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宁县衙。
办成了事儿,韩四儿兴高采烈地赶着牛车回来,甫一到县衙门口,就迫不及待地疾步前去禀报他们县太爷。
钱盛正在后院悠哉地喝着茶,听了韩四儿的禀报,眉目又舒展了几分,原还在为此事发愁,没想到这么快就迎刃而解,可算解决了他一桩心头大患。
韩四儿将兆麟村清早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旋即有些担忧道:“大人,这孔乡绅在沥宁的权势不小,我们先一步抢了他想要的人,小的担心他恼怒之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啊……”
钱盛闻言亦蹙起了眉,他用指腹摩挲着杯壁,少顷,眸色却愈发坚定了几分。
“怕什么,不过是个农女罢了,孔乡绅就算再恼火,也犯不着为了个卑贱的农女与本官过不去。”钱盛默了默道,“一会儿,本官从房里挑两样好的物件,你亲自送到孔家去……”
言至此,钱盛冲韩四儿勾了勾手,示意他凑近,“到了孔家,记得小心提醒孔乡绅,此事并非本官不厚道,是上头下的命令,本官也是无可奈何呀……”
韩四儿登时会意,忙点头,“小的明白了,大人放心,小的一定将此事办好!”
“嗯,那就辛苦你了。”钱盛不动声色地摘下手上的翡翠扳指放进韩四儿手中,“赏你的!”
捏着那颇有分量,显然价值不菲的扳指,韩四儿喜出望外,躬身一个劲儿道谢,“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往后若有什么事儿,您只管吩咐,小的定万死不辞。”
钱盛慢悠悠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这才想起问询关于那兆麟村农女的出身。
“听闻六皇子挑的那个女子,身世有些特别,其父还是流人?你可知她那父亲叫什么,是何身份啊?”
“这……”韩四儿为难地挠了挠头,“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小的也不大清楚,只听说那男人姓苏,苏姑娘刚出生不久他就被陛下赦免离开了沥宁,后头就再没回来……这县衙的架阁库中或还有相关案卷可查,要不……”
“不必了。”
钱盛拂了拂手,一说到那架阁库他便头疼,历来被调任至沥宁的官员大多尸位素餐,好逸恶劳,架阁库中无数案卷堆积,凌乱不堪,且尘灰漫布,甚至好些卷册已遭虫蛀腐毁,且不说无人整理,甚至无人愿意踏足那架阁库。
索性总算有人能去伺候那位六皇子了,无论什么身份都无所谓,何况沥宁和京城相隔几千里,他就算撒点小谎也无人知晓,最重要的是这一个是那六皇子亲自挑选的。
毕竟才学容貌再出众,都比不过他自己喜欢。
管那农女什么出身,将这事儿办妥了他就能离开沥宁这个鬼地方,谁也别想阻碍他的大好前程。
挥退韩四儿后,钱盛起身回了后院书房,准备给潼盛府的沈大人汇报萧煜一事,他凝眉斟酌半晌,方才满意地在纸上落笔。
“……六皇子所居兆麟村有一孤女,年方十五,已逝父母皆为兆麟村人,其女容貌秀丽,良善娴淑,且灵心巧手极善厨艺,平素对六皇子多有照拂,六皇子甚喜之,昨日主动求娶,托下官亲书婚契,二人已结良缘……”
翌日,兆麟村,顾家。
自那日孟氏与顾木匠大吵一架后,便收拾了行李,带着顾远回了隔了两座山的邻村娘家。
若是从前遇着这样的事儿,顾木匠定迫不及待地上前阻拦,说着好话直将孟氏哄消气为止,然这一回,顾木匠的态度却很坚决,只眼看着孟氏抱着顾远远去,愣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苏织儿自然不信顾木匠会因此休了孟氏,顶多就是做个姿态,想自此惩戒孟氏一番,毕竟他纵然再生气,也犯不着为了她让这个家支离破碎。
不过对苏织儿来说,倒也好,孟氏不在,待嫁的这两日她还能自在些。
不管怎么说,好歹也是嫁人,虽不可能像大户人家的姑娘们一样拥有凤凰霞帔,甚至连件崭新的红衣裳都没有,但苏织儿还是从她阿娘留下的衣裳里,翻出套大红的袄裙,没穿过几回,因保存得当总体还算新,就是那薄袄的尺寸大了一些。
这倒好解决,苏织儿的针黹女红还不错,缝补的速度也快,抓紧改一改,成亲那日当就能穿。
她正坐在炕前,开着窗子,借着外头的天光抓紧改衣时,却见一个身影进门,站在她面前,垂首瞥了眼她手上的衣裳,不屑地笑了一声。
“瞧你这一门心思改嫁衣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许个什么好人家呢,一个瘸了腿的流人,怕也只有你愿意嫁了……”
苏织儿头也未抬,并没理会顾兰,孟氏回娘家时虽也叫了顾兰同她一起走,但顾兰嫌那山路难行拒绝了。
她总觉得留下来看苏织儿笑话更有意思。
见苏织儿不搭理她,顾兰挨着她自顾自坐下来,托腮看着苏织儿道:“我看他那草屋,破破烂烂,感觉跟要塌了似的,还有他那一身打扮,看起来脏兮兮臭烘烘的,你说,他会不会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啊。唉,你到时候要后悔了,千万别哭着跑回来,我们可不会收留你啊……”
听着这些冷嘲热讽的话,苏织儿神色毫无波澜,她早已习惯了顾兰这张和孟氏一样恶毒的嘴。
她记得大抵三四岁前,她阿娘还在的时候,顾兰并不似如今这般处处针对她,两人还常拉着手一道去河边玩。
然就在她阿娘生病没有钱治疗,试图向她舅舅家讨从前借款时,孟氏便彻底变了脸,甚至常在顾兰耳边嚼舌根,说她和她阿娘的不是,渐渐的顾兰才变得疏离甚至厌恶她。
看到昨日阻止她逃跑的顾远,苏织儿觉得,他若是不被好生教导,恐迟早变得和这位他亲姊姊一样,是非不分,自私且恶毒。
“你挡着我光了。”
顾兰含笑碎碎说个不休之时,却听苏织儿淡淡开口。
见她只低头继续缝着手中的嫁衣,捏在指尖的细针熟练地上下翻飞,似乎对她说的话毫不在意。
顾兰撇了撇嘴,顿觉没趣,冷哼了一声后,便气呼呼地出了屋。
听到屋门被泄愤般“砰”地关上的声响,苏织儿手上的动作滞了滞。
她抬眸望了眼窗外随风而动的流云,眼睫微垂,沉默少顷,复又转动手腕将针刺入衣裳内。
顾兰的话并非全然不对。
她承认,她对那叫周煜的男人确实一无所知,嫁过去好不好她亦不清楚。
可她明白,对如今的她而言,嫁给那个男人比继续留在顾家,整日担心受怕,不知道下一次会被她那舅母偷偷卖到何处得强。
此时,村西草屋。
萧煜方才草草用了早食,就听一阵叩门声响起,开门一瞧,不禁愣了愣。
只见门外站着四五个村妇,不是提着笤帚,就是挎着篮儿,正笑容满面地看着他。
萧煜微一颦眉,不明所以之时,就见站在最前头的牛三婶开口道:“周煜是吧?还是从织儿口中知道的你的名姓,这邻里邻居的,打你来这儿也不曾同你好好打个招呼,如今你要同织儿成亲了,我们也没什么好帮的,就商量着来帮你收拾收拾屋子。”
“是啊。”站在后头的孙家大娘一脸愧疚,“先前我们虽晓得那孟氏做了猪狗不如的事,但碍着孔乡绅,谁也不敢出手相帮。织儿她爹还在沥宁的时候,帮过我们不少忙,我们却这样对织儿,实在对不住他,如今织儿要嫁给你,我们也高兴,想你一人也来不及,就来帮你一道做做准备。”
说着,这一帮子妇人便拿着工具,作势要热情地往里挤。
然萧煜却是未动,只淡声道:“不必麻烦了,没什么需要收拾的地方。”
见他面无笑意,拦在门口显然不想让她们进,众人停在原地,不禁面露尴尬,少顷,还是牛三婶呵呵笑了两声,打起了圆场,“你看我们也真是,里头是新房,想来周小哥定然自己收拾好了,我们这么多人进去别是弄得乱糟糟的,那我们就扫一扫院子好了……”
“哦,对,扫院子,我们把这院子扫了……”
妇人们瞅着萧煜的反应,见他没有反对,纷纷附和,说着便提起笤帚在院子里洒扫起来。
萧煜抿唇不言,也未帮着一起扫,只站在门边静静看着。
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几人便收拾妥当了,因着这光秃秃的院子实在没什么好收拾的。
她们拔了边上稀疏的杂草,扫了些也不知哪儿吹来的落叶,又扶了扶半塌的篱笆墙。
这破烂不堪的篱笆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修得好的,只能勉强拢一拢,让它看起来没那么东倒西歪。
打扫罢,几人面面相觑,均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织儿那位未来的夫君始终冷着脸,看起来甚是不好接近,谁也不敢上前与他搭话,最后还是将牛三婶给推了出去。
“那个,周煜,这院子也扫完了,好像也没啥可扫的了,我们就先走了。”牛三婶说着,往外指了指,“我和我家那口子就住在对头,有事儿随时叫我们就成。”
萧煜扫了眼显然比方才干净了些的院子,微一颔首,生硬而疏离地道了声“谢”。
看着眼前这年轻人始终漠然冷寂,似乎对成亲一事毫不欢喜的样子,牛三婶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想着这可不行,便笑着抬手在萧煜肩上重重一拍。
“周煜,也不是婶子说你,你可不能总冷着这张脸,当新郎官就得高高兴兴的,不然喜色怕是得被你冲跑了!”
萧煜瞥了眼被拍的肩头,剑眉微蹙,似乎有些不喜被人轻易碰触,他默了默,方才自喉间挤出一声低低的“嗯”字。
几人走后,萧煜正欲阖上屋门,余光却骤然瞥见屋外窗扇上扎眼的一抹红,定睛看去,才发现不知是谁在上头贴了两个大红的喜字。
这般喜庆的颜色,映衬着这风雨飘摇,毫无生气的破败草屋,落在萧煜眼中,多少有些违和。
他想起牛三婶方才说的话,剑眉微蹙。
不管是他还是那个费劲算计他的苏织儿,都非真心想成亲。
即是如此,又何来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