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_
高翔到自己房间拿了文件下楼,正要重新出门,只听从厨房传来王玉姣怒气冲冲的声音:“你怎么能不上学?都快期末考试了,功课跟不上怎么办?还有下午奥数比赛的培训,哪儿能缺席?小安有她妈妈的同事陪着,你在那里凑什么热闹?你爸爸知道了,非揍你不可。你把电话给小安,让我跟她说……”
他微微一惊,走进厨房,王玉姣慌忙挂了电话:“才四点钟,今天回来得很早啊,你妈妈带宝宝去楼下晒太阳了。”
“我回来拿份文件。小安那边出了什么事?”
王玉姣犹豫了一下,在他的眼神下不得不说:“于老师在外地出差,听说遇上那边山体滑坡,失去了联系,前天下午她单位的人去了小安的学校,告诉了她消息。小安这两天没上学,小超非要去她家陪她,我只是怕他帮不上忙又添乱……”
高翔没有听她讲下去,转身出门下楼,开车直奔左思安家里。自从上次宝宝生日那天送她回家后,他已经有将近半年没有见到她,他去过一次她的学校,却没有在放学的人流中看到她,她也没有跟他联系——哪怕遇上了母亲失踪这样大的变故。
上楼之后,高翔敲门,来开门的是刘冠超,看到他一怔,拦在门口压低声音问:“你来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不客气地推门而入,左思安坐在客厅一侧的单人沙发上,正中长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一齐看向他。他直接问:“小安,你妈妈有消息吗?”
左思安神情黯淡地摇头,那中年男人站了起来:“请问你是——”
“你好,我叫高翔,是他们家的朋友。”
“你好,我们两个是于工的同事。于工跟另外一个同事和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水文地质专家去贵州山区做一个水利项目的前期勘测,前天早上那一带突然出现大面积山体滑坡,目前道路还没有修通,通信中断,没法儿了解现场情况。单位领导已经赶了过去,已跟当地政府联系,他们已经展开搜救,而且请求部队支援了。”
高翔看看左思安,她嘴唇抿得紧紧的,直直看着前方。
“小安,有没有告诉你爸爸?”
她隔了一会儿才再次摇头,小声说:“电话一直打不通。”
高翔拿出手机,先打措勤政府电话,果然无法接通,他想了想,又找出在狮泉河镇结识的老周的号码,一连串找人、等待后,老周终于被叫来接听了电话。他将这边的情况简短告诉了老周,老周立刻答应:“措勤那边的通信线路很脆弱,经常出现问题,我马上去想办法联系老左,然后给你回话。”
屋子里的人全都在凝神听着他的通话,他转述老周的答复后,于佳的两个同事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我们正在为没法联系上于工的爱人这事发愁,幸好你来了。”
稍微年轻的女士试探地问看似领导的中年男人:“李主任,我能不能先回去一趟,今天我家里没人去接孩子。”
李主任皱眉:“那换谁来这里陪着?”
“要不我打电话叫小徐过来……”
左思安突然插言:“李叔叔,张阿姨,不用了。我没事。”她指一下高翔,“我爸妈都认识他,他可以留在这里陪我。”
高翔看了一眼左思安,她的面孔身姿无不紧绷着,有一种处于临界状态的紧张感。他点点头:“我留在这里,继续跟她父亲那边联系。”
那女士有些迟疑:“那晚上呢?这两天都是我陪小安的,不能留她一个人在家。”
“放心,晚上我让我女朋友下班过来陪她,两位去忙你们的,有消息马上通知小安就行了。”
那两个人欣然同意这个安排,留下电话号码告辞。
左思安对一直站在旁边的刘冠超说:“小超,你也回去上课吧。”
刘冠超瞪着高翔:“他留在这里,我不会走的。”
“他过一会儿也会走的。”左思安哑着嗓子说,“小超,谢谢你陪我。可是你再不去上课,你爸爸肯定会发脾气,你妈妈也会再打电话过来,怪我不该拖着你不让你走。何必呢?我没事,只是真的需要静一下,就当是帮我的忙,走吧。”
随着刘冠超带上房门离去,屋子里安静下来,左思安整理着茶几上的书报杂志,将坐得有些凌乱的沙发靠垫一一归位,再拿起客人喝过的茶杯进了厨房。
好一会儿不见她出来,高翔走进厨房,只见她站在水槽前,将水龙头开得大大地冲洗着茶杯,眼睛却看着前方,处于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之中。他过去关上水龙头,拿过她手里的杯子,拉住她的手带她走出来。
她突然回过神来:“哦,对了,还没给你倒水,你要喝红茶、绿茶还是咖啡?”
“过来坐下。”
“我没事。”
“你已经反复说了好几次‘我没事’。碰到这样的事,为什么不立刻给我打电话,非要一个人硬撑着?”
她呆了一下,喃喃地说:“我不能一有事情就打搅你。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妈妈的同事都很好,很关心我,一直陪着我。”
这时他手机响起,他拿起来一看,是家里打来的,料想是王玉姣将这件事告诉了他母亲,只得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他到阳台上按了接听,陈子惠果然劈头问他:“你怎么还跟左家搅在一起?”
他压低声音不耐烦地说:“妈,不要管我的事。”
“要是她妈妈真出了什么事,她爸爸又在西藏,你肯定会被她缠上不能脱身了。到时候……”
“好了,”他生气地喝止她,“这话您也说得出口。”
陈子惠多少觉得有些理亏,但她向来没有道歉追悔的习惯,依旧口气强硬地说:“你适可而止,不要再让若迪为这事跟你闹意见,她最近很少过来,你们没事吧?”
“这事也不用您操心。您带着宝宝早些休息,不用等我。”
高翔回了房间,左思安正要说话,他的手机又一次响起,好在这次是老周打来的,告知他们已经与措勤县政府联系上了,但左学军去县内边雄乡检查工作了,还是无法取得联系。
他有些着急:“难道那边的乡镇完全不通电话吗?”
“乡里是有电话的,但检查工作可不是只在乡政府转一转,而是要跑遍境内大大小小的牧场,走访牧民。你去过措勤,应该明白那里地广人稀到了什么程度,老左去的地方,有时候开车走大半天都未必看得到人烟。我已经让他们安排乡里工作人员尽快出发去找他,让他赶紧打电话回家。”
他谢过老周,转述给左思安听,只见左思安怔怔站着,眼神黯淡,便安慰她道:“老周很热心,会联系上你爸爸的,不要着急。”
“找到他又怎么样?他就算赶回来,也是好多天以后的事了。”
这种几乎不抱期望的口气让他不安:“小安,我会陪着你的。”
她勉强一笑:“我真的没事,也不用你陪,更不用麻烦若迪姐姐过来。我刚才那样说,只是不想让我妈的同事再花时间陪我了,家里有陌生人,我一直没法儿睡着。我想去睡一觉,你去忙你的,如果跟我爸爸联系上,就给我打电话过来。”
他看看她,只见她嘴唇干燥,面色呈现不健康的苍白色,眼睛凹陷,黑眼圈十分明显,显然确实处于严重的睡眠不足状态。“好,你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
高翔开车回办公室处理没做完的工作。
最近大半年里,清岗酒业公司的销售出现了一些问题,库存大量增加,他父亲与外公从产品结构到经营方针都有了不小的分歧,经过管理层开会激烈讨论之后,总算达成妥协,但渠道调整进行得并不顺畅。开年以来,他经常加班,不断出差,他的努力总算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工作压力也相应增加了不少。
他跟管理人员开过会后,让他们都下班,独自留在公司继续凝神研究近几个月的销售。敞开的办公室门突然被轻轻敲响,他抬头一看,刘雅琴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放到他面前,正是他平常喝惯的拿铁的味道,他有些惊讶。
刘雅琴抿唇微笑:“高总,我看你总从前面华清街的那家叫绿门的咖啡馆买这种咖啡带到公司来,应该没弄错吧?”
刘雅琴被他安排做了一名仓库后勤管理人员,据负责物流的经理讲,她头脑灵活,上手很快,做事也还算认真。但她已经数次越级借故到他的办公室来,在公司里与他偶遇的次数也远远多于正常情况,现在又显然精心化过妆,洒了香水,穿着曲线毕露的紫色V领连衣裙配高跟鞋,卷曲的长发披在肩头,带着他喝习惯的咖啡出现,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
“你怎么还没下班?”
“我是新人,要学的东西很多,总是在下班后多留一下,把工作盘点清楚。”
“这种工作态度很可取。谢谢你买的咖啡,明天我会让秘书把钱给你,以后不必费心了。”
她却不肯走:“高总,我听经理说你办公室要招两名助理,负责协助你处理销售考核,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机会尝试一下?”
“你可以到人事部门报名,他们会统一安排面试。”
她有些苦涩地一笑:“我问过人事经理,他说这个职位需要大学毕业,最好是市场营销或者统计专业的,目前已经有将近20个人报名了。我的学历显然不够,其实我以前成绩很好,可是家里穷,又重男轻女,不让我读高中,逼着我去读了护校,不然我一定能考上大学的,也不至于现在被拦在门槛之外。”
“你还很年轻,可以试着继续进修,我也会建议公司出台这方面的政策,给予员工一定支持。”
“谢谢高总的鼓励,”她手扶着办公桌边沿,向前倾下身体,长发如同瀑布一般倾泻下来,散发着茉莉花的清香,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恳切地看着他,“我真的非常希望能得到一个机会跟着高总做事,我什么都愿意……”
“雅琴。”他的声音并没有提高,但带着警告的意味,她接触到他的目光,条件反射一般站直,现出惊惶之色,他才不疾不徐地继续说,“有进取心也是好事,但一个人能够表现出多强的工作能力,才能拥有多大的空间,不要把时间和心思花在没有必要的地方。”
“我没有别的意思,高总。我……”
刘雅琴一下涨红了脸,慌乱得说不下去,看到女孩子如此窘迫,他到底有些不忍心:“没什么,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家吧。”
“高总,最近一段时间我真的很迷惘,需要跟人好好谈谈……”
这时敞开的办公室门再次被叩响,高翔抬头一看,孙若迪站在门外,显然将刚才一幕尽收眼底,一脸似笑非笑地侧开身子,那意思再明确不过,刘雅琴只好低着头匆匆从她身边走了出去。
孙若迪将高翔面前的文件推开一些,坐到桌角:“都已经九点钟了,还要继续工作吗?”
高翔有些意外。这半年来他们的关系一直时好时坏,孙若迪情绪起伏颇大,时常会原因不明地发怒,上个月底更是在电影院与他不欢而散,掉头便走,他打去电话,也被她挂断,他无可奈何,隐约觉得两人的关系到了一个明知不舍,但也不知道该如何挽回的阶段,但现在孙若迪看起来心情大好。
“若迪,你怎么有空过来?”
孙若迪挑眉笑了:“不过来哪看得到这么精彩的好戏。”
“算了,她还年轻,以后别提这件事了。”
“这女孩子很漂亮啊,身材也好。”孙若迪凝视他,“所以你是有定力把持得住的,对吧?”
他哭笑不得:“漂亮女孩到处都是,对我来说连诱惑都算不上,哪里需要把持?”
“高翔,你还爱我吗?”
这个问题冷不丁提出来,让高翔怔住,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孙若迪却没有跟往常一样生气,只叹了口气:“我是爱你的,高翔,我只是觉得你……没那么爱我,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
他不会忽略这个主动讲和的口气,握住她的手:“我最近很忙,如果疏忽了你,不要介意。”
“我们去吃点儿东西,然后看场电影,好好放松一下怎么样?”
他踌躇着,坦白说:“今天不行,若迪。等会儿我必须去小安家里,她……”
孙若迪的脸顿时阴沉下来:“又是她,怎么会又是她?你的工作、你的家庭、你的宝宝通通排在我前面不算,还有她无时不在。”
“你这样说不公平,至少这半年里我根本没见到过她,我们之间的问题根本与她无关。”
“你知道上次在电影院我为什么会走掉吗?”
“我迟到了,我也解释过了,真的是有工作没处理完。”
“但是你跟我解释的时候,我看到了左思安。”
“她一个人?”
高翔吃惊了,上个月,美国电影《泰坦尼克号》引进中国风靡一时,他却因为出差和工作安排不过来,推迟到电影即将下线才腾出时间陪孙若迪去看,又迟到误了一场电影,惹得孙若迪发起火来。他完全没想到左思安也卷入了观影狂潮之中,并且克服心理障碍独自去看电影,他问:“她怎么会去电影院?”
“你更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去电影院,而不在乎我为什么会提到这件事吧?”孙若迪冷笑一声,“很遗憾,我解答不了你的疑问。我看到她,她也看到了我们,还跟过去一样,她只看了一眼,好像马上清楚我们在吵架,掉头就走了。”
高翔再回想当时的情景,不得要领:“好吧,就算她也去看电影,跟我们偶尔碰上,没有打招呼,有什么必要生那么大气?”
“你完全不理解我的心情,高翔。她的出现是偶尔那么简单吗?她总是适时出现,一次又一次提醒我,我在你的生活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她跳下桌子,“我居然还妄想挽回,真是可笑。”
“若迪,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不该跟一个孩子吃醋,对吗?”孙若迪双手放到他肩上,定定看着他,“坦白告诉我,高翔,你到底有多关心她?”
他看着她,一时无语,她也已经不需要答案,收回了手,心灰意冷地说:“再拖下去没什么意思了,高翔,我们分手吧。”
孙若迪的脚步消失在走廊尽头——他们之间近四年的感情也这样到了尽头。追赶挽回已经失去了意义,高翔满心都是疲倦与无奈。办公室内显得空空荡荡,而他也陷于空落之中。
他出了公司,开车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个多小时,重新拐弯来到了左思安家楼下,抬头看去,三楼她家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灯。更让他吃惊的是,他一眼看到左思安站在窗台上,一下一下擦着客厅的窗子,她仍旧穿着那件白色T恤,身后通明的灯火照得她的身形瘦削而孤单。
2 _
等待有时会让人充满希望,有时则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漫长煎熬。左思安就处于这种绝望的等待之中。
她完全没有睡意。从前天被班主任叫出教室听到消息开始,她母亲的同事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不停地安慰她,然而来自陌生人的关切不仅丝毫不能缓解她的恐惧,她还必须调动精力做出应有的反应,维持一个接受照顾安静等待的姿态。高翔走后,她便开始做清洁。
她把床单换下来放进洗衣机,然后开始擦洗厨房,从抽油烟机、煤气灶到每一块瓷砖,然后再清理卫生间、卧室、客厅。天色暗了下来,她打开所有房间的灯,跪在地上一寸寸地擦着地板,甚至挪开沙发和家具,清理平时忽略的死角。于佳对于家务并不上心,家里多半都是靠她来收拾,但她还是头一次做这样细致的大扫除。
她近乎机械地、浑然忘我地做着清洁,仿佛要借着消耗尽所有的体力来让时间流逝得更快一点儿。床单洗好晾到阳台上,她再将被套拆下来放入洗衣机,重新铺好主卧和自己的床。家里所有家具接近一尘不染,地板被擦得光可鉴人,她搬来椅子站上窗台开始擦窗子。
浮尘一点点被擦掉,她透过玻璃窗看着楼下,路灯昏黄,行人脚步悠闲,时值暮春,在本地暴热的夏天来临前,天气保持着宁静温和,阳台上晾的床单随风轻轻拂动,整个世界看上去正井井有条地运行着。她和她的家原本都是这个正常世界的一部分,从哪一刻起,她的命运起了逆转,而她的家庭走到破碎边缘,父亲远离,母亲生死不明——她不愿意再想下去,强迫自己凝神专注于眼前,将玻璃擦得更通透干净一些。
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将左思安拉回现实之中,她一时有些迷惘,迟疑了一下,跳下窗台,过去开门。高翔站在门外,低头看着她,她在他的目光之下才意识到自己还捏着一块抹布,光着脚,头发凌乱,衣服汗湿,牛仔裤膝头有两个湿印,样子狼狈而奇怪。
高翔伸手夺过她手里的抹布扔到一边,厉声问:“你想一直把自己折腾垮掉吗?”
她不安地垂下眼帘:“不是。”
他环顾她身后整洁得一尘不染的屋子,更加生气,反手重重关上门,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沙发边坐下,刚要说话,她马上又跳了起来,说:“啊,已经10点了,李主任说今天晚间新闻也许会播放那边的消息。”
她扑过去开了电视机,过了要闻之后,果然播放了贵州山区山体滑坡的消息。记者披着雨衣手持话筒报道:道路仍在连夜紧急抢修之中,由于大型挖掘机无法进入,土方量太大,抢险救援工作面临极大困难,伤亡和财产损失情况有待进一步统计。画面上只见大面积下滑的山体将盘山公路拦腰截断,一片灰黑色泥土沟壑延伸出去,泥水流淌而下,公路一侧隐约可以看到被掩埋的房屋。
新闻播到下一条,她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身体前倾,呆呆地盯着屏幕。高翔关掉电视机,取下她一直捏着的摇控器,握住她的手:“别害怕,也别硬撑着。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她眼神呆滞地看向他:“我妈妈……她会回来的,对吗?”
“放心,报道说已经投入更多人力进行抢险搜救。”
“可是已经过了快三天,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
“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明白吗?”
她点点头,并没有松一口气,眼睛里仍盛满了恐惧:“她去了七天,说好后天回来。去之前她征求我的意见,说这次出差的时间要长一些,我说你去吧,没关系。”她开始瑟瑟发抖,“我没想到她去的地方那么危险,会碰上山体滑坡。”
“这是天灾,谁也不可能想到的。”
“她把什么都给我安排好了,留足了生活费,订好了晚餐,晚上打电话回来提醒我上闹钟,上学不要迟到。可我完全没关心她,我只以为是平常的一次出差,都没问她那里天气怎么样。”
“嘘——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你需要好好休息。”
“我睡不着。”
“那我们聊聊天,时间会过得快一些。”
她无声地点点头。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中考了,学习有没有问题?”
“上次调考没发挥好,成绩排班上第11名。”
“已经很厉害了。还在跟晶晶通信吗?”
“嗯,她说她爸爸松了口,只要她今年考得上清岗中学,就让她去读。”
“那就好。”
他发现很难再找到合适的话题,正踌躇间,她突然开了口:“妈妈的同事都让我不用担心,可是我查过妈妈的资料,山体滑坡是一种很厉害的地质灾害,很难预警,一旦发生,人只有很短的逃生时间。”
“不要吓唬自己。”
“爸爸也告诉过我,十多年前,他和妈妈实习的时候参加了一次地质灾害考察,亲眼看到四川一个小镇被山体滑坡整体推进了长江,一千多间房子都毁了,在那条江段航行的船全部沉没,长江甚至也因此断航了一周……”
“小安。”高翔无可奈何地想,她有一对学地质专业出身的父母,接受的科普知识比较多,大概只会让她比一般孩子更为恐惧,“不要想那些极端的事例。”
“我做不到。我拼命对自己说,妈妈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可是,我真的害怕极了。我也知道越是害怕什么,结果会越……我就是停不下来,我真的怕我最害怕的事会发生……”
这段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但高翔能够理解:“害怕是正常的,小安。我们对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所以我们更需要保持乐观和期待。”
“你不知道,这都是我的错。”
“胡说。”他轻声呵斥,“这样想就太离谱了。”
“其实我不想要妈妈出差,如果妈妈在家,哪怕不说话,知道她在她房间里工作,我也会感觉……不那么孤单。可这不是妈妈想要的生活,她一向喜欢她的工作,她的领导、同事都夸奖她专业能力很强。她为了多在家里陪我,才放弃了很多重要项目。”
“小安,她是你母亲,她为你做的一切并不能算是牺牲。”
“怎么不算?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为我做出的改变,只会提醒我,我已经成了她的负担。我不想看着她不开心,还要勉强对我做出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所以我故意表现得不在乎她在不在家,还告诉她,只管去出差。”
“这是你对你母亲的体谅,她出差遇上危险也只是意外,你完全没必要因此责备自己。”
“我尽量想不给她添负担,可是……我怎么做都是错的,我明明已经成了所有人的负担,我爸爸不想看到我,我妈妈为我放弃了一大半事业上的追求,你每次都因为想安慰我过来……”
她的眼泪终于一滴滴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却没有像过去那样放声痛哭出来,而是紧紧抿住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高翔将她拉过来,搂住她的肩,让她靠到自己怀里,过了片刻,她将头靠到他肩上,然而,她的身体依旧是僵硬绷紧的,无法放松下来。
“相信我,小安,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父母亲肯定是爱你的,只是跟过去的方式也许不一样而已。至于我,不要再特意避开我,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一种负担。今天我会留在这里陪你。”
在高翔的严厉督促下,左思安勉强吃了一点儿东西,去卫生间洗澡。过了很久,都不见她出来,考虑到她的身体状态,高翔不免着急,他敲了一下卫生间的门,听不到任何回应,随手推一下门,门一下敞开了。他吃惊地看到,左思安躺在浴缸内,头枕着边缘,细长的脖子扭成一个别扭的角度,居然睡着了。卫生间狭小紧凑,浴缸离他不过两米距离,她近乎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视线里。
高翔一下僵住,他一直把左思安当成他第一次见到时的那个未曾发育却已经怀孕的14岁的瘦小的女孩子,此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身材仍旧纤细,但皮肤柔润,已经具备玲珑曲线的赤裸少女,他完全没有准备看到这一幕——他几乎马上记起,这竟然是他第二次看到她的身体。
这时左思安的头向侧边一沉,猛然睁开了眼睛,一下坐直,搅得浴缸内的水“哗哗”作响。两人目光碰到一起,高翔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猛然带上门。
“赶紧起来,不要在浴缸里睡觉,会着凉的。”
左思安在里面细细地答应了一声。
高翔走上阳台,那里放着两张藤椅和一个小小茶几,他掏出香烟焦躁地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看着烟雾在面前慢慢散开,融入夜色之中。
过了一会儿,左思安也走了出来,她穿着印着卡通小熊的两件式睡衣出来,不声不响地伸手从靠墙的小花架内侧拿出一个烟灰缸,放到茶几上:“我妈以前总要我爸爸戒烟,不让他在房间里抽烟。他偶尔烟瘾犯了,就坐这里抽。”
“刚才……”
“没事的,卫生间那个锁坏了好久,一碰就开。家里只有我和妈妈,所以就忘了修。我没想到我会睡着。”月光之下,她看着他,一双眼睛清澄如水,神情平静,“放心,我不会误解你的。”
他的尴尬之情消散:“那就好,去睡吧。”
她摇头:“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好吗?”
他拍拍身边的椅子:“再坐一会儿就回房间睡觉。这样一直不睡,你会吃不消的。”
她坐下,脱了拖鞋,将脚放到藤椅上,弓着身子抱紧双膝,下巴搁在膝头上,看着远方:“我爸爸说他是读大学时跟寝室同学吹牛时染上的烟瘾,你呢?”
他回想了一下:“抽第一支烟的时候,比你现在小一些,正读初二——”
递烟给他的那个人正是陈子瑜。此时想到这一点,他内心极度不安,摇摇头,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去年去阿里,发现我爸没再抽烟了,我问他,他说在高原抽烟是找死,他自从去了阿里,就只好戒了。”
“那倒也是,连老张那个烟鬼都只敢在狮泉河镇抽半根烟。时间过得真快,去阿里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她近乎自语地说:“可是有时候时间就像看不到尽头一样慢。我希望天快点亮,抢险搜救也能进展得快一些。”
“我会陪你的,不用害怕。”
她回头看着他:“你不可能一直陪着我。”
这话来得如此冷静,他一时无言以对,可是她并没有任何抱怨撒娇的意味,手伸过来放到他的手腕上:“没事的,现在你在,就很好了。”
他低头看她纤细的手指:“你这么懂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哄你才好。”
“不用哄我啊,我已经长大了。”
他有一点儿异样的感喟,微微一笑,将烟蒂按灭在烟灰缸内:“对我来讲,你还是一个孩子。对了,那天到底看了《泰坦尼克号》没有?”
她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安,收回手,小声说:“同学们都在谈那部电影,我才想去看看。我看若迪姐姐……好像不大高兴,不想打搅你们,就换了一家电影院,结果那边只有很晚的场次还有位置。我后来买了张碟回家。”
“以后不要故意躲开我了,小安。”
她声音低低地“嗯”了一声。
邻近人家陆续熄灯,喧闹的电视机声音也相继停止。左思安终于支撑不住,头伏到膝上打起盹儿来。高翔不想再将她得来不易的一点儿睡意打断,过去抱起她,走进她的卧室,将她放到床上,拉过薄被替她盖上。
他只见她枕边仍放着那只穿格子衬衫背带裤的小熊,他将小熊扶正,低头看她,她眉头微蹙,嘴唇抿得紧紧的,毫无一般人沉入梦境之后的放松感觉,这个无意识的表情比她清醒时努力支撑出来的平静更让他心疼。
他关上灯出来,躺在客厅沙发上,继续看了一会儿公司文件,很快便睡着了,只是睡得极不踏实,做着模糊的梦,半夜突然醒来,觉得室内反常的明亮,但又不同于天光大亮的感觉,定定神才发现月光从擦得近乎透明的玻璃窗照了进来,如水银般流泻在锃亮的地板上。
他看看手表,还不到五点钟,黎明之前的这段时间夜色最为深沉,也是心事最容易翻腾的时刻,从情感到工作,千头万绪全部记起,再加上刚才做的那个混沌难言的梦,他一下睡意全无,翻身坐起,重新走上阳台开始抽烟。
他一向并没有太大的烟瘾,除了应酬场合,只是在心情浮动时抽烟。
最初抽烟是在读初二时的一天。陈子瑜将他叫上家里的天台,递给他一支香烟,自己衔上一支,拿出打火机,熟练地替两人点上。他迟疑地试吸了一口,顿时呛得皱眉,陈子瑜却不由得大乐。
高明撞见他们抽烟后,没说陈子瑜什么,只将他叫下去狠狠一通训斥。回想起来,他的好孩子生涯里有数的违规似乎都与陈子瑜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如果没有高明对他的严格要求,刻意将他与陈子瑜隔离开来;如果他后来没有离开清岗到省城读大学,是否会与陈子瑜走得更近,做下更多犯禁甚至违法的事情……
再度想起陈子瑜,他更加惘然。
这时,客厅内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在寂静中分外响亮刺耳。高翔回身,正要走过去接听,左思安已经光着脚从卧室里飞奔出来,她的手触到电话,却一下停住,抬头看着他,脸上现出极度恐惧的表情。
电话铃声继续响着,他说:“我来接听。”
她摇头,颤抖着抓起了电话。几分钟之后,她抬头看向高翔,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他们找到我妈妈了,她没事,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左思安丢下电话,扑进了高翔怀中,紧紧抱住他,发出小动物一般悲喜不明的呜咽声音。
3 _
在山体滑坡发生的第四天凌晨,通往灾区的道路被打通,救援人员在一个山头找到了于佳和那名外国地质专家以及将近四十多位村民,他们安然无恙,但他们的另一个年轻的同事却仍处于失踪之中,到下午于佳下飞机时才传来消息,他的遗体被找到,证实已经遇难。
劫后余生的那一点儿庆幸被同事不幸身亡带来的哀痛冲淡,于佳回到家里,心情仍然沉重。而此时老周终于辗转托人将消息通知到左学军,左学军惊骇地驱车赶回乡政府给家里打回电话,于佳接听,断然地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不必回来。”
她挂断电话,一回头,看到左思安的眼睛,有些不安,勉强一笑:“我没有生他的气,但是他回来得花好几天时间,确实没什么意义了。”
左思安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于佳也已经疲惫得不愿意再说什么:“小安,等会儿在楼下餐馆订几个菜,留小超在这里吃晚饭,我先去躺一会儿。”
左思安想,连她都已经透支了恐惧与兴奋,听到父亲这个时候才打回来电话,感觉不到任何安慰,又怎么能怪妈妈表现冷漠呢?刘冠超叫她:“小安,时间还早,我接着给你讲物理的重点吧。”
她点点头:“好。”
他们在客厅里继续复习功课,过了一会儿,门铃响起,左思安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一个衣着华贵的陌生的中年女人,上下打量着她,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审视意味。
她疑惑地问:“请问您找谁?”
“你妈妈在家吗?”
左思安顿时浑身一震,她不认识这张面孔,但对这个声音是有印象的,头一次听到是在清岗县政府宿舍里,第二次是在清岗医院。她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你来干什么?”
陈子惠没好气地说:“我找你妈妈,我知道她已经回家了,叫她出来。”
这时刘冠超也认出了陈子惠,马上去叫了于佳出来,于佳一见陈子惠便恼怒了:“请你马上离开。”
陈子惠不慌不忙地说:“有些话我今天非说不可,你要不让我进去,我就只好站在门口说了。”
于佳勃然大怒,可是她再怎么干练,也是知识分子,没法儿对付陈子惠这种不管不顾的悍然蛮横,想了想,拿了100块钱递给左思安:“小安,你带小超下楼去吃饭。”
然而左思安不接:“我就留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面对女儿突然的执拗,于佳同样毫无办法,只得挥一挥手:“你和小超回你的房间,不许出来。”
于佳关上家门,冷冷地说:“有什么话请尽快讲完,马上离开。”
陈子惠打量了一下房间:“于老师,恭喜你脱险平安归来,信不信由你,我是真心为你高兴,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可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过来提醒你注意,请管好你的女儿,不要一出什么事就缠着我儿子不放。”
于佳既愕然又愤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女儿还没告诉你吧,你失踪了,我儿子高翔从昨天开始一直陪着她,晚上在你家过的夜。你女儿也许破罐子破摔,不需要在乎名声了,可是她还是未成年人,哪个男人沾上她都会倒霉,我唯一的弟弟已经因为她早早送了性命,我不能眼看着我儿子再出同样的事情。”
于佳竭力保持冷静:“这么无耻的话你也说得出口,我女儿绝对不可能纠缠任何人。”
陈子惠冷笑:“我儿子和他女友本来关系很好,恋爱将近四年了,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你女儿害得他们昨天分了手,你还好意思跟我说这话。”
“你儿子是成年人,完全应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不妨回去问一下他,能不能容忍你的所作所为。你要是再闯到我家来胡言乱语,别怪我不客气,现在给我滚出去。”
“啧啧,你以为我愿意来你家吗?我给你面子,才来提醒你,你如果再不管管你女儿,让她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儿子,毁了他的清白名声,我也不会客气。”
“滚!”
陈子惠出去,于佳大力摔上门,坐到沙发上,抬手死死按住“突突”跳痛的太阳穴。过了一会儿,她稍微平静了,抬起头,只见左思安站在她面前,而刘冠超站得稍远,两个孩子都是一脸惊恐的表情。她放下手,努力将声音放平和:“小超,不好意思,今天不留你吃饭了,你回学校吧,我有话跟小安说。”
刘冠超点点头,收拾书包,临到要出门,又站住:“于阿姨,真的不怪小安,是那个高翔自己跑过来的,他以前还跑到学校去接小安,小安后来都是特意走侧门转一趟车回家避开他。”
“我知道,小超,谢谢你,赶紧回去吃晚饭。”
刘冠超走后,于佳轻声说:“小安,过来坐下。”
左思安在她身边坐下,面色惨白,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腿上。
“小安,我知道这件事不能怪你。我没有消息,你觉得害怕,是很自然的。”她没有吭声。“我告诉过你,不要再跟高翔有任何往来,就是怕出现今天这种场面。当然,高翔是个不错的人,值得信任,也确实关心你,可是他毕竟是……那个人的亲戚,而且有一个泼妇型的妈妈,太蛮不讲理,破坏能力太强。你好不容易回到正常的生活环境里,我不能让她毁掉这一切。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直视着前方,无声地点点头。
“我会马上给高翔打电话,请他从你生活中消失。”
左思安转过头来,一双眼睛里满是哀伤痛楚,于佳一惊,差点儿脱口问出“难道你真的喜欢他?”,但她硬生生忍住。她本能地觉得,有些事一旦挑明,恐怕再也不能挽回,不如趁着朦胧状态制止。她握住女儿的手,左思安却已经垂下眼帘,不肯与她对视。她只得努力用轻松的口气说:“放心,我不会跟他母亲一般见识,跟他谈话,我会说得尽可能地客气。我一直告诉你,你要做的就是忘记过去发生的事,只有这样你才可能真正开始属于你的生活。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师大附中的高中,别的事都不要去想。我以后会尽量推掉出差的工作,好好照顾你。”
“妈妈,从机场到家,你都没跟我讲你这几天的经历。”
于佳一怔,不知道话题怎么一下转到了这里,皱眉想了想:“没什么好讲的啊,山体滑坡一向很难提前预测,事发突然,我们根本无法分辨哪个方向是安全的,只能跟着当地老乡拼命跑上另一个山头,然后就是淋着雨挨着饿等待救援。”
左思安想,母亲把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当然也不会觉得有必要弄清楚她这几天在家里经受了什么样的煎熬,高翔的陪伴对她意味着什么。
“遇到了这样的危险,你还喜欢你的工作吗?”
“遇险只是意外,山体滑坡是小概率事件,不会影响我对自己专业的看法。”
“别的都按你说的办,只是请别为我放弃你的工作,我会好好学习的,不需要特别的照顾。”
左思安抽回手,站了起来,于佳怔怔地抬头看着面前的女儿,近一年时间,她长高了不少,俨然已经是一个少女,过去的孩子气似乎荡然无存,安静的神态里总有令她不安的东西,可她说不上来是什么。
她可以准确分析复杂的地形形貌,评估投资巨大的基建项目对于环境的影响,然而解读女儿的心事对她来讲,却成了不可能的任务,让她觉得挫败。
4 _
高翔接到于佳打来的电话,没来得及祝贺她脱险,便听她讲到他母亲对左家的突然造访,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不用问细节,马上道歉,但于佳丝毫没有接受他的歉意的意思。
“小高,无论是我女儿,还是我本人,都不想再经受这样的刺激跟羞辱。”
“我会回去跟我母亲沟通,保证不再发生这种情况。”
“恕我直言,小高,你母亲这样霸道的行事作风恐怕是你很难约束得住的。”于佳清清楚楚地说,“我也是一个母亲,必要的时候,我会做任何事情来保护我的女儿。在给你打电话之前,我刚和清岗县委胡书记通了电话,他与我丈夫共事一年多,关系十分融洽,学军去西藏后,他们还保持着联系,去年年底他到省城开会时还特意来看望过我。他非常同情我和女儿遇到的事情,答应马上约谈你外公和你父亲,请他们保证让你母亲不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于佳表现出的清晰思路和行动能力都让高翔有些意外,他只能说:“于老师,我实在无话可说。请你做你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我也会尽我的努力。”
“你很通情达理,小高。小安已经答应我,不再联络你,但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所以我更希望从你那里得到保证,你不要再出现在小安的生活里。”高翔怔住,只听于佳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关心小安的,你也应该清楚她的情况,她正处于敏感的年龄,非常需要一个平静不受打扰的环境,重新作为一个正常女孩成长生活。相信你能理解并接受我的这个要求。再见。”
放下电话,高翔已经出离愤怒。他熬到处理完工作回家,将自己的衣物收拾到旅行包内,拎下楼来,王玉姣连忙问:“又要出差吗?吃了饭再走吧。”
陈子惠抱着宝宝出来,宝宝已经学会说简单的几句话,看到他便雀跃大叫:“爸爸。”
他再怒气冲冲,也抵挡不住这孩子的呼唤,伸手接过宝宝:“你这嘴上糊得跟胡子一样的是什么啊?”
“胡子,胡子。”宝宝笑嘻嘻地重复着,高翔替他擦嘴,他左扭右扭,最终全都擦到他衬衫上才算数。
他笑骂:“臭小子,哪天不弄脏我衣服就觉得少点儿什么是不是?”
宝宝仍旧咧着才长了几粒牙齿的小嘴笑着,毛茸茸的小脑袋搁到他肩上。高翔低头看着他略有些弯弯的盈满笑意的眼睛,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了一下,猛地意识到,这孩子长着与左思安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陈子惠品评宝宝的长相时,只一再说他的鼻子和嘴像陈家人,而高翔也一直下意识地避免做这方面的联想,此时不禁百感交集,将宝宝交到王玉姣手里,示意她抱回房去。
陈子惠问他:“这次是去哪里?去几天?”
他冷冷地说:“我搬回我的公寓住,宝宝有什么事,就打我电话。”
陈子惠一怔:“你这是干什么?”
“妈妈,我明确地跟您讲过,不要干涉我的生活,如果您始终做不到这一点,那我们保持一定距离比较好一些。”
“你为了那个女孩子跟若迪分手,现在居然又要跟我脱离关系,你是中了什么邪?”
“第二次不管不顾跑到别人家里大闹这种事,您也做得出来。您从来就不懂得为别人考虑,对不对?”
“哟,这么快就找你告状了。你以为我想去她家吗?我巴不得离她家越远越好,那女孩子根本就是一个祸水,害得子瑜早早送命,又害得你……”
“够了,我不想再听这些话。您是我母亲,我不该随便评价您的行为,但我会觉得您有时候不可理喻到了无法解释的地步。”
“你还记得我是你母亲,居然敢这样说我。”陈子惠气得手直哆嗦,“你是想干脆气死我不成。”
正在此时,门铃响起,高翔过去开门,他外公陈立国和父亲高明一同走了进来。高明看着他手里的旅行袋:“你这是要去哪里?”
他含糊地说:“我出去一下。”
“坐下,你外公有话要说。”
陈子惠犹自不觉:“爸,高明,你们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这就叫保姆重新做饭。”
“你也坐下。”陈立国的脸色十分难看,“子惠,跑到别人家闹事这种事,你怎么理直气壮做了又做,我是这样教你做人的吗?”
陈子惠一怔,横了高翔一眼:“你行,你到底有多恨我,跟我吵不算,居然要向你外公告状。”
高明烦躁地说:“小翔什么也没跟我们说,我和爸爸被县委胡书记找去,挨了好一通教训,简直没脸见人了。”
陈子惠有些呆了:“多大点儿事,值得胡书记出面,再说你一向跟胡书记关系很好啊,左学军都已经去了西藏,怎么还搬得到书记为他出头?”
“你都快五十的人了,子惠,长点儿脑子好不好?”陈立国简直痛心疾首,“胡书记跟高明关系很好,一向对我也礼遇有加。但你别忘了,他与左县长是同事,关系也相当亲密,当时一直维护左县长,做我们的工作,让你不要到处告他。你不听我们的话,硬是威胁让左县长的女儿生了孩子,左县长被逼得无法立足,才申请援藏。你现在到了省城还不安分,又去威胁人家的老婆孩子。这事讲出来,谁看得下去?要知道左学军是主动去援藏,为国家做贡献,不是充军发配。就算胡书记不管,省里也会照顾他的妻小。你再做上门威胁这种事情,人家要是不在乎把事情闹大,马上报警,你当警察不会抓你吗?”
“我……也没有威胁她们啊,我就是让她管好女儿,别纠缠我儿子。这样对大家都好嘛。”
高翔一口怒气无从发泄,正要说话,高明做手势拦住他,冷冷地看着妻子:“你动不动把‘我们陈家’这句话挂在嘴边,总该知道爸爸在清岗辛苦经营近20年,才有清岗酒业现在的规模。子瑜出的那件事,对公司的声誉和经济损害都很大,再加上你一闹,知道别人怎么看我们吗?一般人觉得我们是暴发户胡作非为也就算了,官场上的人大都对我们敬而远之。公司今年调整战略,进行大规模的扩张,恰好到了一个关键时期,我们更需要得到政策扶持和各部门的支持。你这种做事不管不顾、只图自己痛快的作风真得改改了。”
陈子惠从来没把高明说的话放在眼里过,换作从前,早跳起来跟他大吵,可是此时丈夫表现得前所未有的严厉,父亲陈立国神情阴沉地坐在一边,儿子高翔更是面色铁青,抱着胳膊站在旁边,根本不看她,她再怎么粗线条,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可是她性格一向不肯服软:“我哪知道中间牵扯到这么多事情。再说,我们陈家早就已经是清岗的纳税大户,他胡书记能把我们怎么着?”
陈立国长长叹了一口气:“子惠,你从来不肯认错,是非要逼我承认家教失败透顶对不对?我告诉你吧,胡书记十分客气,话讲得绵里藏针,滴水不漏,我只能拼一张老脸跟他保证,以后再不会出这种事。你听我一句话,好好照顾宝宝,学会修身养性,不要再惹是生非。”
陈子惠仍旧不肯松口:“爸,你和高明以前总说我不够关心高翔,现在我关心了,还落得你们一起埋怨。你们就不想想,高翔如果还跟那个女孩子拉扯不清,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高明不客气地说:“高翔不是陈子瑜……”
这句话激怒了陈子惠,她一下又提高了嗓门:“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再怎么讨厌子瑜,也不能在他死后还用这种口气说他,我告诉你,他永远都是我弟弟,如果不是那个左思安和她爸爸,他根本不用走得这么早。”
高明向来拗不过妻子一厢情愿的逻辑,也不愿意当着岳父与儿子的面跟她争吵,只得妥协:“行了,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说高翔已经24岁,他是有分寸的。”
“他在别的事上有分寸,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可疑。我真的怕他也会栽在这家人手里。”
“左思安只是一个小女孩,你不要疑神疑鬼的。”
“她要成年了我也不用管了,就是因为她还小,这么缠着高翔,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高翔一直没说话,此时怒气遏止不住却无从发泄,一抬手将王玉姣端来的茶杯扫到地上,摔得茶水横流,碎片四溅,客厅内所有的人都一下惊住,王玉姣慌忙去拿扫帚清扫。
陈子惠最先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现在为了那个女孩子就跟我这样发脾气,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妈妈?”
“小翔,冷静。”陈立国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十分有力度,“你一向理智,做事有分寸,我是信任你的。”
高翔一抬头,只见陈立国的一双老眼看似已经昏花,却又似乎什么都了然于心,他心中一凛,摇摇头:“我没什么可说的,我想搬出去住,安静一下。”
其他人还没说话,高明先反对了:“不行,你认下宝宝当儿子,就得负担起当父亲的责任,不能把这样病弱的孩子甩给你母亲一个人照顾。”
高翔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满心郁闷,只得怒冲冲地提了旅行袋径直上楼回自己房间。
过了一会儿,高明敲门进来,坐到他对面:“除了初中时替陈子瑜背黑锅被我处罚以外,还真没见你发过这么大的火。”
高翔哑然,他当然知道,他今天大动肝火,确实与他向来冷静的处事态度完全不符。
“你妈妈这个人,你是知道的,我根本不敢指望她能像你外公要求的那样做到修身养性,除了外公,也只有你多少能制约住她,你要搬出去,倒是清静自由了,她再闯出祸来怎么收场?”
“爸爸,大学毕业,我二话不说就进了公司,没人问过我是不是有其他想法。你真的觉得我的生活就是一直替清岗酒业工作,替你管住妈妈吗?”
高明怔住,好一会儿才说:“我确实没想过你还有别的打算。”
“这份工作给了我很大的挑战,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也会尽力去做好;妈妈脾气再坏,也毕竟是我妈妈。可是我真的需要一点儿自己的空间。”
“高翔,你觉得你被困住了,我能够理解。不过枷锁不光是别人给的,有时候也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高翔从小与父亲更为亲近,自然同样能够理解父亲的意思。高明出生于一个人口众多的贫困家庭,好不容易挣扎到大学毕业,进了清岗酒业公司工作,得到陈立国的赏识,将女儿下嫁,成为公司的第二号人物,看似从此平步青云,但与陈子惠的婚姻很难说是恩爱无间,更承受了很多议论。对于得与失、付出与责任,他有比一般人更深刻的认识。
“当初我之所以反对你认宝宝当儿子,也是不想你在没有深思熟虑的情况下背上负担。”
“给宝宝当父亲,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那就好,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父亲可不是只配合换下尿布、手术时签字那么简单。关于左学军的女儿——”高明停住,高翔警惕地看着父亲,只听他心平气和地说,“这一点上我同意你母亲,你不应该再跟她有来往了。”
“她从来没有纠缠过我。”
“我知道。但是,她是陈子瑜作恶的受害者,又被你母亲逼着生下宝宝,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你们都不应该再有瓜葛。你送她去见她父亲,已经算尽心补偿了她。以后各过各的生活对大家都好。”
5 _
左思安中考发挥得不错,超出师大附中录取线12分,稳稳地拿到了录取通知书,而晶晶也如愿考上了清岗中学。
征得于佳与梅姨的同意后,左思安邀请晶晶到家里住了一周。她和刘冠超带着晶晶坐公交车、轮渡在汉江市内各处景点玩了一圈,逛过步行街、夜市和各大百货公司之后,晶晶的新奇劲过去了。于佳问她的感受时,她直言不讳地说,她喜欢动物园、植物园、长江、又大又漂亮的图书馆和那些大学,但不喜欢这个城市,热得实在受不了不说,而且人太多太吵、交通混乱,每个人的表情看上去都有点儿凶巴巴的。
于佳非常喜欢晶晶活泼的性格,被她孩子气的抱怨逗乐了:“你是想妈妈了吧?”
她使劲点头:“对啊。阿姨,让小安姐姐跟我一起回去吧。她说你要出差,我要走了,她一个人多孤单。”
于佳确实正负责一个重要的水利项目勘测,一直在跟领导协调出差时间,她踌躇地看看女儿:“你愿意去刘湾住一段时间吗?”
“愿意啊,我喜欢那边的安静,还可以跟晶晶做伴。”
于佳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儿,左思安跟平常一样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并不怎么与同事谈论家常交流育儿经,但也多少听到同事抱怨最多的就是儿女突然不复童年的可爱,各种叛逆轮番来袭应接不暇,她却几乎完全没有遇到这个问题。左思安的情绪失控期很短暂,从西藏回来以后,她跟从前一样听话温顺,甚至到了让于佳隐约不安的程度。于佳一向信奉科学与理性,并不敏感,当然鄙弃内心这种没来由的狐疑。她只觉得以女儿的年龄,爱好安静的乡村田园生活未免有些奇怪,不过考虑到刘湾只有老弱妇孺,左思安住在那里,有细心的梅姨照顾,有晶晶做伴,确实比把她一个人留在汉江放心得多。
于佳打电话去征求梅姨的意见,梅姨当然满口答应。
相比酷热的汉江市,200公里以外的刘湾的夏天要相对平和得多,早晚的空气新鲜而清凉,就算烈日当头的正午,站到树荫下,也不至于像在城市里那样热得只想伸出舌头喘气。
过了几天,刘冠超也回了刘湾,他们三个人每天给菜地浇水拔草,喂鸡和猪,到离村子不远的一条小河钓鱼,去后面小山上采蘑菇,辨别各种野果。刘冠超分别给她们补习功课,或者由左思安给他纠正英语发音,晚上在院子里的桂树下纳凉,听梅姨讲去别的村子出诊碰到的有趣事情,或者听晶晶讲她异想天开编的小故事。
左思安并不觉得这样平静重复的日子单调,梅姨待她一如从前一样亲切,同时尊重她的距离感,晶晶正处于她潜意识里最留恋的年龄,聪明活泼而又友善,阳光的性格会让所有与之相处的人觉得开心。她甚至想,如果她能够选择,她愿意永远住在这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已经让她不安,她不想细细探究自己内心深处隐秘的悲哀,更不愿意暴露在别人面前。
这天傍晚,天气阴沉,左思安在后院按动压力泵,将井水打出来装满一桶,双手拎起来,一回头,赫然发现高翔站在她身后。她一惊,脱口问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梅姨托我买几种药,我回清岗开会,正好给她送过来。”
“哦。”
她正要从他身边走过,他接过了桶,毫不费力地提起,径直送进厨房交给梅姨,重新出来,打量着左思安:“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儿。”
她低下头,回避他的目光,轻声说:“嗯,我有一米六四了。”
乡村的黄昏充满人间烟火味道,淡青色的炊烟在各家屋顶袅袅升起,天空的云层快速聚散,暮色来得比平时浓厚许多。左思安站在水井边,头发绾成马尾,发梢拂在后颈间,她仍旧穿着学生气十足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可是不仅身材高了,而且从面孔到站立的姿势都褪去了最后的孩子气,整个人都散发着少女的气息,看上去竟然有几分陌生的感觉。
“听说你中考成绩很不错,祝贺你。”
“谢谢。”
两人同时静默,只听到头顶上方倦鸟归林,拍着翅膀“呼啦啦”掠过,空气中有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在流动。好在这时晶晶跑了出来:“高翔叔叔,谢谢你又给我拿来了这么多书,这次我去省城,于阿姨也给我买了好多书。”她拉了一下左思安:“小安姐姐,妈妈让我们去摘些南瓜藤回来。”
这个季节的嫩南瓜藤叶切得细碎,用盐稍微渍过,配上红辣椒炒后就是一道十分美味的菜,在城里很难吃到。其他菜也是梅姨自家菜园出产,十分新鲜,高翔却吃得有些兴味索然。当然,梅姨确实托他买药了,但他是在听到左思安也住在刘湾才亲自过来送药的。真正见到左思安,除了意识到她确实已经长大之外,他有些悲哀地发现,他不仅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了,而且似乎没办法再坦然面对她了。左思安一直低头吃饭,刘冠超更是看也不看高翔,只有晶晶浑然不觉地跟平常一样谈笑着。
这时屋外一道闪电掠过,大家都下意识地侧耳等待,隔了不久,一声炸雷响起,雨点急骤地落在天井内,很快越下越大,越来越密集。高翔放下饭碗,跟梅姨告辞,梅姨挽留他:“等雨小一点儿再走,或者干脆在这里住一夜。”
“不用了,明天早上公司还要开销售会议。”
梅姨只好塞给他一把雨伞,他向停车的池塘边走去,尽管才六点多钟,但天色漆黑,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打着伞也不过聊胜于无罢了。走到车边,他拿出车钥匙,一回头,恰好一道闪电照亮四周,只见左思安撑了一把雨伞,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大吃一惊:“下这么大雨,你跑出来干什么?”
四周归于黑暗,他听不到回答,只听得雷声沉闷地滚过头顶,瓢泼大雨“哗哗”洒落,他怀疑她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他摸黑走过去,凭直觉抓住她的手,开车门将她塞了进去,再收伞坐到驾驶座上,开了车内顶灯,只见左思安跟他一样,衣衫已经大半淋湿了。
他将椅背上搭的一件西装外套罩到她身上:“你有话要跟我说吗?”
左思安抹了一下满脸的雨水,点点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会害得若迪姐姐跟你分手。”
高翔怔住。
“我本来想找若迪姐姐解释,可是我妈说两人之间的事情掺进第三个人只会添乱,你们是大人,自己能处理好,我觉得她说得也对。”她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胳膊,怯怯地说,“你别生我的气。”
高翔哭笑不得:“我妈去你家闹,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倒来跟我道歉。”
她一下沉下脸来,停了一会儿,看着前方,清清楚楚地说:“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说什么都没用。我讨厌她。”
高翔只得承认,他还真没什么可为自己的母亲辩护的:“你追出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我答应妈妈不见你了,今天算是意外碰到,不算我说话不算数。我看你不大想理我的样子,再不讲,以后更没机会了。”
“小安,有两件事我必须跟你讲清楚。第一,不管我母亲说了什么,我跟若迪是成年人,分手的原因很多,但肯定不能怪你,你更不用为这事怪自己。第二,我今天来刘湾给梅姨送药,其实是想看看你。”
她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不用担心我了,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啊。”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孩子气的嘱咐让他好笑,又有些微微的牵痛,忍不住想逗逗她:“什么样才叫‘好好的’?”
她果然茫然了,拥着他的西装认真想了想,不得要领:“我不知道,每个人想法都不一样,比如我妈,她做她喜欢的工作时最开心。‘好好的’应该就是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吧。”
“如果我想过的生活包括想经常见到你怎么办?”
她的嘴一下半张开来,呆呆看着他。他再次意识到她已经是妙龄少女,眼波清澄如水,面孔湿润,从内散发着难以描摹的光彩,随便一个发呆的表情都不经意地带着娇憨,顿时懊悔刚才那句话未免有些调笑的意味,连忙说:“除了让爸爸回来以外,你想过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他能回来就可以了,一个人想要的东西太多就是贪心,到头来也许什么也得不到。”
“又不是让你写作文,弄这么一句讨好老师给高分。”
她的脸微微一红:“我说的是实话。我只想让生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不知道这要求是不是已经过分了。不过,总要努力一下吧。”
“所以你决定放弃别的愿望。”
“我没有放弃别的,除了……答应妈妈不再见你。”
他抚一下心口,半真半假地说:“真让我受伤。”
“我是想见你的。”她脱口而出,看他的神情一下严肃起来,不安地垂下眼帘,小声说,“可我想过了,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也许还干扰到了你的生活,不见我,大概对你更好一些。”
他伸手过去,按住她的肩头:“对不起,小安,我不想弄得你困扰,见不见我,由你自己决定,但是我必须再告诉你一次,你对我来说,从来就不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麻烦,你信任我,这一点对我很重要,我很珍惜。你还小,并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你克制自己来解决,需要见我的时候,只管给我打电话。”
她没有回答,只是突然一侧头,将脸贴到他的手背上。他有些意外,可是心一下被触到,又有小小的伤感掠过,他想,这个罕见的亲密举动更像一种无声的告别:这女孩子决定放弃他了。
这时,车窗外有手电筒光朝里一晃,她抬起头,镇定地将西装递还给他:“肯定是小超不放心来找我了。你回去吧,开车小心。”
她开车门下去,撑起了雨伞,刘冠超果然披着蓑衣,拿着手电筒站在大雨之中。高翔打开车前灯照亮前方几米的路,暴雨滂沱,雷声轰隆,她与刘冠超往回走着,身形瘦小,却有一种不肯回头的孤绝坚定。
高翔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于车灯笼罩范围,手背犹留有她面颊的余温与温柔触感,他突然意识到,他用半真半假的口吻讲出的那句话,其实并不是一句玩笑。
如果再也见不到她,他会觉得受伤,某种他无法定义、不能确定产生于何时的感情,已经悄然占据心底,甚至开始左右他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