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忘掉你如此不易,当年我就不该轻易爱上你,又轻易放开你。此生最怕,明明已经很久不再想念你,你却悄然跑来我梦里。
立夏。
Y楼有条不紊地建造着,每天清晨,卓尧都会站在一堆沙石间和工人们交流,对这栋楼,他灌注了太多的心血。内心深处,他早已为Y楼取了一个名字。
真想牵着她的手,站在Y楼下,向她证明,她心爱的男人,初心未改。
他在手机里始终保存着两个城市的天气,上海、伦敦。在忽冷忽热的天气里,会担心她有没有及时增减衣服,她的夜盲症好些了吗?还会不会独自待在电梯里就不安害怕?他梦见她微笑着走到他面前,然后一阵风吹过,她便不见了,他泣不成声从梦中醒来。
还是很孤独,害怕醒来发现她不在身边的感觉。
在一起的那几年,最想要的时光,是一起看四季更替,晴雨霜雪。
这个春天、夏天,都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小漫画,在我醉倒饭局、疲于商战、想你想到心疼时,我多想抱住你。
你可曾想我。
你说你要努力成为更出色的律师,我成全你。不打扰,是我最难给却必须给的温柔。哪怕你是为了更好地离开我、带走黎回黎声。没关系,只要你快乐。
可是没有我,你会快乐吗?
晚上,他常常陪着黎回黎声睡熟后,再开车返回公司工作,换做以前,他是宁可多抽些时间在家待着。听季东说,员工在背后讲他是最勤奋的老板。
他和任临树也渐渐成为了既是知己,又是敌人的关系。
一天早上刚走进公司大厦,听到前台的两个女职员正在议论台风要来了的事。他走过去,用手背敲了敲桌子,吓得两个女孩赶紧捂住了嘴,他一言不发,径直离开。
回到办公室,他立刻打开电脑查询气象,看到强级台风在两天后的夜晚将登陆沿海地区,他眉头紧蹙,想到了小渔村。那是他们度过了温存岁月的小楼,一直都是委托曼君舅妈看管,这么长时间没有修葺,他有些担心强风暴会掀翻小楼的屋顶。
“季东,我明天要回一趟渔村,当天估计回不来,你先帮我订好去的机票。”卓尧见季东进来送文件,吩咐道。
“嗯?怎么突然想要去渔村?”季东吃惊地问。
“有急事。“他不想作多余解释。
晚上回到家,他吃完饭就径直上楼,林璐云在楼下埋怨:“就吃这么点儿啊?陪妈多吃会儿,你看你让何小姐搬走,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明天要去外地一趟。”他站在二楼楼梯处,淡淡地说。
“有重要人物要见吗?我下午去公司怎么没听说。”林璐云追根究底地问。
他没有理会。这种母子关系,他很反感,母亲干涉的过多,而他们有太多的认知都是背道而驰的,在母亲对曼君的态度上,他是非常厌恨的。可她终归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他不能奈她如何。
在去渔村之前,他对荷姐交代了几句——台风来了,内陆虽不像沿海地区会有台风,但是狂风暴雨一番是避免不了的,你要看住黎回黎声,不要带他们出门,院子里也不要去。
倪管家也招呼园丁把院子里的树枝修剪,防止被风吹折砸到了人。
安排妥善之后,他简单收拾了两件衣服,在衣柜里,发现了一条曼君的丝巾,他捧在手里,抓紧,也许是她系过一两次放进来的,所以丝巾上还有她的气息。
季东的电话打破了这份宁静。
“佟少,没办法,受台风的影响,航班取消。”
“那订火车票。”他执意要去。
季东劝阻:“台风来袭,你只身一人去渔村太危险了。”
“你不会担心我这身材也会被台风卷海里去吧?没事,我就是去看看,公司的事,保持联络,你赶紧去订票。”他故作轻松地说。
他还是第一次坐着绿皮火车去远方,着装与绿皮火车上的人格格不入,他就像是从偶像剧中走出来的人一样,引得一群小姑娘趴在椅背上围观。
“佟少,你在哪儿,我听不到你说话,你那边怎么那么吵?”季东在电话中问。
“我在火车上,绿皮火车。”他望着窗外的田园风景,陶醉其中,就当是给自己放一个假吧,这些天,没有一天放松过,神经绷得紧紧的,现在,总算可以怀着松懈的心去看生活。
“绿皮火车?!真无法想象那个样子。”季东笑道。
卓尧倒是怡然自得:“风景很美,我很满意。”
她曾经独自坐上这趟火车,他只是想看看她途经过的风景。她一个人落荒而逃时,大约和他一样的痛心。
他想,再在一起的话,天塌下来也不要分离。
小渔村仍是过去的面貌,这里的人生活得安定祥和。海面风平浪静的时候,男人出海捕鱼,女人在家带孩子、缝补渔网;遇上了坏天气,男人就在家休息,陪陪孩子。因为台风的缘故,海面上没有了渔船,岸边的渔船也都牢牢固定着,海滩上见不到一个人。
他走在沙滩上,松软的沙子很快就钻进了他的皮鞋,他一步一步行走,在沙滩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远看着那栋小楼,他的眼睛发酸,往昔在这栋楼里的回忆扑面而来——
海风吹着,周围除了海浪拍打的声音,再无它响。他牵着她的手在沙滩上捡贝壳,给她做一串漂亮的贝壳手链。黄昏时,他们并肩坐在沙滩上看日落月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诗人在诗中如此安慰分离之人。
一本书上有句话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遇见过,总好过不知世上有他。
当他打开院门,看见庭院里一片衰败之景,他的心苍凉到了极点。原是把小楼委托给曼君舅妈看管打扫,也定期支付了一笔不小的费用,结果,看看这院子,就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院中原先他和她一起种植的栀树、玉兰树,本该在这盛夏季节开得芬芳,却都枯死了。这些都是她最喜欢的树木。地上厚厚一层树叶、沙子,还有风吹来的一些塑料袋,看起来像一个露天垃圾场。秋千架不知怎么也断了,只剩下一边还挂着,在风中孤零零飘荡着。
打开客厅的门,好在室内完好如初,家具都用白色罩布套了起来,轻轻一吹,灰尘扬起。空气中有海风的潮气,还有些霉味。走在客厅沙发中央,记得那时她搂着他在这跳过一支舞。餐厅、厨房、楼梯、卧室、阁楼,到处都是回忆。
他挽起衬衫袖子,将屋内卫生打扫干净,擦地板、擦家具、换灯泡,用了两个小时将整个室内打扫得焕然一新。他想着该要修葺一下屋顶,否则台风来了,会掀掉瓦砾,难保会漏雨。于是便徒步走很远,买好了木料、新瓦,从杂物房里搬来长梯,顺着梯子爬到了屋顶上,将破损的瓦片换掉,用钉子钉牢。一个下午,总算换好了所有的瓦。
他坐在高高的屋顶上,眺望远处的海,一望无际,无边无野——
“卓尧,你对我的爱有这片海这么宽广,这么深厚吗?”
“比海宽广,比海深厚。”
“只有天比海宽广,比海深厚。”
“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天吗?”
他修好了秋千,坐在秋千上荡了荡。想起她荡秋千,他在后面推,荡得太高,她发出一声声尖叫求饶。
“我害怕,你慢点儿……”她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夜里,他睡在床上,她的枕头还摆放在一边。他双手摆在身体两侧,静静听台风呼啸而来。
那一晚,疾风骤雨,停电了,他在床头柜上点了一根绿色有抹茶气息的小蜡烛。外面狂风暴雨,他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及时换瓦,狂风卷走了坏的瓦片,雨水倾泻,屋内会变成什么模样。
若当初未曾离开小渔村,仍生活在这里,小漫画,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不是就不会分开?回到上海,你做了全上海最有名的女律师,我也成了传闻中的地产大亨,我们的生活却越来越远。事到如今,我只想和你好好的。
他在台风咆哮中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窗外竟是阳光灿烂,除了沙滩上的枯树枝桠,被海风吹来的海藻,还有鱼虾。平静的海面,丝毫没有台风肆虐的影子。
爱像一场台风,轰轰烈烈,又来去无踪。
他坐上返回上海的火车,在某站停靠时,他并不知道,对面相向而行的一列火车里,坐着他最心爱的人。
回到家,看到何喜嘉正坐在沙发上和林璐云说话,佟卓尧不悦:“我和你说过,不要来我家里。”
林璐云袒护道:“你怎么这样和何小姐讲话,何小姐是我请来的客人,你自己不声不响跑出去两天,我就不能找个人来陪我聊聊天吗?再说,黎回黎声都喜欢何小姐。”
黎回拿着玩具枪,走到何喜嘉面前,说:“阿姨,你中了我的枪,怎么没有倒?”何喜嘉原本尴尬着,这时为了配合黎回,佯装死去:“好痛,我死了……”
逗得黎回哈哈大笑,他将枪又指向了卓尧,嘴里发出“叭叭”的声音。
“爸爸,你也中枪了,快倒下。”
他很生气,走到黎回面前,夺下枪扔在地上,拦腰抱起黎回就往楼上走并责备道:“爸爸跟你说过很多次,不可以用玩具枪指人,这很不礼貌你知不知道!”
“玩一会儿都不可以吗?是何阿姨买给我的……”黎回委屈地说。
回到房间,他关上门,对黎回说:“咱俩不是说好了,安心等妈妈回来。你都说了讨厌何阿姨,你怎么能够为了一把玩具枪,就不要妈妈了!”
“爸爸,我没有呀,是奶奶说,只要我和何阿姨玩,奶奶就答应我,让我见妈妈。”
卓尧听到这里,更是愤怒。真无法想象两个孩子在这样的奶奶教育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楼下的林璐云朝二楼喊:“你这是哪来的气往我孙子身上撒,你一回家就不高兴,这个家在你眼里,还是家吗?你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你看得惯的那个人,倒是回来啊,她无情无义,你还牵挂什么!”
何喜嘉拉拉林璐云的胳膊,劝道:“林总,不要说了,都怪我,不应该来的,惹得你们不高兴,我先走了。”
林璐云拉住何喜嘉说:“不要走,在这儿吃晚饭,这里我说了算。”
何喜嘉忐忑不安地留了下来。吃饭时,卓尧叫人送到房间,没有下来一起吃。他太清楚母亲的用意,母亲也太低估他和曼君的感情了。
突然间,听到楼下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黎回的哭声,母亲在慌乱中大喊倪管家,他一惊,怕黎回淘气出了什么事,冲下楼,看见掉在地上的汤锅和坐在地上捂住腿的何喜嘉,还有一旁吓得直哭的黎回。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
荷姐忙把黎回搂在怀里安抚,生怕吓着了孩子。
厨房里的阿姨胆怯地说:“我不小心……”说话间,舌头都在打颤。
“我没事,不要怪阿姨,上点药就好了。”何喜嘉捂着腿说。
倪管家赶来了,招招手让犯了错的阿姨先下去,然后弯下腰查看何喜嘉的伤口。“何小姐,你这个腿烫得不轻,要去医院的,烫伤可不是开玩笑,感染了就不好治了。”
何喜嘉固执地说:“不用不用,皮肉伤,哪有那么严重,我自己回家擦药就可以了。”说着慢慢站起身,可能因为太痛,眼泪在眼里打圈,她强忍着继续道,“佟董,我不能自己出去乘公交车了,能让崔师傅送我回家吗?”
“不行,你在我们家作客,又是为了保护黎回,要不是你,这被烫了的就是黎回了,怎么能不去医院看看呢。你看烫这么大一块,水泡都起来了,很疼吧。”林璐云说。
原来是黎回在客厅里跑,结果端着汤的阿姨刚好进来,不知怎的,也许是地面湿滑,阿姨摔倒,汤也就泼了出去,险些要烫到黎回,幸好何喜嘉及时抱起了他,结果自己的腿没有缩回来,被一锅热汤淋了个透。
“林总,我没事,真没事。”何喜嘉回绝。
卓尧沉默了会儿,做了一个让人吃惊的动作。他弯下身子,抱起了何喜嘉,淡然地说:“不要说话,去医院。”
他抱着何喜嘉,走进车库,把她放在后排车座上。他开着车,往医院赶。
“佟董,谢谢你。我没有想到,你会亲自送我去医院。”何喜嘉怯怯地说。
“要不是你,被烫的就是黎回。我作为孩子的父亲,应该送你去医院,之后也会补偿你养伤期间的工资。”他一副公私分明的样子。
何喜嘉问:“我真的羡慕师父,你这样坚定不移地爱她。佟董,在我师父之后,你有没有喜欢过别的女人,哪怕是一点点的喜欢。”
“没有,一个也没有,一点也没有。”他语气坚定。
何喜嘉的脸上浮上一抹奇怪的笑意,不再说话了。
到了医院,他抱着她往急诊室走,恰巧碰上了也在医院的任临树,远远的任临树就伸手指着他,直到走到了他面前。
“佟少,别人说我还不信,这么大晚上,你抱着女职员往医院跑,怎么,中奖了?”任临树说着,眼神里满是轻蔑,回头朝身后望了望,又看看卓尧。
“她烫伤了脚,没时间,我不和你多说,改天来公司聊。”
任临树望着卓尧的背影,感叹:“这一举动,该伤得我背后那个人多深啊。但愿她今晚不会失眠。”
在急诊室,医生检查了何喜嘉的伤后,开了药,并嘱咐她要定期来医院换药,只要在家休养,无需住院。
一切结束后,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他开车送何喜嘉回家,让她暂时不要来上班了,并会安排家政上门来照顾她。他扫了一眼她住的环境,是快要拆迁的旧弄堂,衣服都高挂在巷子里,蚊虫多,潮湿闷热,下雨还会漏雨,她用一个盆接着雨水。
他开门出去时,回头问她:“为什么要放弃澳洲优越的环境,独自来上海吃这种苦?”
她望着他,柔柔地笑:“我并不觉得苦。”
他点点头,低头从窄小的门中走过。
季东从家政公司找了一名阿姨去照顾何喜嘉,卓尧想,他也只能做这些了。
日后这件事,成了任临树见他后张口就来的笑谈。
Y楼的工程还未到尾期,售楼部门庭若市,所有的门市铺位以及住宅层抢售一空。任临树亲自来到佟氏,参与下一步开业筹划。走进办公室,两个男人一见面,就心照不宣地笑了。
“任总,这次你投资的回报可不小吧,事实证明,眼光说明一切。”卓尧坐在沙发上,递了根烟给任临树。
“你不是戒烟了吗?”任临树接过烟,点燃。
卓尧笑笑,轻轻理了理袖摆,说:“放纵一下,一个月后再戒。”
“她要回来了?”
“你是来谈工作,还是来谈私事。”
任临树弹了下烟灰说:“这世上不是哪个男人都能做到经得起考验、耐得住时间、只爱一个女人。”
“任总你这么说,看来你是做到了?”
“我只知道,佟少你没有做到。我和一个人打了一个有意思的赌,赌一个人的心会不会变。”任临树深沉地说。
卓尧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问:“赌注是什么?”
“我现在不想告诉你,因为还没有赌完,不过胜负在望。对了,你的法务何喜嘉没来上班吗?不会是被你包养了吧。”任临树调侃道。
“无聊。还是来展望我们Y楼的未来吧。你过来看,未来我要在这里建一座巨大的观赏喷泉,还有这里,要请一线明星来做代言。我有信心,我们将携手打造第一购物商场。开业当天,销售额要突破上海历史记录,你信不信?”卓尧站在Y楼的设计图前说。
任临树走了过来,手指尖还夹着烟:“我信。不信你,我还拿那么多钱投进去?我又不傻。不对,我得理理思绪,好像我的初衷就是因为我不信你才赌……”
“什么?”
“没什么,我有些晕,昨晚陪一个朋友,喝多了。”
“你那是什么朋友,怎么总是喝酒。”
“她失恋了。”任临树说。
卓尧摇摇头,只当是听听而已。
“听说你竞拍到了一块地皮,花了不少钱吧,还是在湖边,你要做什么?”任临树消息灵通。
“计划建住宅,自己住。”
“你家那别墅还小吗?”
“给我儿子女儿,这答案你是否满意?”
“满意满意,我是怕你金屋藏娇。”任临树开玩笑似的说。
卓尧转移话题:“你认识不错的建筑设计师吗?给我推荐一个。”
“你们集团还会缺好的设计师啊,佟少你可不要和我开玩笑。”
“我想低调建自己的住宅,不必大张旗鼓。”
“我明白了,是怕林总知道。好,理解。不过还真有一个,我回头把他资料和设计作品发你。”
和任临树的谈话,大多都是这样的,卓尧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当初自己听了以为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其实都是任临树颇有用心的。深不可测的任临树,太神秘了。
卓尧本不想母亲知道他买地建住宅的事,但还是没瞒住。
两周后,林璐云气冲冲来质问他:“没经过我许可,甚至都没和我说一声,你就买了那块地,又是湖边,不大不小,能建什么?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自作主张。”
“那这个位置你来坐,好不好。”他指着身后的办公桌说。
林璐云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自从她离开了你,我没有哪一天见你给我个好脸色,你就那么恨我?你为什么不恨她,她要告我们,要Y楼被封,难道她比我对你的伤害少吗?我处处为你好,你却更加恨我,我是你的妈妈,我所做的一切难道你不懂吗?”
“我不想和你吵。”他说着,拿起桌上的手机,走出办公室。
他开车去江边吹风,到处都是一双一对的情侣,他静静地看着江面的灯光,想着还有半个月就是她的回程之期了。
他打电话给林慕琛,询问曼君最近有没有什么消息。
林慕琛似乎正在酒吧喝酒,电话里传来嘈杂的摇滚乐声,“我没有碰到她,她应该月底回国,具体哪一天我不知道,你可以去航空公司查啊,以你的本事,可以查到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立刻打电话让有关航空公司内部高层查一下曼君是否有订回国的机票,可遗憾的是,未来两个月里都没有她的订票记录,可以转机的城市也查不到。他失望,是她不打算回来,还是,已经回来了。也可能她去了别的城市,世界这么大,她想躲得远远的,是很容易的事吧。
不过很快,他收到了法院的传票,这让他相信,曼君,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是她提出的离婚诉讼请求,还包括两个孩子的抚养权。
他握着这张传票,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期盼她整整半年,还未见到她,就先看到了离婚诉讼的传票。她为什么要坚持走到这一步,难道,她真的不再爱他了。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除了抽烟就只是喝点水,人迅速消瘦,下巴上胡茬青青的。
任临树在外面不停地敲门:“佟卓尧,你给我开门,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还有很多事要你来处理,你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要告诉我你在哭,你真是个没用的男人。不就是为了个女人,至于吗?她离开我这么多年,我一点都不想她!”
林璐云也哀求着:“妈错了,你别折磨自己了。”
“爸爸,你开门呀……小兔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开开,我要进来……”黎回边哭边唱。
他终于打开门,抱起黎回,悲伤地对林璐云说:“妈,我想好了,离婚吧。”
“那孩子得在我们身边。”林璐云紧张两个孩子的抚养权。
“等上法庭再说吧。”卓尧艰涩地说,他经过一夜的痛苦挣扎才做出这个决定,小漫画,你那么多次都想抛下我,看来,我们是时候要分开了。
如果婚姻把我们磨灭成了这个样子,那么当初选择结婚是不是一种错误?
这半年以来日日夜夜的期盼,都被一纸诉讼吹散了。他从那天之后,就不再有笑容,除了在黎回黎声面前强装笑意,他几乎都是一脸的淡漠,就像这世上所有的事都与他无关。
九月一日那天晚上,他抱着黎声,牵着黎回,在商场的玩具店里逛。他这样的男人,带着一儿一女走在商场里,总是夺目的,不停地有人投来目光,夸赞两个孩子长得漂亮。
为人父,听到大家夸自己的孩子,总还是很喜悦的。
黎声已经七个月了,穿着蓝底碎花的吊带裙、牛仔遮阳帽、十足的小公主模样。
人见人爱的男人,有一对人见人爱的儿女。
“佟董,你也在这儿呀?”何喜嘉看到他们,打招呼道。
他见她脚上的伤好了,走过去问:“听说你来公司上班了,脚伤好了?”
“早好了,没事,虽然有点疤,不过又不是在脸上,你看我穿鞋不是照样露着脚背。”何喜嘉晃了晃脚。
原在卓尧怀里的黎声见到了何喜嘉,兴奋地张开怀抱朝何喜嘉笑。
何喜嘉拍拍手:“小公主,是要阿姨抱吗?你居然还记得我。”
这时店内的黎回冲卓尧喊着:“爸爸,我挑好了,还给妹妹买了芭比娃娃,你快来付钱。”
他只好将黎声递给了何喜嘉,自己走进店内。
何喜嘉抱着黎回站在店门口,指着店内说:“黎声,看,那是爸爸,那是哥哥,妈妈在哪儿呀,我是妈妈……你喊,妈——妈——”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何喜嘉身后,说:“何小姐,好久不见了。”
何喜嘉回头,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吞吞吐吐低下头说:“师父,你回来了。”
阮曼君的身旁,站着林慕琛。
“你什么时候做了我女儿的妈妈,那我是谁?”曼君从何喜嘉怀里抱过黎声。
黎回抱着玩具走出店,卓尧跟在后面,黎回尖叫一声,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一连串喊了好多个“妈妈”,然后扔下了手里的玩具,抱着曼君的腿就不撒手了。
卓尧像是梦醒了般,一抬眼,看见了半年不见的她。她穿着白色一字领T恤,黑色半身长裙,极简单的衣着,看上去瘦了很多。他多想走上前拥住她,诉说这半年的思念,对她说,我想和你好好的,你不要离婚,不要离开我。小漫画,我不能没有你。
他看见她身边站着林慕琛,他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欺骗,走到林慕琛面前,目光如炬,冷清地问:“你不是说,你没有见过她吗?为什么你们俩会一起出现在这里。”
林慕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曼君,说:“你听我解释,我和她是见过面,但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你不要误会,冷静点,我慢慢讲给你听。”
“不好意思我冷静不下来。”他说着,挥手就是一拳打在林慕琛的左脸颊上。
林慕琛捂着脸,蹲下身子,指着卓尧:“你不要逼我还手啊,我今年练了泰拳的。”
“佟卓尧,不如你先解释解释,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你给了她什么身份让她可以教我的孩子喊她妈妈!”曼君看着卓尧的脸,心痛万分,眼里有太多的失望。
“我和她没有关系,你别把我当成和你一样的人。”他冷冷地说。
何喜嘉不停道歉:“师父对不起,你不要怪佟董,我们只是偶然碰上了,我和他没有关系,他爱的只有你。我也是逗孩子玩,才教黎声喊妈妈。我没有非分之想,你要是介意,我这就回去辞职,离开上海,再也不出现。”
何喜嘉转身欲走,卓尧拉住了她的胳膊,说:“辞职,我还没批准。”
曼君看着他的手紧紧拉住另一个女人,她仿佛要窒息一样,胸口好疼。她抱着两个孩子,说:“好,不妨碍你再婚,孩子我带走。”
黎回和黎声,呆呆地看着他们的爸爸。
“大律师,既然你做好了和我争抚养权的准备,那我也告诉你,你想都别想,我不会把孩子交给你的。”他对曼君一字一句地说。
“大地产商,祝你财运亨通。”曼君说着,看了一眼何喜嘉,“还有,和她,天长地久。孩子我先带回家住两天,等开庭吧,听法官的。”
曼君带着黎回黎声往手扶电梯处走,林慕琛忙跟在后面倒着走,面朝卓尧,对卓尧抱歉地说:“下回和你解释,你可不要小心眼乱吃醋。再代我向姨妈问好啊,心脏哪里不舒服就随时叫我,我这个月都在国内。”
“滚——”卓尧厌恶地说。
他没有理会何喜嘉,直接乘电梯到达地下停车场,他将车开到了路边,看到曼君抱着黎声,牵着黎回的手,上了林慕琛的车。他在后面远远跟着,看他们进了母婴店,买了些奶粉纸尿裤等婴幼儿用品,然后又上车。最后车在一栋大厦前停下,若他没记错的话,这座大厦是千树集团名下的,也就是说,属于任临树。
卓尧跟随他们下车,看着他们在17楼的一套公寓门口停下,曼君开门,抱孩子进去,黎声睡着了。林慕琛并没有进去,站在门口,待黎回乖乖地说“叔叔再见”后才关上了门。
林慕琛走后,卓尧按响了门铃。
“怎么又回来了,忘拿东西了吗?”曼君边说着边打开了门。
他推门而入,关上门,把她压制在门口,离她的脸很近,双手钳制住她的手,低声说:“不要再见他,我吃醋了。”
“是你打电话给他,让他在英国关照我。”她扬起瘦成了瓜子脸的面庞,看着他。
“那是在英国,不是在上海,上海有我,轮不到他。”他说着,俯身想吻她。
她试图反抗,用头顶开他的额头,说:“佟卓尧,你一定是疯了,你是在私闯民宅!”
“这房子是你买的吗?”他停下来问。
“我租的。”
“好。”他拿出手机,打电话给任临树。
“任总,你的欣悦大厦,我要买,明天派人来公司谈合同。”他挂了电话,对她说:“我明天就从任临树手上买下这栋大厦,所以这栋大厦属于我,连同站在大厦里面的你,也是属于我的。”他说着想要拥住她。
曼君用力推开:“你神经病,钱多了没处花啊,你忘了半年前你的窘境了?这栋旧楼,买了做什么,总不能拆了重建吧!”
“你在为我担心?”
“我没有,我不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担心。请你出去,就算你买下这儿,现在我租住在这里,我不想看见你。”她将他往门外推搡。
黎回跑了过来,睁大眼睛望着他们。
“爸爸妈妈,你们是不是在打架?”黎回撇着嘴,一副要哭的模样。
曼君用手抚了一下乱发,平复情绪,对黎回说:“宝贝,爸爸妈妈在谈事情,没有打架,你快陪妹妹去睡觉。”
“来,爸爸抱你到床上。”卓尧抱起黎回往房间里走。
黎回的手环抱着他的头,说:“爸爸,妈妈回来了,我们要对妈妈好好的。”
他点头,把黎回放进温软的床上,打开昏黄的小夜灯,他看了看房间,床单、窗帘、墙纸都是她的风格,满满都是她的气息。他给黎回盖好被子,乖巧的黎回搂着妹妹,和他说晚安。他坐在床边,看了会儿,眼睛渐渐湿润。
卓尧轻轻关上门,回到客厅,见曼君坐在沙发上,赤着脚,他从鞋架上拿了一双拖鞋,蹲在她身边,给她穿上,一句话也不说,坐在她身边。就这么坐着,静静地不说话,也是他期盼中的美好。
“你走吧。”她声音干哑,从沙发上起身。
他拉住她的手:“我不走。”
“你的手不要碰我!”她试图甩开。
“你是我的太太。”他反而拉得更紧了。
曼君用力地拍打他的肩膀,嘴里说着:“我们的婚姻还有十天就可以结束了,请你自重!”
“要自重的是你。”他把她的手控制在自己的胸膛,柔声说:“一点也不自重,每晚都跑到我的梦里来捣乱。”
她冷笑着摇摇头说:“佟卓尧,要是以前,我应该会被你的话打动,可现在我不会了,你是什么人,在我走后的半年,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们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
“这当中一定有误会,是因为何喜嘉?刚才和她是在商场里偶遇,你不也没闲着,和林慕琛逛商场。”他醋劲大发。
曼君抬起眼睛,注视着他的脸:“你总是把我想得很坏,既然我在你心中是个坏女人,你为什么还要来纠缠?放手吧,把两个孩子交给我。我不想你将来再娶的女人伤害我的孩子。”
“不可能,你想都别想。阮曼君,从巴黎回来后,你就变了一个人,从第一次因那个民工的意外死亡和我打官司,要我停下Y楼计划,到你不顾我的感受,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离开我。而现在,我的生活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你又要来和我离婚,抢孩子的抚养权。为什么不和我好好生活?我过去那个善解人意、温柔娴静的小漫画去哪里了?你把她还给我。”他低念着。
“我不想再听你说,说再多也没有意义。十五日法庭上见。”她悲哀地说。
卓尧缓缓地松开了手,绝望地看着她:“好,我尊重你的选择。Y楼12月开盘,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个工程是没有问题的,当初我们因Y楼出现分歧闹僵,现在……”
“你想证明你赢了,我输了,你是最大的赢家,对吧。好,恭喜你,佟大地产商。”她双手抱在怀里,话语中充满了尖酸。
“不,自始至终赢的都是你……我输了,我输掉了你,我承认,我这辈子也没这样惨过。”卓尧嗫嚅着。
“我的人生未必比你过得快乐,这半年来,我在思念两个孩子的煎熬中活着,我过得没有你那么春风得意。”她刻薄地反驳。
卓尧指着黎回、黎声睡的房间,“你明明可以不走,就像现在,我们还要一错再错下去吗?伤害的是两个无辜的孩子!你不在我身边,我有多挂念你,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你有新欢,就不要再纠缠旧爱。”她说。
话题又绕回了原点,这样说下去,谈到天亮也不会有结果。
“我没有新欢,你也不是旧爱。”
“卓尧,我想好了,我不爱你了。坦然面对离婚的事实吧。我想重新开始一段与你无关的人生。”
……
他说不出话来,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
在这炎炎夏日的夜晚,他心中一片凄凉。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即使争吵,只要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就会忍不住笑起来。他从她的神情里,看到了她的陌生和绝然。她是深思熟虑过的,和半年前不一样,她这次提出离婚,是认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
他全身冰冷,像是从赤道一下跌入了北极。
一个人想不想和你继续下去,只要看眼神就能得到答案吧。
不记得是怎样离开她的住处,又是凌晨几点回到了家中,伴着淋在身上的冷水,他捂住脸,痛苦地哭了。结束了,以后再也没有希望了。他躺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整个人像没了主心骨。
翌日。
卓尧下楼,见母亲端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准备了不少话要说,他索性转身打算上楼,避开不必要的烦恼。
“你给我站住,下来!你告诉我,你把我的孙子孙女弄到哪里去了。”
“送他们去朋友那玩几天。”他无力地回答。
林璐云冷哼一声,叹息道:“我听何小姐说了。她回来了,我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她起诉离婚,要求得到两个孩子的抚养权,她凭什么?我倒想见见她,问她这种无情无义和自己丈夫打官司抛下刚满月女儿的女人,凭什么做母亲,凭什么要孩子的抚养权。想当年,我和你爸爸,我什么都没有,还是个见不得光的第三者,可我还是没有抛下你和你姐姐,你们三个孩子,我一天也没有离开你们。”
“妈,过去的事不要提了。以后不要再和何喜嘉来往了,会生出事端,我不想被人误会。”
“你还怕被她误会啊?她和你第一天离婚,我就第二天宣布你和何小姐的婚讯,我气死她,我儿子这么优秀,想嫁进来的人,是一呼百应……我看她把你折磨成这样,心疼啊……”林璐云抹着眼泪。
卓尧走到母亲身边坐下,拥着母亲的肩膀:“别这样,别把她看作仇敌。到底她是你两个孙儿的妈妈。以后别再为我担心了,好的坏的,我知道都是你给我的母爱。你好好休息,孙子孙女只有你一个奶奶,他们不管他们在妈妈那儿,那是在我们这儿,都是爱你这位奶奶的。妈,我不想看见大家不快乐。”
“我知道,我以后都听你的,好像又回到了过去,你两个姐姐嫁人了,你父亲也走了,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的时候。”林璐云的声音有点哽咽。“儿子,你怪不怪我?恨不恨我?如果早知道你这么痛苦,连我两个孙子也被她带走,那我就是给她跪下磕头,也不能让她走啊,都是妈的错。”
“你是我妈。”他只是说了这四个字。
哪怕千错万错,她都是母亲。
每一天都过的都像机器人一样忙碌,痛彻心扉又怎样,公司里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他们集团,养活了数千人,他不能垮。Y楼即将进入装修阶段,各个专柜和卖场的代理商都在做最后的商洽。
任临树过来时还带了一个人,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孩,戴着黑框眼镜,下巴上蓄着一小缕胡子,文质彬彬。任临树介绍着:“这位是我们千树今年新签约的设计师,伍隆,别看年轻,设计出了好几栋国际著名建筑,比方……”
“好,我相信你的眼光,我的房子就交给他了。”卓尧打断,接着说:“伍隆,这是我个人的想法,都标注在图纸上了。另外,还有我太太的个人喜好,卧室要大,飘窗多设计几个,还有我在屋后的后花园,打算种植百合,你帮我设计好。房子前院,要有儿童游乐园,不要泳池,孩子小比较危险,再建个鸡舍,还有马舍,我打算养一匹马。湖边统一安排种香樟树。”他补充着说。
伍隆用笔快速记录,直到卓尧说完,才合上了记录本,说:“佟少,你放心,我草拟好了初稿,就拿给你过目,我不是第一次做私人别墅,但像佟少这么懂得生活的人,并不多见。”
“何以见得?”卓尧干涩地笑问。
“你养一匹马,种这么大一片百合花,湖边种一排排香樟树,还有儿童游乐园,这都体现了你的品味和生活,所以,佟太太真是非常幸福。”伍隆只顾着说,忽略了佟卓尧脸色的变化。
任临树笑道:“伍隆从越南回来,对上海还不是很了解。”言外之意是说,伍隆是无心冒犯,并不知卓尧和曼君的事。
“没事,我很期待乔迁的那一天。”卓尧说。
伍隆走后,任临树就迫不及待地问:“我听说,你太太回来了,还要带走孩子,和你打离婚官司,你也同意离婚?你真打算和何喜嘉要双宿双飞?值得吗?你太太是个好女人,不要轻易放弃。”
“你这些是听谁说的?”他有些惊愕。
“哪有我打听不到的事。我很好奇,你们都要离婚了,你还花费那么多钱建别墅做什么,送她吗?”
“对不起,我的合伙人,私事无可奉告。”
“你告诉我,对你是有好处的,说不定可以改善你们的关系。你看,你斥巨资买我的一栋旧大厦,Y楼刚建成,你现在又建私人别墅,你考虑过集团的未来没有?”
“这点钱还是有的。”
“好,我欣赏你的魄力,不够问我借。”任临树仗义地说,然后又问,“我很奇怪,一向谨慎的你,怎么见伍隆的第一面,还没看见他的设计作品,就同意他做你新豪宅的设计师?”
“因为我信任你。”卓尧看了一眼任临树说。
任临树有些受宠若惊:“你这么信任我,要是将来发现我欺骗你,你会不会把我灭口。”
“可能会更惨。”卓尧带着威胁的笑容。
卓尧从公司出来时,正好是下午五点下班时刻,碰到了何喜嘉,何喜嘉看到他后慌忙低下头,加快脚步走。他走上前,说:“不用刻意躲避我,本身我们就没有什么,从前,你是我太太的徒弟,如今你是我的员工。”
何喜嘉只是点头,把头低得更低了。
“十五号开庭,你做我的代理律师吧。”
“和师父打离婚官司吗?”何喜嘉看周围没有人,问。
“是的,终于,我们要离婚了。”他凉薄地说。
何喜嘉哽咽了,点头再也说不出话。
他察觉到对方在哭后,就转身离开。对于除曼君之外女人的哭,他是全然不想面对的。那时任何一个细微的举动,都显得亲昵了。想想,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哭过,除了曼君。
年少时被人取笑为私生子,他总会昂起头,挺过去,他没有向人诉说痛苦的习惯。伤口,是最不能给外人看的地方,有的人会伸手碰一碰,有的人会忍不住对你说几句废话,这只会增加伤口发炎的几率。
受了伤,别逢人诉说了,没用的,旁人终归是旁人,没有几个人真把你的伤当自己的痛处。如果真有那么个值得倾诉不幸的人,你面对着他,未及开口,已无声哽咽。能够让你不用哭着说出伤痛的人,都是不需要说的人。
这一生,陪着我们一同欢喜的该是身边全部人,陪着哭的仅一个人就好。
小漫画,你本该是陪着我欢喜,也陪着我哭的那唯一的一个人。
只有你懂我的脆弱和无助。
站在办公室的窗户旁俯瞰,楼下人和车皆如蝼蚁般渺小,不远处的Y楼高耸着。他的梦想却越来越细微了,细微到能和她站在这里一起看楼下的风景。他回身看办公室的门,仿似看见她俏皮地笑着推门进来,歪着头说:走,一起吃饭去,想吃什么。
依稀就在昨天。
人生中一些对白、画面和场景,某一刻仿佛似曾相识,像是在之前的岁月里早已经历过一遭。年龄越大,这种感觉越强烈、越频繁,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确周而复始地活着,又或许,因为我们只是在梦境里不期而遇过。
他的迷惘和挫败感,都来自于她。
林慕琛手机关机,失去了联系,这让他隐约感觉林慕琛和曼君,有些事在隐瞒他,他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信任林慕琛,而不是自己。在女儿出生时,她选择告知林慕琛,在她心中,他还不如一个外人。
她或许如此看待他如仇敌。
十五号开庭。
这一次是不公开开庭,一切很低调,没有媒体知道,他也没让母亲来,他怕母亲冲动,说出的话使曼君的情绪更加糟糕。他从车上下来时,咳嗽了一声,坐在后座的何喜嘉贴心地说:“感冒了,等会儿我去给你买些感冒药,开庭前喝下。”
“不用了,等会儿,尽量想办法让法庭不批准离婚,我们的感情没有破裂。实在不行,判离婚的话,关于孩子的抚养权,只许输,不许赢。”他嗓音沙哑地说。
“输?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想要黎回和黎声的抚养权吗?”何喜嘉吃惊地问。
卓尧点头,低声说:“她不能没有孩子,她是那种不能活在孤单里的人。再说,只要孩子在她身边,时间长了,她一定不想看到孩子没有爸爸,到时她就会心软了。我无法放弃她。”
她已经没有我了,不能没有孩子。这是他对她最后的关爱。
当然,他仍抱着希望。
他不懂,她像着了魔一样执念着要离婚,他究竟错在哪里,让她无法原谅他。
“是不是上次的官司时,你也对江照愿说过同样的话,你是故意输给她的,你那么爱她,她不珍惜,还和别人一起搞垮你,就为了当第一女律师。曾经有个那么爱你的女孩,你却不珍惜。”何喜嘉问,抬起眼,脸上有一闪即过的丝丝阴郁和仇恨。
“你也看了那些八卦报道?是的,我拿走了江律师准备好的证言证据,我希望曼君赢,我不想看她输给江律师。你是她的爱徒,不可以这样说她。”他望着方向盘说。
“可她已经误会我了,不会把我当徒弟了。我只是对黎回和黎声很喜爱,所以才抱抱孩子,师父她倒以为我趁虚而入,对你有所图。”何喜嘉涨红了脸,委屈道。
卓尧轻声地说:“别介意,她此刻是怎么了,我都不明白,像脱胎换骨般变了个人。这半年,我和她不在一起,她经历的是我缺席的,可能她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和那位林医生吗?”
“不会,她不会爱上别的人,就算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相信她还是爱我的。等会儿开庭,好好发挥,记得我说的,尽全力争取驳回她的离婚诉讼,实在不行,就想办法把两个孩子的抚养权给她。”他重申一遍。
何喜嘉点头。
他下车,看见几米以外的她站在路边,穿着件浅色牛仔衬衣,袖子松松挽起,在夏日的早晨,显得慵懒随意。阳光照在她身上,有些热,她用手里的文件扇着风。
卓尧从车后备厢里拿出一把伞,撑开,走到她面前,这是分别后第一次细细看她。半个月前是夜里,加上在商场里看见她和林慕琛在一起,他情绪混乱,没有认真平静地看她。现在,他反而宽心了,将伞遮在她的头顶,问:“黎回和黎声呢?”
“我找了个阿姨照顾他俩,我暂时不打算工作,这样就能专心照顾他们了。”
“你怎么就有信心抚养好两个孩子?你不工作,哪来的薪水?没有薪水,怎么养两个孩子?我不能因你降低我孩子的生活水准。”他凑近她的脸,低声说。
曼君说:“你每月都要支付抚养费,再说,婚后财产还有一半,我走的时候,账户一分钱我都没带走。”
“你是要和我争财产?”他笑。
“生活面前,必须现实。”她嘴硬。
他伸出右手,揽住她的腰,往自己怀里一搂,说:“只要不离婚,你就是佟太太,所有的财产,都属于你。”
“我不。你放开——”
“我不放——”他说着俯下身,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凝望着她的眼睛,手牢牢固定住她,几秒后,他吻了她,像是要用尽全部的力气,把这余生所有的吻都补偿在这一次,狂风暴雨般,不许她挣扎,不许她逃脱。她恨恨地咬住了他的唇,红了眼望着他。
直到他松手,她才松口。
“最后一次,像从前那样,好不好,以后,我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吻你了。你现在还是我的太太,你现在还是。”他再一次抱着她,眼里满是哀伤,像要哭了。
他还是会时不时跟和孩子一样。
这一回,换曼君大声哭了,事到如今,再无回头之路,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平息。他只是安静地抱着她,把下巴放在她的额上,用手背给她拭泪,她这般悲戚,大概是心如死灰了。
她缓缓地说:“忍了好久好久的眼泪,这一次,全部在你面前流了。我仔细想想我这小前半生,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一切,可是,我从来都留不住。若你认为是我在报复你、恨你,我承认,你令我心碎。我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你不会再心疼了吧。佟卓尧,我们已无法回头。”
“对不起,过去是我不好,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你说出来,我可以放下一切。小漫画,我们回小渔村好不好,回到从前,重新开始。”他恳求着。
曼君只是摇头:“不,我不能原谅……小渔村的楼,我卖了。”
“我不同意你卖,卖给谁,我去买回来!”他急急地说。
“算了,小渔村只能存在于童话中。回不去了,房子空着也是废弃,不如卖了。别怪我,那些背后见不得光的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可是佟卓尧,变质了就是变质了,我们的感情就像变质的食物,不能要了——”曼君抬起脸颊,泪珠还挂在鼻尖上。
他用手指拭去她脸上的泪。
“我没有做见不得光的事让我们的感情变质。现在,我们手牵手离开这儿,好不好?”
“不要再说话,抱着我,抱紧一些。”她依靠着,留恋这久违的温存。
直到她看见了何喜嘉站在他身后,她才从他的怀里挣开,恢复了冷静:“你的律师来了,进去吧,等会儿在法庭上,不要怪我无情。为了孩子的抚养权,我不会手软的。”
“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没关系。”他说。
法庭上。
卓尧坚决表示了自己不同意离婚的决心,认为他们夫妻之间仍有感情,是一些误会和摩擦导致的芥蒂,也谈到了黎回黎声尚年幼,不能轻易判决离异。
何喜嘉作为卓尧的辩护律师,起初看似是积极在争取法官的理解,希望他不要判离异。只是慢慢的,何喜嘉擅自决定,说的话也变了味。
“我之所以要离婚,不仅是我们情感不和,还有,我的丈夫——他有了第三者。”曼君突然说出这个消息,如同一枚炸弹扔了进来,她转脸望着他,迎上他震惊的目光。
接下来,她看着何喜嘉说:“而这个第三者,不是别人,就是此刻站在法庭上的何小姐。所以,何小姐,你的辩护词是不是显得单薄了。”
何喜嘉顿了顿,昂起头,看着曼君,承认道:“是,我是他的情人,我们在一起了,从你走了之后,我们就住在一起。”
“何小姐,你真不要脸呢。”曼君冷笑。
“胡说!没有的事!”卓尧怒从中来。“喂,何喜嘉,你怎么回事,吃错药了吧,我和你只是单纯的上司和职员的关系,你不要凭空捏造。”
曼君忍住泪,说:“好了,第三者自己坦白了,所以,我也没必要举证。这种事,拿出来说,是可耻的,但为了两个孩子的抚养权,我也无奈,总不能让孩子跟着后妈和这样的父亲生活。我恳请法官将年幼的孩子抚养权判给我,我比任何人都更适合照顾孩子,我是他们的母亲。”
“等等……让我缓一缓。”他有些招架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两个女人同时翻脸,一唱一和,配合默契。他脑中飞快闪过一念,难道,都是曼君有心安排的?他反应过来,立即说:“我明白了,你们俩串通好的,曼君,别闹了,我们不要这样,即使你费尽心思想和我离婚,也不要给我来这样的手段,我是有血有肉的人,你能体谅我的心情吗?”
“我倒是真希望这些丑陋的事,是如你所说我一手安排的。”曼君回敬道。
二人在庭上针锋相对起来。
他突然离席,选择愤然离去,并冷冷抛下一句话:“你休想离婚。在我没把事情弄清楚之前,你永远都是佟太太!”
这场离婚诉讼以不了了之而结局。
从法院走出来,她站在门口等何喜嘉。
“师父——”何喜嘉仍是从前的口气。
曼君伸出手做出就此打住的姿势,说:“别叫我师父,我没有你这个徒弟,我也没有本事教你。我以为江照愿才是对我婚姻虎视眈眈的人,我没想到,最终看似纯良无害心心念念希望我们夫妻复合的你,做了我们的第三者。”
“被人抢走心爱的男人,滋味是不是很难受?”何喜嘉幽幽地说。
曼君忿然地看了何喜嘉一眼:“你不要忘记了,他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我们多年情分,他也可以背弃,何况你?他不过是利用你报复,你也别太高估你自己。”
“那就看谁笑到最后,阮曼君,走着瞧,我要让你失去你从别人手里夺来的一切。”何喜嘉阴冷地说,露出了真面目。
“你……”曼君气得捂住了胸口,怒视着何喜嘉。
原来只听过教会了徒弟,师父没饭吃。没想到,这个徒弟,竟有这么大的野心。
此时,卓尧开着车,行驶在车流穿行的马路中,他还未从刚才的对簿公堂中清醒过来。难以置信,不久前还与他相拥不舍的曼君,会在法庭上痛斥自己有第三者,根本就是莫须有的事情,何喜嘉竟也会当庭承认。他不顾法警的阻拦冲出法庭,就是为了停止这场离婚诉讼。他不容她对他这样的侮辱。
车在路口调转方向,他驱车往郊外开去。
湖边此时已是一片绿意盎然,他把车停靠在树下,这里的一片地他都买下,也就是要在这儿建一栋别墅。风吹在脸上,他转身看着远方,想着这半年来过的每一天都那么艰难。
她成了一个让他全然陌生的女人。
忽冷忽热,他开始害怕。
不畏惧生死,不畏惧衰老和疾病,独畏惧她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他抽了很久的烟,直到黄昏,原来在这里看日落,是这般得美。
将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抽完,他才起身往车里走。回市区的路上,车辆寥寥无几,不知不觉中,车转了几个弯就行驶到了她租住的大厦楼下,再经过几道手续,这栋大厦就正式归为他集团名下。
在车里坐了良久,他才走进大厦。这座略旧的大厦,主要是办公和住宅用,全部以承租的方式对外经营。他买下这儿,只能是个不盈也不亏的无用交易。若不是和她赌气,他怎会做这种买卖?
按门铃,开门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敷着面膜,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问:“你找哪位?”
屋内传来黎回支支吾吾的声音,还有黎声凄厉的啼哭声,他心一紧,用力推开妇人,直接走进客厅里寻找孩子。
“哎哎,你是哪一个,怎么就往里面闯,再不出去我报警。”妇人跟在后面想要阻拦他。
他看见房间里,黎回的嘴上被塞住了袜子,手脚被绑住,黎声则坐在地板上放声大哭,积木洒落一地。
那一瞬间他快要疯了。
他冲过去,解开绑住黎回手脚的鞋带,拿开塞嘴里的袜子,同时抱起两个孩子,心疼地要命。他愤怒地对身后的妇人说:“我想你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他们是我的孩子——”
妇人吓得将手中的毛巾掉落在地,一个激灵就想往外跑。恰好这时,门外传来曼君进门的声音,她边脱鞋边说:“小宝贝,妈妈回来了,今天乖不乖啊。张阿姨,我买好菜了……”
“咦,张阿姨,你怎么了,要去哪儿吗?”曼君问。
“曼君,快关上门,不要让她出去!”卓尧说着,抱着孩子走了出来。
曼君立马下意识关门,反锁,背贴在门上,警惕地看着自己请来的家政张阿姨。
张阿姨吓得瘫软在地,还狡辩说:“我知道错了,孩子把玩具弄得一地,我收拾不过来,所以才那样做,顶多这几天的工钱我不要了,算我白干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曼君一头雾水问愤怒中的卓尧。
他搂紧孩子,厉声说:“你看你找的什么家政,觉得孩子哭闹很吵,到处丢玩具,就用东西把孩子的嘴堵住,手脚绑起来,还有黎声的纸尿裤都一天没换了,估计也是等你回来赶紧做做样子。”
曼君难以置信地看看地上的张阿姨,又看看黎回:“是真的吗?黎回,小孩子不可以撒谎。”
黎回点点头,带着哭腔说:“不能告诉妈妈,不然就不给饭吃。”
“为什么这样对我的孩子,我给你的薪水是双倍,就是想你对孩子真心一些,没想到……你会做出虐待孩子的事,这是犯法的知不知道?”曼君在察看孩子后确认黎回和黎声没有受到太大伤害,才问。
张阿姨求饶:“我不懂法,求你们放过我这一次……”
“就算你不在我这里工作,你去别的家庭,你还是会虐待孩子,我要报警……”曼君拿出手机,欲拨打报警电话。
“不要……我不能失去工作,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还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瘫痪在床,每月都要治疗,我不能被抓起来,家里的老人孩子都不能离开我……求求你们发发善心……太太,你体谅体谅我吧,就饶了我这次……”妇人边哭边哀求着,双手牢牢抓住曼君的腿。
卓尧喝止:“你住口,你虐待我的孩子,我不会轻易放过你!”
“太太……先生,你们夫妻俩都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别和我这个坏人计较……我以后不敢了。”断断续续地哭声扰得曼君心烦意躁。
“我和他已经不是夫妻了。算了,你走吧,我不追究了。不过奉劝你,我们家没有安装监控,但是现在很多家庭都装有微型探头,你以后再虐待孩子可就没这么幸运了。我一是看在我孩子没有什么事,二是看在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曼君说完,转身把黎回抱在怀里,心疼极了。
她竟莫名其妙觉得不是很生气,也许是因为那句:你们夫妻俩都是好人。在旁人眼中看来,他们还是一对恩爱夫妻。他们可以在别人的眼中继续做着夫妻,也只能是这样了。
“谢谢先生,谢谢太太……”在一片感激涕零之后,张阿姨迅速逃之夭夭了,就像是生怕曼君反悔一样。
好不容易安抚好两个孩子,把他们都哄睡着之后,他们才坐下来面对面谈论孩子的问题。
卓尧不再做出让步,坚决地说:“你也看到了,孩子根本不能交给这样的人看管,这是我正巧碰见了,我们没看见的,还不知道有多可怕。黎回黎声才这么小,不能经历这些,不然以后对这个社会的认知会满是阴影。”
“我会重新找一位可靠的阿姨来照顾他们的,不用你操心,不是每一个人都这样坏。”她辩解。
“那你刚才为什么这么轻易放她走?应该报警把她抓起来,最好你亲自起诉她,和她对簿公堂,再判她虐待儿童罪关进监狱,这才符合你阮大律师,上海第一女律师的称号。”
“我做事用不着你教,你可以走了。”她背对着他,以示抗议。
他斜睨了一眼桌上的文件包,从中散落出了个人简历,他心中有数,她这么晚才回来一定是去面试了。
卓尧伸手放在她的肩上,扳正她,让她与他面面相对,他盯着她,不容置否地说:“明天早上,我会接孩子回那边的家,我无法把孩子放心交给一个要自己出去工作,还把两个孩子交给家政的妈妈。”
“谁说我要出去工作!”她反驳。
卓尧沉默着,只是眼神看了看桌上的文件。
曼君大声说:“找工作又怎样,那是我的事,你不同样有工作,你不同样是请人带孩子,我们有什么区别。”
“你在庭上不是说自己不用工作,亲自照顾孩子,你说你卖了小渔村的楼,你有存款可以负担孩子,你都是骗法官的吧——大律师也会撒谎?这是不是知法犯法。我很好奇,你花几千块请的家政保姆和我年薪三十万聘请的育婴师是一个级别吗?”他得意地笑。
曼君恍如未听到,一语不发,静静坐着。她内心何尝不是挣扎着,又想把孩子留在身边,又必须出去工作,她如何能放心把孩子交给这般不负责的外人看管。她此时没有了底气,只有一声不吭。
“你不说话,我当作你默认了。明天上午我会来接黎回、黎声。至于别的事,以后再和你慢慢算清楚。”他直起身,缓缓往门外走。
她望着他的背影,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卓尧,我们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子。
曾经的两情相悦,此刻的两两凄凉。
她一直认为,两情相悦是有两种境界的。
两情相悦的第二境界:当你说出你爱我,我回应说我也爱着你。这并非是最动心的爱情。我想,第一境界应是:你从未说,我从未提,可你知我心,我知你意,心证意证。就好像默默喜欢一个人,话痨的你,反而与他的话极少。在一起相处时,目光总忍不住转向他,恰巧他也望着你。那种无法言语的心境,是第一境界。
过去的夜里,两个人各做各的事,她常会忽然喊一声他的名字,他轻轻应声,她不再说话,继续做自己的事,是的,只要知道你在那儿,就好了。分开后,有段时间,她还是会忙着忙着就突然喊一声卓尧,可空落落的无人应答,她只能捂着脸哭。
这两情相悦,难寻难觅。
世上再无他这般使她安宁的人。