。

她大怒:“我跟你说的话,你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妈妈,我们不要在酒店里吵架行不行,您早点儿休息吧。”

女儿如此执迷不悟,于佳为之气结,第二天与Peter游览了两处景点,实在没什么心情,便独自再次来到医院。她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她含蓄的提醒没有奏效,那么就让陈子惠出面撒泼大闹,直接提醒左思安,等着她的绝对不仅仅是高翔一个人而已。至于陈子惠和高翔母子之间会因此掀起多大波澜,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然而,意外地看到宝宝,却让于佳素来不易被干扰的情绪大受影响。这孩子的身体比同龄儿童要瘦弱得多,看上去还不到三岁的样子,穿着一套印了瓢虫图案的连体睡衣,相比小小的身体,脑袋的比例显得过大,头发稀少而发黄,可是他有一双形状酷似前夫和女儿的眼睛,明亮、灵动而微微含笑,连仰头看她的神情都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是的,这就是左思安小时候的样子。她经常因为科研项目而出差,最长的一次去了将近半年,回来时左思安就是这样仰头看着她。小小的孩子看上去如此脆弱、可爱,甚至能够激发起她这样从不感情用事的人的心中潜伏的母爱。

想起女儿童年时她未能尽到的责任,想起那个曾经默默支持她、疼女儿疼得在她看来有些过分的男人,她一时百感交集。

不管怎么说,左学军从来都舍不得眼见女儿受半分伤害,她又怎么能主动让一个做事不管不顾、讲起话来锋利狠毒的女人再次去当面伤害女儿?她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

站在纽约街头的寒风之中,于佳对自己说:这不算她软弱了,也不算是姑息,把消息传递给陈子惠,反正她和她的家人一定会全力阻止高翔留在美国的,至少让左思安享受一天开心的假期吧。

9 _

左思安确实正享受着她到美国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高翔一早去酒店接了她,带她去了大都会博物馆,两人在这个占地达13万平方米的博物馆内逛了半天时间,也只是走马观花看了一部分内容而已,她恋恋不舍,他许诺:“等以后有时间了我们再来。”

接下来,高翔陪左思安去了中央公园南部入口,体验这里标准的观光项目:乘马车游览中央公园。平时他看着装饰浮华的马车经过,总觉得坐在上面招摇而过,未免有些可笑,而在这个季节顶着严寒乘马车穿过中央公园就更有些犯傻的意味。不过他猜得不错,左思安尽管被冻得直哆嗦,却十分兴奋,两眼熠熠闪光,让他觉得这个傻还是犯得很值的。

从中央公园出来,他带她去自己最喜欢的店里吃过比萨,然后上了地铁,一起去看了左思安申请的纽约市立大学柏鲁克分校。这所学校在市区中心,与华尔街隔得不远,临街而建,由几栋楼房组成,结构显得十分紧凑,一座17层的新教学楼接近完工,算是学校最主体的建筑,几乎说不上有完整的校园,其实没什么可参观的。

左思安抱住高翔的胳膊:“喂,你不要这么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好不好?这里可号称是‘穷人的哈佛’。”

高翔苦笑:“幸好你妈妈没来,她的表情肯定不会比我好看。”

提起母亲,左思安默然,她清楚她如果坚持下去,于佳会对她有多失望。

出来以后,高翔不顾她的反对,还是强行带她去了哥伦比亚大学,这所常青藤名校看上去自然与纽约市立大学柏鲁克分校有着天壤之别,两人转了一圈,坐在学校图书馆的石阶上休息,高翔说:“我打算读这里的MBA,你再考虑一下,学费真的不是问题。

左思安摇头:“读公立大学也是一样的。”

“或者我们再去看看纽约大学,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做神经生物学博士后,是个很有趣的人,我介绍你们认识。”

“我才不要认识他,明天我就要回去了,我只想跟你待在一起。”

夜色降临,他们去了洛克菲勒中心广场,那里树立着全纽约最高大的圣诞树,被彩灯、星星装点得流光溢彩,从12月初举行亮灯仪式起,便热闹非凡,游客络绎不绝。到了圣诞假期,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更是流连不绝。

高翔鼓励左思安去喷泉池铺制的冰场上滑冰,他坐在一边观看。缅因的冬天漫长寒冷,她在上一个寒假中已经学会了滑冰,控制冰刀还算不上特别熟练自如,可是他由衷地觉得,她戴着绒线帽子,穿着红色毛衣和黑色短裙,伸展双臂滑行着在他面前一掠而过,身姿轻盈优美,璀璨的灯光将她映照得如同穿行于一个华丽的梦中。

她兜了一圈,重新回到他的面前停下,面颊绯红,他伸手抱过她:“喜欢这里吗?”

准确地说,她喜欢的是此时此刻,但她不打算讲出来,只是用力点头:“我们上帝国大厦顶楼去好不好?”

“这么冷的天跑去帝国大厦顶楼,大概会比那天你带我去看波特兰灯塔更快冻个半死。”

“去嘛,好不容易来一趟。”

“那我们不如去世贸中心的双子塔,那里更高一些,听说还能看到自由女神像。”

“帝国大厦不一样啊。我的同学Sarah听说我要来纽约,告诉我,她妈妈是汤姆·汉克斯的头号粉丝,把《西雅图夜未眠》看了好多遍,还老念叨着要她将来到帝国大厦顶层举行婚礼。”

两人来到帝国大厦,排了好长的队才轮到,坐电梯上去,到了顶层,整个纽约在他们眼底。正下方是曼哈顿巨大而密集的建筑群,道路如同流动的光的河流,而哈得孙河闪着波光与之辉映,城市里的灯火连绵地闪烁着,一直延伸到了视线尽头。

朔风扑面而来,他抱住她,用外套裹着她:“像不像我们在阿里看到的星空突然出现在了脚下?”

“这个密集程度有点儿像,若迪姐姐说她盯着那里的星空看,看得久了,简直会犯密集恐惧症,觉得那里的天空承载不了那么多星星。”

如此亲密的时刻,她突然提到他的前任女友,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可是她显然完全没想到这个关系,继续说:“还是那里的星空美,安静,又高远纯净,纽约的夜晚看着繁华得超出想象,感觉太喧嚣、太科幻了。”

“听起来你不大喜欢这个城市。”

“只是不大习惯吧,昨天来的路上,Peter就说,在波特兰住久的人到纽约一定会犯乡下人进城恐惧症。”

“是不是昨晚的事给你留下阴影了?”

她摇头,实事求是地说:“没有啊,发生得太快,根本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

“有没有害怕?”

“害怕是害怕,不过也算不上特别害怕。上个月你走之后,我就查了很多纽约的资料,看到不少人提到有遇到抢劫的经历,都说一定要准备一点儿钱,交出去就没事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

他怜惜地搂紧她:“你不讨厌这个地方就好。我喜欢这里,足够大、足够复杂,好像有无限的可能性。波特兰那种地方,更适合养老。也许再过几十年,我们可以去那种地方定居下来。”

她沉默不语,这一天里,她看上去都表现得轻松快乐,完全是在享受一个无忧无虑的假期,如果高翔不是足够了解她,大概也会认为医院里突然的惊骇和地铁遭遇的抢劫都没有给她留下任何阴影。

“小安,你在担心什么?”

“没有。”她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透着紧张不安,“我只是有些害怕,超出期待的惊喜总显得不大真实,计划得太周详的事,也许很难实现。”

“这是什么傻话?小安。你妈妈昨天又跟你说了什么?”

“她还真没说太多——我妈这个人,不会浪费时间反复说一件事。可是,我不是小孩子了,高翔,就算她不说、你不说,我也明白我们两人要在一起,你要面对的反对,会比我大得多。”

“小安,记不记得你来美国之前,说想留在国内,我没有留你?”她点点头。“关于反对,我比你想的更多。可是,见到你以后,我才发现,有时候我们需要一点儿自私和不管不顾。我既然下了决心,那些问题都能解决的,你要对我有一点儿信心。”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睛幽深,却努力微笑出来:“嗯,我知道。”她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爱你,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在哪里都行。”

10 _

宝宝刚一出院,陈子惠便催促高翔回国:“你外公打来电话,说现在公司里事情很多,让你马上买机票回去。”

“宝宝还要复查,我现在怎么能走?”

“复查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医院的路我又不是不认识,我带他去复查就行了,语言不通,我可以花钱请个翻译陪我。你赶紧回去,不要耽搁正事。”

“这几个月我都不在公司,公司照旧运转,有什么正事耽搁了?”

陈子惠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再待下去,早晚会被人勾了魂。”

他早看出陈子惠这段时间一直心神不宁,本来只当她是为宝宝担心,听到这话,不免一怔:“既然您提到这件事,我们现在谈谈也好。宝宝好了以后,我打算留在美国读书。”

“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他有些好笑,又有些厌烦,正色说:“妈妈,不管我做什么决定,都愿意跟家人商量沟通,但是您得明白,我不需要谁来同意或者批准。您要是总拿跟爸爸说话的口气来跟我说话,那我们就不用谈了。”

陈子惠一呆,记起儿子一向自有主见,而且她绷住劲头要一直惩罚丈夫,久而久之,高明知难而退,不仅不再主动求和示好,还开始刻意避开她,她当然没什么机会拿那个颐指气使的腔调跟他讲话了。她心底莫名一酸,气势顿时弱了下来:“你从来就没把我这个当妈的放在眼里。”

“好了好了,我当然把您放在眼里了,否则何必跟您谈我的计划。”

“你要留在美国,是想跟左思安在一起吗?”她咬牙讲出这个名字。

高翔直承不讳:“对。”

“你到底中了什么邪?天底下好女孩子多的是,你为什么非要跟她在一起?”

“我再怎么解释,您大概也理解不了,您干脆就当我是中了邪吧,这样就不必再问那么多为什么了。”

“你……你要是非这么做,我就让你外公切断你的经济来源,这个鬼地方什么都贵,没钱寸步难行,不要说读书,光这套公寓,每个月租金都要5000多美元,看你怎么负担得起?”

高翔哈哈大笑:“妈妈,您憋了半天,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啊。我可以去打工,住不起这里,负担月租1000美元的便宜房子还是可以的。”

“你没这边的学历和工作经历,能打什么工?”

“洗盘子、送餐都可以啊。”

陈子惠一下呆住,然后站起来爆发了:“亏你说得出口,我养大你,是为了让你为一个女人做那种事的吗?前几天华文报纸上才登了一个送餐的福建人被几个黑人抢劫,活活打死。你讲这种话,是存心要把我也气成心脏病不成?”

“息怒,息怒,”高翔笑了,按她坐下,“我只是打个比方,在纽约找个谋生的差事并不难,那么多家里没钱的留学生都在这里活下来了。切断经济来源这一手,真的难不倒我。”

陈子惠气极,可是面对不急不恼的儿子,却无计可施:“我的话你不听也就算了,你外公叫你回去,你也打算不理吗?”

“我会回去的,只是要等宝宝做完检查之后。不如您先回国住一段时间,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陈子惠瞪大眼睛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再度暴跳起来:“这是那个左思安跟你提的吧?她可真狠毒,害死我弟弟,哄得你五迷三道还不够,居然还想把我赶回国,她好堂而皇之住进来,抢走宝宝。我就知道她一心恨着我们陈家,处心积虑想报复我们。”

“您这都想到哪里去了?这完全是我的想法。您不是一直吵着说这里的生活不习惯吗?”

“不用骗我了。你可别忘了,当初她刚生下宝宝,就威胁着要亲手掐死他。小小年纪就讲得出这种话来,后来又跑到我们家大闹,心眼算是恶毒透了。你想把宝宝交到她手里,天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我说什么也不会答应。我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陈子惠甩手回了自己卧室,高翔不禁望天长叹。

而左思安也与于佳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论。

在于佳的坚持下,左思安也申请了她选定的几所大学,到3月春假时,她总共收到了七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其中包括于佳最为中意的伊立诺伊大学香槟分校,许诺提供全额奖学金。

然而过了几天,左思安告诉于佳,她打算写信通知校方,她不会去这所学校就读。于佳本来寄希望于高翔的家庭能断然阻止他。可是这段时间里,高翔一直与左思安保持着电话联系,每次通话之后,左思安的表情都是甜蜜而梦幻的,看不出有任何受到阻挠的痕迹。

于佳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妙,她努力告诫自己不要再有过激言辞,可是眼看左思安竟然准备放弃大好机会,就读一所她认为没有什么学术气氛的学校的会计专业,仍然气得心绪难平,不由得懊悔在纽约时的一时心软:如果让陈子惠撒泼大闹,最坏的结果大概也不过是左思安伤心几天而已。

Peter再度提醒她,这样与女儿冷战,没有任何意义。

她恼怒地说:“她实在太不理智了,居然放弃排前三的公立大学不去,非要去上什么纽约市立大学。”

“你这样讲,对纽约市立大学毕业的人可不公平,那里可也出了不下十位诺贝尔奖得主,再说她准备读的柏鲁克学院在纽约市立大学里也相当不错,并不是人人都能被录取的,会计专业这几年的就业前景也很好,可以说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那里根本不是做学问的地方。”于佳断然地说。

Peter呵呵直笑:“我能理解你对女儿的期待,但那是她的人生,不是吗?”

“你大概认为我是个控制欲强盛得可怕的母亲吧?可是你们美国人不明白,在中国家庭里,没有人的人生是纯然独立的,父母和子女终其一生都相互交织影响,没有人能完全摆脱亲人,不光我对小安是这样,高翔的家人对他也是一样的。”

Peter只得承认文化差异是强大的,而于佳也是不可说服的。他举手投降:“好吧好吧,亲爱的,‘我们美国人’不再对这件事发表看法了,你处理就好,但有一件事,你得为你女儿6月份的高中毕业舞会做准备了。”

于佳疑惑不解:“什么舞会?毕业不是举行个典礼拍个照就完事了吗?”

“嗨,毕业舞会对美国小孩来讲可是大日子,我至今还记得当年跟我一起跳舞的女孩子,这是很多人一生中最快乐、最值得珍藏的回忆之一。你该陪安选件合适的衣服,问问她有没有男孩子约她。”

“她要肯跟这边的男孩子约会,去参加舞会,我倒也不必犯愁了。”

左思安同样对同学们提前好几个月便开始为毕业舞会忙碌颇不理解,经Sarah解释后,才知道这个舞会对美国青少年的整个学生时代来说都意义非凡,女生们挑选起晚装的认真劲头不亚于日后挑婚纱,而猜测哪个男生会约哪个女生则是另一大乐趣所在。

她在学校两年里埋头用功,不愿意参与社交,本来跟同学都只是点头说“Hi”的交情。唯独Sarah十分活泼,某天突然跳到她面前,扑闪着一双棕色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请她帮忙补习物理和数学,并且问她收费多少。她大吃一惊,慌忙摆手说不收钱,Sarah被她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两人由此熟识起来。

这天Sarah约她一起到波特兰最大的购物中心去挑选礼服,两人一家家商店逛着,她等在试衣间外,看着Sarah一件件试穿,负责进行评论。然而她们的认识并不统一,她能贡献的意见是“挺漂亮”“有点儿紧”,Sarah要的评价是够不够“sexy(性感)”,算不算“hot(热辣)”,能不能让男生“could not keep their eyes off(转不开眼睛)”。

看到左思安脸红,她再度被逗乐:“为什么你会这么害羞?那次你明明借钥匙跟男人约会过嘛。你们国家的女生是不是全都婚前守贞的?”

左思安苦笑,她喜欢Sarah,但实在没法跟这个女孩子如同闺密一般交换秘密,只得指着另一件金色抹胸式小礼服说:“这件衣服应该符合你的要求。”

Sarah倒是拿起了另一件粉色小礼服:“你应该试下那件,穿了一定好看。

40来岁的女店员也随声附和着:“是啊,你穿一定很梦幻很甜美。”

她摇头:“我不打算参加舞会啊。”

Sarah与店员一齐大惊,异口同声说:“那怎么行?”

她好不尴尬:“我不会跳舞。”

“可以学嘛,我还没见过学不会跳舞的女孩子。你是不是怕没有舞伴?Martin前两天还在问我能不能来约你,我要他自己跟你说,他说你看上去太害羞,其实他才是害羞到了离谱的地步。”

Sarah说的Martin是她的堂兄,左思安跟他只有几面之交,讲的话大概不会超过十句,顿时更加尴尬,连连摇头,正要说话,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将Sarah手里的粉色礼服接过去:“试试这件吧,她们说得没错,你穿一定很好看。”

她愕然回头,高翔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她一怔,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你怎么来了?”

“我得回国一趟。”他补充道,“放心,我处理完事情很快会回来,你现在正放春假,走之前,我想带你去几个城市转一转。希望能说服你妈妈同意你去。”

左思安瞥见Sarah一脸的惊讶,显然是没想到她会与一个男人有这样的亲密举动,不过她心花怒放,什么也顾不上了,用力点头:“我一定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