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不知苏织儿手中究竟为何物,但听她所言,猜测大抵是账册一类。
她丝毫不惧,反是满脸坦然道:“好啊,你既得有记账,那就再好不过了,正好今日乡亲们都在,让大家伙评评理,我们辛辛苦苦养你九年,五两银子算多吗,难道还过分了不成!”
见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话,苏织儿勾唇轻嗤了一声,“舅母怕是误会了,这里头记的是先前你和舅舅欠我阿爹阿娘的,我阿娘精明,晓得她走后你们不一定会对我好,临终前便将这账册交给了我,让我保管妥当。”
记账一事,听说当初她爹还不大同意,觉得毕竟是她阿娘的至亲,没有太大的必要,最后还是她阿娘坚持,她阿娘了解孟氏的秉性,记账为的就是将来生了纠纷的时候能有个对峙的证据。
可没想到,此物居然真的会有用到的一天。
孟氏闻言面色一变,眸中闪过几分心虚,但还是心存侥幸嘴硬道:“欠你爹娘的?哼,开什么玩笑,我们养你这么多年,只有他们欠我的份,哪有我欠他们的。”
欠不欠的,苏织儿晓得孟氏根本是心知肚明。
她垂眸翻了翻手上的账册,上头一半是她阿爹还在时帮着记下的,剩下一些则是她阿娘写的。
她阿娘目不识丁,她的字还是成婚后她阿爹教的,但她阿娘还没来得及认下太多,她阿爹就离开了沥宁,故而这账册后半部分的字歪歪扭扭,甚至有些还是用简单的图画和符号来替代。
苏织儿亦不识字,纵然幼时郦娘曾教她认过几个,可如今也忘得差不多了,自然看不懂账册上所书。
但索性她阿娘在病重时曾逼着她记下了关于舅舅舅母的一些欠款,故而纵然看不懂这账册,她也能好好同孟氏算一算这些旧账。
“听我阿娘说,当年舅舅家原是草屋,是我阿爹出钱出力盖了如今这两间砖房,舅舅还同我阿爹借了二两银子来付工钱,是或不是?”
孟氏撇了撇嘴,不想这么久以前的事那郦娘居然都记了下来,“这都十多年了,谁还记得那么清楚……”
见她一副含糊其辞显然想耍赖的样子,苏织儿扭头看向顾木匠,顾木匠垂着脑袋,沉默半晌,才低低道了声“是”。
顾家是村里头几户盖了砖房的人家,当年盖房时请了十多个村人来帮忙,故而此事知情者不少,就算想瞒也瞒不过去。
见顾木匠承认,孟氏脸上挂不住,顿时咋咋呼呼道:“这你爹当年虽是借了我们钱,但后头你娘生病,我和你舅舅不也给了你们看病吃药的钱吗,你难道都忘了!”
孟氏说得理直气壮,好似这两桩事儿能彻底抵消一般,然落在苏织儿耳中,却是让她唇角的嘲意更深。
“舅母确实给过我钱,这事儿我也记下了。”苏织儿含笑看着她,“您说的是那您省吃俭用抠出来的三十文对吧?”
她到死都不会忘,那个除夕的雪夜,她们几乎当尽了所有家财,走投无路之时,看着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郦娘,苏织儿曾厚着脸皮求到了舅舅门前,却只得到了孟氏抛给她的三十文和再拿不出太多,让她不要来了的话。
但她冒着大雪,瑟瑟发抖地站在那紧闭的屋门外,却清清楚楚地嗅见“贫困潦倒”的舅舅家飘出令她直咽口水的肉香。
“什么三十文……”孟氏眼神飘忽,转而又想起什么,复拾起些许底气,振振有词道,“你个没良心的,你娘下葬,你哪里来的钱,还不是我和你舅舅出的钱,这事儿怎就不见你说呢!”
此言一出,苏织儿却是神色如常,似乎早有准备,只见她不急不缓道,“那舅母卖了我和我娘住的那两间砖房和一些物什,得的三两银子,怎也不见你提呢?难不成全都用在给我娘入殓上了?”
见苏织儿应对如流,将她往昔做的那些事儿一一捅破,孟氏面色发白,周遭围看的村人议论她的声响越发得大,难堪之下,孟氏索性一咬牙撒泼耍赖起来,“你惯知道计较这些陈年往事,难道这些年给你吃给你住的不是我和你舅舅吗,要是没有我们,你早就不知道在哪儿饿死冻死了,全不知感恩的白眼狼,这些年我们算是白养你了!”
说罢,她便似万分痛心般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见此情形,四下的闲话声顿时小了一些。
村里人还真有觉得此话颇有道理的,这顾木匠夫妇纵有再多不是,毕竟还是收留养育了苏织儿九年,这份恩情到底是要念的。
看着孟氏在那里费力干嚎的样子,苏织儿只默默合上了手上的账册。
“舅母说得对,您和舅舅毕竟养育了我,既然您觉得往昔那些账都可以不算,那便不算吧。”
她笑意温和地凝视着孟氏,然那眼神中彻骨的冰冷却令孟氏脊背发寒,蓦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只见她朱唇微启,一字一句道:“但不知舅母还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条命呢……”
一条命?
听得此言,连始终只在人群中默默旁观的萧煜也不禁抬眸看来。
顾木匠闻言怔了怔,旋即不解地询问:“织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织儿没有回答,只仍笑看着面色惨白如纸的孟氏,缓缓道:“舅母你不会忘了吧?我可至今还记得,记得清清楚楚,那年我才六岁,来了顾家不过两月,你把我骗到河边趁我不备,一把推了下去,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在河里挣扎,不管怎么喊你,求你,你都不理我,那河水好冷,把我全身都冻僵了。要不是我运气好,是不是就会淹死在里头,等我的尸首被人发现捞起来的时候,您一定会特别高兴吧,高兴终于解决了我这个麻烦……”
看着孟氏满眼惊恐,被她逼得步步后退,苏织儿却没有丝毫报复的快感,思及往事,反觉鼻尖一阵阵泛酸。
虽有泪意上涌,但她并不会哭。
打那年拼尽全力从河里爬出来,死里逃生后,她便极少掉眼泪,毕竟哭了有何用,没人会来安慰关切她,不如留着气力,多干些活,让孟氏满意了,日子还能好过些。
九年前苏织儿浑身湿漉漉地回来,道自己不小心落水的事儿顾木匠自然还记得,但直至今日,他才晓得那不是意外,竟是他的妻子想害死他亲外甥女。
“织儿,是舅舅对不住你……”
顾木匠捂面哭得涕泗横流,愈发觉得对不起他死去的妹妹还有妹夫。
孟氏见状,忙拉住顾木匠,焦急地辩解,“不是的,孩子他爹,别听织儿瞎说,我怎会害她呢,她根本是在诬陷我,这死丫头简直是蛇蝎心肠,亏我们养了她……”
话音未落,却听“砰”的一声脆响。
孟氏捂着霎时肿得老高的脸,难以置信地看向颤着一只手,对她怒目而视的顾木匠。
“你,你敢打我!”
“打的便是你!”在孟氏面前低声下气了那么多年的顾木匠终究硬气了一回,“毒妇!我怎娶了你这样的毒妇!”
“好,可真好!”孟氏大笑两声,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旋即指着顾木匠吼道,“顾大勇,嫁给你,才是我这辈子倒了大霉!你既然后悔娶我,好啊,不过了,彻底不过了!”
说罢,她脚一跺,怒气冲冲地跑回了屋,身后的顾远喊着娘,大哭着跟了上去。
看了这么一场跌宕起伏的戏,除了道些闲言碎语外,村人们也不禁有些唏嘘。
虽也知这些年孟氏对苏织儿并不好,常是非打即骂,但没想到她居然这般狠毒,对一个六岁的孩子下死手。
顾木匠自知没脸再说什么,但还是迟疑着站在苏织儿面前,嗫嚅半晌道:“织儿,我……”
苏织儿晓得他想说什么,可道歉对她而言毫无意义,什么都改变不了,也迟了,“舅舅,过去的都过去了,织儿不想再继续计较,一会儿我拿了自己的东西,就离开这儿,再也不会打搅你们,惹你们烦了。”
“唉,织儿。”
见她要走,顾木匠忙喊住她,他看了眼始终站在不远处沉默旁观的萧煜,面露愧疚,“舅舅知道这些年我做得不好,但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嫁人,就这般跟着这男人走,到底不是个规矩,要不……就再多留两日,舅舅好生送你出嫁。”
苏织儿闻言面上显露出几分犹豫。
本欲走过来关切苏织儿的牛三婶听得这话,不禁也劝,“是啊,织儿,既是嫁人,哪能这般草率,不管怎么说得做一番准备才是,我看大后天的日子就不错,正好适合迎亲。”
他们说的并不无道理,纵然有婚契,但她和那流人到底无媒无聘,且婚前就有了“首尾”,已是不光彩,如今就这么直接跟着他走了,更是落人话柄。
苏织儿迟疑地看向萧煜,那厢看出她的心思,只淡淡道了句“随你心意”,便算是同意了。
如今有婚契在手,就是碍着县太爷,孔家一时半会儿应也不会再来抢人。
苏织儿思虑片刻,冲顾木匠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见此事算是了了,萧煜瞥向周遭不住打量他的视线,剑眉微蹙,方才折身准备回去,却蓦然被人扯住了衣角,低眉看去,便见那身材娇小且昳丽动人的女子正昂着脑袋定定地看着他。
“大哥,大后日你定要来迎娶我。”
她那双如湖水般澄澈潋滟的眸子里透出几分恳切,语气小心翼翼,似乎唯恐他反悔一般。
萧煜薄唇微抿,少顷,出声道:“周煜。”
见她挑眉露出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他复又开口:“我叫周煜。”
周煜。
苏织儿在心下默念着这个名字,虽不知这究竟是哪两个字,如何写,但她还是很高兴他能主动告知自己他的名姓。
毕竟往后他们便是夫妻了。
“周大哥,我等你。”
萧煜垂首看着苏织儿如朝阳般明媚的笑容,却是眯了眯眼,眸光晦暗幽沉。
其实他并未告诉她,周并非他的本姓。
可这也不算撒谎骗她。
他已然被贬为庶民,自认再无资格冠以那个尊贵的“萧”姓。
周是他已故母妃的姓,以周为姓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何况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对她而言,并没有丝毫益处,且纵然知晓又能如何。
往日光鲜已如云烟,如今的他一无所有,不过是个没用的废人罢了。
若非早就清楚眼前这个女子所图为何,看着她满怀期许的模样,萧煜还真会误会她是真心实意想嫁给自己的。
可如今的他很有自知之明,不是迫不得已,寻常女子又怎会心甘情愿嫁给一个瘸腿的流人为妻。
她也一样。
恐很快便会原形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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