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织儿将脑袋伏在男人的胸口,直到清晰地感受到那人微弱的心跳,一点一点,逐渐强健起来,面色也有了些许红润,方才舒了一口气。
身子放松了些,浓重的倦意也似潮水一般涌上,苏织儿稍闭了闭哭得湿漉漉的眼睛,竟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她是被一阵闹哄哄的声儿吵醒的,她紧蹙着眉头,被庙门外照进来的白灿灿的天光刺得睁不开眼。
她下意识背手去挡,却见十几个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为首的一把揪住她的衣襟,不由分说,抬手就往她脸上忽去。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苏织儿捂着火辣辣的左脸,彻底清醒了。
她睃视一圈,站在面前的都是村里的熟面孔,而方才打了她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了不起的方秀才他娘。
方大娘似还不解气,抬手还要再打,被后头人给扯住了,她指着苏织儿,骂骂咧咧道:“不要脸的东西,敢勾引我家升哥儿,要不是我升哥儿将这事儿告诉我,他那清白的名声怕不是要教你抹黑了!我家升哥儿将来是要做大官的,你算个什么东西,还妄想做我升哥儿的媳妇……”
苏织儿糊里糊涂听了这一遭,大抵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想是方升唯恐她将昨日之事宣扬出去,便先下手为强,将所有罪名推到她身上,以保全自己的名声。
虽心下不忿,但苏织儿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她主动勾引在先,且若牵出昨日破庙中的事,对她而言没有丝毫益处。
但她不可能就这样认下,任凭方升得逞。
苏织儿眸子微微一转,旋即簌簌落了眼泪,委屈又茫然地看向方大娘。
“大娘为何要打我,织儿做错了什么?”
方大娘愣了一愣,旋即眉头一皱,沉下脸道:“装什么装,我家升哥儿都告诉我了,你约他昨日到这破庙里,不是要勾引他是要做什么?幸得我家升哥儿向来乖巧,不然怕是要着了你的道。”
苏织儿朱唇微张,正欲说什么,却见两个身影慌慌张张地跑进庙来,跑在前头的一把抱住她便哭嚎起来。
正是孟氏和顾木匠。
“织儿,哎呦,你这是去哪儿了,可让我和你舅舅好找啊……”
“找到便好,找到便好,这冰天雪地的待在外头,是会要了人命的。”
看着孟氏喜极而泣的模样,苏织儿暗暗冷笑,晓得她哪是因寻着她高兴,分明是庆幸保住了自己即将到手的银锞子。
既得如今跑不掉,她就得另作打算。
苏织儿眼眸垂了垂,下一瞬却是激动地回抱住孟氏,放声大哭起来。
孟氏被苏织儿这番突然的举止弄得一懵,紧接着就听她抽抽噎噎道:“舅母,织儿就知道,舅母那么疼织儿,又怎会舍得将我卖给那孔乡绅做妾呢……”
此言一出,孟氏的笑意陡然僵在脸上。
听得“孔乡绅”三个字,本跟着方大娘一道来看热闹,尚且不知此事的村人们不由得惊了惊,顿时窸窸窣窣,交头接耳起来。
众所周知,孔乡绅是什么德行的人,孟氏将苏织儿卖给孔乡绅,等同于让她去送死,简直是蛇蝎心肠。
听着村人的指指点点,孟氏心虚地缩了缩脖颈,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对于此事,顾木匠一直心存愧疚,他也猜到苏织儿大抵因此才逃跑的,顿时支支吾吾道:“织儿,我们……”
孟氏见势忙警告地横了他一眼,旋即张着嘴,佯作惊诧迷茫,“织儿,这是听谁说的,没有的事儿,你舅父和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会推你入那火坑呢。”
“是阿姊告诉我的。”苏织儿抽了抽鼻子,紧紧拽住孟氏的衣袂,哀求道,“舅母,织儿不想死,所以织儿才会约阿升哥哥来破庙,想求他让我搭车逃出沥宁,舅母别把织儿卖给孔乡绅,织儿往后定然乖乖听话,干更多的活……”
苏织儿这凄哀的哭声与楚楚可怜的模样,很难不令人心生怜悯,围观的村人见状,忍不住上前帮她说起话来。
“这织儿我们也是看着长大的,向来乖巧,我就说怎就做出那般子不齿的事儿来呢,原是个误会啊……”
“是啊,这方家婶子也是一时生气,毕竟事关升哥儿的前程。要说顾家大哥你们也是,平时惯坏了阿兰,让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吓织儿,可不是吓得她逃跑了……”
听着村人你一言无一语的,孟氏只能干巴巴地笑着答应,“没错,都怪我家阿兰那丫头,胡说八道,回去我定要撕了她那张嘴。”
说罢,又转头去安慰苏织儿,“吓坏了吧,跟舅舅舅母回家去……”
苏织儿面上挂着眼泪,重重点了点头,看也不看方大娘那张沉黑的脸,任由孟氏将她扶起来,步子虚软地往庙外而去。
踏出庙门的一刻,她有意无意地往庙内扫了一圈,又垂首看向自己穿着齐整的衣裳,纳罕地蹙了蹙眉。
回到顾家,孟氏让苏织儿回了西屋休息,柔声道今日的午食她来做就是。
苏织儿自然乐意,也晓得如今的孟氏就是在她面前装模作样,但她还是特意作出一副犹豫的样子后,才点头幽着步子入了屋。
顾木匠想起孟氏方才在破庙里说的话,忍不住默默跟进了灶房,悄声问:“孩她娘,你真不把织儿卖给孔家了?”
“你当我傻,有银子不要!”孟氏鄙夷地瞥了顾木匠一眼,压低声儿,“如今她知道了,得先稳住她再说,若这死丫头真的跑了,我们可就什么都捞不着了。”
“可……你都在村里人面前答应织儿了……”
“我答应什么了。”孟氏抬起下颌,一脸无赖,“我只说不卖她,可孔家势大,到时来生抢我俩谁拦得住,当年那邻村的程家姑娘不也是这般被夺去的!”
孟氏早已打算周全,这银子他们是铁定要的,可这恶人他们也绝不想做。
毕竟他们这般蝇头小民,也斗不过家财万贯,横霸一方的孔乡绅不是。
若不是那孔乡绅臭讲究,纳个妾还要特意挑个良辰吉日抬进门,孟氏早就迫不及待想将苏织儿送过去了。
孟氏厉声警告顾木匠,“剩下这几天,你可得把嘴给我闭牢喽,要是再出什么差池,到手的鸭子飞了,这日子也甭想过了……”
此时,西屋那厢。
苏织儿褪了衣裳,将背脊转向炕桌上的铜镜,透过磨花的镜面,隐隐瞧见肩头一片青紫的淤痕。
当是昨日尝试从冰面上扶起那男人,反被压倒在地时撞的。
若非有这淤痕在,苏织儿都觉救了那男人的种种像极了一场梦。
思至此,她不虞地扁了扁嘴,也不知那人是何时离开的,一点动静也没有,甚至都不吱一声,亏她还千辛万苦救了他,当真是没有良心。
不过,如今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苏织儿清楚孟氏的德行,自然不会信她的话,觉得她会就此罢休,只怕她又憋着什么坏,准备以旁的法子将她卖给那孔乡绅呢。
她记得,顾兰先头得意地说过,等过了谷雨,就再不用看见她了,也没人同她抢这屋了。
也就是说,离孔家来接人还有四五日。
她忧心忡忡地紧蹙着眉头,贝齿一下下磨着指尖。
如今逃跑是不成了,若不想入孔家那个炼狱,她还需再另想办法才是。
那厢,趁着天色好,韩四儿赶着牛车,在村西的一处草屋前停下。
他不情不愿地提起车上的篮子,推开院门,熟门熟路地入屋去,随手将竹篮里的半袋米粮和两株焉了吧唧的菘菜丢在灶台上。
本想就这样转身走人,但韩四儿迟疑了一瞬,往毫无动静的内屋瞥了一眼,旋即伸手撩开草席子探去,本以为那位又像往常那样悄无声息地躺着,不曾想炕上空空如也,只横着条硬邦邦的棉被。
韩四儿顿时一慌,虽说这位是戴罪之身,但毕竟和其他那些流人不同,若是有个好歹,他可担罪不起。
他疾步跑出草屋,又去茅房看了一眼,可屋前屋后都找遍了,愣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韩四儿心下慌得厉害,突然有些后悔没嘱咐里长好生盯紧此人,他倒是不怕那人逃跑,周围群山环绕,冰封雪盖,哪里逃得出去。
他怕的是这人想不开。
他负责监视流人那么多年,见过的自裁的傻子还少嘛,看那位整日浑浑噩噩的样子,难保没这种可能。
韩四儿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方才走出院子,准备叫人一起去河下游捞一捞,远远就见一个瘦长的身影,一瘸一拐,慢悠悠朝这厢而来。
“哎呀,爷,您这是去哪儿了?”见他无恙,保住了小命的韩四儿顿时大喜,忙颠颠地跑过去。
来人没有答他,甚至没看他一眼,只面无表情地径直越过他,入了院子。
韩四儿跟在后头,眼看他进了内屋,扯过棉被,倒头在炕上躺下。
见他对自己不揪不採的样子,韩四儿在心下不屑地“切”了一声。
今时不同往日,叫他一声“爷”,这位就真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呢,如今沦落到了他们这穷酸地方,还摆什么主儿的架子。
虽是这般想,但韩四儿面上并未表现出来,仍是恭敬地笑道:“爷,这五日的吃食小的都给您送来了,那小的五日后再来。”
他晓得里头那位也不会答应,说罢,就自顾自出了草屋。
都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但还有老话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心里再不痛快,韩四儿也不敢轻易冒犯了这位。
这位纵然犯了不小的罪,但毕竟是亲生骨肉,京城那厢可还惦记着,甚至唯恐他一人过得太苦,千方百计想送过来个能伺候的。
听说,前后挑了两个罪臣之女,但人还没抵达沥宁,就都死在了路上。
一个是身子太弱,半途染了风寒香消玉殒的,另一个则是听说了沥宁的苦寒和前头那位的结局,吓得一尺白绫自经的。
当真是宁愿死了,也不想来此地受罪。
接连两个都是如此,宫里那位震怒之余,也不知被谁劝着变了主意,下旨让沥宁县的官员寻个合适的当地姑娘去伺候。
韩四儿上了牛车,又往草屋的方向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不过依他看,这也难。
毕竟就算是沥宁的姑娘,哪个会心甘情愿跟着个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