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_
15年前,高翔确实差点儿将命丢在了阿里。他对于措勤的记忆差不多是一片空白,如同那天下得铺天盖地的大雪一样。
在去往措勤县城的路上不期而遇后,左学军的车子在前面带路,老张跟多吉驾着另两辆车尾随其后。在离县城还有70公里的地方,一直头痛咳嗽的高翔突然开始猛烈地呕吐,很快陷入了昏迷状态。
等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孙若迪看到他睁开眼睛,马上站起来搂住他,喜极而泣。
“嘿,怎么了?我在哪儿?”
“这里是措勤医院,你因为上呼吸道感染,得了急性高原肺水肿,昏睡了快三天,医生说幸好我们及时给你补充纯氧,送来得及时,不然……”她犹有余悸,差点儿哭出了声。
他勉力抬手替她擦下泪水:“别怕,我没事了。小安呢?还在她爸爸那里吗?”
“措勤有几个乡出现了雪灾,左县长去布置救灾了。小安大概被你吓坏了,这几天一直守在医院不肯走,我刚让施炜把她带去吃东西了。”
“唉,我病得真不凑巧,弄得她和她爸爸都没能好好聚聚。”
“她爸爸布置完工作自然会回来。”她握住他的手,“你吓死我了,我正在想,今天要不要给你妈妈打个电话。”
“何必告诉她让她担心呢?”
“临走之前她一再叮嘱我,要我提醒你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给她打电话。你这一病,有几天没跟她联络了,她肯定会担心啊。”
“也对。那你去给她打个电话吧,就说我是小感冒,迟几天回去,没事的。”
跟阿里很多地方一样,措勤当时也没有移动通信信号,孙若迪只能步行出去找公用电话。高翔躺在病床上,头一次打量四周。这里条件十分简陋,邻床上躺着一个牧民模样的老人,须发花白,样子十分苍老衰弱,跟家人用藏语交谈着,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不时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要躺着歇好一会儿才能继续。
高翔看得心惊,他一向自恃年轻身体好,头一次这样一病不起,而且是在高原得足以致命的疾病,醒来后全身无力,和孙若迪讲几句话便觉得耗尽了力气,看来跟旁边的老人几乎没什么两样。更糟糕的是,他对这几天的经历差不多没有任何印象,只模糊记得有冰凉的手指划过额头替自己擦汗。他盯着上方斑驳的天花板,想到看似强悍的生命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不知不觉在生死边缘打了个转儿,不免有些后怕,也不免有些感叹。
“你想喝水吗?”
他一惊,这才发现左思安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站在床尾看着他。他摇摇头。
“那你想吃东西吗?”
他没有任何胃口,还是摇头。她呆呆看着他,眼泪在眼眶内闪烁转动,明明要哭出来却使劲忍住,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禁不住觉得好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顿时大吃一惊,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都想不起来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很模糊,”他做努力回想状,“只觉得你看着好像很面熟。”
左思安急得不知所措,一下哭出声来,他这才觉得玩笑大概开大了,说:“哎哎哎,你别哭。”
这时孙若迪进来:“怎么了?”
左思安抽泣着小声说:“若迪姐姐,他好像失忆了。”
孙若迪吃惊地看向高翔,高翔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她放下心来,笑骂道:“你可真是,才醒过来就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左思安恍然,又羞又恼,狠狠瞪他一眼,转身跑了。高翔勉力说:“若迪,快去帮我道歉,叫她别乱跑。”
“我走几步路都喘气,你倒叫我去追她。放心,这县城统共只巴掌大,能跑到哪里去?”
高翔挣扎着想坐起来,孙若迪只得按住他:“行了行了,你好好躺着别动,我去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来:“放心吧,她爸爸刚好回来接管她了。你平时也没这么爱乱开玩笑啊,没事逗她干什么。”
他笑道:“突然发现自己是死里逃生,忍不住想恶作剧庆祝一下。”孙若迪也笑,眼圈却突然红了,小声说:“我跟你妈说你感冒了,你妈一听就知道你病得不轻,我劝了她好半天,恨不能发誓说你没事,她才没说什么。你可千万要好起来。”
他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没事了,我会好的。”
急性高原肺水肿来得十分凶险,延误诊断和治疗甚至足以致命。国外一般主张利用直升机之类的交通工具迅速向低海拔地区转移,但在措勤显然难以做到这一点。好在县医院对于这种病有丰富的临床处置经验,处理得当,让高翔脱离了危险。他又卧床足足打了三天点滴,医生才同意让他出院。
小芸一直身体不适,大明也赶着回家上班,老张开车先送他们返回拉萨。施炜说她不急着回去,和藏族司机多吉留下了,等高翔出院上路。
左学军来送他们,他帮他们补齐给养,叮嘱多吉路上注意,拍拍左思安,说:“回家好好听妈妈的话。”
左思安的头垂得低低的,直到车子发动一直没有说话,更没有向外面看。
多吉开车,高翔坐在副驾驶座上,这时才注意到措勤比他预想的更为穷困落后。街道不算狭窄,但泥泞不平,道路两旁几乎全都是泥坯垒成的单层平顶房,低矮简陋。跟他出生的清岗县相比,这里完全不像一个县城,倒更像一个破落的小镇。天气已经放晴,阳光无遮无拦地直射在堆积未化的积雪上,晃得人眼睛发花。后视镜里左学军的身影越变越小,直至从视线内消失。
高翔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也不禁觉得这场景蕴含着凄凉而荒芜的感觉,仿佛将那男人舍弃在了这个几乎与尘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而坐在后排左侧的左思安已经把头埋在双手中间,露出细长的脖子,肩头微微耸动,显然再忍不住哭泣了。
孙若迪坐在他身后右侧,与他交换目光,也有些心酸,正要说话,坐后排中间的施炜搂住了左思安:“小安,前天我和多吉去县城里的小学,住在那里的孩子都认识你爸爸,他们都很喜欢他,说他很了不起。”
没什么比这句话更能安慰左思安了,她抬起了泪水纵横的面孔:“为什么?”
“整个措勤县境内只有这一所小学,学生都是牧民的孩子,他们的家离学校从几百到上千公里不等,所以都必须住校,一年只能回一到两次家。他们说你父亲到措勤后就经常去看望他们,给他们带去文具,利用业余时间帮他们补课,修补教室和宿舍。他没法儿照顾你,肯定是把对你的爱都寄托到那些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身上了。”
左思安止住了哭泣,接过孙若迪递来的纸巾擦拭着眼泪:“可是我想要他回家。”
“我知道。只有有坚定的信仰和足够的勇气的人才会选择到这么艰苦的地方工作,你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很了不起,很有爱心和奉献精神。小安,记住这一点,你应该为他自豪。等他做完这边的工作,他会回家陪你的。”
高翔知道,在阿里地区工作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主动要求去措勤更是随时面临生死考验,不过他对施炜用如此具有理想浪漫色彩的方式赞扬左学军并不以为然。可是他再看看左思安,她正安静地倚在施炜怀中,尽管脸上泪痕仍在,眼神黯然,但似乎多少得到了安慰。
他想,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并不需要面对所有残酷的真相,确认自己有一个英雄式的父亲,总比认清他只是以一种艰苦的选择逃避现实要好得多。
2 _
返回拉萨后,高翔一行与藏族司机多吉告别,乘飞机到成都,施炜刚好赶上当天的航班飞回深圳,高翔和孙若迪带着左思安入住酒店,准备第二天返回汉江。放下行李后,孙若迪精神十足,兴致勃勃地去看一个在成都读大学的高中同学,高翔没有陪她一起去,与左思安留在各自的客房里休息。
高翔洗了澡便上床睡觉,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他去敲隔壁房门,过了好一会儿,左思安才将门开了一条缝,问:“什么事?”
他们一起出行十多天,条件简陋的时候只能投宿车马店一起睡大通铺,她突然一下子又这么拘谨,他有些不解:“走吧,我带你出去吃晚饭。”
“我没胃口,不想吃。”
她声音低哑地说,就想把门关上,他伸手抵住,将门推开了一些,房间内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她马上将头扭开,但他已经看见她眼睛红肿,脸上还有泪痕,分明刚刚哭过。
“怎么了?”她不回答,想将门推上,却敌不过他的力气,气得松开手,一转身进了浴室,重重关上门并上了锁。
他哭笑不得,走进来隔了浴室门叫她:“小安,有什么事出来说。”
她还是不理他,他无可奈何地站了一会儿,只得使出苦肉计:“小安,我突然觉得头很晕,能不能帮我倒杯水?”
她果然应声而出,慌慌张张地扶他坐到窗边的椅子上,给他倒来一杯水,问:“头晕得很厉害吗?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没那么严重,这大概是老张那天说的‘醉氧’,突然从缺氧的高海拔地区下到平原,适应不了空气里的含氧量,会有各种生理反应。像若迪就是突然欢快了,非要出去玩,我就是嗜睡头昏。不用紧张,坐一会儿就没事了。”
她仍旧不放心,抬手摸一下自己的额头,再去试他额头的温度。他猜想这大概是她父母在她身体不舒服时的习惯探测方式,她那个专注的神情让他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
“小安,坐下。”她坐到旁边那张椅子上,“是不是不放心你爸爸?”她低下头,没有回答。“那边条件确实艰苦,但你别忘了,人的身体有调节适应能力,你爸爸不会有事的。”
她的嘴唇紧抿。他叹气道:“从措勤出来,你就一直不开心。如果不方便跟我说,那答应我,回去一定要跟你妈妈好好谈谈。”
她仍旧不吭声。
“一个人关起门哭,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她好不羞恼:“难道非要在你面前哭,让你更加可怜我吗?”
“小安,你怎么会这样想?”她正要站起来,他起身拦住她,蹲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我没有可怜你。”
“嘿,这就是撒谎了。早都跟你说了,我又不是傻子。”她眼里汪着泪水,似乎想勉强笑一下,可没有成功,神情又辛酸又苦涩,“我像疯了一样吵着要去西藏看我爸爸,连我妈妈都觉得我不可理喻,你一口就答应送我过去,还差点儿把命丢在措勤。不是可怜我,你会这么做吗?”
“当然,我不会送一个陌生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是你对我来说不是陌生人,而且我知道你处在很艰难的时期,承受的超过了你能负担的。你想见你父亲,我能帮得上忙,就这么简单。”
“一点儿也不简单。要是万一……”她没法儿说下去了。
“施炜告诉我,我在措勤昏迷以后,你反复求你爸爸找最好的医生来,若迪都撑不住去休息,你还一直留在病床边守着我。我知道你是讨厌医院的,可以说你也救了我,我们谁也不欠谁,你不需要再为这件事内疚自责。”
“又拿我当小孩子哄,上次还骗我说失忆了。”
他记起医院里那一幕,忍不住笑了:“好了,以后不跟你乱开玩笑。别记恨了。”
“我怎么可能记恨你?你差不多是唯一还肯跟我开玩笑的人。”
高翔怔住。
“这次去措勤见到爸爸,他看我的头一眼,我就知道,我太傻了,居然想去告诉他说我还跟过去一样。他看我的表情,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提到父亲,左思安再也强忍不住,一下失声哭了起来。她马上将脸埋在双手内,试图将哭声止住。高翔迟疑了一下,站起来抱住她,她的身体因为努力想自我控制而绷紧,缩成一团颤抖着。他抱着她坐下,将她的脸贴在自己左胸前的位置,轻轻拍着她的背。这是他抱宝宝日渐熟练后的一个发现,这种姿势最能安抚住哭泣不止的孩子。然而左思安毕竟不是婴儿,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前,瘦削的肩头耸动,呜咽零星迸出,泪水很快便浸湿了他的衬衫,完全没有止住的迹象。
“你爸爸只是太意外了,你不能这样猜测他。”
“我不……不需要去猜,他从前看我的样子,是不一样的。”
他知道无法让一个曾经被父亲宠爱的孩子接受欺骗开始自欺,只能说:“可他确实没有想到你会去看他。”
“他不想跟我说话,”她抽泣着,声音断断续续,“他的眼睛……总是看向别的地方,迫不得已看我的时候,我……也不敢看他了。”
“小安,你才14岁。”
“不,再过半个月我就满15岁了。”
“好吧,15岁。有些事的确发生了,可你的人生还很长,有足够的时间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你和你的家人都需要时间来消化,等三年以后,你父亲回来……”
“就算他回来,我们也回不去了。”
一个不到15岁的女孩子以沉痛的口气说到“回不去”,他想,她希望回去的只能是刚刚结束的童年时代。她到底还是一个孩子,被恐惧与孤独压得喘不过气来,甚至哭都不肯放声纵情,他更紧地抱住她。她的哭泣慢慢停住,他才抱起她,放她躺到床上,去浴室拧了热毛巾出来,替她敷在红肿的眼睛上。
她哑着声音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受,在这个地方,离家里跟离爸爸一样远,好像再也找不到家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真的。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不欠我什么,我不会再……”
他坐在床边,认真地看着她:“小安,如果你需要帮助,而我刚好能给,就只管坦然接受。不管是我,还是别人,如果我们的关心让你不自在不开心,你当然也有权拒绝接受。我希望我能帮到你,可是我做不到代替你生活。最重要的是,你会慢慢长大,以后会独自面对很多事,过正常的人生。记住,最坏的那一部分都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好害怕的。”
“可是那一部分没有过去,我拼命想忘记,还是忘不了,”她的眼泪再度从毛巾下涌了出来,“就像是明知道自己在做噩梦,可怎么也醒不了。”
她声音里的绝望来得如此沉重,他只能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努力平静而沉稳地说:“都会过去的,小安。时间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毛巾覆盖了她半张面孔,她露出的嘴唇微微一动,却马上紧紧抿住,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她没有被说服;而他,也没能安慰到她。
高翔记起他在和左思安差不多大的时候,小他半岁的陈子瑜闯下一个大祸,加上之前一连串劣行,被清岗中学开除。外公急怒之下,下手打了儿子,母亲闻讯赶来阻拦,与父亲大吵,又照例责怪高翔没带好陈子瑜,没有及时通知她。陈立国训斥女儿,高明责备妻子不该迁怒偏心,家里乱作一团。他被遗忘在一边,呆立了一会儿,悄悄溜出来,独自上了自家楼顶天台坐下。暮色苍茫,楼下的争吵声显得遥远飘忽。长久被母亲忽略,眼看她将全部关心都给了另一个孩子的委屈与愤怒突然在他心中翻涌得不可抑制,整个世界都变得灰暗。
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一回头,陈子瑜递给他一罐可乐,在他身边坐下:“他们还有的吵,要不我们溜出去玩吧。”
他鼻青脸肿,嘴角开裂,仍旧像没事人一样笑嘻嘻的,既没有把才挨的那顿痛打放在心上,需要别人来安慰,也不觉得大自己半岁的外甥情绪有什么不对劲,需要他去安慰;当然更不会把楼下因他而起的争吵当一回事。邻居家喂的鸽子从他们上方翩翩飞过,突然拉了一团屎在他头上,他跳起来大骂,拿可乐罐砸过去,又琢磨着等天黑了翻墙过去偷几只过来炖汤……这样一闹,高翔只得承认,自己没法儿沉浸在刚才的阴暗情绪里,更不可能生这个小舅舅的气了。
高翔意识到,似乎每次坐在左思安身边,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与陈子瑜一起度过的童年、少年时代。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他最沉重的心事也莫过于此,想通之后就算仍然介意,也不复纠结。对于左思安这样出身于良好家庭,曾得到父母全部关爱的孩子来说,本来应该是收到几颗糖果,就能换来一个破涕为笑;老师没有抽查到她没能准备好的功课,就能让她在心底欢呼……一切快乐都简单易得。而现在,她的人生被永久地改写,所得的安慰不过是一个关于时间的许诺。
他低头看她,她连日失眠,痛哭之后精疲力竭,安静下来便沉沉睡去,却仍旧握着他的手。她的鼻息因为哭泣而变得不顺畅,翻了一个身,头歪到他这一侧,脸无意识地贴到他的手上,热热的呼吸带着缓慢的节奏一下一下喷向他的手背,这个柔软、脆弱、带着依赖、没有任何防备的触及让他不忍心抽回自己的手。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靠到床头,一时也有些睡意沉沉,弄不清是因为身边这沉睡的孩子的呼吸有催眠的意味,还是低原反应继续发作,不知不觉打起盹儿来。
门一响,他睁开眼睛,发现孙若迪回来了,带着又惊又恼的表情站在床头盯着他,左思安也被惊醒,揉着眼睛要坐起来。他轻轻按住她,做手势示意孙若迪别说话。
“没事,小安,若迪姐姐回来了。你继续睡吧,要是饿了,就去隔壁房间找我们。”
左思安一脸惊惶地看着他,他安抚地拍拍她,站起身替她搭好被子,调暗灯光,拉着孙若迪出来,关上了房门,回了自己的房间。孙若迪猛地甩开他的手:“这算是怎么回事?”
“小安很担心她爸爸……”
“你安慰她我没意见,但用不着陪她在一张床上睡觉吧?”
他一怔,顿时大怒:“说话不要这么粗俗,若迪,她还是个孩子。”
孙若迪有些被他的声色俱厉吓到,又不甘心:“孩子?拜托,她已经十四五岁,还说是孩子很勉强,她都能算少女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确。你一向并不是有耐心的人,居然会握着她的手讲故事哄她入睡。你对她的关心已经有点儿超出正常范围了,这一点你得承认吧。”
“她父母都不在身边,母亲把她交给我们照顾,我不能眼看她一个人伤心,就这么简单。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了解。我们之间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的神情异常严肃,孙若迪咬着嘴唇,不服气地说:“我没有怀疑你,可是小安这个女孩子,实在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无非就是内向、话少一点儿。”
“喂,我从她这个年龄过来的,正常女孩子应该是什么样我比你清楚。她……如果只是阴郁内向也就罢了,问题是她的眼睛看一看人,就马上移开,好像什么都了解一样,简直有点儿可怕。”
“她只是一个孩子,你就算不喜欢她,也没必要把她描述得这么怪异。”
孙若迪气极:“为什么我一坦率讲自己的直观感受,你就觉得我不善良。别的不说,你总得承认她很敏感吧。你这样哄着她,很容易把她弄糊涂,对你产生感情依赖。你认为你替代得了她父亲吗?”
高翔的头结结实实地痛了起来。他当然明白孙若迪说得不无道理,左思安最需要的还是父亲,他再怎么想帮她,也不可能在她的生活中扮演这个角色。他只得按住太阳穴,躺到床上,烦躁地说:“不要越扯越荒唐了,她父亲活得好好的,只是暂时在西藏工作不能回家,我为什么要替代他?”
孙若迪还想反驳,但看他脸色苍白,毕竟是大病初愈,疲态明显,心一下软了下来:“好了好了,你休息吧,反正明天到家,就能把她交还给她妈妈了。”
第二天,他们去机场乘飞机返回汉江。左思安仿佛知道高翔与孙若迪之间有过争执,一直都保持着安静,拎好自己的行李,走路落在他们后面两三步的地方,目不斜视,再没有主动跟高翔讲一句话。
高翔不得不承认,这女孩子实在是过于敏感了,而孙若迪认为她的一些表现与年龄不符也并不算是多疑乱讲。
飞机降落后,于佳已经等在机场,一再向高翔与孙若迪郑重致谢,左思安仍旧一言不发。他们分别坐上出租车,孙若迪直摇头:“于老师这么有修养有气质的知识分子,怎么女儿性格会这么古怪。”她瞟一眼高翔,“又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高翔没说什么,可是有几分惆怅,更有几分放心不下。他觉得他还真做不到就此不操心了。
3 _
陈子惠和高明看到明显变得又黑又瘦面容憔悴的高翔,既觉得意外,又大为心疼。坐下来以后,孙若迪经不住陈子惠盘问,描述他住院治疗的凶险情景,陈子惠听得面色大变。
“哪有那么夸张?”高翔打断孙若迪的讲述。
“怎么没有,医生都说他两年见过不下十例死于急性高原肺水肿的病人,很多人发展下去是心衰,根本没法儿抢救过来。”
“好啦好啦,我已经没事了。”
他对孙若迪使眼色,孙若迪会意过来,连忙说:“是啊,好在有惊无险。叔叔阿姨,都怪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吵着要高翔带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
“这也不能怪你。”陈子惠安慰她,同时狠狠瞪了一眼高翔,似乎要进一步发作,好在高明及时打岔,说:“年轻时受点儿磨炼没什么,安全回家了就好。”
他拍拍高翔的肩,高翔明白,父亲和他一样清楚,陈子惠当然是把这笔账记到了左思安头上,不过他并不介意,也不打算争辩,和父亲相视一笑。
几天以后,高翔给于佳打电话,想约她见面谈谈左思安的情绪问题,然而于佳却似乎有些意外,迟疑了一下才说:“小高,昨天我刚跟你女朋友见过面。”
他完全不知道孙若迪独自去见了于佳,一时哑然。只听于佳继续说:“小孙很细心,把她在西藏拍的照片冲洗好给我送过来,有小安的,有她和她父亲的合影,还有很多很漂亮的风景照,真是太谢谢她了。本来我是打算带上小安,在这个周末请你和你的女朋友一起吃顿饭,当面表示感谢。可是跟小孙谈过之后,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所以决定不再打搅你们了。”
他不愿意对别人打听自己的女友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得苦笑:“于老师不必客气,这谈不上打搅,我早说过,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做,请尽管开口。”
“不不,你已经做得太多了。要不是小孙告诉我,我真的不会想到学军不声不响调到措勤工作。我贸然把小安托付给你们,害你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把命丢在那里,实在是非常过意不去。”
“没有那么夸张,只是感冒而已。”他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于老师,小安最近还好吧?”
“不瞒你说,小安回来以后,变得跟从前一样温顺,成天埋头看书,完全没有了前一段时间的暴躁。不过她的话很少,我问她见她父亲的情况,她回答得十分简单,统共就是:对,很远;还好,不辛苦;他们都很照顾我;爸爸说他三年后结束援藏就会回来的。其他就没有了,我也不好再苦苦追问下去。唉,真想不到阿里那个地方竟然那么艰苦。”
“措勤算得上是阿里比较艰苦的地区。左书记申请去那里工作,做出了很大牺牲,确实非常需要勇气。”
这样的话能安抚住左思安,却只能让于佳冷笑一声:“我毫不怀疑他在那里会无私奉献卖命工作。不过,他宁可去那种地方,也不敢留在家里面对女儿,依我看是另一种懦弱,根本谈不上什么勇气。”
她话里隐约流露的冷漠批评意味让高翔微微吃惊,他婉转地说:“于老师,左书记知道你一个人带小安的辛苦。我们临走的时候,我听到他叮嘱小安回家一定要听你的话。”
于佳在那边静默片刻,叹了口气:“是啊,小安现在确实很听话,我应该想得到,我做的一切努力都敌不过她爸爸的嘱咐和回家的许诺,她毕竟还是对她父亲更有感情,哪怕他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逃走了。”
高翔不便对这句话有任何表示,只得默然,好在于佳马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恢复了平静:“不好意思,小高,我不该对你讲这些话。”
“没什么。于老师,如果有什么事我能够帮上忙,请给我打电话。”
“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小孙说得对,小安这孩子需要的是父亲,我不能把这个责任转嫁到你身上。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谢谢你,小高,再见。”
晚上高翔跟孙若迪见面,提起这件事,孙若迪若无其事地说:“是啊,我把所有的照片都冲洗出来了,按人头整理好,给老张、施炜、大明他们分别寄了过去。于老师跟小安就住本地,我当然直接送过去了。于老师看到照片很开心,请我喝咖啡,还问了我好多问题。怎么了?”
他微微一笑:“没什么,她也夸你细心。”
孙若迪也笑了:“助人为快乐之本嘛,能力范围以内的事,我是绝对愿意做的。”
看着女友微微扬起的漂亮面孔,高翔有些感慨。他与孙若迪交往两年多,一向觉得她单纯善良,没有什么心机。他完全没想到她也会动如此复杂曲折的心思,并且瞒着他付诸实施,事后毫无任何愧疚不安,反而一副胸有成竹等着他诘问的表情。
他自问对于左思安的关心十分坦荡,可是他确实有很多事瞒着女友,当然不打算再跟她讨论这件事。只是,他隐约觉得,他们的关系似乎再不像从前那样简单和谐了。
接下来高翔与父母一起开始忙着给宝宝准备手术。按照他的想法,最好去北京或者上海的大医院进行手术,但陈子惠又觉得宝宝经不起旅途劳顿。经过一番周折,总算辗转邀请到了一位专家来主刀。陈立国和高明也赶到了省城,陈立国经历过心脏搭桥手术,高翔则才经历一次死亡的威胁,两人尽管努力保持镇定,但内心并不比不停走来走去、焦灼得无法安静下来的陈子惠来得轻松。
手术进行的时间不短,中间甚至两度发了病危通知书,让家长签字,吓得陈子惠泪流满面,陈立国经不起这种持续的刺激,不得不由高明送回家休息。
幸运的是,这个半岁大的孩子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最终安然度过了分流手术。医生告诉他们,从手术情况来看,宝宝的法洛四联症比他们预想的要复杂得多,分流手术的效果不好确定。
陈子惠顿时急了:“医生,到底能不能彻底治好?”
“这一次做的手术全名是体-肺动脉分流术,康复以后,呼吸困难和紫癜症状会有所改善,血氧饱和度会增加,能够促进肺动脉和左心室发育。但是患儿的心脏血管畸形与左心室发育不良并没有得到治疗,接下来还是必须小心护理,定时复查,到合适的时候再接受根治手术,”医生谨慎地预言,“康复概率理论上是存在的。”
高翔阻止住急不可待还要插话的母亲,等医生走后才安慰她:“只要存在康复概率就好。”
陈立国也安慰女儿:“只要有希望就好。”
陈子惠还是哭了出来:“宝宝这么小,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罪才能活过来,实在太可怜了。”
宝宝情况稍一稳定,陈子惠便开始琢磨给他取名字上户口。她去征求陈立国的意见,陈立国沉默良久,说:“还是让孩子姓高吧。”
陈子惠目瞪口呆,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过神来便一下站了起来:“爸,我们陈家好不容易有一个后代,怎么可以不姓陈?”
“你和小翔就不是我的后代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要不是固执着要一个儿子,你母亲也不会走得那么早。”提到母亲,陈子惠的眼圈一下红了。“再说,这孩子以后总会长大,你怎么向他解释他父母亲的情况,更别提外人知道他父亲是谁会怎么议论了。”
陈子惠顿时哑然。
“我想过了,就让这孩子姓高,以后让他在省城上学,至少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
高明愕然,陈子惠则仍旧不想妥协,两人都是一副有话要说的表情,陈立国挥挥手:“子惠,别固执了。宝宝的大名就叫高飞吧,跟小翔的名字一样,又有意头又顺口,正好像兄弟。我累了,你们也早些休息吧。”
陈子惠与高明只好出去,走到门口,她突然止步,回头看了高翔一眼,表情是若有所思的,但高翔神态十分坦然,她也没再说什么。
等他们走后,高翔由衷地说:“谢谢外公。”
陈子惠并没有怀疑错,高翔在这件事中起了决定性作用。自从答应左思安不让宝宝姓陈以后,他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左思安对陈子瑜的强烈憎恨固然让他没法儿忽略,但他也确实认为如果一生下来就背负着有一个强奸犯父亲的重担,宝宝的人生不可能和别的孩子相同。
他知道跟母亲讲不通这道理,便找机会与外公沟通,所幸陈立国完全能理解他的想法。
陈立国叹气:“不用谢我,你考虑的是对的,这样对宝宝最好。不过,你爸爸一向不喜欢子瑜,大概不想正式收养宝宝,成为他的父亲,承担那么大的责任。以后你妈又得带宝宝长住省城,跟他两地分居,他也未必高兴。你去看看,可千万别让他们两个再为这事起争执了。”
高翔从陈立国房里出来,去父母那边,发现正如外公预料的那样,他们已经在争执了。
陈子惠照例是提高嗓门气冲冲地说:“爸爸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高明的声音则保持着低沉,说:“我反正觉得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
“你我都已经这么大年龄,高翔也快24岁了,突然平白多出一个儿子,没人会议论才怪。”
“有什么可议论的,我妈妈生子瑜的时候跟我们现在差不多大。”
她提到陈子瑜,高明显然更加烦恼:“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硬把宝宝说成是我儿子,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你管别人怎么说,我倒要看看谁敢来跟我讲闲话。”
“我拜托你做人低调一点儿行不行,家里都已经出了很多事,不要再动不动就这么大口气。而且,你动辄把‘陈家唯一的后代’挂在嘴边,我担不起给这孩子当父亲的责任。”
“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子惠的声音再度拔高。高翔连忙敲门进去:“爸、妈,户口登记就写是我的儿子好了。”
陈子惠和高明都怔住,齐声说:“那怎么可以!”
“家里只有我的户口在省城,不在清岗。那么大一个城市,没人知道我是谁,更不会有人议论我怎么有儿子。外公也说了,以后就让宝宝在省城长大读书,正好可以避开那些闲言碎语。”
“不行,我不同意。”高明生气地说,“你都没结婚就当爸爸,你女朋友会怎么想?”
“只是上个户口,有什么大不了的。若迪见过宝宝,也很喜欢他。她不会介意的。”
陈子惠突然说:“小翔,要不你现在就跟若迪结婚吧,然后收养宝宝,他父母双全,以后长大了也不会再去问自己的身世。”
高明、高翔父子一齐呆住,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陈子惠倒是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这样一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也正好给咱们家冲冲喜,让你外公也高兴一下。从去年到现在,陈家真是太不顺了。”
跟过去一样,高明对妻子的各种突发奇想很是无奈:“亏你想得出,什么年代了还冲喜。结婚是终身大事,怎么能够这么草率?”
“这怎么算草率了?小翔跟若迪交往了有两年了吧,我爸爸对这女孩子也很满意,说她大方得体。结婚不是很正常吗?”
高翔苦笑,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让宝宝跟他姓的提议会演变成这样。“若迪刚刚毕业工作,我们都没想过这么早结婚。”
高明也说:“对,终身大事必须考虑成熟,结婚太早了不好。”
陈子惠横他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影射你以前没有考虑成熟结婚太早吗?”
“我就事论事,你不要胡乱引申。”
“用不着我引申,高明,你的言下之意很清楚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高翔眼看父母又要争执起来,连忙举手制止:“停停停,妈妈,别扯远了。爸爸说得对,我考虑一下再说,”
他倒也没刚听到这话时那样惊讶,加上想到年老体衰的外公其实也是盼着他早日成家的,心里不免一动。他看陈子惠一脸还有话要说的表情,补充道:“我和若迪商量一下吧。我说过了,她未必同意这么早结婚。”
4 _
孙若迪刚大学毕业,进入一家民企工作,由学生转变为职场新人,手忙脚乱,压力颇大,全然没了读书时的悠闲自在。这天,高翔接她下班,她再一次愤愤地抱怨上司的不合理要求、同事的诸多刁难。
高翔耐心听着,安慰她:“民企是这样的。老板的个人意志往往大过规章制度,你要学着慢慢习惯。”
“我觉得我习惯不了,真是怀念学校单纯的环境。”
“人总得长大踏入社会。”
孙若迪沮丧地往后一靠:“我现在每天早上起床都得挣扎半天,不知道上班的目标是什么,一点儿盼头也没有。真担心这样下去,我会变得跟我的那些同事一样怨气冲天尖酸刻薄。”
“实在做得不开心的话,换一份工作吧。”
“说说倒是容易。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学的专业冷门,不好找工作,我可不想上班没几个月就闹着辞职让我爸妈唠叨,他们本来就一直觉得我长不大。”
“要不跟我结婚吧,这样他们就不会一直拿你当小孩了。”
孙若迪好不吃惊,疑惑地看他。他稳稳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表情跟说“要不我们去吃你喜欢的川菜吧”没什么不同。她一向爱他超出同龄人的成熟镇定,可是用那么随便的口气说起结婚,让她没法儿高兴得起来。
“怎么会突然想起结婚?”
“我们都到了合法结婚年龄嘛。”
孙若迪早就知道高翔并不浪漫,可是听到这种理由未免郁结得想吐血,生气地说:“我可没到恨嫁的年龄。”
“没说你恨嫁啊,现在是我怕你跑了,急着想把你娶回家嘛。”
“哪有你这样求婚的?”
“你要愿意,我这就去买戒指、鲜花。是不是还要配音乐、香槟酒?”
他这个半是呵哄半开玩笑的口气让她的气多少平了一些,嘟着嘴说:“你先告诉我,为什么突然想起要结婚?”
“我们交往的时间也不短了,我对你是认真的,现在结婚是早了一点儿,但也没什么不好。当然,如果你不这么想,我也能理解,毕竟你还小。”
高翔并不经常讲情话,可是偶尔一句便能让她心花怒放,她开心地伸手过去覆在他握方向盘的右手上:“哼,你这是将我的军。”
高翔微笑:“还有一件事,我不想瞒着你。我觉得你应该不会介意。”
“什么事?”
“我打算把宝宝的户口上在我名下,我们结婚以后,名义上会是他的父母。当然,他还是由我母亲照顾。”
孙若迪大吃一惊,缩回手,好一会儿才说:“你是说宝宝以后长大了,你会告诉他你是他父亲,我是……他妈妈?”
“对,外公已经给他取好了名字,叫高飞。”
“我完全搞不懂。宝宝是你舅舅的孩子,上次你妈妈就跟我说了,陈家只有他这一个后代传宗接代。为什么要由你当养父,而且还跟你姓,这乱了辈分,而且也说不过去。”
“我们不想让宝宝以后成长得有阴影。”
“父母双双去世是很不幸,可是宝宝有你外公、你父母还有你疼爱照顾,一定会好好成长的,有什么必要编出一套身世,把他说成是你的孩子?”
高翔发现,如果没有宝宝的真实身世这个大前提,给出什么理由都不大能站得住脚,孙若迪的疑问却来得理由十分充足。他一时有些哑然,只得避重就轻地说:“把户口上在省城,也方便宝宝以后上学。”
“那也不用让你做宝宝的爸爸啊。”孙若迪突然起了一个疑心,久久盯着高翔。
“怎么了?”
“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要跟我结婚的?”
“当然不是。你别把这事看得过于严重,我说过了,我们只是挂个名罢了。”
“这种名可以随便挂的吗?”
“宝宝有我妈妈带,根本不会让你费神,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大反应。我还以为你是喜欢宝宝的。”
这个隐约的指责让孙若迪顿时愤怒了:“停车。”
高翔没有理她。她突然抓起中控台上放的布熊砸向他,他本能地一闪,车子也跟着变了一下向,后面的车子顿时按响了喇叭,他吓得连忙把好方向盘,恼怒地说:“你闹什么?这样太危险了。”
“我说了,停车。”
高翔也有些生气了,将车开到路边停下,正要说话,她打开车门便跳了下去,他只得解开安全带下车,追出近20米才将她拉住。
“喂,就算不想现在结婚,也没必要发这么大的火吧?”
孙若迪用力想甩开他的手,眼泪不由自主流了出来,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你根本不关心我的感受。”
高翔叹气:“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这么介意这件事。”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重视我,高翔,你从来不站在我的立场考虑问题。”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们另外找地方说话。这路上人来人往的,你也不想让人看笑话吧。”
他只是随口一说,但一抬头,却发现确实有人正看着他们——左思安与一个男孩子站在前面离他们不远的车站里。
从阿里回来以后,高翔就没见过左思安。几个月过去了,她的头发梳成整齐的马尾,背着书包,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黑色长裤,看上去长高了一些,可是更显得瘦弱。更巧的是,她旁边那个穿着跟她一样的校服的男生高翔也认识,是梅姨那个倔强的侄子刘冠超。
被两个孩子撞见在大街上拉扯吵闹,高翔颇为尴尬,放开孙若迪的胳膊,低声说:“别胡闹了,小安在那边。”
孙若迪看到左思安,突然冷笑了:“带我去西藏,其实是因为要送她过去;现在跟我结婚,不过是为了给宝宝一个现成的身世。我总是你附带的一个考虑,你到底拿我当什么了?”
他没想到她会扯上左思安,更不愿意她当着左思安提起孩子,沉下脸来:“跟我上车,我们另外找地方说。”
孙若迪抬手抹了一下眼泪,一声不响大步走到路边,招手拦停一辆出租车,跳上车用力关上车门,吩咐司机开车。
高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再看看左思安,她一脸的不自在表情。他又恼火又郁闷,转身想走,左思安却突然叫他:“喂,你等等。”他站住,多少有些惊讶,只见左思安对刘冠超说,“小超,你先回学校去上自习吧。”
“那怎么行,你不让我送你回家,我也得看着你上车。”
“不用。我有话跟他说,说完就回去。放心,我妈妈认识他,没事的。”
刘冠超显然并不放心,还有话要说,但左思安抿紧嘴唇摇摇头,他无法违拗,又盯了一眼高翔,一声不响地转身走了。
5 _
左思安走过来,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似乎有些迟疑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怎么在这里?”
“我放学了,准备搭车回家。”
高翔记起于佳将她安排转学到省重点学校师大附中读初三,问:“那小超呢?”
“他考进师大附中读高一了。”
“挺好,你们可以继续做同学。”
左思安眼神游离了一下,没有接这句话:“你别跟若迪姐姐吵架。”
高翔完全没想到她留下来要说的是这件事,记起上次在狮泉河镇跟孙若迪起争执也被她旁听到,不免更加尴尬:“我们也算不上吵架,只是对一件事有不同看法,她大概有点儿生气而已。”
“她看起来不只是生了一点儿气,你去好好哄哄她,还是尽量不要吵架。我爸爸妈妈以前从不吵架的,自从……开了个头以后,就吵得没完没了,话越说越狠,再回不到过去了。”
暮色苍茫里,她似乎长高了一些,但面孔仍旧稚气未脱,看上去还是一个孩子,她讲话的口气也是孩子所特有的,带着面对成年人时的迟疑与不确定。可是她身上有某些说不出来的东西,让她看起来跟同龄孩子完全不一样,她的眼睛更是显得幽深,有着长期失眠的人才会有的困倦疲惫眼神,让她像是已经一脚踏入成人世界,并且要承担成人面对的所有烦恼忧虑。高翔有些心疼的感觉,只能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们的事,回头我会找她好好解释的。”
“那就好。车来了,我先走了。”
“现在是高峰时间,人太多了,我送你回去。”
她又是一个小小的迟疑,然后一声不响跟他上了车,她从座位下拿起那只布制小熊,认出是自己的东西,却不明白怎么会在这里。
“上次送你去医院,你忘在我车上的。”
她端详着,一脸茫然地“哦”了一声,显然还是没想起当时的情景。他也不愿意让她继续回想,问她:“每天搭车上学需要多长时间?”
“半个小时,很方便。”
“师大附中管得严不严?”
“在清岗中学读过,别的地方就算宽松了。”
“那倒也是。功课跟得上吗?”
“月考在班上排第19名。”
“已经很厉害了,别急,慢慢来。”
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不再问下去,任由她抱着那只小熊呆呆看着前方出神。快到她家时,她突然说:“就在这里停,我去餐馆拿打包的晚饭。”
他停下车,吃惊地问:“你妈妈不做饭吗?”
“她昨天出差了,走之前帮我订好了饭,我直接去取就行了。”
“她就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
左思安一怔,突然恼怒了:“那又怎么样?你是不是当我非得24小时接受监护才行?”
她打开车门下去,头也不回进了餐馆。高翔哭笑不得,只觉得这女孩子简直比女友的情绪更变幻莫测不可捉摸。他留在原地,过了十来分钟,左思安提着一个大塑料袋出来,看到他的车,走过来,嗫嚅着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高翔下来:“你不喜欢接受监护我也得问清楚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安全吗?”
“要是家里都不安全,就没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了。”
这个回答理由充足得他无从反驳,他问:“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
“她经常出差?”
“不是啊。这是她几个月里头一次出差,只去四天,走之前把什么都安排好了,甚至给我量了体温,注意事项列了足足十条,贴在冰箱上,还特意买了手机,号码写在最醒目的地方,让我随时可以联系她。”
高翔承认,对于独自操持一个家,又要照顾女儿又要兼顾工作的于佳来讲,确实安排得很细致,左思安看上去也十分平静、正常,他就算无法放下心来,也没什么可问了。
“好吧,回家以后锁好门,有陌生人敲门不要开。还有,万一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你妈妈毕竟隔得远,我过来会比较方便一些。”
他正要上车,左思安突然说:“你要不要吃晚饭?”她看着高翔惊讶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地补充道,“这家餐馆做的菜不错,我妈订了我和小超两个人的份儿,我今天没让他过来。你要不吃,就只好浪费了。”
他看出她想弥补刚才的失礼,忍不住好笑:“这请客的理由很充足。好吧,刚好我也饿了。”
高翔跟左思安进了单元楼道,她说:“等一下,我看看信箱。”
他帮她拿塑料袋,她取钥匙开信箱,果然摸出一封信来,他随口问:“你爸爸写来的?”
她摇头:“晶晶写给我的,我们一直在通信。”
她一边上楼,一边拆开信封,一下抖出了不少细碎的小黄花,楼道里顿时有淡淡的甜香味道,高翔被小女孩细腻的小心思逗乐了:“晶晶家院子里那棵桂树开花了吧?”
“嗯。”她小心地嗅了一下信封内侧,神情有些怅然,“晶晶说那棵树是她太爷爷小时候种的,只要开花,至少半个村子都闻得到香味,夜里睡觉做梦都是甜的。那种感觉一定很好。”
上到三楼,她才打开房门,就已经听到电话在响,她连忙跑去接听:“嗯,妈妈,我刚进门。”“晚饭已经拿回来了,是刚做出来的。”“好,我知道了。”
她放下电话,去厨房取餐具。高翔上次过来根本无暇细看,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眼前是一套整洁的三居室,与左学军在清岗的简朴住处相比,这里的装修布置也不算有多精致用心,但具有家居气氛,而且收拾得井井有条,十分整洁。
这时电话铃声再度响起,她匆忙跑出来接听,只听了一句就皱起了眉头,声音平平地回答:“是的,我已经回家了。”“不用了。”“我没跟他说什么。”“小超,你去做作业吧,别管我了。”她一下挂断电话,坐到沙发上,样子十分沮丧。
“他是关心你。”
“我知道,但是他不应该来读师大附中的。他成绩很好,清岗高中本来已经答应保送他,并且免去学费。他还是决定报师大附中,结果他爸爸生气了,把他打得头破血流。他妈妈再三给我家打电话,哭着求我劝他改主意。我……真的劝了,连我不想再见到他这种话都说了,可是他根本不听,还是考过来了。”
高翔愕然,不过略一思索便能明白,清岗高中有着与师大附中不相上下的高考升学率,身为清岗人,留在那里读书顺理成章,对贫寒的家庭来讲,负担也会小得多。省城消费水平高,单纯考虑支出,刘冠超的家人就不会支持他报考师大附中,更何况他显然是为了左思安才做出这种选择,更不可能得到家人的理解。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能这样做非常需要勇气,但是他的家人说服不了他,居然直接打电话给左思安,把压力转嫁给另一个孩子,让她来背负歉疚感,这一点让他很生气。
他轻声说:“你劝过他,已经尽到朋友的义务。他还坚持他的选择,就不关你的事了。”
“不,我劝他别来这里读书,不是为他好,我……是真的不想见到他。”
“为什么?”她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他摆了一下手,“算了。你记住,不管他家里人说什么,选择是他自己做的,你不欠他什么。”
“现在的问题是,他大概觉得他欠我。那天……他姐姐叫我和他一起去看电影,后来他姐姐让他和她一起回宿舍拿东西,让我在她学校后面等他们……”
左思安停住,但高翔已经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心一下抽紧。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墙上挂钟走动的声音,单调重复得让人压抑。
过了好一会儿,她重新开口,语气十分平淡:“其实根本不关他的事,他就是不停自责,在清岗的时候天天陪着我、骑自行车回刘湾给我补课,已经做得太多了,现在他又不顾他家人的反对来这边读书,我妈一说要出差,他就不上晚自习送我回家。我真的不需要他这样没完没了地帮我,有时候我忍不住会发火,恨不得直接说不要来烦我了。我也知道我这样对他……有些不知好歹。”
“你应该跟他谈谈,把你的感受直接告诉他。”
“我说了,他根本不听,反而觉得我是不想拖累他。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成了必须接受帮助的可怜虫,没人在乎我的感受,包括我妈妈在内,都在拼命可怜我补偿我。”
高翔有几分意外:“你不能这样想。”
“我没法儿不这样想。”她冲口而出,随即摇摇头,“我妈妈也说过我,我这么想是跟别人过不去,跟自己过不去,是一种错误的自我暗示,没任何意义。她说得没错,我会尽量控制自己的。”
她似乎一下恢复了平静,高翔却没法儿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不,小安。你妈妈说得有道理,但是你有权利表达你的情绪。就像刚才我问得太多,你不高兴了,我完全能理解。你不需要对谁抱歉。”
她默然良久,眼睛里突然泛起泪光,马上垂下眼帘,小声说:“其实我很害怕。”
“怕什么?”
“我怕你们先是可怜我,然后就会嫌弃我,”她的声音更加低微,“没有人会正常对待我。”
高翔再度被这女孩子的敏感击中了。刘冠超对左思安的付出固然超出了正常友谊的范围,刘家人不可能理解,她也觉得不堪重负,而他又何尝不是在努力补偿她呢?他们当然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怜悯,努力想让她的生活恢复正常,但是罪恶衍生的影响远比一般人想象的持久而深远,一旦意识到根本没人能充当上帝最终拯救她,他们是不是会选择逃避?她的父亲远走西藏就是最好的例证。难怪她会有如此强烈的不安全感。
他的沉默让左思安退缩了,她站了起来:“我们吃饭吧,要不菜该凉了。”
“小安,如果有不开心的事,不要放在心里,跟我说没关系的,我愿意听。”
她扯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有些不在乎又有些认命的表情,断然摇头:“不,我答应过我妈妈,不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就算你一直知情,也愿意倾听,我也不能没完没了拉着你说。诉苦诉得多了,就成了祥林嫂,自己都会嫌弃自己。”
她径直进了厨房,在里面待了几分钟才出来,完全恢复了平静,有条不紊地将碗筷摆好,请他坐下,替他盛好饭。吃完饭后,他要帮她将碗筷收进厨房,她说:“我自己来。你要有事就走吧,帮我把门关上就行。”
他突然问她:“今天作业多吗?”
“还好,不算多。”
“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惊讶地看着他:“去哪里?”
“不用问,不远,最多两个小时就送你回来。”
“可是……”她迟疑一下,还是说,“若迪姐姐知道会不高兴的。”
他哭笑不得,只得暗自承认,孙若迪如果知道这件事,确实不可能高兴。“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你认真想一想再回答我,是愿意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做作业,还是跟我出去放松一下。”
她一脸的天人交战表情,他耐心等着,她终于点了点头。
高翔带着左思安上车,径直开到了他曾就读的大学,从西门进去,走了一会儿,她突然站住,悄声说:“这里也有桂花。”
“对。”
路灯昏黄,但空气中有细细的桂花香气氤氲浮动,萦绕四周,不容置疑地宣示着它们的存在与盛开。他指着不远处,说:“这边是我以前住的宿舍,所以我大致知道睡觉也能闻到花香的感觉,其实就好像做梦在吃梅姨做的桂花糕。”
她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嗯,刚蒸好的红糖桂花糕很好吃。”停了一会儿,她说,“谢谢。”
“别客气,我也恰好想回学校看看。”
“你跟若迪姐姐是同学吧?”
“对,不过我们不同专业,她低我一届,她的宿舍在那个方向。以前我常在那边的公告栏旁边等她。”
不断有学生从他们身边走过,或者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或者双双对对悄声私语,气氛轻松闲适。
“我爸和我妈是大学同班同学,他们毕业一年后就结婚了,然后就有了我。”她扬起脸看着远方,似乎有些走神,但马上收回了注意力,问他:“读大学是不是很开心?”
他想一想,实事求是地回答:“比读中学轻松许多,没有需要重复做的大量习题,没有升学的压力,可以认识来自不同地方的同学,有机会学更有趣的东西,能够尝试自己为自己做决定。甚至可能爱上某一个人。”
“你爱若迪姐姐吗?”
他笑:“不爱她就没必要在一起嘛。”
“是啊,我也觉得,最重要的还是在一起。”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又想起了父母亲,正要说话,她补充道,“而且不要吵架。”
她那双弯弯的眼睛看着他,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让他也忍俊不禁:“我同意。”
6 _
高翔跟孙若迪的解释进行得并不顺利,孙若迪甚至不肯接他的电话。他让花店送花到她的办公室,她也全无反应。他有几分无奈,又接到父亲发来的去打通邻省的销售通道的工作安排,只得收拾行李出差,奔波半个月后才回来。
一进家门,他发现孙若迪正和陈子惠坐在客厅内有说有笑,着实吃了一惊:“宝宝呢?”
“在房里,睡着了。”陈子惠站起身,“我去厨房看看。玉姣做事很勤快,就是会做的菜不多,还是得我多教教她。”
高翔放下行李箱,先去母亲卧室看宝宝,小小的木床边坐着一个女孩子正在翻阅画报,两人视线相碰,高翔一下认出她是刘雅琴,一时大为惊愕。
刘雅琴这次穿得相当简单,头发也用发卡卡住,没有化妆,她轻声说:“宝宝很乖,喝了牛奶就睡着了。”
“你是新来的保姆?”
她摇头:“我妈到你家做保姆。我今天来找她有点儿事,顺便帮着照看一下宝宝。”
他没想到母亲居然请王玉姣当保姆,皱眉不语,刘雅琴显然很懂鉴貌辨色,连忙说:“我爸爸腰椎出了问题,需要治疗,我弟弟来省城读书,家里没钱,我妈很需要这份工作。”
他做了个手势:“知道了,别吵醒宝宝。”
高翔出来,看孙若迪翻着杂志不理他,走到她身边坐下:“好了吧?收花收到手软,也该消气了。”
孙若迪再也绷不住笑了,悄声说:“打电话给花店叫他们住手吧,同事已经各种议论怪话了,我出不起这风头。”
“你以后再跟我闹,我就出这一招。”
“想得倒美,我可不是怕收花才过来的。阿姨今天给我打电话,非要叫我和她一起去看她买的房子,路上跟我解释了,这都是你外公的意思。他老来失子,实在太伤心,又请人给宝宝算了命,说这孩子不能跟他姓,否则会相克。”
高翔只得对陈子惠编故事的能力叹为观止,又恼火她插手这件事,沉下脸没有吭声。孙若迪却误解了他的表情:“好吧,老人家的想法,我们应该尊重。我承认我有点儿任性,可是你觉不觉得你也有错,如果你跟我讲清楚……”
“你一样会生气的,若迪。”
孙若迪瞪着他:“我能不能接受是另一回事,你是不是对我讲出实情才是重点嘛。”
事已至此,他摇摇头:“出差之前我就跟我妈妈也说了,仓促结婚是不好,我已经让她去把宝宝的户口直接跟我上在一起,宝宝长大以后,我们自然会有办法跟他解释,别提这件事了。”
孙若迪恼火地说:“你看,这才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你现在总是避重就轻,对我的保留越来越多。”
高翔正要说话,保姆端了汤出来,果然是刘雅琴和刘冠超的母亲王玉姣。她似乎有几分紧张,孙若迪说谢谢,她只拘谨地笑笑,谁也不看,马上退回了厨房。
晚上送走孙若迪后,高翔回来,看王玉姣母女也离开了,便问:“保姆呢?”
“她送她女儿去搭公交车了。”
“为什么要请她过来做事?”
“上一个保姆闹着要走,我就打算回清岗乡下请人,省城做久的保姆都太油滑太爱偷懒,我早就受够了。”
高翔皱眉:“妈,有些事我一直不想追问你。但是你既然把她弄来做事,我不得不问清楚。在让左家答应把宝宝生下来这件事上,你是不是跟她们母女做过什么交易?”
陈子惠倒是直承不讳:“那是自然,不花代价怎么可能那么顺利达到目的?我给了王玉姣一笔钱,她答应促成这件事,包括说服她家大嫂帮忙。这钱花得很值吧?”
高翔无可奈何地看着母亲,很显然,跟平常一样,陈子惠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任何不妥之处,他要批评也是徒劳,更何况宝宝已经降生,一切不可逆转了。
“带宝宝来省城生活,就是不想让他被人议论,你又何必把一个知情人弄到家里来做事。”
“王玉姣的儿子来省城读书,开销比以前大。她老公腰椎间盘突出,干不了重活了,还得治病,女儿在县医院一直没法儿转正,工资少得可怜。她找到我,提出想来当保姆,也方便就近照顾儿子。我试用了一周,还真不错,她手脚麻利勤快,很会带孩子,一闲下来就做家务,把钟点工的活儿都做了,现在要找这样的保姆可实在是不容易。宝宝的事你放心,她跟我保证了绝对不多嘴多舌。”
“你能信任她吗?当初左县长一家对她不薄,那么信任她,她一样拿他们的女儿跟你做交易。”
“这不是一回事。她只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妇女,家境又困难,贪图小利可以理解,翻不起什么大浪来,有我盯着怕什么。对了,我答应给她女儿刘雅琴在你公司里安排一个工作。”
“越说越离谱了,不行。”高翔满心不悦地说,“我没工作给她。”
“你这是存心跟我作对吗?她到底是跟过子瑜的女孩子,又帮过我的忙,我已经答应了她。”
“妈,不要动不动就认为别人存心跟您作对,还是想想为什么您总会跟别人的想法不一样吧。”
陈子惠对儿子的态度一向不像对丈夫那样强硬,见他沉下脸,马上换了个讲和的口气:“好啦好啦,她也就是一个护校毕业的学历,随便安排一个打杂的工作就行。你要不安排,我就叫你爸爸安排,他可是你的上司,我不信他敢跟我唱反调。”
高翔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知道她肯定会这么做,说:“真是服了您。还有,以后别管我的事了。”
“别嘴硬,我要不管,不知道若迪还得生你多久的气。我带她去看了我买的那套房子,已经快装修好了,小区环境很不错,又安静,交通又方便。房子是复式的,非常宽敞,将来你们结婚也完全住得下。我跟她说,房子写她的名字,她嘴上不说什么,也看得出完全满意。你再跟她求婚,她保证不会反对。”
高翔头痛地看着母亲,可是陈子惠一脸得意,他无可奈何:“行了行了,她没你想的那么庸俗。我想过了,结婚的事以后再说。”
“为什么?”
“我们都还年轻,没做好准备。总之以后别再多事,专心做好奶奶管好宝宝就行了。”
这次陈子惠倒没有生气,而是多少露出怅然的表情:“唉,要不是你外公坚持,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以后宝宝会讲话了,管我这个姑妈叫奶奶,想一想还真的是……很别扭。”
他有些好笑,安慰地说:“到时候你就会习惯的,早点儿睡吧。”
出去之前,他低头看看宝宝,这孩子经过手术后,不再像过去那样易惊醒、动辄哭得口唇发紫,小小的面孔长胖了一些,变得粉白可爱,两只小手虚握成拳,举在枕上,俨然一个标准投降的姿势,睡得十分香甜。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样子很能触动人心底柔软的部分。
如果宝宝开口叫他爸爸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高翔回到自己房中,靠在床头想象了一下,不得不承认,他突然也有非常异样的感觉。
这个小而病弱的孩子,带着不健康的心脏降生,医生几乎是含蓄地宣布他时日不多,劝他们放弃他,可是他活了下来,而且已经差不多改变了他家所有人的生活。
老来丧子的阴影仍旧笼罩着陈立国,他身体欠佳,意气日渐消沉,将企业越来越多地交到了高明手里,对于社会事务和各类应酬能推则推,回避公开露面。他没法儿像普通祖父那样尽情宠爱孙子,每次看到宝宝,表情总是有些复杂,喜与忧参半;而陈子惠似乎从知道宝宝的存在那一刻起,就固执地把从前照顾弟弟的热情全用在了宝宝身上,摆脱了失去弟弟后近乎歇斯底里的怨愤;高明尽管对整件事持疏远态度,也完全不赞成儿子正式收养宝宝,但他从来也没抱怨妻子对于孩子的付出。
高翔已经越来越习惯这个孩子在他生活中的存在。他一回家,便会先去看看宝宝,抱起婴儿完全不像刚开始时那样无从下手,他甚至学会了给孩子换尿布、冲奶粉、喂药。可是在母亲和保姆忙不过来时搭把手是一回事,真正成为父亲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没有做好准备,也不知道得做哪些准备才能将心态调整得足以迎接已经到来的角色转变。
他不得不承认,孙若迪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为人父母这种责任突然空降到头上来,有血缘联系尚且会不知所措,更何况完全没有关系。而孙若迪觉得他们之间出现的问题,也并没有夸大。从陈子瑜出事开始,他需要向她隐瞒的事情越来越多,加上母亲的各种演绎,事实与虚构交织得已经难以拆解。正如左思安所说,原本亲密的两人之间嫌隙既生,似乎就有不断扩大的趋势,很难回到最初那种单纯的状态了。
再一次想到左思安,高翔的惆怅感更加强烈。那天他从学校把她送回家,把手机号码留给她,嘱咐她如果烦闷了可以给他打电话,不过她并没有跟他联络。他几乎想再次给于佳打电话,但是转念一想,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左思安对他有一份难得的信任,他也许是她这个阶段唯一可以倾诉的人,她并没有寄希望于他能解决一切问题,而他也无法充当救世主。毕竟于佳在付出努力维系母女关系,让女儿过正常生活。他只是跟她们的生活不相干的外人,贸然提出建议,未免会过于唐突。
也许最终只能靠时间来弥合一切。可是让一个孩子独自等候时间消逝来获得解救,是不是过于残忍?要是没有当初陈子惠一意孤行,近乎蛮横的胁迫,没有他的插手,左思安不生下孩子,现在的生活对她来说是不是会容易一些?
每次想到左思安,高翔不免都有几分惆怅。他当然知道,不要说陈子惠认为他为她做的太多,就算于佳,也对他心存感激,不会再有别的要求。但他就是放不下这个心事。他对她是怜悯吗?抑或是觉得有所亏欠,需要给予弥补才能安心?他不能否认,左思安的敏锐与直觉并没有错,对他来说,这两者似乎兼而有之,却又远远不止于此。
当然,面对一个全然无辜的孩子成为受害者,谁都会动怜悯之心,加上作恶者是他的亲人,他又直接插手让她生下宝宝,延长了她的痛苦,他不可能不自责负疚。他尽力弥补,也是为了说服自己安心。但付出关怀并不是他预料的自我解脱过程,从清岗的小山村刘湾直到阿里措勤,他对她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关切之情,而她对他也没有了最初的戒备,甚至开始在某种程度上信任着他。不知不觉中,他们之间有了类似于亲人的感情牵绊成分。
他自嘲地想,也许他不需要把抚养宝宝的担子想得过于沉重,以他这样为左思安操心的程度来讲,已经算能接受当父亲的初步训练了。
7 _
冬季来临,暮色来得早而浓重,到放学时又下起了小小的雨夹雪,寒风呼啸,气温骤然降了好几度。
左思安与同桌王宛伊一起出来,刘冠超已经等在外面,将一把雨伞递过来,嘱咐她:“搭车的时候小心,人太多了就再等一班。”
她接过伞,见刘冠超衣着单薄,校服显得空荡,问:“你怎么穿这么少,冷不冷?”
“没事,我不怕冷。”
“那你赶紧去吃饭吧。”
他点点头,走在前面。王宛伊悄声说:“他对你真细心,肯定非常喜欢你。”
左思安撑起了伞:“我们是朋友,他在这边也只认识我。走吧。”
王宛伊不以为然:“都读初三了,还扯什么友谊当借口。李洋对我就一点儿也不细心。”
李洋算是王宛伊的“男朋友”,两人从小学开始同学,现在不同班。当然在他们这所重点学校,早恋在禁止之列,他们的所谓恋情也不过是瞒着家长周末偷空一起出去看场电影,一起做做功课而已,但已经足够引得周围情窦初开的同学艳羡了。
左思安并不想讨论这种话题,可是她过来插班读书,努力克服自闭,好不容易才与同桌到了熟识的程度,不愿意让别人把她的回避当成不友好,只得表现出一点儿相应的兴趣:“李洋的篮球打得很好啊。”
王宛伊十分得意:“嗯,我就是喜欢运动型的男生。追你的这个刘冠超,听说成绩很棒啊,一过来就考到了整个高一年级的前十里面,数理化三科成绩第一,好厉害,就是看着太书呆子气太内向了。”
“他成绩一向很好,如果不是英语拉了后腿,他的总分排名肯定更高。”
王宛伊一眼看到她爸爸拿着伞等在校门边,反而皱眉,悄声说:“也不知道我爸是不是偷看了我的日记,最近盯得我好紧,以前下这么小的雨不会来接我的。”
左思安笑道:“来接你不好吗?快过去吧。”
王宛伊吐下舌头,跑向她爸爸,她爸爸递伞给她,她不接,偏要挽着他的胳膊,与他挤在一把伞下,这个场景当然让左思安不能不心生羡慕。她看着他们走远,转身向车站走,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小安。”
她循声望去,高翔站在前方不远的地方,没有打伞,路灯的灯光带着昏黄的光晕,把雨丝照得绵长细密如织,洒在他身上。
她有些意外,走过去将雨伞举高试图遮住他,他接过伞,打量着她:“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儿。”
这句话再平常不过,却让她觉得有浅浅的开心:“你怎么在这里?”
“我路过,正好是放学时间,看天气不好,怕你不好搭车,送你回去吧。”
“你不用去接若迪姐姐吗?”
“她在商场买东西,我送你回去再去接她来得及。放心,我们没有吵架。”他拉开车门,“上车吧。”
她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正要上去,刘冠超突然冲过马路向他们跑来,他姐姐刘雅琴追在后面大叫让他站住,他不理,一把拉住左思安,怒气冲冲地说:“小安,你怎么还能上他家人的车?”
左思安的脸一下变得惨白,高翔也怔住。一个月前,在陈子惠的反复要求和高明无可奈何的劝说下,高翔只得安排刘雅琴进公司工作,她慌慌张张地对高翔说:“对不起,高总,我弟弟还是小孩子,什么也不懂,你别介意。”她抓住刘冠超,压低了声音:“小超,我和妈妈都在高家工作,你闹得个什么劲,快跟我走。”
刘冠超还是不理她,紧紧盯着左思安,左思安面无表情地开了口:“上一次我在别人的车上出了什么事,我从来没有忘记,你不用不停提醒我。”
“我不是这意思。”刘冠超的脸也发白了,不由得松开手,“我……”
“别说了。”高翔打断他,“小安,上车去。”
左思安默默上车,高翔关上门,转头看向刘冠超:“小超,你关心小安很好,但是应该学会尊重她自己的判断和行为能力。我只是送她回家,你不必放心不下。”
刘冠超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刘雅琴狠狠地推了一下他,赔笑说:“高总,他就是不懂事爱犯倔,别跟他计较。”
“没什么,赶紧回家吧。”
高翔上车,见左思安缩在座位一角,赶忙将暖气打开:“小安……”
她摇头,显然不想说话。他只得发动车子上路,糟糕的天气让城市交通变得更加拥堵,他只能耐心地排在车流内缓缓向前挪动着。
“我爸爸也反复盘问过我,为什么会上一个陌生人的车,到底是他拉我上去,还是骗我上去的?”她突然开了口,声音低哑,如同梦呓。
高翔心头一窒,几乎想说“过去的事让它过去,不必再提”,然而他知道,此时打断她,等于永远堵住她开口的可能,残忍程度不亚于刘冠超口不择言勾起她的回忆。
“其实我真的记不清了,我总是说得颠三倒四,自相矛盾,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在公安局做笔录也是。那件事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只是在很远的地方隐约看到……”这一次她并没有哭,连眼睛都是干涩的,茫然地看着前方雨刷有节奏地来回摆动。
“你爸爸只是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并不是要逼你。”
“我知道,他比我还难受,我不会怪他。我妈妈……跟他恰好相反,她一句也不提,只跟我说,不好的事情,不去想它,总会忘记。我想她说的是对的。可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她合上眼睛,“太难了。就算没人提醒,我也不可能忘记。”
这个结论来得如此压抑,高翔左手把住方向盘,右手伸过去握住左思安的手,她的手指冰凉,手心沁着潮湿的冷汗。
他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希望借此传递一点儿暖意,拉住她,让她释放出来而不至于兀自陷进孤独的绝望之中。她也仿佛感知了他的用意,手安静地待在他的掌心之中。
过了一个路口,又是一个漫长的红灯,行人从人行横道一拥而过,前方有车辆抢行,占住了一条左转车道,后面的司机有的愤怒地伸头出去大骂,有的焦灼地鸣喇叭抗议,刺耳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传来,路况更显得混乱。在这片突如其来的扰攘之中,左思安睁开眼睛,她恢复了平静,眼神迟滞而茫然地看看四周,抽回了手。
“堵车了,我试着绕另一条路走,要不要给你家里打个电话,免得你妈妈担心?”
她摇头:“不用,她上班的地方远,回得总是比我晚。”
“最近她有没有出差?”
“没有啊,她出差比以前要少得多,远的地方、周期长的项目她都放弃了。其实我不希望她这样。”
“做到事事兼顾很难,大家都要有选择取舍,这是你妈妈的决定,你不必觉得有压力。”
她无声地看着前方,神情黯淡,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能做到坦然不去多想。
高翔好不容易将车拐到右侧一条路上,避开拥堵的主干道,开了一会儿,停到路边:“等我一下,我马上上来。”
他匆匆进了路边一家门脸简陋的小店,过了几分钟,拿了两个纸杯和一个纸袋上来:“这是我常喝咖啡的地方,这是给你买的热可可,还有店主烤的饼干,尝尝,很好吃。”
她接过热可可,双手捧住:“谢谢。”
热可可和咖啡冒着袅袅的热气,混合而成的醇香气息弥漫在车内,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可可,他将咖啡杯放在杯架上,问她:“功课怎么样?”
“你自己都这么不放心我,还想让小超放心?”
他被问住,自嘲地笑:“不许嫌我烦。”
“还好啦。我跟同学也慢慢熟了,老师对我不错。你不用再……担心我了,我很好。”
“那就好,你一直没打我的电话,我猜你应该很好。来看看你也不算不放心,就像你跟晶晶通信一样,没有谈什么要紧的事,不过隔一段时间收不到信就会惦记,会想到开信箱看看。”
这个比方让她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晶晶的信比我写的好得多,学校里发生的小事情、同学之间的对话、上门找梅姨看病的人,经她一描述,就格外有意思。也许她以后可以当作家。”
“你呢?你以后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没想那么远,好像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她脸上那点儿笑意消失,迟疑一下,“我只希望三年以后爸爸回来,那个时候我差不多要高考了,我会争取考一个好点儿的大学,让他开心。”
“小安,对他来说,你开心更重要一些,相信我。”
她依旧捧着那杯可可,怔怔看着前方:“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去坐电车。”
“坐电车?”
“是啊,1路电车,我家那边是起点站,以前读幼儿园、小学,都是爸爸带我坐这路车送我过去,然后再去上班。我喜欢这条路,坐上去后听售票员一站一站报站名,看看街道两边,从起点站一直坐到终点站,再坐回去,烦心的事情好像就能放下了。”
这样孤寂的自我排遣方式让他感到不安,他说:“试着多和同学在一起。”
“我会的,不用担心。”
到了她家楼下,她拿起书包,说:“谢谢你。”
“有什么事,随时打我的手机,”他将那袋饼干递到她手里,嘱咐她,“就算没什么事,只是烦闷了想聊天也可以。”她打开车门,回头看着他,他以为她要说什么,然而等了一会儿,她只是说:“快去接若迪姐姐吧。”
左思安上楼回家,放下书包,先去厨房将米淘好,放入电饭锅内,然后开始整理房间。于佳一向不擅长做家事,说要请一个钟点工,但左思安十分抗拒家里出现一个陌生人,宁可自己动手,于佳只好作罢。
饭差不多快熟的时候,于佳才回家,也是一放下包马上便进了厨房。左学军去西藏工作之后,于佳不得不开始买回菜谱学着做饭,她拿出做科研的方法下功夫,倒也总结出了一点儿心得:换了一台大冰箱,在周末时一次性采购,回来将青菜、肉类分门别类清洗整理好,煲一次汤分成几份装进保鲜盒内冷冻好。通常情况下,左思安每天回家稍早,负责淘米插上电饭煲,于佳回家后,热上一碗汤,再做两个简单的菜,偶尔从餐馆里打包一份较复杂的菜式回来算是换口味。
左思安将母亲换下的鞋子擦干净收入鞋柜,丢在沙发上的包和衣服挂好,然后继续打扫房间。她瞥见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跟平常一样,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那个有学识、有个性、有事业心的母亲,原本独立能干,根本不像一般妈妈那样琐碎,现在突然开始陷身于家务事里,劳累自不必说,而且变得多少有些小心翼翼,跟她讲每一句话都经过反复思量,避免任何可能引起联想与误解的词句。
这种前所未有的隐忍与付出落在她眼里,却只让她觉得异样隔膜,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子里,也并不比远在西藏的父亲来得亲近。等她做好清洁,把要洗的衣服放进洗衣机,于佳也将饭菜摆上了桌。母女两人沉默地吃完,她跟平时一样回自己房间做作业,于佳突然叫住了她,若不经意地问:“高翔经常去接你吗?”
“小超给你打电话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盯着,但他是关心你,我也嘱咐过他多照顾你,你不要怪他。”
“知道,我不会怪他的。今天高……”她意识到尽管同去了一趟阿里,但她几乎从来没想过怎么称呼他这个问题,“他只是路过,顺便送我回来。”
女儿的这种温顺与自我克制让于佳有说不出的挫败感,她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高翔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也许是真的关心你。但是,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再跟他有来往。”
于佳几乎期待左思安愤怒地站起来反驳,或者惶惑地问为什么,她已经准备好耐心地用讲道理的方式来说服女儿,顺便可以做一下交流。可是左思安的脸慢慢发白,嘴唇嚅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左思安突然抬起眼睛,准确地捕捉到她这个不经意间流露的疲惫与无奈的表情,于佳再度惊骇于女儿这种近乎妖异的心灵感应能力,只得在她的目光注视下马上调整情绪,露出一个微笑:“小安,我知道你需要朋友,小超可以陪你,你也可以试着多跟同学交流。高翔他……”
“放心吧妈妈,其实你不说,我也下了决心,以后不会坐他的车回家了。”左思安平和地说,没有任何情绪。
于佳僵住,突然又有些担心:“出了什么事?他是不是……”
左思安半是诧异半是无奈地笑:“你想到哪儿去了?不是人人都会来欺负我好不好?我只是觉得他真的不欠我什么,不想弄得他越来越可怜我。以后我放学会走侧门,坐211路公车再转电车回来是一样的,最多多花一刻钟。还有什么事吗?”
于佳无言以对,只得转换话题:“这样也好。天气越来越冷,早上出门的时候多穿一点儿,去年买的那件羽绒服短了好多,等周末我带你去商场再买一件。”
“好的。”她站起来,突然又问,“爸爸过年会回来吗?”
这是于佳根本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她忍着心底的烦恼,尽可能温和自然地说:“大概不会吧,春节假期不长,他要回来一趟,所有的时间花在路上都不够。”
左思安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向自己的卧室走去,于佳再度叫住她:“小安。”
她回头,母女两人对视,突然都觉得对方有些陌生,又同时被这个念头吓到,于佳似乎一时忘记了想说什么,怔在原地。
左思安知道她和母亲之间缺乏交流,母亲为此而苦恼。她感激母亲的付出和辛劳,努力用分担家务、温顺听话、用功学习来回报。不过她们原本就不是特别亲密无话不谈的母女,现在两个人都刻意回避很多话题,关于发生的事,关于家里缺席的男主人,全部成了需要避忌的雷区。有了这么多障碍,再想要重建亲密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匆忙地说:“我先去做作业了。”
回到房间,左思安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摊开作业本,一时却没法儿落笔。她很清楚,高翔并不像他声称的那样是路过学校顺便送她回家。去年的今天,高翔开车送她去清岗县医院剖腹产下了一个孩子;头一天深夜,他还亲眼目睹了她在刘湾梅姨家里突然情绪崩溃。黑色的记忆一下翻腾起来,她猛然合上眼睛,默默对自己念: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这四个字是她一个人知道的安神咒语,可以慢慢安抚她从噩梦中惊醒的心悸、思潮翻涌后的不安,让她将恐惧和记忆强行封存到心底,以便装出一个正常女孩子的样子应付每天的生活。然而,今天这四个字并不管用。
她从高翔踏入她家的那一刻就清楚地知道,他是某人的亲戚,他们之间的联络始于那场她无法摆脱的梦魇。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给予的温暖与关心突破了她的心防,让她慢慢接受,不觉得抗拒为难,甚至不再联想到他的身份。
在这样一天,她父亲远在西藏,上一次打电话回来是半个月前,寥寥数语后挂断,她母亲绝口不提她经历的黑暗时刻,只有他特意过来想给她一点儿安慰。她想表现得轻松自如,但她还是再度失控,被他握住手才安静下来。她看着他的侧影,猛然意识到,每一次她都情不自禁在他面前流露脆弱的一面,再这样下去,她对他的依赖会越来越深。就算刘冠超和于佳没有以不同的方式警告她,她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
左思安从书包内层拿出一个小而厚的本子,这是她的电话簿,其实只用了有数几页而已,上面工整地写着刘湾唯一的电话的号码、父亲在措勤办公室的电话、母亲办公室的电话和手机。接下来是高翔的手机号码,再下面是陆续添加的新同学的号码。她其实已经记住了他的号码,但还是拿起笔,小心地将他的名字和号码涂黑,决定要连同她想忘记的一切一起,忘记这个人。
8 _
高翔接了孙若迪,直奔新居。这是一套宽敞的复式房子,不复那套小公寓的局促拥挤,位于市中心,离市心脏病医院不远。他们刚搬过来不到一周,宝宝的一周岁生日将在这里度过,陈立国和高明也专程从清岗赶了过来。
孙若迪送上蛋糕和精心挑选的礼物,不过宝宝显然还对这些东西没有概念,在客厅地毯上爬来爬去,将陈子惠精心准备的各式抓周物品推得乱作一团,任凭她怎么诱导,也似乎没有对哪一样东西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围在一边的大人被逗得大笑。
宝宝毕竟体弱,一会儿便显出疲态,趴在地毯上,就近抓起一个小计算器。陈子惠顿时喜笑颜开,一把抱起他:“太棒了,宝宝肯定有生意头脑,以后可以继承我们陈家的家业。”
陈立国神情复杂地看着宝宝:“我倒希望他以后好好读书,最好能够专心做学问。”
“那怎么行,他可是……”
陈立国马上打住她习惯性快到嘴边的“我们陈家唯一的后代”这句话,笑着说:“家里有个小孩子才更像一个家。我老了,要能看到小翔结婚成家,再生一个更健康的孩子,就真的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高翔听出外公这话里的伤感意味,正想安慰他,陈子惠已经兴致勃勃地说:“是啊,小翔、若迪,你们赶快把婚事办了吧。”
孙若迪害羞地低头不语,高明插话:“这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商量。”
陈子惠横他一眼:“两家大人也应该约个时间见个面嘛。”
“再说吧。妈,快看看宝宝是不是要换尿布了。”
转移开母亲的注意力,高翔走到餐厅那边的阳台上去接听了一个电话,正要回客厅,王玉姣突然从厨房闪出来拦住他,紧张地说:“小琴刚才给我打了电话,要不是我让她去给她弟弟送棉衣,还不知道小超惹的事。他不知道你是关心小安,才去学校接她回家的。你大人大量,千万别跟那傻孩子一般见识,我回去会好好管教他的。”
高翔不在意地说:“我跟你女儿已经说过了,没事。你也不用骂小超,小超对小安还是很关心的。”
王玉姣放下心来:“是啊,读重点高中时间这么紧,他还经常去给小安补课。”
孙若迪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身后响起:“原来你把我丢在商场等半天,不是什么堵车,而是去学校接左思安了。”
高翔暗暗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不想陈子惠也闻声过来,说:“你怎么还会去接她?他们家是不是又纠缠你了?”
王玉姣吓得连忙辩白:“我什么也没说啊,我只是代我儿子赔个不是。”
这个混乱的场面让高翔好不烦恼:“好了好了,你去做饭吧。”
王玉姣赶忙进了厨房,陈子惠总算醒悟到当着孙若迪不便再说什么,无奈她一向不擅长转弯,气氛一时僵住,还是高明走过来打着圆场:“来来来,若迪,你再帮我们和宝宝拍张合影吧。”
孙若迪瞪了高翔一眼,依言去拿起相机给他们拍照。
家宴结束后,高翔开车送孙若迪回家,见她一直沉默,说:“谢谢你给面子没甩手就走。”
“你外公和父母都在,宝宝又是第一次过生日,我有你想的那么不懂事吗?”
他赔笑说:“是是是,你一向最大方明理。”
“那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又去接左思安,而且要瞒着我?”
“我并没有特意瞒你。我告诉过你,我关心小安这孩子,她父亲不在身边,我能做的不过是偶尔去看看她,仅此而已。”
“只是关心这么简单?”
“我之所以不提,就是不想你猜测质问。”
“这是标准的倒打一耙,明明是你对我有所隐瞒,倒弄得好像是我蛮不讲理。”
“我不是这意思。”
“是她要你去的吗?”
“当然不是,她从来没主动跟我联系过。”
“那你怎么会无缘无故想到去看她?千万别跟我说是顺路,你的公司、我们说好碰面的商场跟她的学校根本不在一条路上。”
“我突然想到了她,于是决定去看看而已。”
“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突然想到她?”
“这样像审问犯人一样,有什么意思?”
“我已经告诉过你,她是青春期的女孩子,又敏感内向,你去关心她,也许会引得她误解,到时候怎么收场?”
“你考虑得很周到,不光警告我,还早早去跟她母亲敲了警钟,人家母女俩一直跟我保持距离,从来不打电话给我,这大半年我统共只见了小安两次,有什么可误解的?”
孙若迪被他这个略带挖苦的口气刺痛了,怒气冲冲地叫:“停车!”
高翔烦恼地说:“又来了,小姐,开车的时候不要这样闹行不行?”
孙若迪气得不知如何是好,眼泪一下流了出来。高翔将车驶到路边停下,拿纸巾给她:“好了好了,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但是我们真没必要纠结这个问题了。”
“我感觉你并不爱我。”
“这又从何说起?”
“你对我的保留越来越多,很多事你都没有跟我说清楚。”
“不要疑神疑鬼,若迪,这样没有任何好处。”
“那你和左家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这样关心左思安?你说和左思安的父亲是朋友,所以送她去阿里,可是为什么她父亲看到你的样子很冷淡,而且你妈妈每次提到左家的口气都那么奇怪?”
高翔无言以对。牵扯到陈子瑜之死和左思安的创痛,他既不愿意推翻母亲编的版本,重新讲清宝宝的身世,也不愿意对女友撒更多谎将故事编得圆满。然而孙若迪瞪着一双泪光莹莹的大眼睛看着他,一副等着他坦白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我关心左思安的理由完全正当,但是你问的这些问题我没法儿给你解释。请体谅我。”
“你这是告诉我,你有秘密需要保守,而我无须打听,做到识趣忽略就好?”
“为什么你要这样理解?我只是说,要求绝对的坦白没有必要,我需要你信任我,至于那些我有所保留的事情,与我们之间的关系完全无关。”
“你都不信任我,却要求我绝对信任你,这样公平吗?千万别跟我说,要求绝对的公平也是没有意义的。”
高翔不得不承认,站在孙若迪的立场,她的指责是成立的,他一时无话可说。两个人都静默着,车外小雨雪仍旧在下,车窗上雾气弥漫,细细的雪花晶体在玻璃上刚一堆积便融化了,汇成水滴流淌开去。
孙若迪从包里摸出一个首饰盒,幽幽地说:“刚才从你家出来前,你妈把我拉到卧室,非要给我一个钻石手链当礼物,还说很希望我们马上结婚。你拿回去吧。”
“既然是她送你的,你就留着。我妈这人一向都是有什么想法就恨不能马上付诸实施,你不用介意,回去我会跟她谈谈,让她别再管我们的事了。”
“也就是说,你并不急于结婚,对吗?”
高翔苦笑:“若迪,我催婚,你觉得我动机不纯;我不催,你觉得我对你不够重视。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以前我以为我们结婚只是时间问题,从来不存在别的障碍,最多我希望你对我更认真一些,求婚更单纯更浪漫一点儿。现在,我觉得好茫然。我害怕我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了解你。”
“不要把我想得太复杂,若迪,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可是我已经没法儿回到当初的简单状态了。你关心重视别人的程度远胜过对我,我对你的不确定越来越多,还有宝宝,我也不敢肯定我能胜任做他的母亲……”
他握住她的手:“若迪,我不会给你压力,你需要时间理清头绪,我们慢慢来。”
“如果去年你向我求婚,我一口答应下来多好,就没有这些周折和迷惑了。”她喃喃地说,“高翔,我有点儿害怕。”
“害怕什么?”
她转头定定看着他,说:“我害怕也许时间会改变一切。”
高翔无法做出任何回答。他们静坐着,手握在一起,如同过去一样十指交缠。他们身边是繁华的道路,川流不息的车辆,映进车内的灯光明暗交替不定,冷雨敲窗,寒冷的孤独感突然袭来。他们同时意识到,人生的很多转折看似源于一个简单的决定,但更像是不可知命运的安排。
其实时间已经悄然改变了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